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像一座凝固不動的鐘啊,眼里藏著一口深井,總是冒著霧蒙蒙的光。
母親走得很突然,她最掛心的照顧“小黑”的任務,就只能由父親接手。
小黑是只貓咪,母親的寵物,長得玲瓏乖巧,毛似錦緞,但父親一點也不喜歡它,常常有意無意地用腳踝踢它,一邊踢一邊罵:去,滾一邊去!我知道,父親心中只有阿黃——阿黃是條中華田園犬。也難怪,阿黃跟父親太久,感情深,雖個高半米,在狗界不算矮矬,但它喜鉆貓洞,還常在樹干上蹭癢,臟污邋遢,身糙毛稀,是標準的一條癩皮狗,別說漂亮,簡直可用難看形容。阿黃除了見到熟人會搖尾,聽到生人腳步便“汪汪”,作前撲狀,再無其他什么特別能耐,但父親就是喜歡,拿它當寶,口里斥它“倒剝狗”,手卻一刻不停,一把芒草根牛刷在它背上來回扒梳,語氣里透著溫軟,眼里閃著光芒。貓狗都通人性,父親對它們親疏有別,但兩個小東西并不在意,都跟父親親近。彼此也友好,白天一起追逐玩耍,一起陪父親上田埂,一前一后,形影不離。夜里睡鍋膛,鉆草垛,身體貼得不透風,像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父親心小得只能住下阿黃,阿黃心大得卻不全是父親,無奈父親也就慢慢接受了,對小黑不再那么討厭。
早春的一天回老家看父親。吃午飯的時候,我將一塊骨頭輕輕丟在桌肚子底下。阿黃眼疾腿快,躥過來一口叼住,歡歡地跑到門楣墻腳處。小黑沒有份,心中便委屈,幾次扭頭沖我“喵喵”叫喚,好似開口說話:主人給我一塊!我也要一塊!我本來是打算丟一塊給它的,但看到小黑往阿黃身邊靠了,心頭一動,就改了主意。我想試試它倆的感情深淺:小黑既然跟過去了,這就表明它向阿黃開了口。你阿黃就該生些憐香惜玉之心,天天膩在一起,不能因為你是狗它是貓,就失了君子風度,沒有風格。
我正這么想著的時候,就見阿黃將骨頭又銜回來放在了桌腿邊,然后扭頭望向小黑,口中還“呣呣”地發(fā)出輕柔的嘟囔,小黑則以“嗚嚕嗚?!睙崃一貞?。我肯定聽懂了它們的談話。阿黃分明在喊:小黑過來,你過來,咱倆一塊兒享用美味。嚯嚯!它竟然沒有一般畜類喜吃獨食的劣根,這樣有情有義,真是讓人滿心感動。
于是我悄悄放下筷子,想看看它們怎樣表達彼此的蜜意柔情。小黑聽到召喚,快速奔回來,將右臀緩緩側向一邊,在阿黃腿上蹭了蹭,又用帶刺的舌頭舔了舔它的毛,以示感謝,然后低頭伸出肉爪,試探了一下。它想把骨頭往自己的面前劃一劃。然而就那么一剎,阿黃突然身子一傾,嘴一咧,鼻頭肉疙瘩上髭須盡豎,扯出一口鋒銳黑黃的獠牙,前爪照準小黑的臉部,猛地一撲,抱住,又一甩,跟著就是一口。我非常清晰地聽見“嘎吱”一聲脆響,像小女兒上下牙床嚙咬下一節(jié)黃瓜,緊接著一道鮮亮的紅線噴射而出。小黑本能地往旁邊一掙,一個鯉魚打挺,斜跳著往門外逃,然而并沒跑出幾步,腳底一滑,身子一偏,撲倒在地,翻滾,蹬腿,抽搐……哀嚎聲逐漸小下去,低下去,低得像一顆堅硬的小小冰球在嗓子眼里骨碌滾動了幾下,便化作一攤清水,滴瀝完,身子松弛下來,眼瞼慢慢合上。父親的臉“唰”一下黑透,怒喝一聲“倒剝狗”,掌上的瓷碗跟著飛了出去。我也大驚失色,回過神來,彎身撿起桌腿邊的骨頭使勁砸向它。骨頭箭矢一般劃出一道白亮的弧線,幾乎與青花瓷碗同時,在阿黃的左臀綻出一束金花。阿黃“嗷嗷”地厲聲嚎叫,像突然松開的彈簧,飛射而出。
小黑死在阿黃的口下,這讓我驚愕、失望,更讓父親憤怒、傷心。他嘴里一直嘟嘟囔囔,雙頰掛著濁淚。我從床頭翻出一只空鞋盒,小心翼翼把小黑裝進去,用手順順它的毛,并把那根骨頭放在它身邊。這是我此刻唯一能做該做的事情。雖說死亡是任何動物永恒的宿命,只是方式不同,但小黑的死總歸是因為我,我想給小黑最后的體面。但父親堅決不肯,他沖過來跟我搶奪小黑的尸體,甚至對我直接爆了粗口,讓我“滾一邊去,有多遠滾多遠”。父親吼我的時候五官糾成一團,活像桌上那只被冬寒反復凍皺的柿子,堅硬、扭曲而夸張。那是我此生所見過的最丑陋、最恐怖的柿子,簡直不可理喻。
下午單位有事我只得先行回了城。
等到吃晚飯的時候,弟弟突然打來電話,他很平靜地告訴我說,父親已將小黑埋了。
“埋了?怎么埋的?埋哪兒了?”我急不可耐地連連追問?!澳阏f怎么埋的?老頭子將阿黃和小黑一起埋在了院角的柿樹底下。”頓了頓,弟弟又告訴我說,他到家的時候,看見屋山頭的楝樹丫杈里,掛著一根墨綠的尼龍繩套,圈口呈橢圓形,還在搖晃,樹下洇著厚厚一攤血跡,墨汁一般,在陽光下閃著凜凜幽光,神秘而瘆人。弟弟不再說話,沉默了三分鐘,電話里偶爾傳出的鼻息聲,濃重得像得了鼻炎。
“多壯實的阿黃啊,跑都跑了,還回來干啥?”我嘆息。
“阿黃到底是條狗啊,我走后不久它自己就回來了,并且很乖巧地走近了父親擺放好的繩套邊,‘你進去吧!’父親冷冷地對它說。阿黃很聽話,一聲不吭走過去,低頭嗅嗅,又抬眼望向父親,然后跪下前腿,嘴唇舔了舔繩結,把頭伸了進去,由著父親將它吊上樹,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一下。它斷氣的時候眼睛始終睜著,像兩只黑洞洞的槍管,滴著清淚。父親是用那把篾刀剝了阿黃的皮的,完完整整一張。那篾刀曾是父親一生的戰(zhàn)斗武器,早已銹跡斑斑,因為阿黃,封刀三十年的父親不惜破了戒,重又讓它寒光锃亮。”
春暖花開時節(jié),大孃給父親送來了一條小奶狗,毛色也是黃黃的,長得肉球球粉嘟嘟,父親起初并沒打算收下它,后來不知怎么還是留下了它,并且把“阿黃”的名字轉賜于它。父親偶爾會輕喚一聲“阿黃”,阿黃便把毛茸茸的小尾巴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我每次回去都關照父親,要用繩索拴好它,別讓它到處跑,但父親就是不聽,再說便黑了臉,說:那還是我的阿黃嗎,還是我的阿黃嗎?父親顯然并沒有走出小黑事件的陰影。他的脾氣似乎更犟了。
那年春節(jié)前天氣出奇的冷,傍晚時分開始下雪,先是稀稀疏疏,接著越下越大,紛紛揚揚,漫天飛舞,讓人難睜眼睛,整個大地被包裹得莊嚴素潔,一塵不染。已經(jīng)長得體格雄武的阿黃在路邊仰頭看天時被偷狗賊用弩機射了“三步倒”,父親聽見哀嚎聲急忙從廚房奔出來,提著拐杖追,罵,摔倒在雪地里,邊爬邊罵,在罵聲中眼睜睜看著掙扎的阿黃被他們拖進車廂,揚長而去。
父親一生喜狗愛狗,記憶中他最愛說的話是“狗比人可愛”,即便他的阿黃嚙死了小黑,即便他自己憤怒地奪去了阿黃的生命,都不曾改變。這是一直讓我困惑且無法解開的謎。如果我知道父親的人生大限還剩三年,我一定會給他再抱養(yǎng)一條狗的,并且依然叫它“阿黃”,然而我終究是沒有。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啊,父親幾乎再也沒有和誰說過什么,哪怕一句話,一個字。鄰居金子哥一直喊父親“三爺”,他說,三爺一個人的時候,常在三娘栽種的柿樹下面徘徊,枯坐,他多像一座凝固不動的鐘啊,眼里藏著一口深井,總是冒著霧蒙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