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被爹隨地拿起牛皮鞭打的剎那,我就已經(jīng)知道錯了。
那是一根黑得發(fā)亮的牛皮鞭,打得骨頭都在顫抖。牛不聽話,打在它身;我不聽話,打在我身。少不更事的時候,看爹搓牛皮鞭的樣子,在旁邊玩耍的我可不知道有一天這柔軟的毛繩子會變得這么硬。那條嶄新的牛皮鞭真好看,掛在門閂的鈴鐺上,像一件純樸的藝術(shù)品,風(fēng)一吹,鈴鐺在唱,它在跳,還會躥到鈴鐺的頭頂上。
小時候,我最愛坐在土墻院門口的門檻上,吃飯、刷牙、剝花生,等爹娘回來吃飯,就連午睡都是坐在木制板凳上靠著門。牛皮鞭就這樣掛著,我也就這么坐著,眼睛就這么望著對面山上的那條小路。那是通往鎮(zhèn)上的唯一之路,有時候一坐一望就是幾小時,甚至忘記了爹在稻谷場里喊我。最嚴重的一次,爹拿著牛皮鞭一邊抽我,一邊揪著我的耳朵,我的整個身子都被他提起來,當(dāng)時只覺得頭暈、驚恐。我馬上把牛趕到山上吃草,因為晚上牛要耕地。趕到山上后,我一摸耳朵,耳垂裂開了,血順著耳垂流到短袖衣領(lǐng)上,沒有紙,怎么辦?我抬頭順手扯了樹葉擦血,跑到稻田溝里用插秧的水清洗。腦袋里想的是,不能讓家里任何人知道,假裝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牛皮鞭不光打過我,還打過不愿學(xué)醫(yī)要出去掙錢的姐姐,打過不愿讀書調(diào)皮逃學(xué)的哥哥。
這條牛皮鞭,爹用了一輩子,直到我們兄弟姐妹三人都走出大山村。從農(nóng)村搬到鎮(zhèn)上,家里沒有養(yǎng)牛了,但爹窩里橫的性格絲毫沒改,反而引以為榮,如今他七十多歲了,依然不服輸。牛皮鞭被他帶到了鎮(zhèn)上新家,掛在新房的樓梯處,那是他的朝圣之處。
漂泊在外十多年過去了,我和姐姐都嫁在外地,回家的次數(shù)少之又少,二十年間才四次。那條硬硬的牛皮鞭漸漸生蟲了,發(fā)霉了,但爹沒有丟掉,依然掛在那兒。去年,我的兒子上大學(xué)了,娘天天給我打電話念叨回家過年。爹在門口迎接著,滿頭的白發(fā),白得閃亮,幾乎讓我看不清他的臉。我沒有馬上進屋,而是坐在門口的椅子上。吃過晚飯后,他們都出去散步了,我忍不住悄悄地走到樓梯那兒看。那皮鞭只剩下一截兒了,它靜靜地吊在那兒,仿如一只垂死的蟑螂在掙扎,一股霉臭味道爬進我的鼻孔,不自覺地吸進,胸口一陣刺痛,頓覺呼吸不暢,我連連后退扶住墻身。
如今,我四十歲了,從大山走出來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鄉(xiāng)間的小路曲折細長,城市的大路筆直寬敞。所謂路,就是在不如意時必須作出的選擇嗎?記憶中那條油亮的牛皮鞭,就這么掛在那兒—既荒謬,又凄慘悲涼,其境遇宛如失寵的孩子。如今它殘了,身不由己地隨風(fēng)侵蝕,日復(fù)一日,它的骨色消敗,變成一絲絲碎屑。一觸碰,它生命的困頓眨眼湮滅。
在手指尚未觸及之前,我就明白曾經(jīng)的傷痕依然牢牢地扎在心間,現(xiàn)在,我對自己錯在何處,也看得清清楚楚。這半生,未曾了然,拾不起,丟不下,疼得連安慰的力量都逃脫了。
曾有好幾年,我以為自己摘下了盔甲,可以胸懷坦蕩地歌唱傷痕,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那一鞭又一鞭的聲音依然在回蕩在我的心間。
俯仰之間,我四十歲了,一轉(zhuǎn)半生,淡然收痕。我曾給這傷痕一個理由,喚它“以志吾過”。它終究會化作一縷青煙歸入塵土,而我無非是它這一生的責(zé)任編輯。
去年兒子上大學(xué)了,家里只剩下我們倆,愛人說趁老人家還活著,我們多回去看看,七十多歲的他們說不定哪天就走了。我們還特地過年時回到農(nóng)村的老家,恰好遇到了十多年沒見的左鄰右舍長輩們,相見兩手緊握,交談間心生嘆息,好幾位都病入膏肓了。娘笑哈哈地說:“回來等死,死在這兒也心安,踏實?!?/p>
幾天后,我和哥哥以及愛人趕赴縣上,在艷陽高照的湖邊給爹買了一套房。站在八樓的陽臺,望著湖邊耀眼的湖光,我想起那一縷青煙和自己,我的心深深地扎向湖色的懷中,仰頭閉眼漂浮在中央,拾起傷痕,拂衣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