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傾盆大雨中加快了步伐。豆大的雨點擊打著我的臉,雨水順著我的臉頰滑下來。我掉進了一個冰冷的棕色水坑里,被這個深深的水坑困住了。泥漿飛濺,斷枝碎葉和濕漉漉的碎屑直往我的牛仔褲里灌,太沉了,我要走不動了。我轉(zhuǎn)身向河邊走去,一陣風(fēng)迎面撲了過來。
馬路拐角處,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一個奇怪的倒圓錐形的東西,它跳躍著、旋轉(zhuǎn)著向我飛來,像真空吸塵器一樣將落葉卷了起來。它噴出的沙礫打在我臉上、頭發(fā)上、嘴里。風(fēng)從四面八方攻擊著我,吹得我不得不來回轉(zhuǎn)著身子,一時間無法呼吸。接著,我的眼睛也開始刺痛起來。終于,這場小型龍卷風(fēng)越來越高,升到了屋頂,沿著街道向前奔去。
自從爸爸的葬禮以來,我一直都在期待著這場暴風(fēng)雨。我希望狂風(fēng)把這座城市吹跑,所有建筑物都像面包屑一樣碎成一地,樹木全都攔腰截斷,地鐵會灌滿洪水,突然停止,人行道裂成千百萬個小塊,西郊高速全部塌陷,雞蛋大小的冰雹會傾盆而下。
我跑過一個滿是水的門廊,那個門廊里堆滿了奇形怪狀的垃圾雕塑,都是用坐便器和舊打字機鍵盤以及生銹的電線做成的。我來到了河邊。沒有圍欄的櫻桃大道上,沒有一個人影的自行車道上沖上來不少白帽子。參差不齊的石頭堆上有一個個漩渦在洶涌旋轉(zhuǎn)。我的襪子和運動鞋都濕透了,冰涼冰涼的。我裹緊了媽媽又小又窄的雨衣,風(fēng)還是不斷從下面透進來,雨衣發(fā)出響亮的啪啪聲,就像是鳥兒在拍打著翅膀一樣。我直視著連綿起伏的河水。也許我可以跺跺腳,運動運動胳膊,或者上下蹦跳一番來取取暖,可我只是靜靜地站著,讓那股冰冷的寒意滲透我的身心。
曾經(jīng)有一位鄰居試圖從這兒走進河里,她在背包里裝滿了沉甸甸的書和石頭,然后向里走啊走啊,直到河水淹沒了她的下巴??墒沁^了一會兒,她又轉(zhuǎn)身走了回來,回家喝了一杯熱茶。她為什么想死呢?媽媽說因為她丈夫離開了她,她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突然發(fā)起抖來。媽媽現(xiàn)在也是孤零零一個人了。爸爸從來沒有想過離開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離開我,可他還是走了。
“埃斯特里塔?”那顆爸爸心臟說道。
爸爸站在我身邊,他的手放在我頭發(fā)上,把一綹濕頭發(fā)從我眼前撩開,別到我耳朵后面。他的拇指沿著我的眉毛撫摸著,他深深地凝視著我。他的眼睛在告訴我他有多么想念我,他有多愛我,多喜歡就那樣站在我身邊。我摸摸他的手,他把我摟到了懷里。我們就那樣佇立在風(fēng)里,我眼睛半閉著,我的臉緊貼在他胸前。
“我們進去吧,”爸爸說,“天有點兒冷了。”
“現(xiàn)在不要進去,”我央求道,“先不要進去。”
“你在外面會凍壞的。”爸爸說。
一團灰色的濃霧在他的頭頂不斷盤旋。他的臉越來越模糊。
“現(xiàn)在不要?!蔽业吐曊f。
可是他已經(jīng)不見了……
我轉(zhuǎn)過身,在滑溜溜的石子路上艱難掙扎著。在路上,我經(jīng)過了一個破敗的花園,在冰雹和暴風(fēng)雨的雙重打擊下,花床上面只剩下了枯枝敗葉。爬上那座我曾經(jīng)許下三個愿望的小山之后,我早已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了。在山頂上,我還滑了一跤,跌倒在堅硬的花崗巖上,牛仔褲磕爛了,膝蓋也破了一大塊,鮮血順著雙腿流下來,和腿上的泥土混合在了一起。
“回家?!蹦穷w爸爸心臟說道,“找到她?!?/p>
我堅持著繼續(xù)向前?;丶摇?/p>
家。
那棵柳樹在暴風(fēng)雨中倒了下來,裂成了兩半,一半被連根拔起,吹到了一邊,另一半依舊屹立著,只是樹葉全部落光了,變得光禿禿的,像是沒了腦袋。我站在它前面,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抖來。
我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它吸收我呼出的二氧化碳,釋放出更多氧氣。
我重重地靠在大廳的門上,希望不會有鄰居看到我,之后一步兩個臺階地爬上樓梯,血和泥水依然在往下滴著。我們家門上斑駁的油漆依然和今天早上,和我們搬家之前,和暴風(fēng)雨降臨之前一模一樣。我嘗試著把鑰匙插進鎖孔,我的手在顫抖。門猛地開了,并且發(fā)出了熟悉的吱呀聲。
我回家了。
我在空曠的廚房里轉(zhuǎn)了一圈,在地板磚上留下了一個個小小的泥水坑,接著我穿過客廳,經(jīng)過爸爸心臟停止跳動的那間臥室,經(jīng)過亞倫的房間門口,來到我自己的房間——爸爸的球棒不在那里。我打開衣柜,那里除了幾個衣架之外什么都沒有。我的床在木地板上留下了一個長方形的痕跡,四個床腳形成了四個黑色的印記。我靜靜地站在那個長方形痕跡中間,那顆爸爸心臟跳得非???。沒有人會知道,曾經(jīng)有一個八年級的女孩在這里睡過許多年,這個女孩的朋友一個叫彼得,一個叫黛西,還有一個叫尼爾,她有兩顆心。地板上有一個隱約可見的箭頭,那肯定是搬運工在搬運家具時留下來的。這個箭頭指向的地方正是我的柜子原來所在的位置,我曾經(jīng)在那里尋找過爸爸留下來的樂高積木。
“找到她。”那顆爸爸心臟催促道。
有什么東西似乎在灰塵里閃光。我朝著那發(fā)亮的小東西走過去,撿起了一片粉色的裝飾片。我把上面的灰塵吹掉,原來那是媽媽做的一個衣夾天使,上面的木頭已經(jīng)開裂,天使的臉也模糊不清,能看清的只剩兩個充當(dāng)眼睛的小黑點。曾經(jīng)堆滿笑容的臉上,如今卻布滿灰塵。它差不多已經(jīng)成了碎片,變形嚴(yán)重,樣子非常可憐,一只翅膀早已不見,另一只翅膀上也只剩下了少數(shù)幾顆星星和珠子還在閃著光。找到她?難道這就是爸爸心臟想讓我找到的東西?一直以來它都藏在這里?
門鈴?fù)蝗豁懥似饋?,我一動不敢動。鈴聲又響了一次,我把衣夾天使緊緊攥在手里,站了起來。難道是看門人看見我進來了嗎?他是不是要讓我離開這里?我把這個破舊的衣夾天使攥得更緊了,接著走過去開了門??墒钦驹陂T口的并不是看門人,而是媽媽。
雨水從她的下巴上滴了下來,她緊閉著嘴,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我的淚水噴涌而出,“我把你的雨衣穿走了?!蔽乙贿叧槠贿呎f。
媽媽晃了晃身子,就像狗想甩掉身上的水珠一樣。她低頭看看我滿是泥巴的膝蓋。我的膝蓋已經(jīng)不流血了,但看上去還是一團糟。
“我先給你擦干凈,”她說,“把鞋和襪子脫了吧,不然會得肺炎的。”
我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她。媽媽竟然在暴風(fēng)雨的天氣里到處找我。她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呢?
“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媽媽問道。
我把那個只剩下一只翅膀的天使遞給她?!霸谖曳块g的地板上找到的,是不是很神奇?”
媽媽仔細(xì)看看那個衣夾天使,綠眼睛里閃過一道亮光。
我扭過身去,背對著媽媽抽了一下鼻子。我走過廚房,走過了那個曾經(jīng)放過垃圾桶的、丑陋的、銹跡斑斑的地方,走過了那間媽媽曾把自己關(guān)在里面幾個月的臥室的門口,盤著腿在地板上坐了下來。媽媽沒有帶走那塊破舊的綠色地毯——這塊地方曾經(jīng)是我們的客廳?,F(xiàn)在沙發(fā)不在了,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見地毯上沾上了污漬的地方,它散發(fā)著一股口水和牛奶的氣味。媽媽跟著走了進來,在我旁邊坐下。她沒有像平常那樣優(yōu)雅地坐下來,而是先在地毯上跪了下來,接著將身子坐到腿上。
“布里安娜,聽著,”她說,“你進去的那個新房間,就是那個粉色的房間,不是你的,是我的。你根本沒有給我機會帶你看看你的新房間,這也是你找不到你爸爸球棒的原因。”
“這么說,球棒就在我房間里了?”我問道。
“當(dāng)然了,跟我回去看看吧。亞倫怎么稱呼它來著?球棒爸爸?”她竭力微笑了一下。
“我不想跟你一起回去,我不想住在那兒,我想住在這兒,”我說,“我想念爸爸?!?/p>
“我知道,”媽媽說,“我也想念他。不管我們住在哪兒,我都會想念他的?!彼托牡氐戎铱尥辍?/p>
“還記得我小時候,爸爸經(jīng)常把我舉起來,去什么地方都抱著我嗎?”我說著,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他說要是他每天都能舉起我,就能一直舉起我了,即使我長大了他也能舉得動。還記得嗎?”
“你是爸爸最愛的孩子?!眿寢寚@了一口氣,打開皮包,遞給了我一張紙巾。紙巾的氣味依然芬芳,散發(fā)著花香。
“我那時候就知道他肯定不會永遠都能把我舉起來的,”我說,“我知道他總會變老,總有一天他不再強壯。”我的聲音哽咽了,“可是他還那么強壯就死了,他還沒有老。我敢打賭他還能把我抱起來,一直背著我?!?/p>
媽媽的眼睛里滿是淚水,“是的,”她說,“他可能會……”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蔽艺f。
“確實,”媽媽說,“不該這樣?!?/p>
我們都不說話了。
“還記得去年夏天在科德角時爸爸差點兒出事故嗎?”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我記得,”媽媽說,“我真希望你爸爸一直跟我們待在一起,而不是開著車來來回回地亂跑。”
“他總是那樣。”
“是的,”媽媽說,“他不太喜歡海邊?!?/p>
“他喜歡海邊,可是他必須得工作。”我說。像平常一樣,在這種爭論中,我總是站在爸爸一邊。我閉上眼睛。
“放手吧,”那顆爸爸心臟說道,“說再見吧……”
“布里安娜?”媽媽說,“睜開眼睛?!?/p>
“怎么了?”我問,依然閉著眼睛,“我在懷念爸爸呢?!?/p>
“我無時無刻不在懷念爸爸?!眿寢屨f。
“他懂得欣賞我,”我說,“他真的很愛我?!?/p>
“我也愛你?!眿寢屨f。
“你不愛我,”我說,“至少不像爸爸那樣愛我?!蔽业戎淮笈?/p>
可她只嘆了一口氣,“是的,不像爸爸那樣愛你,”她說,“但是我……也很愛你。你明白這一點吧,甜心?我知道最近一段時間你很難看出這一點,我很抱歉。我不再是……我自己了,因為失去爸爸……非常突然。我睡著的時候……我做夢的時候,他好像還在。這么多天過去了,我依然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不在了。我很抱歉……我最近好像確實是瘋了?!?/p>
媽媽在為自己的發(fā)瘋而道歉,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以后不會再發(fā)瘋了呢?
“找到她。”那顆爸爸心臟說道。
在那個不再屬于我們的、空蕩蕩的客廳里,媽媽靜靜地坐在我身旁,等著我睜開眼睛。那天在科德角的時候,爸爸為什么那么悲傷呢?現(xiàn)在我才想起來他那天憂傷的神情。是不是他的心了解一些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呢?是不是他的心明白自己即將停止跳動了呢?
“放手吧?!卑职中呐K說道。
我睜開眼睛,直視著媽媽的綠眼睛,這眼睛的顏色跟我的一模一樣。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蔽艺f。
“他確實離開了?!眿寢屓崧曊f道。
“有時候我覺得他依然在那里飄浮著,越來越小,就像是那個不可思議的收縮人一樣。”我說,“也許他變成了某個軌道上的一個小點。我不知道,也許會是這樣?!蔽已柿艘豢谕倌?,“雖然我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但他依然在那里。”
“放手吧?!蹦穷w爸爸心臟說道。
“在我的兩顆心里。”我補充了一句。
“在你的兩顆心里?”媽媽問道。她哀傷地微笑著,伸出胳膊摟住了我的腰,“你沒有兩顆心,親愛的,”她說道,“你只有一顆心,非常正直善良的心,一顆就夠了??赡苣銜簳r會覺得你需要另一顆心,不過很快,你就不會需要它了,很快?!?/p>
“也許吧?!蔽艺f。
“說再見吧?!蹦穷w爸爸心臟說道。
“先不要,求你了先不要。”我低聲說道。
我在努力,努力鼓起勇氣跟過去說再見。媽媽緊緊抱著我,“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媽媽說,“一個人一顆心就足夠了?!彼龂@了一口氣,“有時候,一顆心也會成為負(fù)擔(dān)?!?/p>
媽媽的手臂非常強壯,不像爸爸的那樣結(jié)實,但是很溫暖,很讓人安心。她就這樣繼續(xù)抱著我。
那顆爸爸心臟好像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它跳動的節(jié)奏逐漸放緩,在心跳的間隔之間,我的身體好像在朝著兩個相反的方向撕扯,就像愛麗絲在漫游仙境時個子突然變高了一樣,我的腦袋似乎距離腳非常遙遠。幸虧我在地上坐著,不然肯定會失去平衡。我覺得頭暈眼花,只得把頭靠在媽媽的肩膀上。媽媽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fā),低聲說道:“我也是我爸爸的女孩?!?/p>
“我永遠不會忘記爸爸的,”我說,“永遠不會?!?/p>
“我知道你不會,”媽媽說,“我也不會。”
“即使我老了,我也仍然會想念他的,就像外公想念外婆一樣。”
媽媽抱著我前后搖晃著。她頂風(fēng)冒雨到這里找到了我,現(xiàn)在又這樣抱著我,而且會永遠把爸爸藏在她能發(fā)現(xiàn)奇跡的綠眼睛里。
我好像又縮回了正常的尺寸。
我的兩顆心幾乎都快要停止跳動了,心跳聲非常微弱,我?guī)缀鯖]有注意到我的兩顆心正在合二為一。我突然戰(zhàn)栗了一下,心想,這顆爸爸心臟會爆裂嗎?
“我們回家吧。”媽媽說。
“先別急?!蔽仪穆曊f道。
接著我用略微顫抖的聲音開始哼唱那首歌,我聽到媽媽在操場上給亞倫唱過,我小的時候她也經(jīng)常給我唱這首歌。后來,媽媽柔和的聲音也加入進來,我們一起前后搖晃著輕輕哼唱,就像在哼唱一首贊美歌。我們的歌聲就在這個空蕩蕩的、不再屬于我們的家里回蕩著。
“我們在這里在這里因為我們在這里,在這里我們在這里因為我們在這里,我們在這里在這里因為我們在這里……我們在這里……因為我們在這里……”
這首歌可以無休無止地唱下去,永遠沒有盡頭。很快,很快,我要將它結(jié)束,我要跟著媽媽一起回到我們的家里,但不是現(xiàn)在。媽媽的手臂緊緊地?fù)е摇?/p>
我唱著歌說了再見。
我唯一的一顆心,合著我歌唱的節(jié)拍,有力地跳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