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往事如煙。一晃,老家的新房子建成十年了。為了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我寫下這些文字。似乎只有把對老家新居的那份埋藏在心底的愛挖掘出來、情抒發(fā)出來,才算舒坦,才能踏實。老家新居,是個不能不說的話題。
我的故鄉(xiāng),在山西省長治市沁縣故縣鎮(zhèn)一個叫西圪坨的小山村,我的老家,就是這個村西頭的那處院子。從少小到花甲,從幾孔寒窯到數(shù)間新房,我見證了老家的變遷和時代的發(fā)展,也經(jīng)歷了老家新居帶給我豐富的情感體驗?!笆澜缟蠜]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在我心中,老家新居永遠是獨一無二的。
十多年前,二哥寫了《回老家》一文,記述了兒時回老家的旅途勞頓、困苦生活和與祖輩在一起度過的快樂時光。文章引起全家共鳴,一家老少爭相傳閱珍藏。2013年,我寫了散文《也說回老家》,抒發(fā)了我對老家的一份深情和眷戀。幾十年來,我們雖然與老家聚少離多,但對老家的那份情思卻始終難以割舍。小時候,一放假就回去和爺爺奶奶住著,回得多了,便日久生情。童年的伙伴、鄰里的鄉(xiāng)親、熟悉的田野、蔥郁的山巒,都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和故事,那里的一方水土滋養(yǎng)了我對老家特殊而深厚的感情。老家,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回老家,是我生活中一件向往而愉悅的事。
在我心里,老家,就是爺爺奶奶生活居住的地方。兒時回老家,就是奔著那個“家”去的。一處農(nóng)家大院子,一幢二層土木草樓,四孔窯洞,院內院外種滿了各種瓜果樹木。在爺爺奶奶的精心打理下,年年都是春華秋實、碩果累累。每年暑假回去,吃不完的瓜果梨桃,享不盡的濃蔭綠意。在果樹上吊個繩子蕩秋千,在梨樹下鋪張席子乘蔭涼。夜里,一輪明月透過麻紙糊的窗欞,聽爺爺奶奶嘮家常,輕聲細語間,流淌著淡淡的瑣碎、濃濃的親情。一覺醒來,雞鳴犬吠,晨光潑灑,爺爺下地干活了,奶奶在窯里忙著做早飯,柴米油鹽,粗茶淡飯,一切都散發(fā)著老家的味道。老家,就是這樣一個平平淡淡、卻讓人心心念念的地方。
20世紀80年代,爺爺奶奶相繼去世,老家人去窯空,門庭冷落。人沒了,家安在?心無歸處,回老家自然少了許多。后有一村民住進來,既居住又護院。我們偶爾回老家進老院子看看,住著的村民熱情招呼我們,反客為主,讓我們多了些生分拘謹、少了些輕松自在,難有“賓至如歸”的感覺。打開窯門進去看看摸摸,在院子里兜兜轉轉,觸景生情時數(shù)數(shù)念念。熱鬧一陣子,屁股還沒坐熱,便想黯然離去。曾經(jīng)住著不想走的老家,此刻,居然多待一刻也感到不自在。人家,人家,有家人才是家;沒有家人,只能叫作房子了;老家,也只能稱之為老宅了。是啊,院還是那個院,房還是那個房,格局依舊,歸屬沒變,但卻物是人非。老家已然不是那個老家,只剩下那些被掏空了的窯洞、荒廢了的閣樓,無異于一堆沒有靈魂的土坯磚瓦,完全感受不到一絲家的生氣。老家,風燭殘年,日漸衰落,與我們漸行漸遠……
十二年前,父母在一年之內先后離開我們。在父親去世火化當天,我們連同母親的骨灰一同送回老家安葬,讓二老人土為安、魂歸故里。辦完葬禮,在老院子門口做飯招待前來幫忙的鄉(xiāng)親們,因為房屋破舊不堪無法使用,大家都只能在院外就餐。按照老家習俗,安葬第三天凌晨天亮前“復三”。因回太原路途遠、時間緊,很多家人和親戚們也就因不能“住老家”而都要去縣城住旅店。出于對老家強烈的念想,我沒有聽家人勸說,執(zhí)意留宿村里親戚家。因為,好久沒有在老家住過了,特別想重溫住在老家的感覺,而且那可能是住老家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機會了,我不能錯過。
那晚,天陰著,沒有從前印象中的滿眼繁星,沒有城市里的喧囂,靜寂的村莊里,偶爾傳來幾聲狗叫。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望望天,看看地,雖然不是在自家老院子里,但能感受到老家那種特有的氣息?;氐轿堇?,坐在親戚家的大炕上,一邊吃飯一邊拉家常,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時的情景,久違了的感覺又回來了。那一晚,我踏踏實實地睡了個好覺,也圓了我好多年想住老家的一個夢……
之后,回老家掃墓祭祀的次數(shù)頗為頻繁,辦完事兒,有時去幾里地之外的村鎮(zhèn)小飯店吃點飯,有時帶點食材借老鄉(xiāng)家鍋灶煮碗面。還有一次不想打擾人家,就帶了鍋碗瓢盆在窯頂上拾柴架火,十幾口人煮方便面對付一頓。雖然暫時解決了吃飯問題,但飯后又沒地兒歇腳,不得不帶著一身疲憊和風塵趕回太原。明明在老家,卻不能住老家。有家難回,顛沛流離,來去匆匆,急急趕趕,像一片落葉飄忽不定,如一葉扁舟不能靠岸,這樣的回老家居無定所、苦不堪言。故鄉(xiāng)在,但“家”沒了。即便回去,也是沒著沒落的。每到這時,就特別懷念以前的老家,要是有“家”住,該多好啊!回老家住下來,找找兒時的感覺,幾乎成為奢望。老家近在咫尺,卻被丟在了歲月的長河里,成為遙遠的記憶……
要說對老家的感情,那要數(shù)大哥了。年輕的時候,他為了照顧年邁的爺爺奶奶,響應“上山下鄉(xiāng)”號召,從太原回到老家插隊務農(nóng),一待就是好幾年,后來城里招工他才離開。那些年他在老家吃了不少苦,卻對那片貧瘠的土地有著特別深厚的感情。雖然離開很多年了,但心還留在那里。老家,是他心中的故土,是深扎在他心里的一棵樹,枝葉沒了,但根還在。回老家,不能住老院,老家,就只能成為回憶;老家,也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大哥是個言語不多、但行動果決的人。經(jīng)過和家人謀劃,他決定把老院子徹底翻新一下,并請人做了初步方案。當與家人商議新居設計圖紙時,我第一反應就是,不要拆掉舊窯洞和舊閣樓,實行保護式翻新修建,這樣,既可以保存老祖宗留下來的建筑,又能保留下老宅子原有風貌布局、鄉(xiāng)愁記憶。我想,修舊如舊,是再好不過的選擇。但經(jīng)過專業(yè)人員實地勘察,所有的老建筑歷經(jīng)百年侵蝕,已經(jīng)完全失去修復利用的基礎和價值,只能徹底鏟平,在原址上新建。從此,老家的模樣,將在這片土地上消失,成為一張照片,化為一抹記憶。
2014年4月3日,即將動工前夕,大哥把我們都召集回老家,算是對故居的一次集體告別。那天,春風拂面,陽光明媚,村里的鄉(xiāng)親鄰里聞訊來了不少人,和我們一起走進老院子,要看上它最后一眼。那天的我更是心情復雜,每一孔窯洞都要進去看看。當走進小時候和爺爺奶奶住的西窯時,我在門前停住了。撫摸著被歲月侵蝕殘損的門框,想起兒時的一段經(jīng)歷。記得在我五六歲的時候,學校組織拾麥穗,我和同學在路邊走著,突然踩塌腳下的土堆,掉入一丈多深的溝壑里不省人事。好在爺爺在不遠處割麥子,被人喊過來把我背回家。我的右臂幾處骨折。當日,爺爺?shù)洁l(xiāng)里請來放羊漢給我捏骨,并留宿在這孔窯里好幾日。奶奶急得挪著一雙小腳出來進去忙里忙外。夜深人靜時,奶奶便虔誠地站在門檻上,扶著門框低聲地喊著我的名字,為我“叫魂兒”,說是我受了驚嚇,把“魂兒”叫回來,會好得快一些。想起那一幕,幾十年過去了,但奶奶那低沉、幽遠、神秘的呼喚,仿佛又在我耳邊回響……如今,這窯、這門都要拆了,但童年的記憶卻刻骨銘心。
我雖然不是在老家土生土長,但老家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能勾起我一串串回憶,每一個物件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斑駁的墻壁、布滿灰塵的桌椅、墻上張貼的舊掛歷,看著搬在院子里的盆盆罐罐,撫摸著窯前那棵老梨樹,真是有幾多鄉(xiāng)愁、萬分不舍啊。那天,侄兒拍了很多故居照片。在我們和老宅子合影留念時,我想起以往簇擁著爺爺奶奶照全家福的情景。那一日似乎未曾走遠,但細數(shù)又是十年過去了。歲月流年,新舊更迭,老宅和老人,再是親近,也終歸是要離我們而去的。
經(jīng)過半年的拆舊建新、內外裝修工程,一座嶄新的四合院在原址上落成了。老家建新居,舊貌換新顏。院子高低錯落,周圍綠樹環(huán)繞,前院平坦開闊,后院筑臺而建。幾間灰色的大瓦房寬敞明亮,東廂房是廚房及餐廳,西廂房為儲藏間和臥室,坐北朝南的一排正房主要住人。院門口兩扇大木門厚實氣派,兩尊上馬石立于兩旁;院子里留了花池,院墻外建了花壇。老家新居,布局合理,功能齊全,應有盡有。能住的地方,才叫家。這座新居,讓我們回老家有了真正的歸處,讓我們這些多年漂泊在外的游子在老家身有落腳之地、心有安放之處。
老家新居落成,不僅是我家的喜事,也是村里的好事。可喜可賀。2014年9月21日,我們在村里搞了“新居開門人住暖房”儀式,擺了幾桌酒席,邀請老家的親戚朋友和村民們到新居喝酒慶賀,分文不收“暖房禮”,只為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分享這份喜悅。從此,老家居有其屋、實至名歸。
后來,我們把父母家里的家具被褥、鍋碗瓢盆、書籍照片和生活用品全部拿回老家,或繼續(xù)使用,或歸置保存,也算是把父母的家當徹底搬回了老家??梢哉f,老家新居的建設,對我們全家來說,是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回老家,沒家住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乩霞?,住新居,遠離嘈雜的城市,在那遙遠的小山村,過幾天逍遙自在的田園生活,想回就回,說走就走,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兒。老家有新居,回老家不再是一場苦旅,而是一件樂事。
有了新居回老家,開啟老家新生活。每逢清明節(jié)、“十月一”、老人周年等上墳祭祀之時,也成了我們兄妹回老家團聚之機。每次回去,各自帶足了吃喝穿用、香火貢品,到家以后,各種食物用品總是堆滿廚房。一進家,開門窗,曬被褥,做飯的做飯,打掃的打掃,孩子們或在院里玩耍嬉戲,或下河撈魚捉蝦。中午吃一頓自己做的家常飯,美美地睡個午覺,下午或附近游山玩水,或開車去遠處兜風,乘著夕陽歸來,好不盡興。晚飯后,或去村里的大路上散步賞月,或聚集在一起打牌聊天兒。天氣晴好時,把所有燈熄滅,靜謐的夜空繁星閃爍,浩瀚的銀河清晰可見,這美麗的夜色令人陶醉,是在城市里享受不到的幸福。住在老家,從早到晚做這干那,忙碌中享清閑,閑暇中有樂趣,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如果沒有新居可住,這一切都是妄談。
有了新居,便多了一個好去處。一年四季,除冬天之外,其他三季都是回老家的好時節(jié)。嚴冬過去,春暖花開,每年咋也要回去好幾次。開車行進在太長高速路上,沿途的美景盡收眼底?;氐酱謇?,桃花杏花如團團簇簇的朵朵祥云漂浮在青山碧野。一丟丟雪白的槐花如一串串珍珠掛滿枝頭,蜂飛蝶舞,蟲鳴鳥叫,仿佛走進了世外桃源。有時,不經(jīng)意間,一絲槐花的清香隨風飄來,直沁心脾;但再用心去深嗅捕捉,反又散去;就這樣,時有時無,飄來飄去,如同一位自帶香氣的仙女,撩撥心弦,令人迷醉,我喜歡極了這槐花的味道。春天,萬物生發(fā),地里長滿了各種野菜,茵陳、小蒜、蒲公英,等等,挖來做菜,絕對有機原生態(tài)。有時左鄰右舍得知我們回來,就送些自家種的紅薯、南瓜、山藥蛋、小米、玉茭、蘿卜、豆角,有時自家雞下的土雞蛋舍不得吃卻要給我們拿些來,或是山里摘的桃、杏、棗、李子、核桃等果類,有時是去地里挖野菜、采槐花給我們送來,各種食物,享用不完。在老家吃飯,基本是就地取材、土得掉渣的家常飯,用野生小蒜攤鍋盔,用茵陳、苦苣或蒲公英拌個下酒菜,再蒸一大鍋槐花撥爛子,熬一鍋煮了瓜豆類的“和子飯”,把餐桌往院里一擺,上菜開飯,備點小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個個吃得肚兒圓?;乩霞?,圖的就是這一口;在老家,人人賽過活神仙。
有了新居,如同開辟了新的旅游聚會打卡地。過時過節(jié)或雙休日,旅游景點人山人海,我們都不愛去湊那熱鬧,偏偏喜歡這僻靜冷清的小山村。或舉家出動,或呼朋喚友,備上糧草,帶上行囊,回老家過上兩天安生舒心的日子。自從有了新居,和我們一同回老家的親朋好友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少撥了,但凡住過的,都感覺不虛此行。的確,在老家生活的深度體驗都給大家留下了美好的記憶。上山采蘑菇,路邊摘酸棗,到小時候常去的圪梁梁上轉一轉,到村里小路上走一走,和發(fā)小們一起回憶童年趣事??粗r(nóng)家土窯里冒出的裊裊炊煙,聞著空氣中彌漫的柴火味兒,便更深切地體會到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感受到范仲淹的“心曠神怡,寵辱皆忘”;“看庭前花開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真是回歸自然、天人合一、地物相融、悠然自在、舒心寧靜、樂不思蜀??!老家,是兒時的一處夢境;新居,是承載這個夢的仙境;老家新居,是一個想起來就怦然心動、心向往之的地方……
如果不是大哥大嫂這份對老家的情懷,如果不是他們舍小家顧大家為建設新居的付出和擔當,老家可能已是一堆廢墟甚至灰飛煙滅了。拯救老家,住在新居,是大哥大嫂的愿望,也是我們全家的福分。如今,夢想成真,心想事成,剩下的,就只有盡情享受那份自然與清凈、溫暖與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