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報怨”思想辨析

【摘要】孔子整體的德怨觀從根本上說包含了“以德報怨”的思想，這從孔子的生平事跡和言行可以看出，而且他更加推崇在家庭場域和君臣關(guān)系中運用這一理念。老子的“以德報怨”的適用性具有更廣泛的場域，體現(xiàn)了人類整體的關(guān)懷，這源于他獨特的善惡觀。

【關(guān)鍵詞】寬容；忍；善惡

【中圖分類號】B82-09 "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9-0015-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9.004

“以德報怨”與“以直報怨”一直作為相互比較的概念出現(xiàn)。以直報怨，指的是一種不偏不倚，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去應(yīng)對他人對自己的傷害，不因仇恨他人就刻意加重懲罰力度，展現(xiàn)一種豁然大公的氣度。以德報怨，指他人傷害了自己，自己仍能以平和的態(tài)度對待他們，像沒有傷害自己之前的態(tài)度一樣。但對孔子是否徹底反對“以德報怨”，以及老子“以德報怨”的內(nèi)涵在學界仍有爭議，筆者試圖經(jīng)過恰當?shù)谋嫖鰧Υ俗鞒龊侠斫忉尅?/p>

一、孔子的德怨觀

孔子的德怨思想一直以“以直報怨”作為其鮮明的特征，但孔子真的是全然反對“以德報怨”嗎？縱觀《論語》全篇和孔子生平的相關(guān)資料，似乎并不是如此，孔子遇到挫折時所展現(xiàn)的豁達與教導學生時的語句都透露出了寬容的特點。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己矣?！盵1]72這是曾子對孔子的人生境界和思想的概括，作為學生的視角對老師評價雖然可能存在一定的片面性，但是也能展現(xiàn)孔子某一方面的思想特點。“恕”有寬容、仁慈之意。如果遇到的所有人與人之間的矛盾都公事公辦，不偏不倚，那仁慈要怎么體現(xiàn)出來呢？以德報怨的“德”與“仁慈”之間具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對于他人的傷害不報復(fù)、不計較、不宣揚，其實相當于一種“德”。沒有加害他人就相當于寬容。筆者更加傾向于認為孔子是將“以德報怨”的概念狹義化了，他反對的是那種過分寬容的行為?！暗隆弊指拍钌罹科饋砜梢宰匪莸揭环N按照“道”的要求去行動，才能有所得。“德者，得也，得其道于心而不失之謂也”[1]94，并不是簡單地寬容。所以孔子在他人提出“以德報怨”能否可行時選擇旗幟鮮明地反對，大概是基于提問者的身份、價值觀、性格作出的針對性回答，來勸說對方不應(yīng)過分寬容。這個猜測可以由孔子面對不同的人對于相同的問題的回答不盡相同看出端倪。

公伯寮曾經(jīng)陷害孔子，是使子路糟罷官、孔子被迫離開魯國的主要推手。但當有人提出可以暗殺報復(fù)公伯寮作為報復(fù)的時候，孔子卻拒絕了。他說：“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1]157這體現(xiàn)出孔子“不怨天，不尤人”[1]158的思想。一件事情有明顯的過錯方，且事實清楚的情況下，孔子還是沒有去追究公伯寮刻意陷害子路的事。這其實是不符合人的正常情感的，孔子卻將他人的陷害與天命結(jié)合在一起，將其當成一種劫數(shù)，去坦然地面對它，相當于用另一種形式寬恕了公伯寮。這是孔子對自身的嚴格要求超過了對他人苛責的表現(xiàn)，也相當于孟子“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的理念[1]278。生活中有些時候的確是別人的過錯更多一些，比如在路上按交通規(guī)則過馬路時卻被車撞了，這本屬于肇事者的過錯。但對于提升自己的角度來說，我們自身真的不能避免這場車禍嗎？我們是否已經(jīng)足夠謹慎和小心？進行這一維度的反思之后，我們很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有做得不夠好的地方存在，比如我們在過馬路時應(yīng)眼觀六路，注意力集中，就可以避免很多不虞之禍。當然，這不是說不追究肇事者的法律責任，而是說不應(yīng)在心中產(chǎn)生過分的怨氣，只有這樣才更有可能理性、妥善地處理各種矛盾沖突及利益受損，并且通過反思提高自身?？鬃訉Υ⒌赖目捶w現(xiàn)了家庭場域內(nèi)的寬容原則。曾子曾經(jīng)因種田時不小心踩到瓜藤而被其父曾晳責罰打罵，險些有生命危險，但曾子卻在被打罵的過程中絲毫沒有怨怒的狀態(tài)?！洞髮W》有言：“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盵1]5按《大學》的說法，曾子的父親明顯沒有做到“慈”的要求。相反，曾子能忍受父親責罰而沒有怨言，做到忍受不反抗，已經(jīng)做到了“孝”的要求。曾子的這種行為相當于是在內(nèi)心將憤怒化解了，不逃也不躲，展現(xiàn)出“以德報怨”的特質(zhì)，寬容了父親的苛刻對待。孔子得知這件事后并沒有批評曾子父親的行為，反而對曾子差點將其父親陷入不仁不義的境地作出批評（因為過于忍耐可能會導致下手過重以至于有死亡的危險）。可見孔子雖沒有認可曾子父親的所作所為，但也沒批評他父親的行為。這一點很值得深究，很多人會認為曾子的父親是過于嚴厲而不像個父親應(yīng)有的樣子，孔子對此避而不談，卻責備曾子沒有盡到孝道。這個可以聯(lián)系到舜的事跡，舜從小倍備受父親的責打，但從未表現(xiàn)出慍色和不滿，依然盡己所能地侍奉父親，但當其父拿著大棒想打禹的時候，禹就會逃跑，因為萬一被打死，父親將背上不義的罪名，為了避免父親背上這個罪名，這時就不能一味忍受了。這和曾子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鬃诱窃谶@個意義上批評曾子不盡孝道，卻同時默許了曾子對父親的隱忍和寬容的態(tài)度。在另一則故事中，孔子對兒子檢舉父親偷羊的行為進行了否定。父親犯了錯，兒子幫助其隱瞞，兒子犯了錯，父親幫助隱瞞，孔子更認可這種行為?！拔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盵1]146就是說家庭之間的寬容在孔子看來是屬于德行的范疇，“直在其中矣”說明孔子認為這是正直的。而且故事中的父親的偷羊行為是有緣由的，并不是十惡不赦的事情，兒子就將其舉報，顯示出了孩子對父親的苛刻，也表現(xiàn)出他們家庭處于一種不和睦的狀態(tài)。中國古話“家丑不外揚”“清官難斷家務(wù)事”也是親親相隱理念的延伸。同時，這也是由內(nèi)到外、由親到疏的拓展路徑，是儒家認為個人德行擴展到公共德行的方式。“其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1]47冉有的這段話表明了這一路徑的可能性。因為一個人在實施孝道的過程中通常需要去忍讓父母的一些缺點，那么長此以往，擴展到對待周圍人和上級的態(tài)度時，也會變得謙和。以上對孝道的研討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孔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1]136的思想，這句話說君臣和父子之間的關(guān)系是雙向約束的。作為一種雙向要求如果在一方不符合的情況下，另一方如果能堅持操守，會被認為是愚忠、愚孝，似乎孔子并沒有推崇一種單向的犧牲和隱忍。筆者認為如果從提升一個人的寬容精神和忍性來說的話，這種操守是可以得到辯護的。為什么曹操欺凌無能的漢獻帝劉協(xié)的行為被后世所詬病，劉禪昏庸而諸葛亮的盡忠死節(jié)卻為后世所褒揚呢？原因正是如果君主不夠英明或較為愚鈍，臣子自以為能力強于君主就有了取而代之的想法，這樣的想法就類似于“強權(quán)即真理”，并不是謙虛的行為。強權(quán)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擁有強權(quán)后得意忘形而失去對弱者應(yīng)有的憐憫和同情，是很容易造成對弱者的壓迫和欺凌的?！豆茏印分小百F之所以能成其貴者，以其貴而事賤也”[3]227“不自以為所貴，則君道也”[3]72都是在勸導君主不應(yīng)該因為自己是君主而產(chǎn)生不恰當?shù)膬?yōu)越感，對強者來說也同理。因此，推崇強權(quán)意味著喪失了謙虛和寬容品質(zhì)。當然這也不是說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推翻君主，而是應(yīng)盡己所能地加以勸阻，如果君主的一意孤行會造成天下巨大的災(zāi)難，才有必要采取措施，而不是自認為比君主優(yōu)秀，就可以廢除他。這就體現(xiàn)了臣子對君主的寬容精神。古代“忠”的概念中包含有忠心不二、盡心竭力、不離不棄之意，君主即使不是非常優(yōu)秀，臣子也應(yīng)當盡忠職守。

綜上所述，孔子思想中并非僅僅是排斥以德報怨的行為，而是有所限度地使用了這一理念，更多是在家庭場域中和君臣關(guān)系中采用“以德報怨”。

二、老子的德怨觀

“以德報怨”最徹底的闡述是來自老子的思想，有學者認為“報怨以德”在原文中的位置發(fā)生了錯簡，以表明老子是支持嚴格的公平正義的[4]。但老子思想中有多處對善惡的態(tài)度可以表明老子的德怨觀不是世俗意義上的公正。下面將從“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2]56“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2]234“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2]129這三句話說明圣人的善惡觀是具有全局性和微妙性。

為什么天下都知道善是什么，在老子看來是不善的事呢？具體的道德事件是具有時代性和情境性的特點，如果僵化了一些道德標準，人與人之間就會變得求全責備，思維定勢也會阻礙辯證地看待問題，比如現(xiàn)代對染發(fā)和文身依然會有偏見，但就其染鮮艷的發(fā)色和文身的人群而言，最多是其社會地位在一般情況下不高，但就人群品質(zhì)而言則不可一概而論。前段時間網(wǎng)上就有出現(xiàn)紅發(fā)女孩被網(wǎng)暴導致其自殺的悲劇。當我們把思維定勢無限強化的時候，那么就會出現(xiàn)不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情況。先入為主將染鮮艷發(fā)色當成一個人缺乏素質(zhì)、修養(yǎng)的表現(xiàn)，加以抨擊和指責，這就是人們“皆知善之為善”了，悲劇的發(fā)生就在所難免。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那老子對那些明顯不善的人為什么要用善良去對待他們呢？這讓普通人在情感上是很難接受的。筆者認為可以從兩個角度加以理解，一是從感化的角度，比較明顯的例子是老師在對差生的接納態(tài)度上。差生往往是調(diào)皮搗蛋的，相當于“不善”了，但是現(xiàn)在的師德要求教師不應(yīng)放棄差生，因為認識到學生是發(fā)展的人。其實并不只有學生是發(fā)展中的人，成人也是發(fā)展中的人，只是學生的可塑性會更高一些罷了?？梢姡@和老子的思想有相通之處。社會心理學表明人都渴望被他人所接納，這種情感是一種非?；镜那楦小Ｒ粋€人在被某個人或某個團體接納的時候，他才會更愿意和這個人或者這個團體持有相似價值觀，才會主動去學習和模仿，以求得進一步的認同。所以老師對差生不放棄，積極接納他，可以說是讓其回心轉(zhuǎn)意的有效方式。如果就因為剛開始他是個差生，就有了放棄、冷落、排斥的做法，那么這個差生很可能會越來越差，以至于日后成為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素。二是從“有容乃大”的角度來理解，“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幾乎沒有人是沒有缺點的，只有抱著寬容的態(tài)度去接納他人小的過錯，才能塑造一個和諧的社會。不然人人求全責備，互相指責，就容易發(fā)生無謂的爭端。而且從人性角度來說，大多數(shù)都是對待別人要比對待自己苛刻的，所以人們是更容易從別人身上找到錯誤和缺點，但從提升修養(yǎng)的角度說人應(yīng)該多找自己身上的不足。

“是以圣人善救人，故無棄人，善救物，故無棄物?！笔谷藯墣簭纳埔蚕喈斢诰热恕！吧啤庇小吧瞄L”的意思。一個人還有沒有救，圣人都是能做出敏銳判斷的，圣人是比一般人更擅長救人?！肮薀o棄人”是一種理想的狀態(tài)，雖然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做到“無棄”，比如毫無悔改之意的囚犯，如果不對其加以限制和懲罰，那必將引起更大的社會危害，但并不能認為對待這一類囚犯就可以毫無憐憫。因為時代在發(fā)展，心理學、教育學、神經(jīng)科學都在不斷地進步，日后有一天很可能研究出矯正這一類罪犯的有效辦法，可能不必一定要用嚴刑峻法來對待，也就是說這種“不棄人”的理念是不應(yīng)摒棄的。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這一點就和孔子的理念就很不相同了，孔子在歷史上的形象通常是他遇到惡的、不善的事情，就會直接加以批評，老子卻認為不必直言?！拔ㄖc阿”的“阿”就是沉默、不置可否、不反對的意思?！妒酚洝分杏涊d一段孔子去請教老子的故事。老子對孔子略有微詞：“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也?！盵5]“驕氣”可以理解成有些憤世嫉俗，“淫志”指過分的志向，也指孔子在禮崩樂壞的年代還渴望恢復(fù)周禮，在老子看來是不切實際的?！叭菝踩粲蕖闭f的是在告誡孔子不應(yīng)愛憎分明、批判性過強，因為這種心理表現(xiàn)在一個人的臉上就是憂愁、苦惱、對外在世界不滿的神態(tài)，而不是給人一種愚頓、木訥、和光同塵的感覺。這種弱化善惡差異的態(tài)度，是在承認惡與善一樣具有存在的必然性。雖然社會需要去惡揚善，但從情感上能讓人更能去接受這世界的多樣性，沒有惡就沒有善，需要正確地處理“惡”在人類道德中的位置是老子所試圖表達的，過分地追求純粹的善是不可能的。戴震批判程朱理學以理殺人，其實就是批判用道德標準去苛刻待人，實則抹殺了人的自然性和現(xiàn)實性。

綜上可知，老子的寬容原則并不限于血緣宗法關(guān)系的范疇，而是對人類中暫時處于弱勢和迷失之人所具有的關(guān)懷，是基于促進一種社會整體的和諧、發(fā)展而作出的寬容行為。

三、以德報怨理念的現(xiàn)實啟示

孔子和老子的德怨觀的區(qū)別在于他們不同的世界觀導致的?？鬃涌吹骄S持親緣關(guān)系中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需要進行某種程度的忍讓?！案笧樽与[，子為父隱”說明孔子是知道什么是道德的行為，不然他就不會用“隱”這個詞了。但是宗法秩序?qū)鬃觼碚f是更重要的，宗法秩序意味著社會的穩(wěn)定格局，意味著小義服從大義，小德服從大德。這有鮮明的集體主義特色。縱觀中國歷史兩千年，孔子的家庭倫理觀對社會穩(wěn)定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唐代張公藝在唐高宗問其九世同居的訣竅時，他回答了一個“忍”字，家庭成員之間的寬容是最普遍的行為，而這種影響對子女的教化是在日常生活中潛移默化的。老子看到了道德標準固化后反而使世人產(chǎn)生不道德的行為，并對他人吹毛求疵，失去了務(wù)實的品性。在現(xiàn)實生活中，以德報怨不作為一種被公眾普遍認同的德性，本質(zhì)原因是其不符合當代人的觀念。受了挫折和損失為何不讓作惡者付出代價呢？他人有做得不好的地方為何不能指責呢？老子從包容感化的角度來倡導以德報怨，而且他認為善與惡是處于共生和轉(zhuǎn)化的辯證關(guān)系之中的。同時老子對道德固化的批評也引申出其對道德是具有時代特征的看法。我們知道封建時期的道德是與現(xiàn)代道德很不相同的，比如離婚在封建時期是很難接受的，是不道德的，而在現(xiàn)代就變得接受度很高。這就啟示我們要善于看到時代的變化，根據(jù)時代來采取合適的道德原則。一成不變，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人道災(zāi)難。

所以在筆者看來，孔子和老子都是推崇以德報怨，推崇忍讓的德性，都試圖營造更加和諧的社會，但他們的適用場域和適用范圍還有理論依據(jù)都是不同的，在具體的操作中會有不同的做法。以德報怨的行為雖然是一種接近圣人的行為，但是在理解之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圣人的用心是非常深遠的，可以對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中如何與他人相處提供一些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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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蘇亞杰（1994-），男，漢族，上海師范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人生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