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形針

1

從農(nóng)家樂吃完晚飯出來，已是晚上九點(diǎn)。一行二十余人高高低低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月亮很大，像是一只剛剛被吃干凈的餐盤，亮堂堂照著夜色中依舊顯出青翠的果園。

他們到達(dá)農(nóng)家樂的時間是晚上七點(diǎn)，一部分人圍著巨大的長條桌吃水果，還有一部分人在院子里溜達(dá)，不時輪番敲打著角落里的一只大鼓，鼓聲很不專業(yè)，毫無節(jié)奏的幾聲咚咚咚給安靜的鄉(xiāng)村平添了幾分寂寥。丁小兵先是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他想看看廚房在哪里，可推開哪一間屋子他也沒找到，也沒聞見飯菜的香味。他走出院子，對面是兩間老屋，一個老婦人打著哈欠正在上堂屋的大門板。

院子里有人喊開飯了。他們一共兩桌，有人招呼丁小兵過去坐。那一桌全是喝酒的人，才喝了兩瓶啤酒，鄰桌就吃完了飯。他們起身，椅子發(fā)出雜亂的聲響，他們讓丁小兵這桌慢慢喝不著急，他們先去車上等著。大家都是成年人，成年人的世界步調(diào)一致，此話一出，丁小兵這一桌紛紛放下酒杯埋頭吃飯。丁小兵把自己的半杯啤酒往前推了推，扒拉幾口飯，以更快的速度離開了餐桌。

酒喝得不痛不癢，丁小兵不太滿意。他走在隊伍的后面，琢磨著回酒店后找?guī)讉€人出去消夜。丁小兵回頭望望，后面的人離他還很遠(yuǎn)。偶爾能聽到遠(yuǎn)處的狗吠，時而寥寥幾聲，時而連成一片，狗吠聲如一把利刃劃破了夜色，讓人感覺不到夜的邊際。趁著夜色，他跨進(jìn)果園順手摘了兩個石榴，還沒來得及塞進(jìn)包里，旁邊就有個女人說，現(xiàn)在的石榴不好吃，要再等一個多月呢。

夜色下，丁小兵依然能分辨出她是本次會議的工作人員，當(dāng)?shù)厝?，姓繆，三十多歲的模樣。她是丁小兵會務(wù)報到時遇見的第一個人，他習(xí)慣于在人群中對先入眼簾的人產(chǎn)生記憶，并且懷有好感。至于為什么會這樣，他也沒仔細(xì)想過。

那輛“考斯特”中巴正亮著燈停在路口。車上已坐了七八個人，正對車門的位置有個四方小桌，可以用來打牌，似乎也可以用來研究問題。丁小兵靠窗坐在這個位子上，眼睛定定地瞅著窗外。

小繆上車清點(diǎn)人數(shù)后，坐在丁小兵邊上。她朝他笑了下，擰開一瓶礦泉水給自己的粉色茶杯續(xù)滿水。

農(nóng)家樂離他們住宿地不是太遠(yuǎn)，車行半小時就到達(dá)?！翱妓固亍遍_得不快，一路上有些顛簸，小繆的腿不時碰到丁小兵，丁小兵也沒地方避讓，只能側(cè)過腦袋看著窗外。窗外漆黑一片，無數(shù)的影子不斷向后倒退著。小繆拿著車載話筒說，明天早餐后大家就可以退房，請大家安排好回程時間，期待下次再見。

回到酒店洗了個熱水澡，丁小兵決定下樓去轉(zhuǎn)轉(zhuǎn)。前兩天晚上他就注意到酒店對面有一排小飯店，站在四十二樓房間的窗邊，除了風(fēng)聲只剩下風(fēng)聲。電梯中途停了好幾次，進(jìn)來的幾乎都是本次參會人員，幾天下來也算熟識了，互相一問原來都是去消夜的。他們的理由是明天就要散伙了，出去尋點(diǎn)小酒加深一下彼此的友誼。

會議群里小繆也在客氣地招呼大家，說本地有很多美食，她可以向大家推薦。群里就有人邀請她出來消夜，她回復(fù)現(xiàn)在時間有點(diǎn)晚，還有些事情要忙著處理。

走出電梯，丁小兵跟在幾個人后面，他老遠(yuǎn)就看見小繆站在大廳旋轉(zhuǎn)門外，他以為她在等人或者是出去辦事，但她很快就被他們裹挾而去。丁小兵緊趕幾步，得知她是在兩個女人的極力勸說之下，礙于情面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和大家一起去聚聚。那兩個女人一左一右挽住小繆的胳膊，親熱地走在最前面。

這反而讓丁小兵有些緊張。

2

應(yīng)該是在去年冬末的一個夜晚。丁小兵記得那段時間他還穿著一件薄羽絨服，走路時得把拉鏈拉上才能抵擋住冬天里的最后一絲寒風(fēng)。

那晚丁小兵和幾個朋友在酒吧里喝酒，順便商議一件事。酒吧里沒什么人，一名歌手抱著吉他在舞臺上唱著歌，曲調(diào)平緩歌詞流暢，不憤怒也不哀傷，歌手始終保持一個姿勢坐在高腳凳上撥弄著琴弦。

丁小兵他們要商議的事情是件大事，他們一個共同的朋友那天凌晨去世了，他們要張羅一下他的身后事。一天忙下來，他們發(fā)現(xiàn)除了通知一些朋友外，基本沒他們什么事，朋友家里親戚一大堆，還有外面請的殯葬服務(wù)公司，妥妥的“一條龍”服務(wù)。丁小兵覺得自己的憂傷都有些多余。

他們商議了大半天，到最后發(fā)現(xiàn)實在沒有繼續(xù)商議的必要，還白白消耗了幾瓶啤酒。又消滅了幾瓶啤酒后，他們便四散回家了。丁小兵一個人，回家也是玩手機(jī)、睡覺，時間還早，他決定再待一會兒，朋友起身離開前，丁小兵沒忘記讓他們先行買單，后面的消費(fèi)則由他自行承擔(dān)。

酒吧不大，丁小兵一個人坐著喝啤酒。酒吧里人并不是很多，光線稍顯暗淡，淡淡的音樂漂浮在酒吧的每個角落，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一起。夜的氣味很奇妙，酒味、煙味、香水的氣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混雜進(jìn)啤酒、紅酒之中。他看著那些男人和女人，看得久了，丁小兵對他們的面孔已經(jīng)基本熟悉。黑暗中不時有打火機(jī)發(fā)出的紅光，還有忽明忽暗的藍(lán)光，那是有人在玩手機(jī)。

到了九點(diǎn)半，酒吧里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那個吉他歌手也退到了后臺。舞臺上的燈光慢慢熄滅，又忽然重新亮起，舞臺上多了支樂隊，曲風(fēng)很搖滾，氣氛達(dá)到高潮。人們把酒吧里分發(fā)的紅布條系起來，手機(jī)的閃光燈亮起來，整齊地跟隨音樂不停扭擺。丁小兵很快就把朋友剛?cè)ナ肋@件事忘了個干凈。

熱鬧了大約一小時，酒吧再次安靜下來，吉他歌手再次回到舞臺中央，低聲哼唱著。丁小兵看看日寸間，準(zhǔn)備回家睡覺。

那個女人就是在這個時候站在了他跟前。丁小兵一直坐在卡座里，說是包廂也行，比下面的大廳高出幾個臺階，五個包廂連成一排，與大廳之間隔著木質(zhì)欄桿。那個女人脖子上也系了條紅布條，當(dāng)她立在丁小兵眼前時，他習(xí)慣性地說了句，買單。說完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說錯了，這個女人穿的不是酒吧制服。他笑了笑，說了句不好意思。

那個女人說，沒事，能再坐一會兒嗎？

丁小兵本能地產(chǎn)生了警惕，這個女人三十出頭的模樣，酒水推銷員？風(fēng)塵女子？失戀美女？這三個身份最先在他頭腦里一閃而過，同時一閃而過的還有一種不確定性。前兩種身份比較常見，無非是給他布下圈套，直到把他口袋掏得空空蕩蕩才作罷，他不擔(dān)心這個，好歹他還在本市，幾個電話一打問題不大，何況他現(xiàn)在口袋里也沒幾個錢。最后一個不確定性就不太能說得明白，這其中或許包含著暖昧或美妙。

時間不允許他想得太多。丁小兵說，可以，你隨便坐。

那個女人坐在側(cè)面沙發(fā)上，丁小兵坐在橫向沙發(fā)上。丁小兵問她是否喝瓶啤酒，她說她不會喝酒。這樣一來丁小兵就基本排除了她的前兩種身份，燈光有點(diǎn)昏暗，但他也看不出她臉上有落寞的神情。

丁小兵不知該怎么聊天了，問了句她想喝什么。她說一杯白開水就行。開了瓶啤酒，丁小兵慢慢咂了一口，他掏出煙遞給她，她說她不會抽煙。

你的感情遇到了挫折？

我沒有戀愛呀。

那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了？

也沒有呀。我像不開心的樣子嗎？

哦，那我就搞不懂了。

你想搞懂什么呀？

沒什么，沒什么。丁小兵解下了紅布條。

酒吧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吉他歌手也不見了，只剩下輕緩的音樂。丁小兵看看她，她也看看他。他說，該回家了，要不要我送你？

她說，不用，我跟你回家。

丁小兵腦袋里立刻重新閃現(xiàn)出那三個身份以及那個不確定性。他暗想故事終究沒能逃出俗套，就像影視劇里只要分手必定下雨，只要偷聽必被發(fā)現(xiàn)一樣，所有的故事終究是按照既定套路來設(shè)計編排的。

見丁小兵沒吱聲，她繼續(xù)說道，不要誤會了，我是想問你家有洗潔精嗎？

3

從舉行會議的酒店出來，穿過一條馬路就是飯店。街不算長，但從這一頭還是望不見另一頭，十來家飯店，都不太大，各家門頭整齊劃一，像是被統(tǒng)一設(shè)計過，門上的燈箱很是耀眼，是那種沒有一絲活力的耀眼。

街道兩邊是熟悉的法國梧桐，或者是懸鈴木。丁小兵分不清梧桐和懸鈴木的具體區(qū)別，能看見的除了開裂的樹皮，就是發(fā)黃的樹葉，三角形，葉片邊緣呈鋸齒狀，就跟他有點(diǎn)分不清愛與哀愁之間的界限一樣。梧桐樹很高大，遮蔽了夜空的光亮，卻把路燈的光芒籠罩在自己的懷里，像是一個護(hù)食的孩子。粗壯的樹干向上延伸，再分叉、分叉、分叉，各自生長，不為保持同一個方向，只為在樹梢聚合。街面上仍有車輛在行駛，飛馳而過的是閃著警燈的車輛以及晚歸的電動自行車，懶洋洋的是出租車，司機(jī)一只胳膊伸出窗外，彈一下煙灰，單手拽一下方向盤，平穩(wěn)向前。有灑水車剛剛經(jīng)過，路面濕漉漉的，顯得干凈黝黑，風(fēng)帶著水汽四處逃竄，在丁小兵的腳下卷起一陣塵埃。

來吃夜宵的人不少，整條街忽然就變得熱鬧起來。他們像一群蝗蟲黑壓壓地從酒店飛出來，迅速匍匐在各個飯店擺在門口的圓桌前。丁小兵左右看看，看見小繆正在第三張桌子前招呼他過來，丁小兵緊走幾步，找到空位拉開塑料圓凳坐下。這桌七個人，他與小繆中間隔了一個人，他坐的位置面對小飯店的正門，但他分不清他的這張桌子，究竟屬于哪一家。桌上擺著三瓶礦泉水，老板很熱情地推薦著他家特色菜。菜上到一半，丁小兵還在奇怪為什么沒有酒時，小繆邊上的女人拿起桌上的一瓶礦泉水，擰開，酒香充盈著夜色，在桌子上空盤旋。她給每個人都倒了些白酒，說．這是她家鄉(xiāng)酒廠的內(nèi)供酒，一般人很難搞到，六十度，那兩瓶五十度，先嘗嘗這高度的，喝不慣高度的可以喝那兩瓶低度的。

那你怎么用礦泉水瓶裝酒呢？有人問。

要低調(diào)，好酒不在乎包裝，這酒我拿來都要小五百塊錢一斤。

剛說你低調(diào)，你這邊就要報出個價格。另一人說。

看樣子這桌有幾個人來自同一個地方，丁小兵想，不管怎么樣，小繆在場，不行他來買單，也不能白喝人家的酒。

天空之上，唯有高度。六十度的白酒前兩口有點(diǎn)辣，第三口喉嚨才算適應(yīng)，也有了回甘。丁小兵咂咂嘴，忽然就不太想繼續(xù)喝下去了。他們談?wù)摰脑掝}局限在各自地方上的人際關(guān)系上，只有當(dāng)?shù)厝四苈犆靼?，其他人只是借著空隙互相敬杯酒。丁小兵被動地接受別人的敬酒，偶爾也跟鄰座的碰碰杯，他想離開，隨時都可以離開，卻又不想立即離開。

小繆在看手機(jī)，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舞動，發(fā)了會兒信息后她四下看了看，似乎接通了視頻電話。她笑起來挺好看，眼睛一會兒盯著手機(jī)屏，一會兒掃一下酒桌上的人，這讓她看上去略顯可愛。丁小兵歪了歪頭，很奇怪她為什么不離開酒桌去旁邊接聽電話呢？

鄰桌，以及鄰桌的鄰桌不時有人過來敬酒，氣氛似乎有了一點(diǎn)點(diǎn)熱烈。丁小兵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來敬酒的都是中年人，年輕時他最害怕中年人，總覺得他們成天繃著臉，一肚子壞水的模樣，總是從早忙到晚，總有無盡的事情等著他們?nèi)ヌ幚怼，F(xiàn)在他也接近中年了，才體會到中年人并不可怕，他們其實有些可憐。

一輪一輪的酒敬過之后，街面上才算稍稍安靜，偶爾有一聲“買單”的巨響傳來。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蹦蹦跳跳拿著二維碼在收錢，衣服的后背上寫著“空手道”三個字。

已經(jīng)過了零點(diǎn)，這桌人依然沒有散去的意思。由于喝了不少啤酒，丁小兵不得不一趟一趟往洗手間跑，其間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在洗手間突然抬頭看了他一眼，仿佛看見了一個多年未遇的老朋友。那人停下來又看了一眼丁小兵，并且朝他笑了笑，丁小兵也朝他笑笑。

這頓酒局很無趣。丁小兵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朋友，腦海里立即浮現(xiàn)出與他們喝酒時的場景?？裳矍澳兀克皇遣幌肴谶M(jìn)他們的氛圍，可他總覺得與他們之間隔著什么東西，也許就是氣場不對吧。丁小兵想起自己二十多歲時喝酒的情形，那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記不清是什么原因，他和一群朋友喝多了，在馬路上大呼小叫，他看見一輛大型平板車緩緩經(jīng)過眼前，他便甩開朋友與車并行跑了幾步，然后縱身跳上了車，他還朝朋友們邊招手邊狂笑。他的朋友們慌張地騎車攔截。結(jié)果他們被司機(jī)好一頓臭罵，丁小兵卻搖搖晃晃地說，倒車請注意、倒車請注意。

等丁小兵再次從洗手間回來時，桌上的人居然都不見了，他的外套孤零零地掛在椅背上，還有個陌生人正靠著垃圾桶大聲向他問好。桌前只有小繆仍然坐著，他看著她，仿佛是暗夜的一個偷窺者。他看著這個年輕的女人，心里沒有絲毫的欲望，身體也沒有一絲的沖動。今夜桌上說了些什么話，丁小兵一句也沒記住，似乎都被拂過桌面的夜風(fēng)悄悄帶走了。

他問她怎么還沒回去，她說既然一起出來了，就要一起回去不能丟下人，更不能在最后一天鬧出什么故事來。丁小兵笑了，他說都是成年人能有什么故事。

你打算啥時回房間？丁小兵問。她說，陪你把這半瓶啤酒喝完吧。丁小兵穿起外套笑著對她說，回房間休息吧，不早了，明天都要趕路。

午夜的酒店大廳很空蕩，沒有絲毫的聲響。走進(jìn)電梯時，丁小兵注意到她就住在他樓下一層，“41、42”兩個按鈕亮起，拉著他倆上升。他站在她身后，有種他們之間是情侶的錯覺。電梯停下，丁小兵也跟著她跨出了電梯，她轉(zhuǎn)過身伸出手，丁小兵連忙伸出手握住她，她的小手冰涼，丁小兵在握住又放開的瞬間，感覺自己握住了一個冷凍的饅頭。她說，那就再見了，記得有時間再來我這里玩呀。

4

丁小兵聽她問到洗潔精，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重復(fù)了一遍，問，洗潔精？什么意思??？

哦，我是來旅游的，臨時起意的那種，在你這里逗留兩天了。你估計沒注意到我羽絨服袖口有一大塊油漬。很難看。

我還真沒注意到。嗯，然后呢？

明天就要回家了，我想把油漬搓洗一下，不然出門有點(diǎn)難看。

就這么簡單？

對呀，不然呢？

行吧，是現(xiàn)在嗎？

嗯，現(xiàn)在。

節(jié)氣上已經(jīng)立春，可外面依舊很冷，有類似雪花的白色飛絮從夜空降落，很細(xì)很小很碎，丁小兵看著它們從空中飄下來，帶著滿腹心思經(jīng)過他的眼前，再落下去。他伸出手想捉住它們中的某一片，但它們絲毫不做停留，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們走在空蕩的大街上，像是一對晚歸的情侶。只有幾個騎著電動車的人在馬路上經(jīng)過，那些人把自己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應(yīng)該是剛下夜班的人。他們在夜色下同寒潮相遇，又在夜色中隨影子消失。凌晨時分的街道，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一切，像一個熱氣騰騰但空無一物的舞臺。她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劉海依然被雪花打濕，一縷一縷趴在前額上，她的眼睛不大，透出的還有些許落寞。當(dāng)她目光轉(zhuǎn)向丁小兵時，丁小兵沒有躲閃，而是迎了上去，他覺得那不再是目光，而是這漫天明亮輕盈的雪花，一下子就把他包裹在其中，呼吸里也充滿了樟樹與泥土的芳香。

丁小兵看著她，有些拘束。她一直往前走，不說話。丁小兵把羽絨服帽子戴上，但有點(diǎn)遮蔽視線，他把帽子向后推去，任憑它成為雪花的最終歸宿。他隱隱知道，他并未失去想要愛一個人的愿望，卻又不知從哪兒著手。

他們在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經(jīng)過一株又一株樟樹后，走進(jìn)了丁小兵所在的小區(qū)。小區(qū)里只有昏黃的路燈還亮著，他停下來，她望著他，然后很突然地，笑了。她的笑猶如一片不起眼的青苔，默默地萌發(fā)出驚人的綠色。

大門打開，丁小兵換過鞋，扭頭見她站在鞋墊上沒動，便打開鞋柜翻來翻去，鞋子很多，他找了雙一次性拖鞋遞給她。

進(jìn)屋后，不用丁小兵告訴她水池在哪兒，也不用告訴她洗潔精在哪兒，她像這個家的女主人進(jìn)入了自己的家，沒有她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每個房間的開關(guān)她都摸得清。

沒有聲響的夜很安靜，走廊上偶爾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和關(guān)門聲。她沒有說話，脫下的羽絨服在腋下夾著，左袖口湊向水龍頭。她先是蘸了點(diǎn)洗潔精搓了一下，衣服卻沒拿穩(wěn)差點(diǎn)掉地上。丁小兵快步上前幫她托住羽絨服，手卻無意中碰到了她的屁股，她只回頭看了一眼，便仔細(xì)搓起了袖口。丁小兵站在她側(cè)面，能聞到她頭發(fā)里的花果香，一種很凜冽的花果香。她上身穿著一件高領(lǐng)薄線衫，在腰部形成一個S彎，與一條淡藍(lán)色的牛仔褲相連。丁小兵瞅著袖口，洗潔精與水混合后有很多泡沫，袖口的污漬越來越大，一時竟難以收拾清爽。她說，我要瘋。

不要瘋。慢慢洗。時間多得很。

寂靜和不動聲色的黑暗，正小心翼翼從各個地方鉆出來，把窗戶和地板再厚厚涂抹一層，又從椅背和衣柜爬上來，涌進(jìn)房間和光線微弱的衛(wèi)生間，最終停留在陽臺上，等待著黎明第一道光線，走進(jìn)它的懷抱。

袖口好像搓干凈了，半截袖子也濕透了，她走到陽臺上，準(zhǔn)確地打開了陽臺燈，拿過衣架晾好羽絨服，把電動晾衣架降下來掛上羽絨服，再略升高一些，她抻了抻袖口，又到衛(wèi)生間取來電吹風(fēng)，對著袖子呼呼呼吹了近十分鐘。所有的動作都是那么自然，一點(diǎn)都不陌生，仿佛在自己家一般。

丁小兵問，等衣服干了你還回去嗎？

回去也行，她說，不過外面太冷了，我等到天亮走，在這里趴一會兒就行。

那行吧，隨便你。

你要困了就先睡，不用管我，給我一床被子就行，客廳有沙發(fā)。對了，你餓了嗎？

餓？丁小兵琢磨了一下，說，點(diǎn)外賣？

等外賣到了早就涼了，再說也沒啥營養(yǎng)，她說，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我來做，你歇著。

大概也就二十分鐘的工夫，西紅柿炒蛋、青椒土豆絲和清炒蝦仁就端上了桌。她從柜子里拿出兩罐啤酒，遞給丁小兵，啤酒是涼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們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不知道說了多久，丁小兵抬頭望了望陽臺的窗戶，透過窗戶，外面漆黑一片，沒有任何動靜。他轉(zhuǎn)過頭，眼前的一切突然間就在面前浮動起來，像一葉孤舟漂浮在水面上，不住地晃動著。

她的腳不知何時蹬在了丁小兵的腳踝上，有點(diǎn)涼涼的，他低下頭看，薄薄的襪子里隱藏的五個腳趾像新上市的新蒜瓣，更像是山竹的果實，嫩、滑、涼，還帶著汁液，鮮紅可愛，嬌嫩叢生，占滿了他右腳踝內(nèi)側(cè)。丁小兵一動不動，手上的筷子卻沒停。她的腳像是涂了膠水，穩(wěn)穩(wěn)貼在他腳踝上，五個腳趾的形態(tài)都沒有一絲變化。

丁小兵的手機(jī)響了一下。她問，誰這么晚還給你發(fā)信息呀？他看了下手機(jī)，說，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深夜能收到的信息，不會有甜言蜜語，只有問我還能不能出來喝點(diǎn)的。說完把手機(jī)湊到她眼前。

你多大歲數(shù)了？年紀(jì)不大還裝老呢。她笑了。我三十歲了，我經(jīng)常想難道我就這樣莫名其妙三十歲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丁小兵問，不然這么冷的天氣誰會出來旅游呢？

算是有點(diǎn)吧，一切的一切都是在這時拐了個彎，將毫無防備的我甩出了正常的生活軌跡。沒有辦法。她說，問你個問題，你說婚姻里的第三者，如果不圖你錢，也不圖你家庭，就是單純地愛著你，那她還是第三者嗎？

這個問題丁小兵無法回答，但他很想就此談?wù)撘环?，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了，他覺得他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談?wù)撨@些，生活經(jīng)驗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對別人沒多大用處。

一點(diǎn)半了，我困了，先去瞇一會兒，丁小兵說，你知道被子在哪里吧？

好的，我把碗碟收拾一下，你先睡吧。她說。

丁小兵脫掉外套靠在床頭，很快就睡著了。中途他醒了一次，有人在雨中追他，他被一群人追趕著，他好像還沒有穿衣服，就這樣拼命地跑啊跑，追趕他的人手持利器，嘶吼著朝他撲過來。急亂之下，他沖進(jìn)了一片茂密的小竹林，就在他進(jìn)入竹林之后，身后的人忽然不見了。他裸著身子在竹林里轉(zhuǎn)悠，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他趴在一口水缸前舀水喝，水中倒映出的面孔似乎不是自己。然后他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子，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子。一見到她，他慌忙用手遮擋自己，可低頭一看，身上不知何時已經(jīng)穿上了衣服。那個女子問他為何而來？他回答被人追殺至此。那女子莞爾一笑，請他到屋里小坐。他從來沒發(fā)現(xiàn)竹林里居然有這么一間屋子，而且屋子的四周沒有柵欄。雨落在竹林中的聲響，輕微細(xì)密，雨水順著翠綠的竹葉滑落，在松軟的土地里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她則羞澀地、緩慢地解開了自己的衣扣，沒有慌亂，沒有緊張，只有一絲荒涼。她那白皙的肌膚令人憂傷。他忐忑地望著她，不停地摩挲著自己的衣袖。

丁小兵翻了個身，房間里Wi-Fi的綠色指示燈還在閃爍，她在他身邊也睡著了，發(fā)出輕微的喘息聲。黑暗中她背對著他，只有淡淡的月光照進(jìn)沒拉窗簾的房間，悠遠(yuǎn)且綿長。

5

不知不覺這個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當(dāng)黎明臨近的日寸候，丁小兵看見對面樓很多鄰居的燈都陸續(xù)亮了，燈光或是淡黃或是慘白。他們都在忙碌著，有個少婦正在套被套，專注的神情仿佛要把她后半生都套進(jìn)去。再往上看，樓上的夫妻倆正在吵架，咒罵聲沖出窗戶，在樓棟間回響，他們的兒子在另一個房間玩電腦，頭上戴著耳機(jī)，搖頭晃腦奮力擊打著鍵盤。再往左看，一男一女分別從床的兩邊下床，男的在穿鞋，背對著他的女人也在穿鞋，男的前面是一扇窗戶，丁小兵猜想他一定看見了窗外的風(fēng)景和一截高過窗戶的樹枝。

這些窗戶像一個個火柴盒，它們整齊排列在這棟樓里，他們看不見彼此的生活，能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或許只有上上下下的電梯。

我該回去了。她說。

這么早嗎？丁小兵問。

嗯嗯，回酒店收拾一下行李。

那行吧，對了，袖口干了嗎？

早就干了，只是還有一小塊水印。不礙事了。

她的背影在小區(qū)拐角停頓了兩次。她是誰？丁小兵在窗口這樣想著，看著她消失在彌漫的濕氣之中。

他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面，起初時間還能讓他有所期待，他期待著他倆的重逢，哪怕是偶遇也行。其實重逢不是件難事，兩座城市相隔并不是很遠(yuǎn)，可是隨著時間的消逝，等待在慢慢結(jié)束，慢慢變成了虛妄。

丁小兵在很久以后的一個夜晚，重新想起了她，那個深夜到他家里，只是為了洗羽絨服袖口污漬的女人，以及在最后的黑暗中，她把他拉到一邊，然后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小聲說，明早我要提前出發(fā)，也許那時你還在夢中。我現(xiàn)在和你告別，記得有時間去我那里找我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