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好的告別： 孫女與爺爺自拍200張照片

焦曉輝

我們在這滾滾紅塵中走一遭，都要面對死亡。當(dāng)意識到親人臨近死亡時，我們要如何陪伴他們的余生，如何與他們告別呢？

對這個女孩來說，用鏡頭記錄每一個與爺爺相處的瞬間，就是最好的方式。

近日，朋友圈被一組爺爺和孫女的合照刷屏了。祖孫倆親密的感情，在這些定格的影像里自然流露。年輕和蒼老的兩張臉，給人形成視覺上強(qiáng)烈的沖擊力，震撼著很多人的心，大家紛紛表示“看哭了”“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爺爺奶奶”……

照片里的孫女叫石勐堯，爺爺叫石連啟，2017年2月已經(jīng)去世。石勐堯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想念的人就是爺爺。很幸運(yùn)地找到了抒發(fā)感情的方式，用鏡頭記錄下我和爺爺相處的很多個珍貴瞬間。在我想念爺爺?shù)臅r候，記憶會隨著影像，帶我一次次回到我親愛的爺爺身邊?！?/p>

也許，爺爺從不曾遠(yuǎn)行；也許，爺爺從不曾稍離；也許，爺爺已化作星星，用深情的目光照亮著他曾深愛的孫女……這些承載著深摯情感的影像背后，有著怎樣的親情故事？

陪伴我長大的爺爺，老了

石勐堯原是一名文工團(tuán)舞蹈演員，經(jīng)常天南海北地演出。2010年的一天，去外地演出幾個月的勐堯回家看爺爺，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爺爺?shù)男袆舆t緩了許多，耳朵也背了不少。勐堯特別心酸，她不愿相信爺爺居然已經(jīng)如此衰老。

那天，勐堯很想多陪陪爺爺，但又不得不趕回文工團(tuán)。下午臨走時，勐堯跟爺爺揮手道別。在門口換鞋時，轉(zhuǎn)身突然看見坐在床上的爺爺眼神里全是落寞。勐堯的心猛然一疼，她跑回爺爺身邊，對爺爺說：“我們拍張合影吧?！庇谑?，勐堯拍了一張把頭靠在爺爺肩膀上的照片。

照片沖洗出來后，勐堯捧著照片哭了。影像里，那個午后的夕陽灑在爺爺?shù)哪樕?、身上，爺爺?shù)难凵耧@得特別滄桑悲涼和依依不舍。勐堯驚覺：爺爺就像這余暉一樣，一生或許稍縱即逝。一想到如果有一天，她將和爺爺天人永隔，眼淚就止不住地流淌。她希望時光靜止不前，這樣爺爺就不會繼續(xù)老去；她甚至希望時光能夠穿越到過去，這樣她就可以更珍惜和爺爺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

勐堯4歲時，父母離婚，她由爺爺奶奶撫養(yǎng)長大。爺爺退休前是遼寧省撫順市一所中學(xué)的校長，對勐堯特別疼愛。那些珍藏在記憶里平凡無奇的細(xì)節(jié)，全都是溫馨美好：爺爺每天早上都會喊勐堯起床。冬天早上，勐堯怕冷賴床，爺爺從來不發(fā)火，而是微笑著唱國歌哄她起床；晚上，爺爺會早早地給勐堯灌一個暖水瓶取暖。怕燙著她，爺爺就用棉布把暖水瓶裹上幾層，溫度總是剛剛好。勐堯小時候不愛吃飯，長得很瘦，爺爺就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然后哄她：“你好好吃飯，吃飽了飯，你就會長一對翅膀，可以飛到很多地方玩?！臂聢蛞宦?，趕緊認(rèn)真吃飯。一段時間后，勐堯問爺爺：“我怎么還沒長翅膀呢？”爺爺繼續(xù)哄她：“你再好好吃幾天飯，就會長出翅膀啦！”周末，爺爺會經(jīng)常帶勐堯去公園玩。勐堯喜歡玩兒“瘋狂米老鼠”，只要勐堯指著它說“我要玩”，爺爺就陪著她坐上去玩。勐堯依偎在爺爺溫暖的懷里，爺爺?shù)拇笫治罩男∈?，她就感覺特別幸福，特別有安全感……

2001年，勐堯獲悉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前線文工團(tuán)擬在地方上招生。面對文工團(tuán)每8年才招生一次的難得機(jī)會，勐堯怦然心動。她從小就愛跳舞，一聽到音樂，便會翩翩起舞。勐堯經(jīng)常拉著爺爺手說：“我們一起跳個芭蕾舞吧?！睜敔斁蜆泛呛堑嘏阒D(zhuǎn)圈。為了讓勐堯能夠感受生活的美和豐盈，在她剛上小學(xué)時，爺爺就給她報(bào)了一個舞蹈培訓(xùn)班。每天下課，爺爺送她去學(xué)習(xí)舞蹈。一次，舞蹈班組織孩子們?nèi)ケ本﹨⒓右粋€演出，勐堯獲得了個人表演一等獎。之后，她又被學(xué)校評為校園十佳小舞蹈家，參加了學(xué)校的舞蹈隊(duì)。此后，成為一名舞蹈家，成了勐堯的理想。

于是，勐堯把想報(bào)考文工團(tuán)的想法告訴了爺爺，爺爺馬上帶著勐堯去沈陽參加考試。經(jīng)過層層選拔，12歲的勐堯順利成為文工團(tuán)的一名舞蹈演員。

與爺爺告別那天，勐堯抱著他哭了。就在一年前，奶奶去世了。勐堯的爸爸和姑姑來接過爺爺很多次，但爺爺很執(zhí)拗，說自己愛清靜，堅(jiān)持一個人生活?，F(xiàn)在，她也要離開爺爺，他一個人多孤單啊！但爺爺卻微笑著擦干勐堯的眼淚說：“傻孩子，爺爺為你高興自豪！別擔(dān)心爺爺，爺爺會照顧好自己的?！?/p>

去文工團(tuán)以后，勐堯很少有時間回去看望爺爺。團(tuán)里封閉式管理很嚴(yán)格，每周只能和家人打一次電話，通話時長只有兩分鐘；每個月，只有在最后一個周日的下午1點(diǎn)到5點(diǎn)，能和家人見一面。彼時，爺爺身體還很健朗。每次，他都提前從撫順坐車趕到沈陽去看勐堯。

書信往來成了勐堯和爺爺日常聯(lián)絡(luò)和感情交流的主要方式。爺爺每星期會給勐堯?qū)憙煞庑?，字里行間全是對她的萬般牽掛和疼愛；而勐堯無論遇到開心事還是煩惱事，總會毫無保留地跟爺爺訴說……

然而，曾經(jīng)陪伴她一起長大，曾經(jīng)像山一樣讓她依靠、給她安全感與呵護(hù)的爺爺，卻老了。

用鏡頭留住爺爺，留住愛

多年大江南北的演出，讓勐堯養(yǎng)成了隨身帶著相機(jī)拍照的習(xí)慣。她用小小的傻瓜相機(jī)，拍過自己，拍過同事，拍過父母，也拍過爺爺。但那時只是覺得拍照好玩兒，從來沒有拍下來留念的意識。

但那一刻，勐堯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強(qiáng)烈的念頭：“我不能阻止?fàn)敔斔ダ希铱梢詮默F(xiàn)在開始盡可能陪伴爺爺，用鏡頭記錄下自己和爺爺相處的瞬間，把爺爺永遠(yuǎn)留在我的心里。”

勐堯一放假，就推掉所有應(yīng)酬和聚會，回家陪伴爺爺。有一次，爺爺問勐堯：“《李太白傳記》在哪個頻道播？我找不到了?！臂聢虿虐l(fā)現(xiàn)，因?yàn)樗ダ?，爺爺已?jīng)連電視節(jié)目都記不住了。勐堯就寫了一張電視頻道節(jié)目單給爺爺。爺爺立即拿了一個小塑封袋把節(jié)目單小心包好，然后樂呵呵地說：“以后我想看哪個頻道，就方便多啦！”

在陪伴爺爺?shù)臍q月里，勐堯也開始了特別走心的“我和爺爺”的拍攝。所有照片基本都是延時自拍完成，大部分拍攝是用三腳架，近距離拍攝就用手持。7年多時間里，她和爺爺一起合拍了200多張照片，都是她和爺爺?shù)娜粘?，只要能觸動到她的瞬間，她都會按下快門。

每次照片沖洗出來，勐堯就會拿給爺爺看，祖孫倆一起看照片，一起聊聊感受，討論下次拍照時應(yīng)該怎么拍怎么做動作。爺爺一輩子注重儀表，是一位非常愛整潔干凈的人，平時愛穿白襯衫配馬甲，他說：“這樣看著人精神?！庇袝r，爺爺會問勐堯：“下次拍照我穿件風(fēng)衣戴副眼鏡，或戴頂帽子換雙運(yùn)動鞋，是不是更好一點(diǎn)兒？”

有時，勐堯在拍照時會抹點(diǎn)兒粉。爺爺就一邊看著孫女化妝，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那你也給我抹一點(diǎn)兒粉吧?！迸耐暾眨聢蚋嬖V爺爺：“我把照片給朋友們看，他們都夸你帥呢！”爺爺就一個勁兒地笑，高興得像個孩子。

每當(dāng)看到爺爺開心的樣子，勐堯內(nèi)心就滿是欣慰，她無法抵抗時間，阻止它讓爺爺一天天變老，她只能盡量陪伴爺爺，為爺爺做些事，讓爺爺快樂些。她慶幸找到了一個陪伴爺爺?shù)母梅绞?，給爺爺平淡孤寂的生活增添了些許寄托和幸福感。她要把爺爺對她的愛、她對爺爺?shù)膼?，全都放到和爺爺?shù)暮嫌袄?。和爺爺合影，已漸漸成為勐堯生命里一件特別重要的事情，也成了爺孫倆生活中的一個習(xí)慣。

小時候，我是您的孩子；長大了，您是我的孩子

2015年起，爺爺身體衰弱得特別厲害。那年3月，他患肺結(jié)核住了院。此前，勐堯爸爸剛生了一場病，正在康復(fù)期，免疫力較弱；而姑姑在帶兩個外孫女，小孩子抵抗力更弱，于是，勐堯主動承擔(dān)了照顧爺爺?shù)呢?zé)任。

勐堯請假去照顧爺爺。爺爺看到勐堯走進(jìn)病房，慌忙下床戴了兩層口罩退到窗戶跟前。他背對著勐堯，緊張地說：“你趕緊走，我這病會傳染的！這里有護(hù)士、醫(yī)生照顧我，我也會照顧好自己?！臂聢蜃叩綘敔斆媲?，抱著爺爺?shù)募绨蛐Φ溃骸胺谓Y(jié)核沒那么可怕。醫(yī)生說了，身體好，不容易傳染，戴著口罩，注意點(diǎn)兒就行啦。”

勐堯把爺爺扶上床，他小心翼翼地蜷縮在床上看著勐堯。勐堯發(fā)覺，爺爺?shù)难凵袷悄菢拥目斩春蜔o辜，昔日高大挺拔的他，已變得枯干瘦小，就像個孩子一樣，很無助很可憐！勐堯很難過，眼淚奪眶而出，她把爺爺緊緊地?fù)нM(jìn)懷里，疼惜地?fù)崦鵂敔數(shù)念^說：“我是您最親的小孫女啊，有我在，您不用怕！”爺爺像個委屈的孩子，躲在勐堯的臂彎里，小聲地哭了。

每天，勐堯陪爺爺聊天、散步，買好吃的給他，摟著他自拍合影。那段時間，爺爺每天樂呵呵的，心情好了，身體也康復(fù)得特別快。10天后，爺爺出院了。此后，爺爺身體依舊虛弱，但精氣神很好，每當(dāng)勐堯說要回來，他就早早地在家門口等著。一次，爺爺去等勐堯，路過的鄰居跟爺爺打招呼：“老石頭兒，今兒孫女回來?。　睜敔斞劬筒[成一條縫驕傲地答：“對啊，孫女給我買了親子衫，說回來跟我合影呢！”于是，就有了祖孫倆穿同一款式的白襯衫和馬甲配牛仔長褲的合影。

還有一次，勐堯攙著爺爺去公園散步。沒走多遠(yuǎn)，爺爺就說腳疼。那段時間，他總說腳疼?；丶液?，勐堯檢查爺爺?shù)哪_，發(fā)現(xiàn)沒什么大礙，就是人老了，趾甲翻到肉里面去了。

勐堯打來一盆熱水讓爺爺泡腳。泡完后，她抱著爺爺?shù)哪_，給他修剪趾甲。爺爺說：“我腳臭，還是別剪了吧？”勐堯就打趣道：“這些都是我小時候，你為我做過的事呀，我得還給你！”爺爺就笑，一臉的幸福。這一幕，也被勐堯定格了下來。第二天，爺爺開心地給勐堯打去電話：“我的腳不疼啦！”勐堯很開心，此后，只要一回家，她就幫爺爺泡泡腳，剪剪腳趾甲。

2016年7月，爺爺又患了腦血栓住院治療。出院后，他走路便不太利索了。爺爺去浴室洗澡，勐堯總是不放心，擔(dān)心他會滑倒。一次爺爺洗澡，勐堯聽到浴室傳來一聲響，她趕緊推開浴室門去看爺爺。推門進(jìn)去的時候，她看見瘦弱的爺爺正在艱難地搓后背，肥皂盒被打翻在地。勐堯心頭一緊，她趕緊上前說：“我來給你搓背吧?！睜敔斚駛€孩子一樣，低著頭聽話地讓勐堯搓背。

搓著爺爺瘦骨嶙峋的后背，勐堯心都要碎了，爺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她感覺爺爺隨時都會離開自己。她按下了快門，希望時光能夠停止，能永遠(yuǎn)留住親愛的爺爺。

越害怕爺爺離開，勐堯越想把跟爺爺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都定格成永恒。2017年正月初五，爺爺又住院了。那天，爺爺說有點(diǎn)兒不舒服，勐堯就帶他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后，爺爺身體各方面沒有大的異常，醫(yī)生建議住院觀察?？墒浅跗吣翘?，他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立即被送進(jìn)重癥監(jiān)護(hù)室，戴上了呼吸機(jī)，再也說不了話了。

初八那天晚上，勐堯又到醫(yī)院護(hù)理爺爺。那一夜，爺爺一直不肯閉眼睡覺，他一直看著勐堯，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枯瘦的左手耷拉在床邊動了幾下。勐堯緊緊握住他的左手，哭得肝腸寸斷！她知道爺爺快不行了，她知道爺爺想說：“爺爺有好多話想跟你說，爺爺不放心你，舍不得你……”

第二天，爺爺因?yàn)樾呐K衰竭，帶著不舍和眷戀離開了人世。

2017年8月，沉浸在悲痛中久久不能自拔的勐堯，去沖印社沖洗和爺爺?shù)暮嫌?。攝影老師被這些照片震撼了，紛紛建議她參加攝影比賽。兩個月后，勐堯一舉獲得第七屆遼寧省青年攝影十佳攝影家的稱號和中國當(dāng)代攝影新銳獎，這組“我和爺爺”的照片，才得以在朋友圈瘋傳。這些讓人淚奔的照片，感動了萬千網(wǎng)友，很多人說，從這些照片里，仿佛看到了自己已逝的親人……

愛的表達(dá)有各種方式。只要已逝的親人在我們的記憶里珍藏著，他們就還活著。對勐堯而言，爺爺從未遠(yuǎn)離，因?yàn)樗缫延苗R頭將他銘刻在心間，銘刻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