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斡爾族女作家薩娜生于“三少民族”聚居的大興安嶺地區(qū),親歷了民族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跌宕變遷,以親歷者的身份和眼光借助文學內省“三少民族”的自然生存環(huán)境、民族風俗、文化信仰等在現(xiàn)代文明沖擊下的轉變,而表層環(huán)境等變化必然影響深層的長期積淀形成的民族文化心理。筆者將圍繞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自我三種關系剖析薩娜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三少民族”文化心理。
根據民族文化心理的概念闡釋,它是指一個民族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并以精神文化形式積淀下來的集體性心理走向和精神狀態(tài);它根植于民族文化傳統(tǒng)中,在歲月更替和歷史變遷中又隨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創(chuàng)新,是一個民族的社會文化在傳承變遷中內化,積淀在其民族心理中,并以各種形式表現(xiàn)出的人生態(tài)度、情感方式、倫理道德、思維模式、審美情趣以及價值取向等所構成的一種特殊的文化心理環(huán)境。筆者將從思維方式、情感傾向、人格態(tài)度三個方面展開論述薩娜小說中的民族文化心理,重點探析其表現(xiàn)、成因及轉變。
一、薩娜小說中民族文化心理的表現(xiàn)
(一)萬物有靈的思維方式
薩娜小說中人與自然的關系體現(xiàn)了“三少民族”萬物有靈的思維方式。例如,在中篇小說《金色牧場》中,舅媽有著很典型的萬物有靈心理。小說中的舅媽認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連樹和石頭都長著我們肉眼無法看見的靈魂。萬物皆有靈魂”。這種萬物有靈的思維方式首先集中體現(xiàn)在人與動物的關系中。族人們認為動物不僅僅是生活資料的來源,也是陪伴自己的親密朋友和家人,有時還是祖先的象征。這使得動物從“物”轉變?yōu)椤吧瘛?,動物有靈。在小說《多布庫爾河》中,當三叔在殺了熊之后,起初是悲傷、哭泣以表敬畏,之后解釋自己不是故意殺之,祈求熊不要降禍給族人,保佑狩獵更多野獸,最后用熊骨舉行風葬儀式。這里的熊不僅僅是獵物,提供給族人食物,更被認為是祖先的化身,與族人有著親緣關系。除了人與動物的關系,萬物有靈的自然觀念還體現(xiàn)在人與植物的關系中,植物亦有靈。森林給予了族人們生活空間,也帶來了豐富的生活資料。族人們的日常生活與植物密不可分,如小說《金燦燦的草屋頂》中放排隊將松木通過江流運到城里賣,《多布庫爾河》中日常用品樺皮碗、樺皮盆、樺皮船、樺皮箱等。此外,還有果樹、草等可做食物或藥品,如小說《多布庫爾河》中族人們采摘柿果、櫻桃、托巴等各種果樹獲得食物,采摘“木克切”植物的根、“翁流樂”草莖熬藥……薩娜小說中族人們使用植物時充分意識到萬物有靈,注重合理節(jié)制,如小說《多布庫爾河》中寫道:“萬物都有靈魂,而靈魂是平等的?;钪臉淠井斎挥徐`魂?!毙≌f中兩次提到族人們選取木材生火時不會砍伐活的樹木,只撿拾自然倒地的樹木,提倡動植物可持續(xù)發(fā)展。
(二)真摯坦誠的情感傾向
薩娜小說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真摯坦誠的情感傾向。在人際交往和夫妻關系中,人們更傾向于真誠直接,不會精于算計。例如,在小說《多布庫爾河》中,各羅布在分配獵品時,不會因自己的獵物多而獨占,反而將好的獵品分給別人,不好的留給自己。各羅布公平、謙讓的處事方式獲得族人普遍認可。在《金燦燦的草屋頂》中,妻子雅魯了解丈夫木倫對瑪尼的情感后,即使是情敵相見,雅魯對瑪尼雖有嫉妒但無仇恨,更多的是作為女人對死去丈夫、臉色蒼白的瑪尼的憐憫和善意,送她自己縫制的精美魚皮袍,誠心希望她能有好歸宿。瑪尼對雅魯有愧疚而無敵意,認為不應與木倫有過多來往,緊急時候將自家茅草借給她修補房頂。雅魯和瑪尼坦誠相待,相互理解。在《古夜》中,布恩老漢面對雪夜中獵人這個不速之客并沒有拒之門外,而是拿出狍肉、燒酒熱情招待。他平靜地講述逝去二十多年的妻子,一直留存著妻子的鋪卷,對妻子情感深摯,對他人真誠?!短K都樂的夜晚》中蘇都樂寧可讓自家牲畜受苦,也毫不猶豫地將儲存的五捆草給高娃應急,而高娃之后以一堆禮物和六張羔皮致謝。鄰里間毫無私心,互幫互助。族人們認為無論時代如何變化,都要保持內心善良,和睦相處。
(三)豁達超然的人格態(tài)度
薩娜小說中人與自我的關系體現(xiàn)了豁達超然的人格態(tài)度?!叭倜褡濉弊迦藢ιc死有超乎尋常的清醒認知。他們對個體生命的死亡不是避而不談,而是遵循生命規(guī)律,欣喜生的血脈延續(xù),接受死的自然到來。這種接受是主動積極的、正向的,不是被動無奈的、悲凄的。他們認為生死是統(tǒng)一的,死是生的延續(xù),是生的永恒。例如,在《蘇都樂的夜晚》中,蘇都樂會在生前為自己縫制壽衣,并與兒子談論生死觀,應尊重死亡。她認為過分悲傷便無法理解生死的含義?!抖嗖紟鞝柡印分懈衽燎防先嘶杷笮褋碚f自己看夠了死亡,認為到時候會和兒子庫列團聚。烏恰奶奶彌留時笑著說:“孩子,這個世界除了生與死是大事,還有什么叫作事情。死太漫長了,它才是永恒的,我們活著的時候所做的一切,就是接近那個永恒的境界?!弊迦藗冋J為生死循環(huán),周而復始,死亡并不是終點和結束,生的開始即是在無盡地走向并接近死亡??梢哉f,薩娜小說中“三少民族”這樣經過古老傳承的生死態(tài)度是具有超前性和現(xiàn)代性的。他們坦然理解并主動接受個體生命有限的自然規(guī)律,對于一般人樂生惡死難以消解的生命終極話題,給予了最樸素的答案:豁達超然。
二、薩娜小說中民族文化心理的成因
薩娜小說中民族文化心理表現(xiàn)在思維方式、情感傾向、人格態(tài)度等方面。而這些心理特征的形成與“三少民族”長期歷史中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宗教文化等密切相關。
(一)自然環(huán)境因素
薩娜小說中所體現(xiàn)的萬物有靈的民族文化心理是在“三少民族”族群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博弈適應中形成的。“三少民族”生活在內蒙古呼倫貝爾大興安嶺地區(qū)。森林、河流、山地等自然地理環(huán)境,高寒、暴風、雨雪天氣,使人們對自然產生了恐懼、敬畏、崇拜的復雜心理。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人處于弱勢狀態(tài)且需要依賴于自然恩賜而生存。薩娜的諸多小說中都有對族人極寒生存環(huán)境的描寫。例如,小說《哈烏爾河》中提到敖魯古雅鄉(xiāng)“每年只有七月份熱意襲來,八月份尚還溫暖,而九月已是秋風瑟瑟,十月初便飄下漫漫的大雪,冬天甚至達到零下四五十度的極寒,即使到了五月末仍然充滿寒意”。天氣極寒可以理解為溫度極低且持續(xù)時間長,以至于薩娜把寒冷與死亡對比。天氣已嚴重威脅著動物和人類的生存,所以人們才會憚于自然的威力而心生恐懼。她在《多布庫爾河》中寫道:“大興安嶺的冬天寒冷極了,比死亡還要寒冷。在零下五十多度的氣溫里,許多動物隨時會倒斃在暴風雪中。”人們要在對抗嚴寒后確保自己活下來,并盡可能地獲取生活資料。這些生活資料包括食物、衣服、日常用品、裝飾品等,都來源于自然環(huán)境。而風、雪等天氣往往會影響動物活動、植物生長,最終影響人們狩獵或采摘的結果。天氣的不可抗性和人對自然的依賴性共同決定了“三少民族”對自然因恐懼、依賴而生崇拜、敬畏,產生了萬物有靈的心理。這種簡單樸素的人與自然觀念與現(xiàn)代發(fā)展理念相契合。“三少民族”始終秉持適度、可持續(xù)原則,倡導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tài)理念。
(二)社會環(huán)境因素
真摯坦誠的情感傾向與“三少民族”的聚居及生產方式分不開。不同的生產方式和環(huán)境影響人們形成不同的民族文化心理。“三少民族”主要聚居在呼倫貝爾市的鄂倫春自治旗、鄂溫克族自治旗、莫力達瓦達斡爾族自治旗,通常是具有近親血緣關系的幾戶人家聚居在地廣人稀的草原或森林,共同生活游牧或狩獵,狩獵所得所有人家平均分配。薩娜小說中曾多次描寫到共同狩獵、放排、捕魚的場景,而這些生產活動往往具有危險性且需多人分工合作完成。在《多布庫爾河》中,族中男子帶著獵槍共同進山入林捕獵,將獵到的狍子、鹿等平均分配。在《金燦燦的草屋頂》中,瑪尼在河邊祈禱目送包括丈夫在內的放排隊伍離去。放排隊伍一般根據木材量由幾個男子共同將木材綁縛后順著河流運送。這樣的聚居、分配、生產方式要求人們必須相互緊密合作才能獲取生活物資。生產方式直接決定了人與人真摯坦誠的關系。同時,人們聚居相對集中封閉,自給自足,與外界交往較少,還具有親緣關系。不論從現(xiàn)實生活實際還是從血緣親密角度上來看,人與人之間都自覺主動地形成了異常親密、真摯淳樸、互幫互助、坦誠相待的情感關系。
(三)薩滿文化因素
“三少民族”信奉薩滿教。薩滿教影響下的薩滿文化潛移默化著民族文化心理建構。薩滿教經歷了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祖先崇拜。薩娜小說中多次提到對樺樹、馴鹿、熊等的崇拜。《多布庫爾河》中主人公古迪婭在樺皮上畫山神。山神掌管著一切動植物,決定人們的生存。瑪魯神靈又是掌管一切神靈的神。馴鹿被賦予了靈魂,成為人類的伙伴,是鄂溫克族游獵運輸的重要工具。熊不僅有靈魂,而且與人類有血緣關系。獵人避諱談起獵熊經歷,因為獵熊后要舉行祭祀儀式等。薩滿文化下的動植物被人格化,肉體滅亡靈魂依然存在。山、水、動植物都與人一樣有平等的地位和靈魂。所以,薩娜小說中的人物普遍具有萬物有靈的文化心理。
薩滿文化對生命的理解使得薩娜小說中“三少民族”人物普遍具有豁達超然的人格態(tài)度。這與“三少民族”薩滿信仰有關。例如,小說《蘇都樂的夜晚》中說道:“族人對死亡的理解是豁達的,這和信奉薩滿教有關。他們相信靈魂一說,相信死亡是再生的開始?!彼_滿作為人與神在現(xiàn)實生活中溝通的橋梁,可以看透生命、預知未來,通過薩滿儀式對抗災難和疾病。當我們重新審視人類自我時,人類的有限性也被消解了,死亡并不意味著人的終結。生命以靈魂的方式存續(xù)并影響著現(xiàn)世的生存狀態(tài)。人們不再簡單化地、消極地看待生死話題或樂生畏死,而聚焦于活著的過程,對待生命持豁達超然的態(tài)度。
三、薩娜小說中民族文化心理的現(xiàn)代轉變
(一)以藝術作品轉變民族文化心理
對于民族文化心理與現(xiàn)代文明融合的路徑,薩娜小說中探索以藝術方式調適民族心理、記憶傳統(tǒng)民族文化。例如,《哈烏爾河》中柳芭以白色馴鹿為主題繪畫記錄馴鹿生存,探尋森林歷史。巴姨叮囑“我”肩負起為自己民族文化寫作的使命。當傳統(tǒng)的生存方式遭遇現(xiàn)代文明沖擊,她們試圖通過繪畫、民歌等記憶和保存游獵民族文化,表現(xiàn)出對古老民族文化的依戀。與此類似的,小說《多布庫爾河》中外來人闖入森林,大肆伐木,以致樹木銳減引起動物遷移、狩獵艱難、族人饑餓等一系列連鎖反應。主人公“我”內省自己的態(tài)度,正視即將遠去的民族,認識到民族的生命也同個體生命一般有生亦有死,有過去亦有未來?!拔摇蓖ㄟ^繪畫《血緣》來呈現(xiàn)民族的過去和未來,找尋逝去的親人和文化。
面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薩娜認為要調整萬物有靈等與現(xiàn)代觀念不適的民族文化心理,積極主動適應新的生活方式,用文學、繪畫等多種藝術形式來記錄民族發(fā)展歷史,沉思“三少民族”變遷中民族文化發(fā)展的路徑。
(二)以社會發(fā)展調適民族文化心理
民族文化心理屬于精神文化層面。物質基礎決定精神文化。這需要我們投入人力、物力、財力,推動“三少民族”社會經濟的全面發(fā)展,并且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通過生態(tài)移民、旅游轉型和文化傳承等實現(xiàn)民族轉型發(fā)展。我們需要將“三少民族”歷史上傳統(tǒng)的畜牧業(yè)、漁獵業(yè),轉型為以農業(yè)、工業(yè)、旅游業(yè)、文化產業(yè)等多元發(fā)展振興經濟,發(fā)揚“三少民族”人與動植物和諧相處的自然觀,保護森林、草原等自然環(huán)境,通過旅游業(yè)發(fā)展當地經濟;挖掘樺樹文化、鹿文化等富有地域特色的民族文化,制造衍生文化產品,提高經濟效益;利用新媒體傳播“三少民族”服飾制作、婚喪禮儀等,加強文化交流融合,自覺融入現(xiàn)代生活。筆者認為“三少民族”民族文化心理的轉變需要藝術傳承和經濟發(fā)展兩種方式相向而行。
筆者著重探析了薩娜小說中“三少民族”民族文化心理內涵及成因,其中內涵包括萬物有靈的思維方式、真摯坦誠的情感傾向、豁達超然的人格態(tài)度等,從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薩滿文化等三個方面分析成因。筆者從薩娜小說出發(fā),探討了薩娜在小說中提出的以藝術形式轉變民族文化心理的路徑,更新整合固有的不適于現(xiàn)代文明的民族文化心理,以重塑“三少民族”現(xiàn)代性的生存樣貌。
本文系包頭師范學院高水平研究成果培育項目“內蒙古‘三少民族’漢語寫作尋根小說的民族文化心理研究(1985—1990)”(項目編號:BSYKJ2021-WQ0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