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木匠

張木匠中等個頭兒，偏瘦，上身短，下身長。頭上沒一根白發(fā)，黑亮亮的，如同噴了發(fā)油。黑紅的臉膛兒，眼睛細長，胡楂又黑又粗，好像刷子。他說話語音柔柔的，語氣溫和。他愛抽煙，煙口袋從不離身。他卷的煙和別人卷的不一樣，又粗又長。他吸起來一口接一口，十分享受的樣子。有人給他香煙，他不要，說沒勁兒。

十里八村的人家，蓋房子做窗戶、門、家具，都找張木匠。他是我家西鄰居，歲數(shù)比我父親大，按村里輩分排，和我父親平輩。

我家有兩根木頭，又粗又長，是蓋房子剩下的。家中沒有衣柜，父親決定用這兩根木頭做個衣柜，就去找張木匠。

見面談好價錢后，張木匠就帶著尺、鋸、刨子、錛子等工具來到我家。我家院子成了做工場所。兩根木頭被大卸八塊，弄成了長短粗細不一的木條。地上的刨花、工具鋪了一地，像擺攤似的。

我是很高興的，因為父母留他在我家吃飯，每頓都是細糧，我能借光吃點兒。

我好奇心很強，放學(xué)寫完作業(yè)，就跑到他身邊，看看刨花，摸摸木條和工具。他向我問這問那，我知道的就點頭，不知道的就搖頭。

有一次，母親見我又在張木匠身旁玩，我卻不吱聲，就怒聲問我：“你這孩子，咋不和你大爺說話呢？”

張木匠打圓場，說喜歡我這樣的孩子。

有一天，父親幫張木匠往木條上粘膠，我在一旁拿尺子玩。張木匠一邊粘一邊問我：“你想學(xué)我的手藝嗎？”

這事我從沒想過，就說不知道。

父親這時對張木匠說：“大哥，我看讓他學(xué)行，有您這手藝，不愁沒飯吃?！?/p>

張木匠說：“心靈手巧，肯下苦功才能學(xué)會?！?/p>

張木匠起早貪黑地忙碌大半個月，衣柜做成了。衣柜又高又寬，刷的漆是米黃色的，占據(jù)了我家半個堂屋。獨特之處是門上鑲著鏡子，鏡子上畫了風(fēng)景畫。

我很喜歡鏡子上的畫，問張木匠：“你是木匠，怎么還會畫畫？”

他笑著說：“你不知道了吧？我的才藝多著呢?！?/p>

我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向父親詢問他的事情。

從父親口中得知，張木匠是山東人，三歲時死了父親，跟著改嫁的母親來到我們這里。他繼父是個木匠，給人做過不少家具，口碑不錯。

他母親和繼父生了個女兒，母親生完女兒就體弱多病，幾乎天天吃藥，繼父掙的錢不夠買藥的。因為沒錢，張木匠初二就輟學(xué)了，給做木工活的繼父打下手。他心靈手巧，沒過幾年，就學(xué)會了繼父的手藝。他喜歡美術(shù)，閑著沒事時便自學(xué)。他最拿手的是用油彩在玻璃上畫畫。前兩年，他拿著玻璃畫參加美術(shù)比賽，得了一等獎。

我產(chǎn)生了學(xué)畫畫的想法，有一天我對張木匠說：“大爺，你教我畫畫唄。”

他笑著說：“我不懂畫畫，都是瞎畫的，教不了你?！?/p>

我搖著頭說：“你騙人，聽我爸說，你的畫還得過獎哩?！?/p>

他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說：“我的畫法是野路子，不正規(guī)，喜歡美術(shù)就往美術(shù)學(xué)院考?！?/p>

我要看他獲獎的畫，他就從里屋拿出一幅帶框的畫給我看。這幅畫畫的是傍晚的村莊，火紅的落日，樹上歸巢的喜鵲，趕驢車回家的農(nóng)夫，喂豬的婦女，房上的炊煙，都太逼真了。

做這個衣柜，讓我家和張木匠家走得近了，幾乎每天都在一起。我家每次改善伙食，母親會盛出一碗，給張木匠家送去。張木匠家做好吃的，也給我家送來。他家五個孩子，四男一女，都比我大，他家孩子穿小了的衣服，張木匠就給我家送來，男孩的我穿，女孩的妹妹穿。

母親會用樹條編筐，他家沒人會，母親就多編幾個，給他家拿去。他家有臺黑白電視機，十四英寸的，是張木匠為前村一戶人家做櫥柜給的抵賬物。我家沒電視，農(nóng)閑時的晚上，父親就帶著我和妹妹去他家看電視。我們一進屋，張木匠會給父親沏茶水，同時把裝旱煙的盒子也遞給父親。他家里有瓜子和水果了，他還會拿給我和妹妹吃。

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一個夏日傍晚，張木匠來到我家，說他大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學(xué)費不夠，想借點錢。父親沒有絲毫猶豫，問借多少，他說需要五百元。

我家母親管錢，父親讓母親去拿。母親面露難堪，說前天買了化肥，不夠五百元了。

張木匠聽后，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說：“那我到別人家看看吧?！?/p>

父親攔住他，說：“大哥，你不用到別人家去了，我有幾個豬崽兒，明天去賣掉?！?/p>

張木匠拉住父親的手，激動地說：“遠親不如近鄰，這句話得到驗證了。”

母親插話：“誰用不著誰，能幫一把就幫一把?！?/p>

第二天早上，父親和母親將豬崽兒用車拉到鎮(zhèn)里賣掉了。

這天下午，父親將湊夠的錢送到了張木匠家。張木匠夫婦感動壞了，強烈地留父親吃飯，沒法推脫的父親答應(yīng)了。

張木匠殺了一只雞，煮了咸鵝蛋，還拿出一瓶別人送的酒。飯好時，母親和我及妹妹也被張木匠的妻子叫去了。

飯桌上，張木匠夫婦除了給我的父親、母親敬酒，還頻繁地給我和妹妹夾菜，并且說了很多感激的話。

我上高中的時候，張木匠家搬走了，自此我們兩家斷了聯(lián)系。

我兒子五歲那年夏天，村里駛進來一輛轎車，在我家門口停下了。正在掃院子的父親愣住了，一個年輕小伙兒走下車，來到父親面前說：“叔，我來請你了。”

父親沒認出這個人，問：“你是誰？”

父親打量半天。小伙兒給了提示：“我考上大學(xué)那年，你借了我學(xué)費?！?/p>

父親恍然大悟，說變了模樣，認不出來了。

接下來，父親問小伙兒：“你爸呢？”

小伙兒說：“我爸在鎮(zhèn)里呢，受他吩咐，請你們一家去吃飯?！?/p>

父親非常高興，說：“行?！本妥哌M屋叫上我們。

我們一家就坐上了小伙兒的車。車在鎮(zhèn)里的一家飯店門口停下，進屋后，見張木匠坐在桌前正在等我們。

吃飯的時候，父親問張木匠搬到哪去了，張木匠說如今在市里安家了。母親問他妻子和孩子的情況，他說妻子去年患心梗去世了，遭罪的命，享不了福。幾個孩子，除老五在念書外，其他的都成家立業(yè)了。

我問他還畫畫嗎？他說一直沒扔下，每天都在畫，在書刊上發(fā)表過不少作品，還辦了個畫展。

談到他的木工手藝，他一臉欣慰，說二兒子學(xué)會了，他有了繼承人。

吃完飯，張木匠從包里拿出厚厚的一沓錢塞到父親手里，說還錢。

父親一驚，將錢塞回張木匠的手里，說咋還這么多？

張木匠笑了，他對父親說，你認為多，我還覺得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