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刷臉

一

吳越的生命終結(jié)在單位不遠處的馬路上。清明節(jié)前一天的晚上，他被一輛貨車撞飛了，甲辰龍年盛大的花事與他無關(guān)了。

這事太蹊蹺了，他一個退休人員，晚上10點鐘來單位干嗎？是單純的意外？還是他殺？抑或是自殺？

懷疑吳越是他殺，是有根據(jù)的。他在銀行上班的時候，分管信貸工作，他曾拒絕給不合規(guī)的企業(yè)放貸，任憑領(lǐng)導如何打電話暗示，他就是不開竅兒。這件事的后果是他接到了三個匿名的威脅電話，為此，他失眠了好幾天，最后還是把這事兒跟單位的領(lǐng)導和同事說了。他還說，自己要是非正常死亡，一定是被他們害死的。不過，一直到他退休，他都是平平安安的。

懷疑吳越自殺，也不是捕風捉影。他退休后的兩個月時間里，本該煥發(fā)第二春，可不知為什么，他不但沒有因為離開職場一身輕，反倒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他睡不好覺，成天蔫頭耷腦的，眼圈發(fā)黑，他見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活著沒意思。

他在這兩個月里，生活由追劇、刷手機、做飯、吃飯、遛彎兒構(gòu)成，看著之前的同事都在單位里朝九晚五，他覺得他的生活沒意思透了。為了出去透透氣，他掏錢請退休的老同事喝酒，每次吳越喝多了就反復說活著沒意思。

吳越說活著沒意思的時候，大家都說他“凡爾賽”，退休金九千多元，老婆是退休教授，退休金也不少，孩子在銀行上班，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吳越現(xiàn)在應該是最好的時候，身體好，財務(wù)自由，自己喜歡什么就做點兒什么。所以，這話他總說，就沒有人當回事了，甚至都不接話茬兒了。

但是，吳越現(xiàn)在死了，死因不明，大家就不自覺地往他之前說的話上聯(lián)想。據(jù)說，那天晚上，他約了四個人一起喝酒，席間并無反常。酒局散了之后，四人各自打車回家，反常的是，吳越為什么打車到單位了呢？

交警通過調(diào)取監(jiān)控錄像、公交車和肇事車的行車記錄儀，還原了吳越的行動軌跡。吳越是專門來單位的，他從一輛白色的轎車上下來，走進了單位。但是，幾分鐘后，他就出來了。吳越從單位出來，走路有點兒晃，他走了一段路，看見斑馬線，就開始過馬路。信號燈在他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變紅了。他好像沒有看信號燈的顏色，繼續(xù)走，等候信號的公交車司機顯然看見他了，原地未動。然而，當吳越走過了公交車，就被公交車右側(cè)駛來的貨車撞飛了。

吳越的頭撞在了馬路牙子上，在醫(yī)院搶救了一夜，還是沒有被救過來。

監(jiān)控錄像排除了他殺，但沒排除自殺。

大家便感嘆：太可惜了，才61歲，好日子剛開始，怎么就遇到這飛來橫禍呢？曾經(jīng)的同事說，老吳在單位的時候，工作認真，還是全省金融系統(tǒng)的先進工作者。

事故責任的認定結(jié)果是吳越全責，他在馬路中間遇到紅燈的時候，沒有站在安全區(qū)域內(nèi)等候，繼續(xù)橫穿馬路?？ㄜ囁緳C處于視野盲區(qū)，沒有看到從公交車前穿過的吳越。但是，處于人道主義關(guān)懷，交警還是跟卡車司機協(xié)商，給吳越家屬賠五萬元。司機張鐵表示同意，畢竟人是在自己的車下沒了，況且他覺得自己也不是完全無辜，如果他細心一點兒，想一下綠燈亮了公交車司機為什么不發(fā)動車子前行，然后也等等……

吳越媳婦田卓曾是美術(shù)學院的教授，如今也退休了。她看完監(jiān)控錄像，知道責任確實在吳越。她聽說司機張鐵全靠這輛車給市場送菜賺錢養(yǎng)家，所以堅決不收司機張鐵的賠償金。

司機張鐵感激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掉進冰窟窿里的心經(jīng)過兩天的風霜，又一下子晾曬到了溫暖的陽光下。他感嘆這位田教授是好人，他暗暗下決心，以后要盡自己的所能報答田教授。

二

吳越的后事辦完了，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7點多鐘，司機張鐵帶著媳婦來到了田卓家。兩口子給田卓送來一筐笨雞蛋，還有一些時令蔬菜。田卓招呼他們進屋。張鐵不進屋，說：“田教授，我還要去蔬菜批發(fā)市場送菜，讓我媳婦陪你嘮嘮嗑，家里有什么活兒，讓她幫忙干，她可有力氣了。我送完菜回來接她?！?/p>

田卓面對沒打招呼就來的張鐵兩口子，說：“張鐵，你不用給我送菜了，我家老吳的死和你沒有關(guān)系，這是他自己的命數(shù)。”

張鐵好像沒聽明白田卓的話，轉(zhuǎn)身就走了，田卓也只好把張鐵媳婦請進屋里。張鐵媳婦四十歲出頭，快人快語，坐到沙發(fā)就說：“田教授，以后你家需要男人干的活兒，你言語一聲，讓我家張鐵都給你干了，他沒時間的時候我來?！?/p>

張鐵媳婦在屋里掃了一眼，拿起掃帚就掃地，一邊掃一邊說：“田教授，你家大哥在臨走那些天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我們鄉(xiāng)下都有這樣的規(guī)律，人不管是怎么死的都有預兆，我家鄰居大哥是去年秋天出車禍死的，平時他挺懶，日頭卡山了，他就堅決回家，從來不起早貪黑?？墒牵鲕嚨溨?，他卻趁著大月亮到田里把苞米稈子都割了，還拉回家，摞在大門外。結(jié)果，他開卡車出車禍死了。因為是橫死的，不能往院子里抬，鄰居就把他停在了那垛苞米稈子上。你說邪不邪？他媳婦回來看見這一幕，瘋了似的哭嚎：懶了一輩子，抽什么瘋，去把苞米稈子整家來，到最后還給自己用上了，你個挨千刀的?！?/p>

田卓想了想，說：“倒是有一個不同尋常的事兒。吳越去找換季的鞋，結(jié)果找到一雙皮鞋，一看鞋盒子里的購物小票，那雙鞋在鞋柜里放了九年，這回他才想起拿出來穿。結(jié)果，剛穿一天就壞了，鞋的里子破得像開花了一樣，鞋底也開膠了，掉底兒了。你說這件事兒算不？”

張鐵媳婦說：“這不算，這鞋是你們放壞了的，不是你家大哥穿壞的，是正常的，要是新買的鞋，大哥剛一穿就壞了，這才是反常，才是預兆。你們家的鞋怎么放了九年還不穿？那不壞才怪，人也一樣，你看我們天天在地里干活兒累不壞，反倒是一閑著，什么毛病都來了，腰酸腿軟屁股疼，可怪了?！?/p>

田卓說：“再有就是我家的虎皮蘭突然死了，養(yǎng)了好多年了，我拔出來一看，爛根子了?！?/p>

張鐵媳婦說：“虎皮蘭老皮實了，突然死了，是有點兒反常?！?/p>

說著話，張鐵媳婦把田卓家里的衛(wèi)生給打掃了一遍，把地板也擦了一遍。張鐵媳婦走后，她的話一直在田卓的心里盤桓。田卓想，吳越上班時候，啥事兒沒有，退休了咋還來事兒了呢？還有，虎皮蘭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三

夜里睡不著，田卓突然想起一件事，春節(jié)剛過時，吳越想在家招待幾個同事和領(lǐng)導，他跟田卓商量，卻被田卓拒絕了。田卓說：“你招他們到家里來是一件麻煩的事兒，累斷我腰筋，還不見得說我好，在家吃也不見得少花錢。你們出去吃，也算是有誠意，有面子。我呢，還能利用這時間畫我的畫?！?/p>

吳越說：“你說的都對，可是，這次我要請領(lǐng)導，領(lǐng)導去飯店不方便。再說在家做，怎么也比在外面省錢。”

吳越也是想省錢才在家里請客。但是，田卓覺得趁著自己現(xiàn)在身體好，要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兒。她對水墨畫的理解隨著時間的延展有了新的認識，她要抓緊時間把這些想法實踐出來。她認為從前的省錢方式毫無意義，甚至是浪費生命，這邊省下來一點兒，那邊浪費掉的沒看見。所以，退休后，她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面，甚至家里一周不收拾衛(wèi)生，她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

田卓說：“你可以把飯店訂到附近的城市，比如撫順、鐵嶺、本溪，都是一小時之內(nèi)的車程，誰認識你的領(lǐng)導是誰?。坎粚Π?，退休了，你請領(lǐng)導干嗎？”

他說：“我想探探話兒，看能不能延聘我。”

田卓說：“我看這事兒有點兒扯?！?/p>

吳越說：“我試試，萬一有希望呢？”

于是，那次飯局就安排到撫順了。

第二天，吳越說：“現(xiàn)在有點兒后悔，要是年輕時候我跟你學畫畫，現(xiàn)在也是學成了。”

田卓心里一驚，說：“你想延聘，沒談成吧？到退休的時候你就該下來，有啥想不開的？再說了，你不是還有我，還有孩子嗎？”

吳越說：“我看你一天總畫畫，也不關(guān)心我?！?/p>

田卓說：“我早就跟你說了人不能只干工作，工作之外還要有一份精神寄托，你當耳旁風啊，你還因為我畫畫總跟我干仗。但是，現(xiàn)在想明白了也是好事兒，啥時候開始都不晚啊，你現(xiàn)在開始學，家里筆墨紙硯一大堆。畫上畫，你不但不會失眠， 還會惦記著哪地方?jīng)]畫好?！?/p>

吳越說：“我每天努力工作，按部就班，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向上爬，爬到自己不能再往上爬的地方，我就失去了目標。我的迷惘不是一天半天的，早在我沒有晉升希望那天，我就開始郁悶了。退休了，就等于從自己好不容易爬上去的地方掉下來了，心里一片茫然啊。我覺得自己還能干，可是不讓干了。”

田卓笑著說：“你個缺心眼兒的，還能讓退休給整郁悶了，你就是郁悶死了，單位該咋咋地。你沒看見那植物，一年就開花那么幾天嗎？人生也一樣，耀眼的時候也就那么幾年，其余時間都是平平淡淡的?！?/p>

吳越說：“你說的我也都知道，可就是鉆了牛角尖，你得幫我一下，讓我從牛角尖里走出來?！?/p>

田卓說：“對唄，你能認識到這樣，你的失眠將不治而愈。我告訴你啊，你兒子早就開始畫畫了，兒子從小喜歡畫畫，想考美院，你堅決不同意，非讓他學金融。這一步他聽你的了，但是他心里就是放不下畫畫，上大學就一直在畫畫，還不讓我告訴你，兒子在外面參加美展都用筆名。你現(xiàn)在學啥都不晚，咱活到老，學到老。”

吳越說：“兒子早就學了啊，我太高興了！怪不得他不怎么來家里呢，是在畫畫，沒時間啊。兒子好，我就滿足了。我不想學畫畫，坐不住，我想學唱歌，然后再學一門樂器，小時候我就想學樂器，家里沒有錢，始終也沒學。”

田卓說：“你學啥都行，專心地去學，按一萬小時定律，十年后，你剛七十歲，也能成為一個行業(yè)的專家。”

吳越說：“找點事兒干，能把我的失眠治好了，我就滿足了，然后，我在家多干點兒家務(wù)，讓你多點兒時間畫畫。”

田卓說：“好話一句三冬暖?；仡^我陪你去找個老干部大學，你去報個聲樂班，那里還有好多老太太陪你學呢?！?/p>

吳越笑了說：“她們要是送我點兒秋天的菠菜，你不許吃醋啊。”

田卓說：“太難得了，撥開烏云見晴天。你一天到晚拉個臉子，給我壓抑壞了，讓你快樂起來，啥都不算事兒。”

吳越這人很古板，不茍言笑，從來不會說個笑話。其實田卓想跟他離婚不下一百次了，年輕時田卓回家畫畫，吳越堅決反對，還經(jīng)常嘲諷她說：“你畫畫這么用功，能賣錢?。俊?/p>

田卓說：“你掉錢眼兒里了？我們倆的工資足夠我們家的開銷，人總不能只為錢活著吧？我又沒靠你養(yǎng)活，業(yè)余時間畫畫，我也沒耽誤照顧家，你有什么看不順眼的？”

吳越說：“你跟錢有仇??？你的那些同事，誰不辦繪畫班？你放著錢不賺，到最后你能成齊白石？還是能成張大千？”

田卓聽了他的話都快被氣炸了，她說：“你能活三輩子?。靠慈思肄k畫班賺錢你也眼氣！”

后來田卓說要跟他離婚，他才不再說這說那的，任由田卓畫畫了。其實，這看似無用的愛好，在精神上有大用。

現(xiàn)在，吳越認同了畫畫的意義，算不算是死前的預兆呢？于是，田卓萌生了一個想法：去見見吳越出事那天曾接觸過的人。

四

田卓打電話約當天與吳越一起喝酒的四個人見面。

張三先來了，話還沒說，他給田卓遞過來一個信封，說：“弟妹，你節(jié)哀順變，那天的酒局是吳越張羅的，其實，那天我還有別的事兒，他打電話說想我們了，我才來的。那天，我也沒勸他多喝，其實他也沒多喝，我們五個人，才喝了兩瓶白酒。弟妹，你可不能賴我??！這是五千元，雖然不多，代表我們家的一片心意。我老婆還說了，以后不讓我隨便喝酒了?！?/p>

田卓說：“張大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跟你要錢的，肇事司機給的五萬元我都沒要，能要你這錢嗎？我就是想知道，我家老吳在人生的最后時光都經(jīng)歷了什么?！?/p>

張三長出了一口氣，換成了笑臉。這時候，李四也來了。同樣，他先拿出一個裝有五千元的信封，遞給田卓，說了跟張三差不多的話。

田卓說，一會兒王哥、劉哥來，恐怕也是這番操作吧。

張三和李四對視了一下，低下頭，不再說話。

田卓說：“你們哥兒四個都是老吳的鐵哥們兒，老吳不在了，你們還能拿出錢來表達你們的感情，這已經(jīng)很難得了，我心里記下了，但這錢我無論如何不能收。剛才張哥說我家老吳約你們幾個說事兒，他究竟說了啥事兒？”

張三說：“吳越跟我們說，他這次是最后一次跟我們喝酒了，因為他想戒酒了。其實，還沒退休時，單位體檢他就查出有脂肪肝、高血脂、高血壓，心臟還有輕微的房顫，醫(yī)生建議他戒掉煙酒。但是，一來他喝酒是為了解憂，二來也是為了治療失眠。他說，他現(xiàn)在找到了治療失眠的新辦法，你給他報了二胡班，他去拉二胡，失眠的情況已經(jīng)有了改善，他還很高興，說跟你過了一輩子，到現(xiàn)在才體會到了你畫畫的幸福?！?/p>

李四掏出手機說：“弟妹，張哥說得一點兒不差，當時我覺得他站起來鄭重地宣布戒酒的樣子很好笑，就隨手拿手機錄了視頻，想留個證據(jù)，等他戒不掉煙和酒的時候取笑他，讓他再請我們喝酒，沒想到……咱倆加個微信，我把視頻傳給你?！?/p>

王五說：“你看，老吳要是不出意外，你們家多完美！”

田卓看了視頻，說：“你傳到老吳的微信上，他的朋友圈我還在替他更新，好像他還活著的時候一樣。正好，今天我就發(fā)這一條?！?/p>

田卓辭別他們，回家后她用老吳的手機發(fā)了朋友圈，標題寫著：我們家版本的《警察與贊美詩》。

《警察與贊美詩》是馬克·吐溫的小說，主人公一頓胡作非為，目的是想到監(jiān)獄里過冬，但就是不能如愿。他在教堂聽到贊美詩的歌聲時，心靈受到洗禮，想重新自食其力的時候，被警察抓到監(jiān)獄里過冬去了。

《警察與贊美詩》這篇小說是田卓在高中語文課上學的，她覺得這仿佛是一個隱喻，像吳越的生命歷程。他失眠、頹廢、喝酒、說活著覺得沒意思的時候，還能稀里糊涂地活著，等到他明白了活著的意義，想要好好地活著的時候，老天卻把他收走了。他說這是最后一次喝酒了，他這個烏鴉嘴，一語成讖。

張鐵媳婦說的反常該是這句話啊。學二胡與喝酒并不相悖，想戒酒也用不著這么斬釘截鐵，更用不著當眾宣揚啊。

田卓給張鐵媳婦打了電話，說了這件事兒。張鐵媳婦說：“姐，這就是命里注定，你就認了吧。”

這一句命里注定，還真有開解田卓心結(jié)的作用。

五

第二天，田卓來到交警隊，拷貝了吳越在人間的最后影像。通過回放監(jiān)控上白色轎車的號牌，田卓要到了司機的聯(lián)系方式，她想知道，吳越在離開了飯店回家的路上，為什么去了單位，這期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田卓想約司機到家附近的咖啡館，接電話的是個年輕的女性。聽了田卓的來意，對方爽快地答應了，時間定在中午。

田卓提前來了，她給司機帶了一把自己手繪的折扇。女司機很準時，她年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穿著一套黑色西服，身材適中，沒有化妝，眼睛不大，很是精干。見到女司機的一瞬間，田卓的腦子里還閃過了她是吳越紅顏知己的念頭，但立刻又否定了。吳越退休后，精神狀態(tài)很差，整晚失眠，情緒低落，沒有“老房子著火”似的激情澎湃。

田卓與女司機握手，女司機說，我叫鹿鳴。

田卓說：“小鹿，不好意思，中午把你約出來，會不會耽誤你吃午飯？要不咱倆換一個地方，我請你吃點兒便飯?！?/p>

鹿鳴說：“姐，不用的，我中午不吃飯。”

田卓說：“吃飯怕胖??？”

鹿鳴說：“是唄。姐找我想了解什么情況？”

田卓拿出手機，給她放了一遍監(jiān)控視頻，是吳越從鹿鳴車上下來的畫面，然后說：“我丈夫從你的車上下來，半小時后就去世了，而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后跟他有交集的人，我想知道他怎么會在你的車上？”

鹿鳴說：“哎呀！這可太意外了?！?/p>

鹿鳴一臉難過地看向田卓。田卓說：“我沒事兒，你繼續(xù)?！?/p>

鹿鳴頓了一會兒，說：“先說他怎么會在我車上的吧。我在政府工作，但沒有編制，是臨時工，工資不高，雙方父母就給我買了一輛車接送孩子。下班以后，我出來開網(wǎng)約車，你丈夫就是在網(wǎng)約車平臺上叫的車，所以，他就在我的車上了。”

田卓對這個答案很意外，她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田卓家里有車，吳越外出喝酒，田卓沒讓他開車。

田卓壓住內(nèi)心的波動，問她：“你還記得我愛人乘車時的情況嗎？畢竟時間過去一個月了。”

鹿鳴說：“記得。因為他喝酒了，說話的聲調(diào)有點兒發(fā)飄，我害怕他吐到我的車里，所以我開得很慢，一直從后視鏡里觀察他。有一個奇怪的事兒，就是他的單子上填的下車地點是銀行，可是他上車后，告訴我的地址是什么花園，我記住不了，他說的地方明顯是住宅區(qū)。我說，下車地點都輸在程序里了，我們得按平臺規(guī)劃的路線走。到了銀行門口，他遲疑了一下說，要不你在這里等我，我上樓刷個臉就下來，還坐你的車回家。我說，這不可以，我已經(jīng)送你到了目的地，你要是去別的地方，需要重新叫車，但是接單的人不一定是我。他就說，那好吧，我刷完臉，再重新叫車，謝謝。就這樣，他下車了，之后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不相信，還可以去平臺調(diào)取我和你先生的對話，我的車內(nèi)是有錄音的。”

田卓說：“我相信你的話，可是，他要回家，怎么能填單位的地址呢？”

鹿鳴說：“這不奇怪，一定是他之前在平臺上叫過車，填寫過單位的地址，再叫車的時候，經(jīng)常填寫的地址就會跳到前面?？赡苁悄阆壬榷嗔?，晚上光線比較暗，目的地沒分辨清楚，手一滑，就點了單位的地址，到單位了，他一時腦子沒轉(zhuǎn)過彎來，習慣性地就去刷臉了。他跟我說的是刷完臉就回家，所以，他的死應該是意外，不是自殺?！?/p>

六

四月底，吳越單位人力資源部的人事專員照例把考勤信息表打印出來，整理考勤結(jié)果的時候，人力資源部的小張“啊”的一聲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她連忙把表格送到行長手里說：“行長，你看，4月1日晚上10點，吳越來單位刷臉了?！?/p>

田卓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學過心理學的她知道了，吳越不是自殺，也不是喝多迷糊了。女司機說他要刷臉的時候，她還以為是酒話，沒想到他真去了。

田卓走到窗前，窗前的楊樹葉子已經(jīng)遮住了她的視線。在溫暖的春天里，她打了一個冷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明白了，她的男人雖然言之鑿鑿地說找到了余生的方向，其實并沒有真正地走出那份自己制造出來的虛無。

窗外，該綠的地方都綠了，舊枝之上，新綠又發(fā)。

花謝了明年會再開，明年春天的花事，只能是田卓一個人了。傷感的田卓剛點了一支煙，門口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一聲“奶奶”傳來。田卓立刻掐滅了煙，飛奔到門口，張開雙臂，接住了撲到她懷里的小孫子。

小孫子白白胖胖的，剛在沙發(fā)上坐定，就拽著田卓的手，說：“奶奶教我畫畫?！?/p>

田卓說：“好，教我小孫子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