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秘密

阿伍頌庚，本名朱建鋒，彝族，1987年出生，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景洪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山原》《雨林神象》等，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邊疆文學》《詩歌月刊》《陽光》《滇池》等文學期刊，作品入選多個選本，有小說獲第四屆全國“大鵬生態(tài)文學獎”佳作獎、第九屆滇云網(wǎng)絡文學大賽一等獎。

1

那是一張拍攝技術并不成熟的黑白相片。她看上去還不足二十歲的樣子，雙唇緊閉，昂首挺立，肩膀上垂著兩根辮子，有種堅毅流露在嘴角。她身后是一座長滿荒草的舊塔，塔身傾斜，幾乎要倒下來的樣子。從相片上看，塔比人高出的位置到刺向天空的尖梢處只占整座塔身的三分之一左右。是塔本身就不高呢，還是拍攝技術拙劣所致，我不得而知?？傊?，這個謎團從小就困擾我，已有四十多年了。

我的母親在高中畢業(yè)那年，作為上海知青被分配到云南西雙版納東風農(nóng)場。出發(fā)那天，她跟隨下鄉(xiāng)知青的人潮從上海乘火車前往昆明，再從昆明轉(zhuǎn)車到西雙版納。其實，奶奶很忌諱向我透露母親到云南當知青的經(jīng)歷。那時，電視劇《孽債》很火，奶奶還擁有足夠砸壞一臺電視機的力氣。

說來也是緣分，三年前，我們新源小學跟西雙版納的東風小學結(jié)對子。有一年，西雙版納的教師來我校交流，宴會上的祝酒歌唱得正酣，一位叫陳東偉的老人突然淚流滿面地沖進來。后來，我知道了，他也在西雙版納當過知青，再后來我跟他成了朋友，我叫他陳老。陳老跟我講，當時他的家里人想盡一切辦法讓他留在城市，可他仍然去了云南。他說坐火車離開那天，火車上痛哭的、沉默的、滿懷期待的，每個人的狀態(tài)都不一樣。他對我說，當時我的母親也應該在火車上。

火車到昆明時，下起了瓢潑大雨，暴雨擊打綠皮火車的聲音掩蓋了知青的哭聲、笑聲。陳東偉說，他肯定見過我母親，因為他對我這張臉感覺一點兒也不陌生。可能是在剛上火車的人群中，也可能是在擁擠的火車站甬道里，還可能是潑水節(jié)時在瀾滄江邊潑水的女知青中。總之，他肯定見過，說不定他們當時還講過一兩句話，也許只是些客套話而已。

我把那張在箱底壓了五十年的相片遞給他時，他激動的樣子我至今難忘。我想，在那里有過怎樣深刻的經(jīng)歷才能讓一個老人激動成那樣？他說，他在東風農(nóng)場時去過這個塔，只是沒留下相片。當?shù)厝朔Q這座塔為曼飛龍白塔，因形狀像雨后春筍，又名筍塔，傣語稱之為塔糯，所以知青們也跟著叫塔糯。至于相片上的女孩，他肯定地說，在東風農(nóng)場的原始森林里開墾荒地種植橡膠時見到過，可惜那一面竟成了唯一的一次。他說，跟她在一起的女知青都叫她小揚。我心想，如果他聽見女知青叫她小揚就對了，因為我母親名字里帶一個揚字，奶奶提到母親時也叫她“你母親阿揚”。

我問他后來有沒有見過“小揚”，比如被當作勞動模范宣傳表揚，或者犯了錯誤被通報批評什么的。陳老想了許久，嘆了口氣接著說，那年月只會記得私下里發(fā)生的一些關乎自身的小事，不在一個組的話，即使是“先進”，也會漸漸被人們遺忘。他不無遺憾地說，總之，你母親肯定是好榜樣，我看到她那天，她已經(jīng)是副班長了。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詢了近兩個月，急于想知道母親的事跡，可是毫無線索。

我想到奶奶，她肯定知道一些關于我母親的秘事，否則只要涉及到我母親當知青的話題，她何以表現(xiàn)出一副諱莫如深的反常態(tài)度？

有一回我為奶奶梳頭，我一邊小心翼翼地梳理她滿頭的銀發(fā)，一邊試探地問，奶奶您頭發(fā)全都白了，假如我母親還活著，肯定也該生白頭發(fā)了吧？奶奶微微睜開眼，看著陽臺外的風景說，你母親阿揚要是還在人世，應該六十八歲啦……

奶奶抿了抿嘴，我從鏡子里看到她取掉假牙后露出粉紅色的牙齦。她接著說，你母親命苦，我這輩子就生你母親一個孩子，她去云南插隊時只有十八歲，還是個孩子呀，能懂什么……奶奶不禁哭起來了。我趕忙引出重點話題，聽說我母親在云南還被評過先進……

奶奶急忙打斷我的話，說道，她會有什么先進事跡？好好一個閨女送出去，回來的只有你——一個三個月大點兒的嬰兒！跟你母親一道去的還有個閨女叫何小霞，家里除了只收到個死亡通知，其他啥都沒有帶回來。我趁機繼續(xù)追問奶奶關于我母親的一些情況，奶奶戴上假牙后吃東西去了，沒有再說話。

2

我常常給陳老打電話，有時也約他出來吃飯。孩子他爸知道我的心思，百般敬重陳老，還讓我讀初中的兒子叫他爺爺，深得陳老歡喜。

陳老是個性情中人，據(jù)說從市文化部門的崗位上退下來已經(jīng)有些年頭，不過他說話不帶一丁點兒官腔，全是豁達敞亮的話。

陳老很樂意聊農(nóng)場里面的事，大多是日常生活里遇到的有意思的事，鮮有負面的東西從他口里講出來。于是我問，難道就沒有一點兒黑暗的事件發(fā)生嗎？他想了想，回答我說，哪里沒有點兒黑暗的影子呢？就像有陽光就會有陰影一樣，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不公平、不合情理的事情，但哪里都離不了人，沒人的地方，啥事也搞不起來。當然，人活到我這歲數(shù)，腦子里就像有把篩子一般，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給篩掉了，剩下的全是美好的記憶，日夜都在腦袋里回味著呢。

我的心思陳老是明白的，他是何等精明。他叫我放心，他說我母親當時是領導最器重的人，精明能干，吃苦耐勞，意志堅定，哪個領導能不喜歡？沒人會給那樣的年輕姑娘小鞋穿。我明白他說這些都是為了安慰我，也許是事實，但并不能使我信服。

聽奶奶的意思，我三個月大點兒時被別人送回來。我母親沒有一起回來，奶奶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奶奶從沒跟我提過我的生父是誰，他是哪里人。小時候只要我問奶奶我父親是誰，她準回我說，你沒有父親。奶奶說話時既不動怒，也沒有笑容，就把話擱那兒了，以至于我一直猜不透，奶奶對這個讓我母親未婚先孕的父親到底是持何種態(tài)度。

對于本該是我外婆的奶奶為何要從小就讓我叫她奶奶，我也不知道。我猜想可能是由于我沒有父親，自然就沒有奶奶，外婆怕我小時候受欺負，才讓我叫她奶奶吧?？墒?，人世間誰會生來沒有父親呢？

我父親的身世仍然是個謎，就連陳老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個事他也不好總往好的地方說，比如我問他，有沒有可能我的父親也是上海人留在了西雙版納，或者就是西雙版納本地人？抑或我母親去世那年，他也跟著去世了？

陳老連連搖頭，不說可能是哪一種，也不說不可能是哪一種?？赡芩麨榱俗屛野残模瑢ξ艺f，他看見我母親被當作先進典型表揚時，沒聽到過任何關于我母親戀愛的流言。當然，如果那時候我母親在東風農(nóng)場過得很好，被上級領導肯定，成為先進，應該沒人敢在背后說三道四。

陳老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很少去飯店，孩子他爸認得一家專賣陽澄湖大閘蟹的小飯館，陳老說他愛吃螃蟹，愿意聽我們安排，于是我們一家三口就帶著陳老一塊兒去郊區(qū)了。

孩子他爸提議喊上我奶奶，我以保姆已準備好奶奶的飯菜為由拒絕了。我清楚奶奶不愿談及我母親的事，也不愿聽別人說起她。

晚飯吃得差不多時，我鼓勵孩子他爸陪陳老喝酒。平時很少喝酒的孩子他爸不說喝，也不說不喝，用眼睛征求陳老的意見。

我喊來服務員，并問陳老是否可以喝點兒？其實我清楚陳老平時愛喝兩口，在這樣閑暇的周末夜晚，有人陪著喝點兒酒陳老應該沒有拒絕的道理。果然，陳老說要喝點兒烈酒才夠味兒。孩子他爸不勝酒力，半杯下肚已是面紅耳赤，陳老夸他是個實在人。

看見陳老酒勁兒上來了，我便趁機要他講講當年插隊時的那些事。他也不推辭，立馬就講開了：

我們到西雙版納以后，建設兵團改制成了東風農(nóng)場，接受了艱苦奮斗的再教育。那可是建場之初啊，領導在動員會上給我們灌輸橡膠、鋼鐵、石油、煤炭四大工業(yè)原料是關系我國經(jīng)濟發(fā)展和經(jīng)濟安全的戰(zhàn)略物資的理念；橡膠是軍需民用必不可少的重要原料，沒有天然橡膠，飛機不能上天，汽車不能奔跑，國家不能富強的思想。剛到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我的內(nèi)心是煎熬的，其實大家都一樣，全憑一支歌鼓舞鞭策，讓我們那些知青在東風農(nóng)場甘愿獻出了十年青春。歌曲是這樣唱的：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將親手把我們一窮二白的祖國，建設成為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這支歌的旋律和歌詞，哪怕安在別的歌曲中，我也能把詞和曲完美地組合起來。

在那十年里，我們開荒砍壩種橡膠，到老分場的膠林中去撿橡膠籽，把它們整齊排列在沙床里，每天澆水，直到它們發(fā)芽，長出嫩綠的幼苗。等橡膠樹長到二三十公分高，就移交給苗圃班長管理。這些都不算艱苦，我們曾背著被子到深山里去，用樹干、竹子、芭蕉葉和山茅草搭起帳篷，吃住都在里面。

西雙版納擁有千年的熱帶雨林，里面遮天蔽日，很潮濕，蚊蟲和螞蟥很多，不小心便被叮咬，容易患惡性疾病和傳染病。有一次，過一條寬闊的小河時，我走在后面，前邊的人過去以后螞蟥就嗅著汗味叮住了我的左小腿。我當時沒察覺，過后左小腿又紅又癢，再后來傷口已經(jīng)發(fā)炎潰爛，每走一步都很艱難。

隊長把我背回寨子里，傣醫(yī)巖光建議我把受傷的左小腿鋸掉，否則很可能繼續(xù)感染。我哪里肯，等我回到上海還怎么打籃球？讀高中時我可是?；@球隊隊長呢……

我休養(yǎng)在傣醫(yī)巖光家里，受傷的左小腿被挖了腐肉包著草藥。稍好些時，我就抱著從上海帶去的籃球，每天堅持用廢棄的門板和一只鐵圈做成的“籃筐”練習投籃。

傣醫(yī)巖光的女兒小玉既善良又溫柔，是寨子里的舞蹈演員，沒有演出的日子她便幫助我包扎傷口、換藥、按摩，平日里她也會跟父親到山上去采藥……傣族姑娘熱情好客，能歌善舞，可惜小玉聽不懂漢語，平時我們都是用手勢和眼神交流，如果有重要事情要商量，就得請個懂漢語的傣族人幫忙翻譯。

小玉要跟我學漢語，我教了她很多上海話，還教了她一點兒英語。我在她家呆了近兩個月，受傷的腿竟奇跡般地好了，傣醫(yī)巖光說，要是沒把我的腿治好，醫(yī)生他也干不成了。陳老把左腿褲子拉起來，他的小腿有一大塊地方只有皮包著骨頭。

我趁機問他，那個叫小玉的傣族姑娘后來怎樣了？

陳老思忖片刻，猛灌一口酒下去，說，但愿她還好好活著吧。接著便說，還是跟你們講講燒壩開墾梯田的事吧?？硥谓Y(jié)束后，經(jīng)過十多天的烈日暴曬，被我們征服的大樹、藤條和雜草統(tǒng)統(tǒng)成了干柴，在一個夜里，農(nóng)場組織所有年輕人都來觀看燒壩?；鹗菑乃拿姘朔揭积R點燃的，火光沖天，火焰順著山梁往上躥。那是真正的火海，我這一生從未見過那樣震撼人心的場面。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炸裂聲，所有人的臉上映著火光，青春洋溢的年輕人唱啊、跳?。?

第二天一早，曾經(jīng)是綠色植物覆蓋的雨林，一夜之間變成了一座座黑漆漆、光溜溜的山頭，只剩下些未燒毀的螞蟻包和發(fā)黑的巨大的樹干……

3

冬至剛過不久，我們新源小學期末考試就結(jié)束了，這意味著一個長長的假期就等在那里。我在心里籌劃著，沿著母親當年去云南西雙版納插隊時走過的路線，以同樣的交通工具，去當年我母親生活了近十年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也許，這是另一種我可以感受母親的方式。

北方一月份的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西雙版納還很溫暖。我一路輾轉(zhuǎn)到景洪市，城里的樹綠意蔥蘢，像極了上海的春天。一叢叢火紅的花兒盛開在酒店的院子里，看上去令人溫暖、心動。我站在酒店的最高層，望著隨群山綿延出去的橡膠林，我的眼睛濕潤了……

孩子他爸因為生意上的事而忙碌，兒子正四處補課準備迎接中考。至于陳老，他說不敢再來了，他怕看見心上人老去的模樣，也怕心上人看見他這個糟老頭子。

是啊，我能理解他，有些人、有些事在心里裝著，就永遠都美麗著。我不便多問，更不好強求。

其實，反對我來云南的是奶奶，她人雖老了，可頭腦還很清醒。我也不跟她爭辯，因為我明白我母親的遭遇給奶奶帶來了嚴重的創(chuàng)傷。

這次到西雙版納來，我?guī)е鴥蓚€愿望：一是到我母親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走走；二是如果可能便帶回一些跟我母親有關的信息，讓奶奶對我母親的死有個更加客觀的認識，以此來解開她的心結(jié)。

線路是我早就設定好了的。我坐在從景洪市開往大勐龍的公共汽車上，沿途漫山遍野的橡膠林成了唯一的綠色植被，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我還是被打動了?？粗贿h處一座座山包，我的腦海里全是陳老口中燒壩的場景：火光中的知青們歡呼著，為打造中國自己的橡膠產(chǎn)業(yè)而吶喊……

車上的乘客已經(jīng)坐滿，乘客大多穿著鮮艷的傣族服裝，幾個傣族姑娘用傣語愉快地交流著，我一句也聽不懂。

客車行駛了一個小時左右，司機提醒已經(jīng)到東風農(nóng)場了，再往前十多公里就是大勐龍景區(qū)了。

東風農(nóng)場是個小鄉(xiāng)鎮(zhèn)，從車窗往外看，賓館和飯店從道路兩旁紛紛往后退去，我心里面突然抑制不住激動。但我的目的地是大勐龍，我要親自去母親照過相的塔糯走一走，拍幾張相片帶回上海。我下車的地點叫曼飛龍，司機說，塔糯就在曼飛龍村背后的大勐龍山上。

剛?cè)氪蹇?，就有一座佛寺，金碧輝煌，里面卻沒有人影。早前我就有所耳聞，西雙版納傣族寨子里村村都有一座佛寺，傣族男孩從少年時期就開始當和尚修行，如果沒當過和尚，用當?shù)氐囊痪湓捀爬ň褪牵哼B媳婦都討不著。當然，修行歸修行，并不影響日常生活，包括談戀愛、生兒育女。

走出佛寺，我找路邊一戶傣族人家問去塔糯是否需要購票。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子看我說著普通話，不敢搭腔便跑回家去了。接著走出來一個阿婆，她似乎也聽不懂我的話，過了許久才指著山上連連搖手，我想大概就是去塔糯不需購票的意思。我便沿著主路往里走，通往山頂?shù)囊患壖壥A隱約可見，山頭的一座塔也掩映在橡膠林之中。

4

踩著附著青苔的石階走向山頂，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狀如雨后春筍般的佛塔，塔身潔白如雪，看得出是剛修繕不久的。位于中間的主塔不算太高，目測有十六七米的樣子，周圍有八個邊塔環(huán)繞，塔身為磚石結(jié)構，塔基座上有八個佛龕，里面供著佛像。

我從書本里翻出那張黑白相片，我的眼淚滴滴答答落下來。我把相片放在眼前，正好和這座塔糯融合在一起。

眼前的塔糯比相片上的新，沒長荒草，塔身也沒有傾斜。相片中的母親神采奕奕，臉上露著堅毅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間，眼前這個十八歲的女孩與我那么親近，仿佛她不是我的母親，只是我的一個朋友，甚至像我的女兒。

我不知道如何跟母親開口，有一種感動突然涌上心頭，是那樣強烈。

太陽從我的身后升起來，陽光穿過橡膠林，塔糯上方布滿了斑駁的碎影，周圍很靜，只有輕微的風聲和我輕輕的啜泣聲。景區(qū)內(nèi)我沒看到任何一個人，就好像人們知道我要來，不想打擾我跟母親四十年來的第一次見面似的。

淚眼朦朧中，我依稀看見了四十年前那個青春少女，她滿懷自信地一個人站在塔糯前，挺直胸膛，遙望遠方。

好不容易等到有人來，是兩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她們共騎一輛踏板車，腳上穿著拖鞋。我趕緊叫住她們，讓她們幫我照相。

我站在當年母親站過的位置，以同樣的姿勢拍照，我想天堂里的母親會看到這張相片，因為我也時常在人世間看見天堂里的她。天堂里的她總是保持著塔糯前的姿勢，保持著塔糯前的微笑，仍然那樣年輕。

又回到曼飛龍寨子里，聞到傣家人飯菜的香味兒，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一整天沒吃東西了。正尋思著到哪兒去吃點兒什么，我從夕陽的余暉里發(fā)現(xiàn)一戶人家客廳里已經(jīng)擺上十多張桌子，想必這里就是傣族餐廳了。

我問，這兒是不是可以吃飯？一個漂亮的傣族姑娘帶著一個七歲左右的女孩子迎了出來，她用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話跟我說叫她小玉就行了。

小玉頂多二十歲，那模樣像清水一樣潔凈，腰肢似月光下的鳳尾竹一般柔軟。有時候，一個女人的漂亮，往往會引起像我這樣剛過了那個年齡的女人生出一種強烈的羨慕感，我對她心生好感。

我忽然想到陳老跟我提的那個叫小玉的姑娘，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我自認為幫他找到了那個姑娘。

小玉熱情地招呼我坐下，說是馬上就可以開飯了。我倒了一杯茶，慶幸自己沒有拍桌子叫服務員來倒，否則半個小時后我將羞臊得想鉆到地縫里去。原來，這家人在別處上新房，正在宴請來賓呢。我意識到這些后起身要走，小玉讓我坐下一塊兒吃，并真誠地讓兩位老人留我，我只好又坐下。

席間，村支書請來了已經(jīng)九十歲高齡的咪濤，她整晚都在跟我講當初知青支援建設西雙版納的事情。傣族人的咪濤，是對上了年紀的女性的尊稱。

她講的故事我聞所未聞，而且深深感動了我，這讓我覺得母親這一生的付出沒有白費，西雙版納的人民永遠地記住了她和那些知青。

我跟咪濤講起我的母親，咪濤說不認識，熱心的村支書幫忙打電話給很多位老者，她們也都不認識。最后，村支書建議我去東風農(nóng)場的博物館看看，也許那里會有線索。這天夜里，我睡在小玉家的樓上，滿腦子想的都是東風農(nóng)場的博物館。

次日，天蒙蒙亮我就起床了，披了件厚厚的風衣，我站在陽臺上觀望。

清晨的寨子靜悄悄的，不遠處的一條筆直的公路上，先是偶爾有一兩束強光一閃而過，接著汽車漸漸多了起來。天空漸漸亮了起來，寬闊的勐龍壩子蘇醒了。

我手扶光滑的木質(zhì)欄桿，眺望天邊光亮最強的一處，那里有一輪新鮮的太陽升起。

村支書果然守信，帶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駕著一輛農(nóng)用車停在小玉家樓下。農(nóng)用車發(fā)出的隆隆聲響，小玉一家也都起來了。打擾了他們我實在過意不去，本來想給小玉七歲的妹妹一點兒零花錢的，可想想又不妥，我便從包里找出我在景洪城里買的發(fā)卡，給小玉妹妹戴頭上，臨走時，我還跟小玉合了影。

5

東風農(nóng)場位于景洪市西南部，在市區(qū)與大勐龍景區(qū)之間，是個小鄉(xiāng)鎮(zhèn)，被滿山的橡膠林包圍著。農(nóng)用車停在了東風廣場旁，我看到博物館館長已經(jīng)在廣場旁的博物館門口候著了。館長也姓巖，很年輕。

博物館里陳列著許多物件，巖館長一件件跟我介紹，特別是看到那些知青們掄起鋤頭開墾荒山的相片時，我的眼睛再次模糊了。

這樣的相片太多了，砍樹、挖樹根、挑土、扛木頭……那一張張黑白相片，記錄著那些具體、真實的事件。我的目光停在了一塊裱起來的懸掛在正中央的宣傳欄上，上書“東風農(nóng)場72名知青烈士”幾個大字，下邊是密密麻麻的鉛字。我?guī)涎坨R細看，原來是人名！

也許是巖館長發(fā)現(xiàn)我對這些烈士感興趣，他趕緊為我講解：

1968年至1978年，知青在東風農(nóng)場的十年里，正好是農(nóng)場的創(chuàng)業(yè)期和發(fā)展期。知青的到來，給農(nóng)場注入了新的活力，他們成為活躍在各個崗位上的新生力量。知青們在這熱帶溝谷中從事著開荒砍壩、開挖梯田、橡膠定植和幼林管理等體力勞動。在交通閉塞，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匱乏的艱難歲月里，為建設祖國第二個橡膠林基地奉獻了青春和熱血，其中這72名讓人敬仰的烈士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了，我的眼睛穿過文字的叢林，尋找著，尋找著……

巖館長仍然跟我介紹著：

他們永遠地留在了西雙版納，和綠色的橡膠林為伴，靜靜地安息在東風農(nóng)場的龍泉公墓……

忽然，我的耳朵已經(jīng)聽不到任何聲音，我的眼睛還在這72個名字的中間尋找著！

何小霞！終于，我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我的呼吸更加急促，繼續(xù)尋找。隔了兩個名字，陳欣揚！沒錯，正是我母親的名字！我母親和她的朋友都是烈士！

原本打算參觀完東風農(nóng)場博物館便啟程回家，這下又勾起了我想找到父親是誰的念頭，于是我又多呆了幾日。但我反復去博物館看了幾遍，卻無法從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把某個我更想要的名字找出來。我想，既然我母親和她的朋友一起犧牲了，會不會我的父親當時也一起犧牲了？

我暗下決心，擇日到烈士陵園去。也許，那里鎖著一個塵封已久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