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fā)現(xiàn),雨后的千佛山不是最好看的,但一定是最好聞的。
雨水是一道特別的濾鏡,增加了色彩的飽和度,使整個山上的植物銳化了一般,清晰,質(zhì)感突出,但那不過是各樣綠色的平涂。深綠、淺綠,細瞧也只是這里加了一點淡黃,那里加了一點熟褐或者一點點灰,脫不了綠色一系。倒是雨水積留下的零星小水洼里,一角天空的倒影,水晶般的藍,配上一抹純白的云,突然幾分驚艷。
氣味是一下子抓住我的,像跌進了一團混沌,混合的氣味,濃郁、深沉,一整個包裹住你,占據(jù)你的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個毛孔。不知道是下過雨之后植物散發(fā)的氣味,還是雨下到泥土之后散發(fā)的氣味,其他地方聞不到,只有雨后的山上,深呼幾口,吐納之間,身體煥然一新,眼前的山也是嶄新的。
慢慢分辨出,雨后的松樹,氣味帶著一種濃烈的松脂味,還有一點點苦澀的味道。平日的清晨或傍晚,當(dāng)陽光透過松樹的針葉灑下時,它會散發(fā)出一種溫暖的氣息,而此刻有一種清冷的味道,卻也讓人心安。如果做成香水,松木調(diào),應(yīng)該是知書達理、書香世家、門當(dāng)戶對的愛情的味道,能夠長相廝守、書香環(huán)繞的味道。
竹林深處,彌漫著竹葉的味道……嗯,我就喜歡這么清淡的味道,平靜而又清新,踏實而又自由,使人不由自主地沉浸,還有流蘇葉子的味道、酸棗枝子的味道、艾葉的味道、丁香樹的味道都喜歡,數(shù)不勝數(shù)啊。
大自然待我們不薄,眼耳鼻舌身意,各有關(guān)照。從味道里,我又重新認(rèn)識了身邊的這座山。那些躲在槐樹深處的蟬,長一陣短一陣地應(yīng)和,你現(xiàn)在才知道??!幾只鳥兒,乖巧地從頭頂掠過。
這山上,有我喜歡的一棵樹,每次上山都會去看它。
大概是五年前吧,偶然走進一條小路,對它一見鐘情,就決定了,它就是這座山上我最喜歡的樹了。因為橫在路的中間,習(xí)慣低頭的我差點撞上去,下意識地想說:Hi。不知道它幾歲了,有一個心形的樹冠,枝葉繁多,有一點點霸道,更像是提醒,耳邊響起了席慕蓉的那首詩:“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當(dāng)你走近,請你細聽/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p>
是不是每一棵樹的站立其實都只是為了被某個人經(jīng)過?我喜歡在它的樹冠下站一會兒,陽光透過樹葉,停在我的臉上、睫毛上。我喜歡它的安靜,如同海綿,會無條件接受我所有的情緒,不做評判。
來來回回看了五年,它的葉子卵圓形,還是綠色的時候,陰天比晴天好看。秋天最好看,紅黃色更飽和,陽光下,整棵樹掛滿了金幣一樣,閃閃爍爍。日落前半小時,黃昏的陽光給萬物加了一層溫暖又迷幻的色彩,那些樹葉更是幻化成小孩子的紅臉蛋,十分可愛。我也看過它掉光樹葉時枝干的形狀,有一點吃驚,像一個突然一無所有的人,也像一個無欲無求的人,搖落了一身的紛繁雜念。
我待它一直都像一個朋友。在我眼中,它獨立,與世無爭,有著比我們更長久的生命。山上的樹一年一年地生死輪回,但我很少看到一棵樹真正地死去。只記得在南方的大山里,曾有一截巨大的樹樁倒在我的面前,它身上遍布青綠色的苔蘚,讓我覺得它依然在呼吸。也看到被砍伐后的樹樁,那上面的年輪,一圈一圈清楚地記憶著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爭斗、所有的苦痛、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與繁榮,刻骨銘心。
我摘下黃櫨的葉子,它的根部有一種異常提神的香氣,我覺得有一點像清涼油的味道。葉子揉碎后是橙花油的味道,有一點點像祖馬龍的橙花……我太喜歡聞側(cè)柏葉子揉碎后的味道了,前調(diào)青澀酸甜,中調(diào)明亮柔和,尾調(diào)又清新自然,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
看到它旁邊那幾棵構(gòu)樹的葉子,我總是想笑,因為它們實在是太奇葩了,像一群外星人。把過季的毛桃從樹枝上面摘下來的時候,會有一陣淡淡的味道散發(fā)出來,拿起樹枝聞一下,這種味道會一直圍繞在鼻腔里面,說不上有多好聞,就像剛修剪完的草地的味道,只是桃枝的味道要比它更加濃郁。
和我們一樣,這些樹也都只來這世上一次。米蘭·昆德拉說:“生活是一張永遠無法完成的草圖,是一次永遠無法正式上演的彩排?!?/p>
面對抉擇時,我們沒有判斷的依據(jù),既不能與以前的生活相比,也無法使其完美后再來度過。可即便是草圖和彩排,也是獨一無二的。
樹也一樣。它們的形態(tài)和葉片上的脈絡(luò)是一次性的,它們樹梢上葉子的最微小的動靜、樹干上最微小的疤痕,都是一次性的。
世界在它們的樹梢上喧囂,它們的根深扎在無垠的黑暗中,日復(fù)一日,它們是以全部的生命力去追求成為獨一無二。
有風(fēng)襲來,它們發(fā)出的低吟。聽得多了,會發(fā)現(xiàn)每棵樹的“聲音”都不一樣,有的低沉,有的天真,有的像老年人的絮絮叨叨,有的又像年輕女孩子的竊竊私語。如果靜靜地、久久地傾聽,它們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溫順,有人愛它們抗拒地心引力永遠向上生長,有人則愛它們重重疊疊深藏的秘密,有人羨慕它們,“站成永恒,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fēng)里飛揚;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還有人醉心于摩挲、拓印樹木的年輪,用指尖和紙墨留下它們生命的痕跡。
但我的黃櫨似乎并不在乎我怎么看它。當(dāng)我開心的時候,它一臉平靜,一棵樹會對你說什么呢?它自顧自地起伏、開放、生長、凋零、交錯。
當(dāng)我難過的時候、生病的時候,它也只會說:瞧我,每一次落葉都是必經(jīng)的疼痛,生活不容易,樹也是艱苦的,每一條根須向地底的深處拼命探索,仿佛我們在命運里拼命地掙扎。
草木果然無情,我一直奇怪它的身子越來越傾斜,并不像其他樹那樣盡量端直挺拔,像是一個人奔跑的姿勢,它想要離開嗎?
如果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成為一棵樹,平原、丘陵、高原,湖邊、河邊、海邊,究竟在哪里更好呢?與現(xiàn)在的軌跡,應(yīng)該是會相反吧?選擇沙漠,空曠、自由,卻失去綠草如茵的陪伴;選擇平原,平靜、坦蕩,也失去高山峻嶺的開闊;就是選擇海邊,擁有了一望無際的視野,卻也要忍受海風(fēng)咸澀之苦。
人就是這樣,渴望經(jīng)歷大風(fēng)大浪,浪跡天涯海角,也渴望在陽光明媚下,一片樹蔭,一張?zhí)僖危o看花開葉落。
在歲月的深處,每個人都是一棵行走的樹,我們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又忍受不了漫游的誘惑,沉溺于遠方和詩。在大地上遷徙,永遠無法回到過去,我們只好用腳步畫出一個符號或者書寫一個字——爸爸從南方的小橋流水到了西北大漠,媽媽從東邊的大海趕去和他會聚,我從沙漠的邊緣到了長安城下,再到千佛山下,天天走得最遠,到了大洋的另一邊。我們的枝葉看到的風(fēng)景都不同,你看你的,我看我的。
那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字啊?
山在,黃櫨在,我順著它的樹干望向天空,樹枝做陪襯,樹葉做和聲,我的身體正散發(fā)著和它一樣的氣味,我真的成了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