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術(shù)室外,劉燦用手蓋住耳朵,只能聽見自己急促如禱告的呼吸聲。護士走來走去,每一步都讓他心驚肉跳。良久,紛雜的世界逐漸安靜下來,他彎著腰,嘗試休息一下,在意識模糊的瞬間,劉燦的身體不受控地直直倒向座椅,像一把沒把住摩托,側(cè)著身子往下摔。
正在這時,舅舅的聲音從身邊傳來。劉燦抬起頭,果然是舅舅。他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媽媽說舅舅是去出海賺大錢了。他抱住舅舅,沒聞到海腥味,鼻涕蹭到他的皮衣上。看見舅舅讓他的心情好了些,可這個念頭剛升起,他就立刻打住?,F(xiàn)在正值炎熱的時候,百葉窗被夏風(fēng)吹得唰唰響。劉燦的淚水從臉龐滑落。舅舅用手捏著他的小臉,瞇著眼睛,鷹鉤鼻高高翹起。劉燦扭過頭看向手術(shù)室上的紅色警告燈,一個念頭穩(wěn)定地扎根在他的內(nèi)心:如果自己稍有懈怠,不幸就會降臨。劉燦下定主意,為了母親,他將不再歡笑。
白亮并不清楚眼前可愛的外甥在想什么,他趁把外甥抱在懷里的工夫,咬碎嘴巴里含著的薄荷糖,以免外甥聞見自己嘴巴里香煙的味道。醫(yī)院里,所有人從頭發(fā)到腳底板,每條神經(jīng)、每寸皮膚都時刻緊繃著。
白亮的腦袋一團亂,一方面是剛攝人的尼古丁引起的,但更多是對于眼前情況的不知所措。他遇見過好幾次窘迫、糟糕的處境,但這些時刻都有姐姐陪在自己身邊??扇缃?,自己將要一個人面對這一切,懷里的外甥越來越沉,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朝他倆傾斜過來。他將劉燦放下,劉燦乖巧地坐回到椅子上。幾個小時前,醫(yī)院打來電話,說姐姐從樓梯上摔下來,腦部受創(chuàng),需要立刻手術(shù)。
他出獄后只去過一次姐姐家,她住的小樓又窄又黑,夏天沒有風(fēng)冬天不見光。穿過狹窄的走廊,唯一能通行上下樓的樓梯也只有半個腳掌寬,他不止一次提出給姐姐換個地方住,但她總以孩子上學(xué)不方便為由拒絕。手術(shù)室上面的紅色警示燈熄滅,醫(yī)生推門出來,告訴家屬手術(shù)很成功。
道謝過醫(yī)生護士,白亮跟隨指引,拿著姐姐和自己的證件經(jīng)護士站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最后在住院部結(jié)賬確定好床位。他攥著繳費單,心臟仿佛跟著一起被揉搓成一小團。
需要的費用遠超預(yù)期,手術(shù)費、住院費和護工費用,即使有醫(yī)保,姐姐的儲蓄和白亮剛存下的錢也基本花得差不多了。房間內(nèi),年紀輕輕的護工在照顧姐姐,她扎著馬尾,頭發(fā)有一小撮順著后腦勺滑下來。外甥板著臉坐著,身子一動不動貼著墻壁,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護工時不時將姐姐翻過身,避免長時間躺著長瘡,看著事情有條不紊地進行下去,白亮終于忙里偷閑,拖著蹲坐發(fā)麻一般的內(nèi)心,走出病房抽了根煙。
遠處,跨江大橋上滿是堵住的車輛,天空一片漆黑,橋底布置的探照燈打著圈射進水面,依舊看不清那水到底多深。
他一口一口吐得緩慢,對手上這根香煙懷著即將告別的依依不舍。他換了只手拿煙,背對著江風(fēng),不讓任何一寸煙被白白浪費掉。
“老李,你之前跟我講,說現(xiàn)在維修空調(diào)要辦啥證來著,你能搞定嗎?我急著用錢?!背橥隉?,他給朋友打去電話。
老李是白亮入獄前相識好幾年的朋友,出來前他就跟自己打保票,絕對能給白亮找著個不在乎前科的活。老李穿著時髦,看起來三十出頭,實際比白亮大出至少兩輪。
白亮又點起一根煙,醫(yī)生剛跟白亮講的事情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按道理講,你姐姐的情況并不嚴重,但大腦這塊神秘的區(qū)域總是時不時跟你搞插曲,作弄人?!?/p>
“啥意思呢?”白亮看醫(yī)生的眼里帶著困惑,甚至有些戒心。
“她一時半會兒恐怕還是醒不來,但又每分每秒都有醒來的可能。”醫(yī)生解釋道,“不過,她目前的各項指標(biāo)都顯示正常,你也不用擔(dān)心,現(xiàn)在等著人醒過來就好。得虧現(xiàn)在國家政策好,住院的基本費用醫(yī)保能報銷不少?!贬t(yī)生和和氣氣的聲音讓人放心。
風(fēng)不斷吹拂著白亮的后腦勺,意識如在冰面滑行,一時半會兒無法停下。在電話里得到老李明確的肯定答復(fù)后,他才放心地從江邊離開,煙頭已經(jīng)燒到煙嘴的位置,嘶嘶冒出黑煙。住院的錢會有人買單,但不代表生活上所有的費用都能有著落。
路燈下他的影子結(jié)實地烙在地上,他眼睛一瞥,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筆直、一截一截明暗分布的路上。他明白當(dāng)下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承擔(dān)起自己的責(zé)任,不僅要照顧好姐姐,更要在姐姐昏迷的這段時間,絕不讓外甥出現(xiàn)任何意外。
病房里,劉燦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月光透過窗戶堆在地板的角落,隨著時間推移,房間變得漆黑。護工已經(jīng)離開,臨走前跟自己講,如果媽媽看起來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一定要立刻通知值夜班的護士。舅舅還沒有回來,母親憔悴的面容在病房里顯得一觸就碎。樓下汽車鳴笛聲不絕于耳,總有幾輛不守規(guī)矩的車在密密麻麻的車流中見縫插針。
他站起來,坐到床邊,用臉貼住母親的手臂。母親出意外的那個下午,劉燦在學(xué)校在上平日最喜歡的語文課。老師風(fēng)趣幽默,他和全班同學(xué)一整堂課都在哈哈大笑中度過。老師講課文時,會模仿文章中不同角色的語調(diào)聲音說話,同一句話在他嘴巴里總是更好笑、更有趣,自己怎么也學(xué)不來。他是劉燦見過,除過舅舅外最有趣的人了。劉燦被老師課堂上的笑話逗得快跌下桌椅,這時,身后一雙手摁住他。劉燦扭過身,被班主任領(lǐng)著從班級后門離開。
一路上,班主任坐在車上一直在安撫劉燦,可是,他的話劉燦基本沒聽進去。出租車里有一股消毒水味,仿佛幽靈用自己冰涼的手指堵住劉燦,不讓他呼吸。
劉燦盯著車子的座椅,頭不敢抬起。他腦袋里不停回憶老師課上講的課文。課文里說一個小孩因為過分淘氣,惹怒了神明,可神明無論怎么捉弄小孩都沒辦法讓孩子變得聽話懂事,最后他施法讓孩子的父母昏迷,自此小孩變得安靜孝順,神靈警告小孩,只要他淘氣搗蛋,懲罰就會降臨在他身上。正想著,車停下來,劉燦走下車,風(fēng)在他頭頂榔頭似的砸。等走進病房,劉燦聽著醫(yī)生在跟班主任說明情況,他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劉燦心里明白,未來的日子里,老師逗得滿堂喝彩的故事再也不會讓他覺得有趣。他不敢抬頭,四周一下子變得喧鬧起來,神明此刻正在頭頂,戲謔地看著自己的杰作如何讓一個孩子受盡折磨。
“他舅舅呢?我們不是先給病人的弟弟打的電話嗎?現(xiàn)在就要手術(shù),她頭部有積血,可等不得?!遍L長的走廊,塵埃被陽光照射得格外明顯,仿佛血管里奔騰的血液,在不停地運輸流動。
“一定是自己笑得太多,把母親那一份笑帶走了?!眲N這樣想,然后一直保持沉默,直到舅舅趕來醫(yī)院,他內(nèi)心的不安也沒有消除。他明白,傷害母親的神靈沒有離開,他一直漂浮在房間,凝視著自己。而劉燦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不再歡笑。
2
已經(jīng)一個禮拜過去,劉燦一放學(xué)就會來醫(yī)院陪護母親。母親一直沒有醒來。夜里,舅舅給護工付完工資后會離開一小會兒,一般他會在半個小時內(nèi)回來,帶一些零食和飲料,兩個人吃完后他會送劉燦回家,接著獨自回來照顧劉燦的母親。
河對岸,樓房高高聳立,保持沉默,青色的磚體被黃昏照得發(fā)舊。這棟樓中的窗戶有些合著窗簾,有些則敞開,明亮的白色方塊透出些許微光,那是夜深時,房間里唯一的光源。
他收起因舅舅答應(yīng)買給他雪糕而揚起的嘴角,嘴唇收緊,用牙齒咬著唇內(nèi)。一小塊鼓包凸起,硌著牙床,他疼痛,卻覺得理應(yīng)如此。
白天在課堂上,他詢問了老師關(guān)于懲罰的事情,老師說這世上什么事都有,不過總要懷著善意去生活。
“你乖乖聽老師和家長的話就好?!崩蠋煹脑掃M一步驗證了劉燦的想法。
劉燦看著病床上的母親,不停地深呼吸,仿佛有一只木桶正被丟進井里,朝更深處沉落。該如何是好呢?他輕輕用頭蹭著母親的手背,細長的手指之上,是因長時間輸液變得腫脹的胳膊,劉燦小心地抬起頭,生怕母親會因自己再承受更多的痛苦。
街道上,白亮一個人四處走著。他已經(jīng)抽了好幾根煙,舌尖發(fā)苦,喉嚨干燥。老李辦的證一時半會兒下不來,白亮有前科這件事,總是會在關(guān)鍵時刻絆他一下。
兩旁的路燈有些已經(jīng)亮起,此刻見不出光亮,需要夜色再深些才能起作用。地平線處鳥雀撲棱棱而過,像是一匹布料上褪色的斑點。它們飛過,在空中逗留,落在地面,嬉鬧、蹦跳,用喙啄對方的羽毛。
嗡一聲手機震動,順著褲兜一直傳導(dǎo)到白亮腦門。他立刻接起電話,是好消息,老李激動的聲音比言語更先一步告訴白亮他帶來的絕對是好消息。
證全辦下來了,不出意外,明天就能開始上班拿錢。白亮撓了撓眉心中間,以前他姐講眉毛連在一起心眼會小,所以他總偷用父親的剃須刀刮眉,久而久之,眉毛中間的皮膚便會在他心情緊張的時候變得刺癢。
半個小時后,白亮帶著一大包零食回到病房。簾布寬敞,自然垂落,仿佛正將白亮與過去的時間隔開。他走到窗戶旁,漆黑的夜晚將窗簾的原色顯露無疑,他拉開窗簾,因為反射,房間好像變得寬敞了一些似的。
“姐,我找到工作了,你別擔(dān)心,好好休息,休息夠咱就起來,還得接著生活呢。”白亮湊到昏睡著的姐姐耳旁說。接著他起身把睡著了的劉燦從床邊抱起,把他想吃的雪糕揣進褲兜,抱下樓送他回家。
離開前,他把雪糕放進冰箱,在便簽上叮囑劉燦不要空腹吃冰。
白亮唯一能做的,就是早一點掙到錢,每天下班也早些趕到病房,在醫(yī)生護士離開房間的時刻,不讓劉燦感到孤獨。對于外甥不開口講話,整天擺著困苦不安的臉龐這件事,他已經(jīng)摸清了門路,大概率和姐姐的病情有關(guān),他仔細回憶劉燦最開始不說話的時候,正能同姐姐昏倒聯(lián)系在一起。
3
老李介紹給他的工作和他人獄前做的差不多。大專畢業(yè)后,他做了幾年室內(nèi)裝修的學(xué)徒,也跟著師傅跑過幾個大工程。水電路鋪裝、室內(nèi)構(gòu)造和找平回填防水處理基本都有所了解。
老李之前在這兒干了幾年,雖然沒有固定的客戶,但小區(qū)內(nèi)的裝潢都如出一轍,他帶著白亮熟悉了幾次之后,就放手讓他一個人做了。
白亮負責(zé)的是空調(diào)移裝和拆卸的工作,基本是客戶在平臺或者電話下單,約定時間后,白亮按時赴約就好。通常,他的工作內(nèi)容是幫獨居女性或者年齡較大的老人安裝未組裝完成的空調(diào),又或者是把臥室的空調(diào)挪到客廳,客廳的空調(diào)移到臥室。
他喜歡這份工作,和之前自己做的那些工作不一樣,付工錢給他的人不會冷漠地凝視他,并對他的一舉一動指指點點。由于可以進去的人家基本已經(jīng)完成了裝修,不像是毛坯房讓人覺得陌生,這些人在家里也不再緊繃,潛意識里松弛下來,而自己更像是一個熟練裝卸空調(diào)的客人。白亮工作效率很高,也不會在別人眼皮底下貪小便宜,他聽說有些清理下水道的工人會不經(jīng)顧客允許就使用昂貴的清洗劑,來賺低收高賣的差價。他不這樣做,他總把別人家當(dāng)作自己家,有時遇見面善的老人,他會忍不住把自己瑣碎的生活,遇上陰魂不散的糟糕事講給他們聽。當(dāng)然,有一些事他會一直藏在心里。
這份工作的薪酬不低,基本上兩個小時就能賺到三四百塊錢,雖然不是每天都有活,但隨著自己的名聲在小區(qū)業(yè)主群里傳開,工作量也水漲船高。而且,他的工作范圍只限醫(yī)院附近四五公里,下班后,還能有充足的時間照顧姐姐。
今天上門的顧客是一對看起來剛結(jié)束蜜月的小夫妻,似乎對里屋的裝修不滿,妻子來開門時,丈夫正戴著白色帽子在臥室里刷墻。
白亮穿戴好鞋套后走進去,看見客廳墻壁上貼著帶有花卉圖樣的墻紙,其中幾張貼得并不好,氣泡跟一串雞皮疙瘩似的散布在墻紙內(nèi)側(cè)。他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去姐姐家時,也看見墻面上貼滿了壁紙,但那并不是出于美觀,而是為了遮蓋住墻壁因發(fā)潮而長出的青斑。
“要先喝杯水嗎?”女主人把頭套卸掉,頭發(fā)扎緊跟個小拳頭似的束在后腦勺?!耙矂拥氖强蛷d的空調(diào),把它挪到臥室里?!彼檬种钢硗庖婚g小臥室,那間房子里有扇寬大的窗戶,能看見一片露臺和露臺延伸方向一排排的柏樹,再往后,是另一片未完工的建筑群,密密麻麻的房屋仿佛蜂巢里的蟲卵高低錯落地排列。
臥室應(yīng)該是前幾天剛涂完漆,墻壁的顏色看起來還是漆紅色。白亮知道,這顏色需要再提亮點,否則干了后會發(fā)黑顯暗。打開燈,頭頂亮起暖黃色的燈,配合剛涂完的漆紅色,房間看上去像朝他張開的口腔內(nèi)壁一樣。
“挪起來方便嗎?”白亮剛打算提醒下女主人關(guān)于墻壁的事情,他的話就被男主人洪亮的聲響打斷了。男主人走進房間,擺出一張顯而易見的聰明臉龐,嘴巴微微噘著,眼鏡穩(wěn)穩(wěn)地卡在高聳的鼻梁上,他不怎么低頭,但總是用手腕擺出固定眼鏡的動作。
“方便的,我很快就能做完?!?/p>
白亮從地上撿起一塊紙板,掀開床單,用紙板墊著站在床上,他先是用手試著扶起自己剛從客廳卸掉的空調(diào),但他發(fā)現(xiàn)空調(diào)的主機需要安裝在戶外,于是他想起來窗戶外面,在兩棟樓之間有一個露臺。他提出自己如果可以在露臺上作業(yè),事情會簡單得多。
“不可以。”男主人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意見,他稱這個露臺不屬于自己,他沒道理讓白亮上去。
白亮不解,站在高處,艱難維持平衡的他顯得有些窘迫,“那這個露臺屬于誰?鄰居嗎?我去找他問問?!?/p>
“我不知道它屬于誰,應(yīng)該是物業(yè)管理的,不過這幾天物業(yè)的電話一直占線。否則我也不會找你來安裝空調(diào)。”他說話時,本來就小的嘴巴收得更小,牙齒跟握拳時塞進手掌的指甲一樣窺看不到。
白亮覺得莫名其妙,心里頭琢磨哪里來的神經(jīng)病,他從沒聽說過哪家物業(yè)會幫業(yè)主裝卸空調(diào)。他開始慶幸自己沒有多提一嘴裝修涂漆的事情。
嘗試過幾次無功而返后,白亮還是執(zhí)意踩上露臺。他跨過窗臺,身子半坐在敞開的窗戶里,接著把梯子甩出窗外,單手穩(wěn)住梯子,接著梯子穩(wěn)穩(wěn)站在露臺上。之后,他扶著把手,踩住踏板,半斜著身子接過女主人遞過來的走線,一挺身把空調(diào)主機安在窗外的橫檔里,輕松地完成了工作。主機裝卸得輕松,除了中間男人無關(guān)緊要地耍了幾下刺兒頭,白亮的心情還算不錯。
就在他進行著掃尾工作時,男主人走進臥室,稱只能給他二百塊,因為他違反了規(guī)則。白亮看到女主人在客廳來回踱步,她似乎正因為少給自己一半的費用而有些不安,但她自始至終都沒出面阻攔,這事只是讓她的自尊有些受挫,可對于白亮來說,卻是實打?qū)嵉膿p失。
“我們要講求規(guī)則,你必須在我家里完成工作才能拿到全部報酬?!蹦兄魅擞终f了一遍,這一次,他的牙齒透過一道細縫,淺淺露了個形狀出來。
“什么規(guī)則?”白亮想用手上的扳手給他那聰明的腦袋開一個小口。
“你不該踩上露臺,你相當(dāng)于是在其他人家完成了工作。如果可以上露臺,我自己也能搞定?!?/p>
“你搞定個什么?”白亮說完看男主人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念似乎想起來了什么,伸手接過了那兩百塊錢。
他不是妥協(xié),而是剛才在自己快結(jié)束工作的時候,看到露臺上擺著幾臺臟兮兮的空調(diào)主機,它們是產(chǎn)品更迭換代后的淘汰品,年代久遠,處理起來不便就一直擺在那里。見男主人離開臥室,白亮迅速爬上窗,走上露臺將自己的梯子留在另一端。他小心翼翼地把梯子放下去,高度正好夠到地面。露臺下面是塊廢棄荒地,有建筑工施工過的痕跡,巨大的混凝土塊隨意擺在那里。他嘗試了一下,泥土結(jié)實,梯子可以穩(wěn)穩(wěn)踩住。露臺和窗戶差不多高,白亮一個助跑就翻進了臥室。重新回到臥室,白亮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白灰。這些空調(diào)外機自己可以晚上來全都搬走,如果不出意外,能掙好幾千。他可以把這筆錢留著,即使不請護工,將來等姐姐醒了交給她,也能讓她生活得輕松些。從客廳離開時,沒人發(fā)現(xiàn)白亮手上的梯子不見了。
大街上幾乎沒幾個人,工作日的下午,城市顯得松弛,所有人都隱匿在高樓大廈中。白亮沒有像以往一樣先打電話給劉燦,而是直接走回醫(yī)院,上樓進了病房。結(jié)果,剛一打開門,他發(fā)現(xiàn)外甥在自殘。房間里,他的母親躺在一邊緊閉雙眼,似乎不是出于病情,而只是不忍直視自己的兒子如此對待自己。劉燦不停用抽屜去撞自己的手指,指甲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道道血痕。
“你在干什么!”白亮一個箭步上前,用紙巾摁住他已經(jīng)出血的手指尖。“我去叫醫(yī)生?!?/p>
“你別管我,舅舅,你別這樣!”劉燦掰開舅舅扣住自己的手,將自己的手指掙脫出來。就在幾個小時前,他無意被床角磕到了胯骨,在他陷于疼痛的時刻,母親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呻吟。于是,受到某種感召一般,劉燦開始想到換個法子傷害自己,以此獲得母親早點蘇醒的可能。
“你在做什么?”白亮把劉燦摁到另一張床上,“你老實跟舅舅講,舅舅不會害你,你可以相信舅舅的。”
“不要?!眲N使勁搖頭。白亮注意到,不只是手指,他的胳膊也有一枚枚淤青,墻壁上的白灰沾在他的肩頭。
見劉燦軟硬不吃,白亮只好威脅他,“你如果不跟我講,等媽媽醒了,我就跟媽媽說你不聽話,說你搗蛋?!?/p>
“就是因為我搗蛋媽媽才不醒的!都是因為我!”劉燦突然號哭起來,病房里他跟燒開的水壺似的,尖銳地哭喊。白亮抱住號哭著的外甥,不斷拼湊他碎片似的話語。之后,看著在自己懷里哭迷糊慢慢睡著的外甥,白亮模模糊糊明白了一部分事情,比如劉燦為什么這段時間一直不笑,成天悶著臉,再比如剛才一直傷害自己的真實原因。
他打算和劉燦的班主任聊聊,看如何才能解開孩子的心結(jié),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老李說手頭上有個活難做,需要自己去幫忙。天色漸晚,距離夜深還有很長時間。白亮俯瞰著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流,以往這樣放空總能讓他心情愉悅一些。但今天,他郁悶的心情并未有所舒緩,劉燦的事情鐵砣一般壓著他的心。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見見老朋友.幫幫忙。費力氣的事情總能讓人忘掉一切。
4
老李說的地方離白亮不遠,地鐵只需要乘兩站。晚上這個時間點,地鐵大多車廂都是空的。白亮看著對面玻璃里映射的身影,那里頭,他像是一張緊貼夜色的海報,如此真實地和城市融為一體。
走出地鐵站,一輛藍色的警車停在街邊,有一個警察從副駕下來,站了一會兒就又坐回車上。路過的人都會下意識地避開,但估計只有白亮知道坐在里面是什么感覺。白亮沒改變自己的路線,直挺挺從車旁穿過。擦身而過時,他控制自己的眼睛不朝里看,可還是在臨近拐彎走上斑馬線之際,從后擋風(fēng)玻璃往里瞧了一眼。
警車后座,兩顆黑漆漆的腦袋跟結(jié)在一處的果子似的依靠著,一男一女,警察坐在前排。
那畫面讓他發(fā)怵。他不會再犯錯。他已經(jīng)不再跟當(dāng)初一樣,詫異為什么自己只是幫幾個狐朋狗友把錢存進卡里,幾天后再轉(zhuǎn)出去,就會被關(guān)押整整兩年。他那不是好心,幫人保管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那筆錢存人銀行卡要經(jīng)歷漫長的流程,每一步他都有機會停下來,再考慮考慮。他心知肚明那筆錢多存一天,自己就能拿到相對應(yīng)的報酬。
晚上,天色挨了一悶棍般變得昏暗。
老李跟他講估計還要半個小時才能過來接他。白亮穿著的牛仔褲早臟了,他便一屁股坐到地上。遠處走來一對夫婦.他們推著輛才到膝蓋的自行車,大概是送給孩子的禮物。劉燦小時候從沒跟人要過禮物,白亮想起這事,不免有些心酸。
他沒坐到人行道上,而是半蹲半坐在樹叢后邊。有蟲子爬上他的鞋,他并不在意,而是緩慢地把腿抻直,膝蓋軟塌塌的感覺真好。蟲子沒從鞋上掉下去。夫婦走到一半時停了下來,男人接著一個來電,女人耐心地站在一邊等,她用腿小心翼翼地撐著自行車,彩虹色的飄帶掛在腿邊,隨風(fēng)一晃一晃。他們離得很近,只隔著一片綠化帶,但是白亮聽不清男人在說什么。他們讓白亮想起自己今天見到的那對年輕客戶,感覺是長著一副他們年長幾歲之后的模樣。他看著男人和女人,仿佛也參與到了他們的自在和快樂中,不再為虛無縹緲的未來憂慮,外甥的自殘傾向也變得浪漫,不再讓人心痛。艱難的一天變得短暫,終點處,外甥正蹦跳著等待自己。白亮就這樣靜靜坐著,內(nèi)心升起一份希望,他要為外甥提供好的生活,帶姐姐離開那糟粕的人生。那對夫婦消失在道路盡頭,白亮站起身,屁股后面粘著一些怎么拍也拍不掉的灰漬,他邁過綠化帶,沿著小徑,步伐堅定地往反方向走去。
老李拜托自己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從七八層高的房間搬下來兩架立式空調(diào)。他倆一前一后,十幾分鐘就爬樓梯運下來了。
“這種低樓層,基本沒電梯,但你也沒辦法漲價?!崩侠钸f給他一根煙。說一會兒請他吃頓便飯,是他來幫忙的報酬。
“老李,你知道現(xiàn)在哪里收二手主機嗎?”
“那不清楚,以前多,后來有幾個黑市被端了。現(xiàn)在估計只要零件,很少地方收整機。怎么,有門路?”老李抽煙比白亮快得多.他一邊抽腮幫子一邊動,跟嚼煙吃灰一樣。
“沒,我隨口一說?!?/p>
和老李分開后,白亮沿著廣場繞了幾圈,看夜色更深后,來到白天那戶人家露臺下面的荒地。他利用之前留下的梯子,順利爬了上去。之后,他伏著身,先檢查主機是不是空機,確定能正常運行,手腳麻利地在露臺邊緣安裝滑輪以讓主機平穩(wěn)落到地面。剩下的工作,他可以慢慢進行,但需要保證沒人聽見、沒人看到。
露臺離臥室僅一步之遙,他離開后,男主人沒有關(guān)緊窗戶。所以在白亮費勁搬運空調(diào)主機的過程中,他不斷能聽見房間里面?zhèn)鱽淼穆暵暁g笑。他們在客廳看電視,男人女人輕松地躺著,女人用手撫摸著男人的后頸。疲憊時,白亮倚靠在窗臺,手上滿是灰痕,指甲因為搬運重物發(fā)紅發(fā)燙。
男人沒說錯,這露臺直通另外幾戶人家的窗戶,如果是自己,怕也會阻止陌生人登上去。白亮有些后悔,他應(yīng)該問一下老李,自己這樣做對不對,是不是又會讓自己惹上麻煩,陷入困境。白亮心煩意亂地走到梯子旁邊,正要用輪子把空調(diào)主機緩緩運下去,結(jié)果這時候,卡在露臺上的梯子突然傾斜,接著狠狠砸在地上。巨大的動靜惹來男人查看。他們看見了白亮,驚恐的聲音在露臺響起,白亮跳到地面,身子一顫,疼痛感嘩地彌漫上來。
他的腳骨大概裂了,他試著拿走一個空調(diào)主機,但時間快來不及了,男人大聲的嚷嚷聲惹得其他樓層的人紛紛開窗查看。白亮還沒來得及拿走任何人的東西,卻還是被一種犯罪的恐懼攫住。他不能被抓住,起碼不能在這個時候。
遠處,離黎明徹底降臨還有些時候。他順著工地后門跑出去,腳底像踩著火炭一般鉆心的疼。暖調(diào)的路燈光亮被夜色染成慘紅色,風(fēng)里有持續(xù)不斷拍打水面的聲響。
不停不歇的奔跑讓白亮回憶起自己剛進監(jiān)獄時入監(jiān)教育的那幾個月。他始終安定不下來,心里亂糟糟的,有馬蜂似的。那時候,一個中年獄警建議他可以每晚放風(fēng)的時候,在操場跑跑步。“你的心思還是松的,去跑一跑,出出汗,心里的螺絲沒準就擰緊了。”那之后,白亮每晚都出現(xiàn)在操場,開始是三公里,之后五公里,當(dāng)他能一口氣繞著操場跑二十圈的時候,他開始安定地坐在凳上看書、讀報,會在夜里聽到心里落淚的聲音。他出獄前最后一夜,之前給他建議的獄警找到他,手上拿著一把氣槍,說給他送送行。那晚,他跑得格外痛快,在最后一圈,獄警打響空槍,白亮重重喊出聲,汗水揮灑,四周一片寂靜,他心安理得地在終點線大口喘氣,接過獄警遞來的水,好像如此回到錯誤開始前的生活。
可如今,在夜色里,白亮依然在奔跑,他可以隨時停下來找個地方歇歇,可他不再安心,而且,他無論跑多遠,跑到哪里,那種內(nèi)心純凈,避開所有人,只有一個念頭的心緒卻再也找尋不到。
電話響了,白亮原地停下,震動的手機熱騰騰在手掌熨過。
“白亮,你干什么了你?”老李的聲音在電話里時高時低,白亮只好把手機緊緊貼住耳朵。
“我干什么了?你別嚇我。”白亮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苦笑,他有些迷路了。白亮不再胡亂走動,腳步踱個不停。他四處看,遠方城市的光亮混亂而閃耀,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像是一雙手握在方向盤慢慢滑動,試圖尋找方向。
“你是不是偷東西了?”老李問。
“我沒有?!卑琢恋蔫€匙從褲腰帶的掛扣上掉了下去,他彎下腰找,一只手攥著手機的緣故,他只能盡力朝前伸展身子,拿僅剩的一只手摸索,最后幾乎趴在地上。
“人家都報警了,我跟你講,這活你別干了。你個掃把星,本來這地的活就難找,現(xiàn)在好了,物業(yè)剛通知,叫業(yè)主不要再叫外來人員進來,空調(diào)安裝人家物業(yè)自己都能做。最后,要是你自覺點,趕緊來自首?!崩侠畹穆曇魤旱冒琢琳静黄鹕?,他知道自己這是咎由自取,“你別耽誤了我!”
白亮爬上岸,順著有光的地方走了幾步,終于見到了熟悉的路。他站在馬路路肩上,車子在身邊一趟趟駛過。白亮把手機擱在地上,將鑰匙重新掛回腰間,鐵鏈碰撞的聲音讓他若有所思?!澳愀墒裁??你跟你講,別再猶豫了,你趕緊來自首,你可別忘記你還有前科呢!”
電話掛斷了,老李的聲音滯留在地,像塊被礫石卡住的船槳,啪啪地打著浪花。
之后,白亮一直順著路往城里走,等四周變得更熟悉些,他換了個方向,朝醫(yī)院走去。他沒忘記自己要做什么,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見一眼姐姐和外甥。
本來空蕩蕩的病房,此刻擠滿了人,醫(yī)生從里面走出來,見到一瘸一拐,且渾身灰的白亮有些吃驚,但還是跟他講姐姐已經(jīng)醒來。
白亮走到病房門口,看著姐姐疲憊地坐在床上,她和昏迷時判若兩人,那雙眼睛里的謹慎讓人心疼。她看到了一身臟兮兮的白亮,但她絲毫不打算怪罪他,她伸出手,想著安慰一下自己的弟弟,白亮搖搖頭,將躲在角落的劉燦推了過去。
“過來,媽媽抱。”她其實不太清楚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只記得自己從樓梯上摔下來,眼睛酸酸的,結(jié)果閉了一下再醒來就是眼下這幅場景,不過她知道,自己昏迷的日子,一定是弟弟在努力維持著這個家。
劉燦把腦袋低著,跟個擰不出水的水龍頭一樣,嘶嘶地抽著氣。這些人之中,只有白亮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只有他清楚該如何幫到外甥。
他走到外甥耳邊,身體僵硬得像一根樹樁。他告訴劉燦,盯著他的神靈已經(jīng)走了,外甥不信,他接著解釋說那神靈不是離開了,而是寄宿在舅舅身上了,之后將會是他來替代外甥,不再歡笑、不再快樂。他投去讓外甥信任自己的眼神,仿佛是得到了允許,劉燦大聲哭了出來,那哭聲的盡頭,像一個逗號后緊隨的句子,出現(xiàn)了白亮很久沒聽到的笑聲。白亮明白,在外甥更懂事,明白這世界上從沒有任何神靈關(guān)注著他之前,他都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快樂。
白亮坐到床邊,他開始流汗,嘴角止不住咧開??粗缸訄F聚,他內(nèi)心卻毫無波瀾,接著,白亮開始用腳輕輕磕病床的床腿,鐵架子正好硌在腳后跟的傷口。疼痛讓他感覺良好。
劉燦正抱著母親開心地笑,他如此純凈,因為小小的謊言就得到救贖。醫(yī)生走進來做最后一次檢查,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就能辦出院手續(xù)了。
白亮還是怎么也高興不起來,他想起在監(jiān)獄里的日子,擔(dān)心那慢跑又要繼續(xù),不會再有人給他鳴槍,可他卻也不再是漫無目的地奔跑。也許,只要永遠這般沉悶地生活下去,姐姐和外甥的笑聲就將無止無盡,再也不會因為任何事消失。
責(zé)任編輯楊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