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舊時光

人們常說，小小的樹苗會長成參天大樹，燕子會離開母親的懷抱，孩子會離開家鄉(xiāng)。求學(xué)之路漫長，我從小山村走向繁華的城市。城市里四通八達(dá)、燈火通明，街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美食的香味在大街小巷飄蕩，讓人流連忘返，但唯獨(dú)少了故鄉(xiāng)的味道。

上高中后學(xué)業(yè)逐漸繁忙，回家的次數(shù)也屈指可數(shù)，我時常掛念那小小的地方，思念像燭花，剛剛剪去，又悄悄長出，撓得我心頭直癢癢。我盼啊盼啊，每天翻著日歷，劃去一個又一個數(shù)字，仿佛只有這樣，我們之間的距離才能更近一些。

終于等來了一個小假期，返鄉(xiāng)前夜，我久久不能入睡，風(fēng)拍打著窗戶與樹木，似乎在為我歡呼。我閉著眼睛默默地想，那黃昏時的晚霞是否依然粉紅，山間的林子是否還會沙沙作響。想著想著，我慢慢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清晨，在興奮與期待的加持下，我醒得格外早。天有些冷，一陣陣?yán)滹L(fēng)吹過，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快速收拾妥當(dāng)，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趕往車站。天邊的太陽伸了個懶腰，朝我打招呼，路邊的小草對我微笑，我一蹦一跳地上了車。車身在風(fēng)雨的洗禮下顯得愈發(fā)成熟有魅力，吸引了不少乘客。小小的車子里擠滿了人，大家都拿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狹窄的空間里相互碰撞，他們的臉上卻不見疲憊的神色，相反，每個人臉上都浮現(xiàn)出笑意。車子啟動，大家都目視前方，即使終點(diǎn)不同，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安靜等待。望著熟悉的一草一木，走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我想，時間還不晚，我們已在回家的路上。

車子一路上走走停停，終于將我送到了“母親”身旁，剛下車便與風(fēng)撞了個滿懷。風(fēng)的味道是甜的，我揉揉泛酸的雙眼，環(huán)視四周，一幕幕夢中的畫面一一展現(xiàn)在眼前，真害怕又是一場夢。熟悉的人，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鄉(xiāng)音，就算是夢也很幸福。路邊小店“果粒粉”的香味飄出好遠(yuǎn)，引得人垂涎欲滴，加快腸胃蠕動。粉店面積不大，卻擠滿了人，有的暢談大志，有的聊聊雞毛蒜皮的小事，有的則平靜地望著遠(yuǎn)方。

等了十來分鐘，大姑開著老式電車緩緩駛來。車子破舊得經(jīng)不起二次損傷，頭歪了一半，還發(fā)出難聽的叫聲，車輪上沾滿了黃泥，車身褪得只剩白色，我心中暗暗叫苦。還好一切都不算太糟糕，車子沒半路摔到田里去，只是讓我推了五里路。路上我也沒閑著，東望望西瞧瞧，好似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般，路被鋪平了，有幾戶人家建起了新房子。

進(jìn)入村口，一棟棟建筑與夢中的畫面漸漸重合，令我驚訝的是，我家左下方的平房變成了一堆黃土，空出了一塊地，不知怎的，我心里泛起陣陣酸疼。那棟一層半的舊樓忽然不見了，被黃土掩蓋，時光正悄悄抹去它存在過的痕跡。我默默看著黃土上長出的野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

走上樓梯，面對這扇看家門，它也不再年輕，褪去了初見時的棱角，多了幾分滄桑。我輕輕地打開門，灰塵撲面而來。家里還是老樣子，家具擺放的位置沒變，凹凸不平的地面沒變，心里不禁放松下來，一切不安在回到這里時似乎都得到了安撫。

上二樓時，我發(fā)現(xiàn)樓梯扶手上的灰又厚了不少。角落里多了幾個新面孔，蜘蛛在那里安了家，結(jié)起了一張張潔白的網(wǎng)。瞧，它正在網(wǎng)上蹦蹦跳跳，驕傲地向我展示它的勞動成果。來到二樓，我掃視了一圈，客廳里堆滿了雜物，鞋子到處亂放，看起來還保持著我們剛走時的樣子。

放下行李，我下樓跑到后院，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地上長出了巨人般的草，個頭高得讓人難以置信，一大片綠毯看上去像極了青青草原，簡直就是牛、羊、馬夢寐以求的樂園。

有一部分草在慢慢向房子周圍“進(jìn)攻”，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歌唱，似乎正在慶祝自己的勝利。看見我這個“不速之客”出現(xiàn)，它們快速變換了形態(tài)，露出尖利的“牙齒”，想讓我“知難而退”。

我在后院站了許久，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空氣，想把大山里的氧氣裝滿我的肺，裝進(jìn)我的行囊。不經(jīng)意間，我望見了不遠(yuǎn)處坡上的兩棵板栗樹，想起了兒時貪吃的模樣。小小的我站在樹下，尋找一顆顆“小刺猬”，剝開它們堅(jiān)硬的外殼，享用其中甘甜的果實(shí)。那時的我也許是一個討厭的“獵人”，現(xiàn)在卻成了許久未歸的故人。

傍晚，我吹著微涼的清風(fēng)，往外婆家走去。路程不遠(yuǎn)，幾步就到了，但我仿佛走了許久。我停在門外，躊躇了一會兒。這是十多年前的老房子了，地基早已下沉，新修的水泥路比門坎還高。房子墻面爬滿青藤，窗子、門鎖也都生了銹，推開老門便“吱呀吱呀”地響，一股灰塵撲面而來，一幅幅熟悉的畫面在我的腦海里展開。記憶中上鎖的門在這一刻打開了，時光仿佛回到那個炎熱的夏天。

清晨，我在被窩里賴床，外婆開始叮囑：“起床后打掃衛(wèi)生，喂豬，煮飯，曬衣服……”終于，我被這個散發(fā)魅力的老者折服，揉揉惺忪的睡眼，隨便套了件外套，趿拉著鞋子往外走，伸伸懶腰，打打哈欠，感受風(fēng)吹在臉上的清涼，聽風(fēng)中若有若無的機(jī)械聲。

天灰蒙蒙的，月亮朦朧的光芒照在人們身上，他們身穿雨衣，頭戴帽子，腳穿雨靴，一個個高矮不一的身影正急著去田里。我也正式開啟忙碌的一天，先用雞毛撣子把家里打掃一遍，再把雞毛撣子在破裂的瓦磚上抖了又抖。“嗯，和新的一樣，還能用一年。”我嘀咕著把自己喂飽后，想起了我的“伙伴”們。

我嫻熟地拿出幾種配料在桶里攪和均勻，加上幾瓢純凈水便是一頓美餐。走到門口，便聽到豬們發(fā)出“餓了，餓了”的叫聲?！爸懒?，知道了，別急，都有份?！蔽覜_著里邊的“伙伴”們說。一桶倒下去，它們迫不及待地爭搶起來，像極了幾天幾夜未進(jìn)食的餓狼?！靶值埽颇隳切軜觾?，翠花看了都不喜歡。”它們似乎聽懂了，停下來瞪著我，搖搖尾巴表示不滿。

接下來的曬米可是個大工程，把陽臺的水掃干后拖出一袋米，放在地上慢慢打開袋子，讓一粒粒飽滿的大米全部滾出來，再把一座座“小山”鋪平。不一會兒，陽臺換上嶄新的大衣，米香在陽光下嬉戲。等待的間隙，我也沒閑著，做起了我的拿手好菜——拍黃瓜，拌好后再添些蜜糖，生活也跟著甜蜜起來;再往鍋里加一碗剝了殼的米，白花花的大米嘩啦啦地流進(jìn)鍋里，一顆顆飽滿圓潤，似剝了殼的雞蛋，空氣里滿是米的香味。

正午時分，外婆從田間回來，匆匆吃了幾口飯，讓我收拾一下，等會兒也去收稻谷。我點(diǎn)點(diǎn)頭，眼睛一轉(zhuǎn)：“那米咋辦？”“看這天，下不了雨?！蔽已杆俅魃喜菝?，拿上“戰(zhàn)刀”，準(zhǔn)備和稻谷大戰(zhàn)三百回合。事實(shí)證明，話不能亂說。我原本躊躇滿志，竟忘了稻谷有太陽這個好幫手。陽光一點(diǎn)兒也不溫柔，水里的魚兒熱得躲到了石頭下，我賣力地?fù)]動我的“戰(zhàn)刀”，汗水不斷地順著臉頰流下，滴進(jìn)土地，田間便有了我勞作的印記，正所謂“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此刻我只想高歌“勞動人民萬歲”。

收好稻谷，還要抱到篷子上打，打谷機(jī)的腳踏板被一下下地踩動，稻谷和機(jī)械碰撞出動聽的聲音。稻谷放進(jìn)去還要散開打，任何一粒都不能放過。稻谷打好后，我與外婆把稻谷里的“邊角料”扔出去，把稻谷一瓢瓢地倒入袋中。

我看著外婆，她的帽子下是滿頭大汗，打濕的頭發(fā)緊貼在額頭，臉上有少許的灰，笑意卻越發(fā)明顯，像開了閘的水，怎么也收不住。忙碌的時間總是飛逝而過，被太陽烘烤后便是涼風(fēng)拂面的晚間，田間愈發(fā)熱鬧了起來。大家都說看著金黃的稻田就嗅到白米飯的香味了，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yáng)。他們毫不在意黝黑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然而掉了一粒米便惋惜許久。勤勞善良，真實(shí)樸素，我想，這也許就是勞動人民。

我坐在田邊休息，感受著大自然的氣息，聞著令人心曠神怡的香氣，那是稻穗與野草的清香。

外婆見我一個人傻樂，便問我：“妹（方言），笑啥呢？今晚想吃什么，婆給你做?！蔽宜伎计蹋f：“婆，我想吃南瓜粥，先苦后甜?！蓖馄疟晃叶旱谩翱┛毙Γf：“你個小孩懂什么，今晚管夠?！蔽倚ξ嘏艿剿砼裕妙^蹭蹭她的肩，仔細(xì)地瞧瞧她。無情的歲月早就讓那張美麗的臉變得滄桑，外婆的愛美之心始終不變，染成淺棕色的頭發(fā)里摻雜著幾根白發(fā)，額頭的汗水和臉上的灰因溫柔的笑容顯得有些可愛。一股濃郁的香甜縈繞在我們身邊，也許這就是幸福的味道。

記憶停留在那天，思緒回到房前，我望著這扇銹跡斑斑的門。屋內(nèi)昏暗潮濕，沒有溫暖明亮的火堆，沒有熟悉的身影，我的心又一次空落落的。

順著后門望去，山上落葉凋零，我的思念也如滿山落葉。詩言：“山中柿紅無人收，溝底麥綠秋水流。又到一年冬閑時，鳥不飛鳴人不走?！笔⑾囊堰^，迎來秋冬。人去樓會空，人走茶會涼，春去秋來，土地翻了新，草兒換容顏。那院子從前的主人，而今不見了;院子里的蝴蝶、螞蟻也許年年仍舊造訪;油菜花、紅薯藤也許還是一年年地長著，也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蹤影。

我只知道，盛夏的南瓜粥在冬日里不再甘甜可口，變得苦澀難咽。是我忘了加糖嗎？也許是南瓜壞了吧。

（責(zé)編/李希萌 責(zé)校/袁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