1
草地上坐著的是張家的丫頭。
張家的丫頭年紀不大,約莫十一二歲的樣子。兩根粗黑粗黑的辮子,在腦袋后面輕快地甩著。圓圓的、黝黑的臉龐上滿是天真稚氣,尤其是一雙圓溜溜的杏眼,十里八鄉(xiāng)的,誰見了不夸一句“這孩子長得真討喜”。張家的丫頭名叫“張小倩”,許是農(nóng)村人叫“丫頭”叫慣了,大名沒人叫,張家丫頭這個稱呼倒被人叫得頻繁。
山頭上,這丫頭坐著的草地周圍,新長出了一片毛茸茸的狗尾草,在風里輕輕緩緩地搖晃。她隨手薅下一根噙在嘴里,幼嫩的莖似乎帶著點點的甜味。風吹亂了張家丫頭額前的碎發(fā),她久久凝望著眼前巍峨青蔥的群山。看山做什么呢?山又有什么好看的?
張家丫頭的父母早年就外出務(wù)工去了,家里只留下幼小的孩子和年邁的母親。張家丫頭和奶奶,一老一小,就那樣相互扶持著。她有多久沒有見到父母了呢?久到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開始她還會因為夢到父母而啼哭,后來也不哭了。她的眼淚都流進了心里,眼睛流不出眼淚了。
張家丫頭是個倔強沉默的女娃,就像山上的狗尾草一樣,無論環(huán)境怎樣惡劣貧瘠,只要春風一吹,便又漫山遍野地生長。一年又一年,張家的丫頭坐在草地上,看著狗尾草長了一茬又一茬。只有遠處的群山紋絲不動,沉默堅挺著,一季又一季。
2
遠處村口飄來炊煙的時候,張家丫頭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葉,慢慢朝家走去。村頭那個覆滿紅瓦的房子,便是她的家。外墻斑斑駁駁,墻皮脫落,露出底下老舊的磚石,似在訴說著村子的蹉跎歲月。推開木門,張家丫頭徑直走進鍋屋。
奶奶已經(jīng)在做飯了。
張家丫頭就勢倚靠在柴火垛邊,明亮的火焰映在她黝黑的臉龐上,她直勾勾地盯著熊熊燃燒的柴堆,清澈的眼眸中映著躥跳的火苗。不多時,不大的小屋上方已聚集了一層白色的霧氣。奶奶一把一把地將柴火遞進灶里,手上的老繭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清晰。
“奶,俺爸俺媽啥時候回來???”
奶奶不緊不慢地做著手里的活,說:“等家里的老母雞下夠了300個蛋,等今年的第一場雪下完,他們就回來了。你慢慢數(shù)著日子吧,急不得呢?!?/p>
張家丫頭不作聲了。
奶奶掀開木鍋蓋,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張家丫頭只感覺眼睛熱熱的,不知是蒸汽熏的,還是被淚水迷了眼。她已經(jīng)好久沒見過爸爸媽媽了。
昏黃的燈光下,小小的方桌,兩只碗,還有一碟咸菜。一老一少,各坐兩邊,晚飯就這樣過去了。
3
月亮高懸中天時,整個村子都已睡熟了。張家丫頭躺在床上,聽著耳邊奶奶輕緩的鼾聲,透過紗窗看見了皎潔的月亮。她干脆起身跪坐在窗前,夜空如死水般沉寂,染著一抹淡冷的灰藍,映襯得遠處那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巒也帶了些冷意。又吹來幾縷風,落葉在院落里飄起,沙沙作響,張家丫頭慢慢有了困意。
睡夢中,她似乎聽到窗外有雨落的聲音,滴滴落在屋頂?shù)耐咂?,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夜間的風,也撥得瓦片發(fā)出輕輕的聲響。
第二天細雨依舊落著。春天的雨,最是珍貴,尤其是對剛播下的種子來說。雙腳踩在濕潤的泥土上,只留下淺淺的腳印,既不多,也不少,這雨落得剛剛好。
張家丫頭干脆脫下了鞋,赤著腳走。路上遇到同學三秀,三秀眉飛色舞地告訴她自家的母羊生了個小羊崽。
“俺媽說了,這只小羊以后就讓俺來養(yǎng)!”三秀喜滋滋地拿著鐮刀上山割草,也不管剛出生的小羊到底能不能吃草。
“俺跟你一塊去,俺也想看看你的小羊?!?/p>
“行啊,那咱走吧?!比愕挂泊蠓剑嚼锏暮⒆犹貏e淳樸溫厚。
兩人爬上山,精挑細選著要割給小羊的草。不一會兒,背簍里已是滿滿的一筐青綠。
“行了,管夠了,咱們走吧?!比隳四~上的汗珠,沖著張家丫頭露出憨厚的笑容。
等到了三秀家,張家丫頭看到了那只剛出生的小山羊。和旁邊的老母羊相比,它是那樣的瘦小,小小的羊角藏在耳朵旁,還站不穩(wěn)!
“媽,以后這只小羊就讓俺來放,俺來喂它,咱說好的?!?/p>
“行,都答應(yīng)你。”三秀的媽媽看著三秀,眼里滿是慈愛。一旁的老母羊看著剛出世不久的小羊時,也是這種眼神。
張家丫頭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小山羊,它身上的毛還濕漉漉的。屋里,三秀媽媽給小山羊生起了火盆,火光在小山羊濕漉漉的眼睛里跳躍。張家丫頭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這只小山羊。
忘了自己是如何離開三秀家的,張家丫頭只記得回去的路上,天空又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并不大,落在身上也不冷,山間慢慢升騰起一層薄薄的白霧,耳邊傳來幾聲山間鳥兒的啼叫。
4
從春天到夏天,張家丫頭還是會每天坐在那個山頂遙望。三秀會牽著小羊陪她一起。小羊慢慢開始親近她,會用自己溫暖的腦袋去蹭張家丫頭,會沖張家丫頭咩咩叫。張家丫頭摸著小羊的頭,暖呼呼的。小羊慢慢長大,長成了一只強壯健康的山羊。張家丫頭會和三秀躺在草地上,看著頭頂?shù)乃{天,看藍天上飄蕩的白云,它們近得好像伸手就能碰到,但一伸手,卻什么也夠不著。
夏天來了,就意味著要開始收割莊稼了。地勢不好的土地,要自己動手去收割。奶奶年紀大了,張家丫頭便只能自己去。苞谷早已成熟,秸稈長得比張家丫頭還要高。頂著頭上的烈日,張家丫頭開始掰苞谷。不一會兒,頭上便滲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不斷變大,變大,直至滾成一粒圓滾晶瑩的汗珠,順著額頭滾進眼睛里。張家丫頭只覺眼前一片水霧,眼睛酸酸的,酸得發(fā)疼。高大的秸稈幾乎擋住了張家丫頭的身影,連一絲風也透不進。稍不留神,鋒利的野草葉便會劃過胳膊,留下一道血痕,混著汗水,火辣辣的疼。
收下糧食后,祖孫倆便就著簡陋的器材脫粒。幾日的工夫,兩人的手上都磨出了泡,卻也沒喊疼,也不喊累。到底是山里的人家,如大山一般堅毅。
接下來,他們將脫下的玉米粒拿去暴曬。曬干了,儲存起來才不會發(fā)霉。但要小心突如其來的大雨,一場雨下來,糧食可能就全糟蹋了。
午后正是日頭大的時候,張家丫頭把奶奶哄睡后,自己坐在院子里看糧食。烈日的暴曬下,空氣里浮著一股玉米的香甜味,令人發(fā)醉,嘰嘰喳喳的麻雀在鋪開的玉米堆上啄食。張家丫頭看著,眼皮逐漸沉重起來,腦袋也像麻雀啄食般一低一抬,不一會兒,竟也在這正午的慵懶氛圍中睡了過去。
醒來,是在奶奶焦急的呼聲中。張家丫頭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空,明白了奶奶為何那樣焦急。遠處天邊黑壓壓一片,太陽最后的光輝在這烏云下更顯刺眼,風呼啦呼啦,陣陣刮起。很顯然,一場大雨要來了。張家丫頭反應(yīng)過來,抄起工具開始收糧食。
一鐵锨、兩鐵锨、三鐵锨……隨著手上動作的加快,張家丫頭只覺得胳膊似有千斤重,掄起來是那樣的費力。糧食被揚起的時候,地上的灰塵、玉米須等全都隨風飛了起來,嗆得張家丫頭打了好幾個噴嚏。眼見黑云慢慢逼近,未收的糧食卻還有一大半!這時,三秀媽帶著一群村民們趕來了。糧食是農(nóng)民的命根,遇上天氣不好,人人都要伸手幫一把。大山啊,你是以怎樣慈悲的胸懷孕育了這樣一群純良的人啊!
人多力量大,一會兒工夫,糧食就已屯好了。這時大雨也要來了,眾人匆忙回家。僅一刻鐘的工夫,一聲炸雷便響徹整個天空,伴隨著一道巨大亮眼的閃電,劃破漆黑的云層,大雨隨即如天上傾瀉而下的河水,一時之間,天地也變了顏色!到處白花花一片,卻又不時閃著亮光。暴雨擊打著瓦房,發(fā)出打鼓般的動靜,遠處似有一陣白色的浪潮在慢慢移動,濺起一片片雨花。張家丫頭站在房檐下,冷風裹挾著雨點,直愣愣地打在她的臉上,有些疼,也有些冷。雨滴沿著屋檐匯聚成了一條線,落到地上,“吧嗒吧嗒”地作響。張家丫頭赤著腳走進雨里,地上的雨水漫過她的腳趾、腳背,一股奇妙的感覺占據(jù)了她的內(nèi)心。
“丫頭!快回來!感冒了怎么整!”奶奶焦急地顫巍巍地邁出腳就要來拉她。
張家丫頭褲腳卷得老高,沖著奶奶齜牙一笑,蹚著水往回走。奶奶拿出干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著張家丫頭被淋濕的頭發(fā),一邊擦,一邊忍不住數(shù)落道:“要是有個頭疼腦熱,你就是要我老婆子的命咯?!?/p>
“不是您說的嘛,小孩子不淋點雨水,怎么長得大呢?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呢?”
張家丫頭仰起臉,看著奶奶。
奶奶沒有說話。
過了半晌,奶奶才開口:“長大啊,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得很。每個人長大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p>
張家丫頭拿著毛巾擰干水,又重新扎在頭上?!拔蚁腴L大,這樣我就能自己掙錢,然后孝敬奶奶,孝敬爸媽?!蹦棠檀葠鄣匦χ櫦y爬滿了臉。
“我就等著我們家丫頭出息嘞!我家娃兒打小就讓我省心?!?/p>
5
夜里,屋外暴風雨更甚,噼里啪啦地敲打著老舊的小屋,斑駁的墻壁也滲進水來。張家丫頭鉆進奶奶的被窩,奶奶撫著她的背,像小時候那樣。只是那雙手,與記憶里的那雙總有出入。那晚,張家丫頭夢見了年三十和爸媽、奶奶一起包餃子的場景。睡夢中,她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等待,等待。其實雞早就下夠了300個蛋。春天過去了,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冬天來了。
張家丫頭沒法上山了,一是因為天冷,二是奶奶不放心,冬日的山路崎嶇濕滑,難以行走。每天,祖孫二人就圍著鍋屋,燒著山里撿的樹枝、劈的木柴。張家丫頭黝黑的臉龐開始變得紅通通的,手也變得紅通通的,一碰就又癢又紅。
“奶,天這么冷,咋不下雪呢?”張家丫頭蜷縮在柴火堆旁,看著窗外白茫茫的天空問道。
“早著咧,沒有一兩個月怕是下不來喲?!?/p>
“那就是說,俺媽俺爸還有一兩個月就要回來了嗎?”張家丫頭的眼睛頓時變得亮晶晶的,比灶里的爐火還要明旺。
“要是你爸媽今年會回家,下雪的時候就會回來的?!蹦棠逃帜闷鹨话巡窕?,火苗舔舐著鍋底,燃燒熊熊一片。
后面奶奶說了什么,張家丫頭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在這以后,她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屋檐下看是否下雪了。“老天爺呀老天爺,我一直都是很乖的小孩,你今年能不能早點下雪?”張家丫頭看著依舊蒼茫的天空,在心里小聲祈禱。
1、2、3、4、5……第29天,還是沒下雪。學期末了,村里的老師也拾掇拾掇回家過年了。老師走的那天,張家丫頭看見村里的李大伯用牛拉著板車送老師去城里。牛甩著尾巴,“哞哞”連叫了幾聲。李大伯手里拿著鞭子,輕輕地對著牛屁股甩了兩下,牛便開始拉動板車。張家丫頭一直望著,牛車慢慢變小,直至縮成一個小黑點,徹底消失在張家丫頭的視野里。“不知道俺爸俺媽到時候怎么回來哩?”張家丫頭心里暗暗想著。
過年的日子越來越近,天氣也越發(fā)寒冷。寒風呼呼刮過,吹得人臉和耳朵生疼。張家丫頭照舊每天跑到村頭去看。室外幾乎沒有人走動,家家戶戶都窩在屋里點著火取暖。張家丫頭吸了吸鼻子,把手往袖子里縮了縮。沒有人,還是沒有人,空曠的村頭一個人也沒有。沒有失望,也沒有難過,張家丫頭慢慢往回走。
等待,等待。
張家丫頭坐在門檻上,看著日頭一點點落下去。寒風把樹上的枯枝吹斷,“吧嗒”一聲落到地上。到處光禿禿的,到處空蕩蕩的。
太冷了,太冷了。張家丫頭鉆進被窩里,奶奶也在屋里生起了爐子。張家丫頭裹著被子,伸出手烤著火,屋外是呼號的寒風,看來明天會是個大冷天。屋外的一切,都在冷冽的寒風中顫抖著。張家丫頭感覺到了困倦,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夢里,她夢見爸爸媽媽回來了,媽媽還給她買了一件嶄新的花棉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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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一陣敲門聲吵醒了張家丫頭。這么晚了,會是誰呢?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張家丫頭跳下床,趿拉著鞋子,隨手披了件襖子就沖了出去。身后傳來奶奶焦急的呼喊聲。張家丫頭打開門,眼前站著兩個人。他們用頭巾包著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身后背著大大的包裹。
淚水漫上了張家丫頭的眼眶,她再也忍不住了,大聲地叫道:“爸!媽!”寂靜的夜被這叫聲撕開了一個口子,沉睡的大山驚醒。媽媽一把把張家丫頭攬進懷里,輕柔地擦去她面頰的淚水?!昂觅谎绢^,媽回來陪你過年?!背聊蜒缘陌职帜闷鹦欣?,不忘催促媽媽:“雪華,別站在門口了,當心凍著孩子?!薄皩Γ瑢?,倩丫頭,咱進屋說去。”媽媽的手包裹著張家丫頭的小手,張家丫頭心里暖極了。
進了屋,破舊的墻上掛滿了張家丫頭這幾年的獎狀。媽媽摸著張家丫頭的頭,就像看著這世間最珍貴的寶物?!拔屹谎绢^出息哩,以后要念大學的?!睆埣已绢^也不說話,就把頭埋在媽媽腿上,一家四口圍著爐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一夜,張家丫頭和媽媽睡在一個被窩里。許久沒有這樣的機會,張家丫頭摟著媽媽的脖子,聽著她講村子外面的事。聽媽媽說,村子外面有長著鐵翅膀的“鳥”,吃的有什么漢堡,村外的人們遠距離聯(lián)系也不再用家里電話,都是用可以握在手里的手機……張家丫頭越聽越稀奇,不知不覺睡著了。恍惚間,張家丫頭隱約聽見外面風雪的聲音,但她太困了,眼皮都睜不開,就那樣睡去了。
第二天醒來時,陽光透過窗子傾灑在張家丫頭臉上,微微睜眼,媽媽不見了蹤影。張家丫頭慌忙起身,屋外,一片銀裝素裹,陽光在積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她急急出門,卻看見爸爸媽媽在貼春聯(lián)。
“倩丫頭醒了?正好,你幫爸爸看看貼歪了沒有?!卑职謽泛呛堑卣泻魪埣已绢^。
“哎!就來!”張家丫頭大聲應(yīng)了句,快步跑過去。
終于下雪了,張家丫頭心想。幸福也伴隨著雪花,一點一點落進張家丫頭心里。
實習生:歐歡儀 責編:鐘燦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