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壽馬老

“歲逾百齡猶未憩，四處逢源就地家?！?/p>

辛丑年臘月初三，也就是2022年1月5日。這天小寒，步入期頤之年的馬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九個本命年——“茶壽之年”。

馬老是革命家、文學家，我熟悉的前輩。我們是忘年交。

我和李致同志驅車前往金牛壩附近的馬老家中，為他慶生。來到書房，兩張斗方“茶壽”和“?！弊謹[放在書架上，很是醒目。我們分別與馬老握手、擁抱，合影。馬老身著淺色的夾克外套，精神矍鑠，聲音洪亮。他說：“早就盼著你們來?！币娭吓笥?，我們特別高興！

既然是為馬老祝壽，燈光必須聚焦于他。

開場白，由李致同志主持。李主持這個頭銜由馬老特封，群眾擁護，每次的聚會都是由他執(zhí)事。他闡明了事情的由來，道出聚會者的心聲。李主持祝詞言簡意賅，感染力強，干凈利落。要知道他已是超過“米壽”“幾帽子”遠的耄耋老人了。馬老把事先寫好的“福”字和《自壽》《檢點》《致友人》《雜感（排律）》等幾首詩分送，我們自然是喜不自禁。

馬老開講，說去年經歷了四件大事：建黨100周年：在重慶舉辦了他的書法展，將義賣所得的50萬元全額捐至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的“馬識途文學獎”，助力青年大學生圓文學夢，至此，馬老個人捐款部分已達386萬元：出版了三本書，《魂系中華——馬識途書法展作品集》《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沒住醫(yī)院。

一百零八歲，傳奇的一生，馬老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個傳奇。地下工作九死一生，“文化大革命”時期歷經苦難，年邁之軀兩度患癌……盡管聽力和視力已大不如前，但他依舊充滿激情、中氣很足，把已經構思好的東西寫出來，還想續(xù)寫新作，諸如“最有辦法的人”“夜譚”續(xù)集的創(chuàng)作等。他向我們談了創(chuàng)作思路。

馬老是迄今為止年齡最長還在寫作、還能出好作品的作家，是什么讓這位“尚能飯否”的跨世紀老人壯心不已，筆耕不輟？我想是他心中始終裝著國家民族，裝著人民大眾，為社會的進步思考，為群眾的喜好寫作。他歷經百年風云，洞悉人間世事，將四川的發(fā)展變遷、風土人情專注于筆端，淋漓盡致、透徹生動地呈現(xiàn)給讀者，把特殊的川味留在了文學作品當中。這樣的作家，這樣的創(chuàng)作，怎能不讓人們敬重？怎能不讓我們仰望？

聽著他的講述，翻閱他的著作，不禁想起十年前，我在省委宣傳部工作分管文藝和出版，拜訪馬老時，正式提出：這些年來，馬老新作不斷，文壇反響強烈，將其作品精選后以2005年版的《馬識途文集》（12卷）為藍本再版，省委宣傳部立項，交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馬老欣然應允。編選中，我們敬重馬老，他也尊重我們，氣氛融洽和諧，意見建議都在協(xié)商解決。每次去見馬老，他的書桌上都放著厚厚的書稿、放大鏡、簽字筆。馬老的指導和團隊的努力，使編輯工作很順利。李致同志曾風趣地說，得益于大家對馬老的景仰，才有和諧共事的氛圍，在場人彼此會心一笑。

2018年版的《馬識途文集》較原版增添了6卷，總計18卷，703萬字，皇皇巨著，洋洋大觀，與《巴金選集》（10卷）、《李劼人全集》（17卷）、《沙汀文集》（10卷）、《艾蕪全集》（19卷）等，構成一道亮麗的文壇風景和出版景象?？吹綍?，馬老表示：“沒想到兩度與癌癥抗爭后，還能活到一百零四歲，還能見到文集的出版，還能出席首發(fā)式，這讓我感到很高興和欣慰。我在一百零四歲的高齡仍然堅持創(chuàng)作，就是在與時間賽跑，尤其是和癌癥進行兩度斗爭后，我更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貴?！?/p>

出席首發(fā)式后，我爽快地舒了口氣，為四川文化、為馬老又盡了一份力。

文集組織過程中，好事成雙。馬老給我看了他在西南聯(lián)大關于甲骨文的筆記，既欣喜又感慨。幾十年前的經歷，馬老歷歷在目，清晰記載。在他的筆記本中、臺歷上、電腦里，密密麻麻記滿了他根據(jù)回憶寫下的有關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學習時的筆記。工整的字跡，清晰的思路，嚴謹?shù)难芯浚@是馬老的學習歷程，更是那段歷史的見證。筆記中的人物、故事、場景，在馬老筆下是那樣的生動，那樣的有趣，那樣的鮮活。閱讀后，我又感動，又震驚，又興奮。馬老就是一座寶庫??！為此，我們進行了多次探討，研究能否正式出版，在哪里出版，怎么出版等問題。

我以為這部書稿敬仰先賢，汲取傳統(tǒng)，借鑒古今，與眾不同，意味深長。其出版可建立一個觀察中華古文字文化的路徑，然后以甲骨文為典型案例，去解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重要的精神內核，為中華古文字“延續(xù)生命”。鑒于馬老的影響力和這本書的分量，我建議在四川出版，最好是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

2019年底，馬老進入一百零六歲壽辰時又致信，要我約請出版社一二行家碰頭，商酌探討該書的出版。他說：“這或是我的癡心妄想吧，我已老矣，年已逾百，且耳近聾目近瞎，竟想一圓舊夢于萬一。也許古鏡已破，殘夢難圓，但我還是想最后爭取一下?！?/p>

我這個“原出版人”自告奮勇抓落實，與四川人民出版社社長黃立新溝通，他當即允諾。無奈新冠疫情肆虐，一擱置就是一年多。

2021年春節(jié)前，我?guī)еS立新和責任編輯蔡林君去拜訪老人家。他們看稿后決定，書稿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馬老欣喜地說，冷藏多年的甲骨文筆記終于要出版了。

或許是機緣巧合，40年前，馬老的短篇小說集《找紅軍》、散文集《西游散記》《景行集》、中篇小說《三戰(zhàn)華園》等，就是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而今《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與出版社再續(xù)前緣，既表達了我們出版人對馬老的禮贊，也體現(xiàn)出馬老對四川出版的信任，更是作者和我們共同致敬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天作之合。

出版社接手后，為保持原稿的歷史感、學術性、科普性，組織了強有力的編輯團隊，多路人才聚集，編輯精心、封面精巧、版式精致、印制精美，保證了這本書的高質量出版，僅甲骨文字的撰寫就先后兩次請了相關專家進行書寫。他們還把封面設計的方案數(shù)次送我征求意見。

在書里，馬老以散文的筆法，幽默詼諧的語言，娓娓道來，引領讀者漸窺古文字，繼而探究甲骨文深奧雋永的魅力。讀罷，趣味橫生，不覺生澀枯燥。

《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一經問世，好評如潮，讀者追捧，市場熱銷，數(shù)次進入多類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排行榜。馬老在書的序言中提到“好友朱丹楓曾見過我關于甲骨文的原稿，力主出版”，這是老人家對我最大的褒獎，為馬老、為四川出版盡綿薄之力，我心所愿。

“小寒”時節(jié)雖然最冷，但同時人們也能看到春意正在萌動，正如窗外梅花，在臘月迎寒怒放，代表著大自然在寒冬中積蓄力量。我忽然覺得馬老的書房就猶如躍動大地之上的四季流轉，此中的真意因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

馬老一直面帶微笑，十分祥和，他的樂觀并沒有被他“九死一生殘體存”而影響，他認為，人生“三災五難尋常事”，在他的字典中沒有服輸、投降的字樣，天大的事情都能做到達觀、仍然堅持每天運動，照樣吃得、睡得、行得、寫得、受得。正因如此，他的行文簡樸老辣而又生動鮮活，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犀利或幽默，是一個茶壽老人和人民作家良知與個性的真實顯現(xiàn)?！肚褰瓑迅琛返膲褢鸭ち?、《夜譚十記》的寓意深遠、《滄桑十年》的憂國憂民、《京華夜譚》的驚心動魄、《馬識途西南聯(lián)大甲骨文筆記》的精深奧妙……這一切，都展現(xiàn)出馬老一直倡導和踐行的為大眾寫作，讓老百姓喜聞樂見，重視群眾是否能夠看、愿意看、喜歡看的初心。馬老達觀、寬和、睿智的情懷，升華著讀者情感與審美的境界。

我似乎忘卻了寒冷，總覺得心思已來到了避塵絕俗的深山，瘦骨遒勁的林木在寒風中生長，還有凌寒盛放的瘦梅寂靜盛開。目光所及處，皆是人間清歡，譬如蒼茫氤氳的大山，悠揚悅耳的鐘聲，還有幽徑罅隙處生命力旺盛的古樹。

馬老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經典作品之所以流傳，就是因為有“研經讀史辨正邪”的思想深度和智慧德相，這就是馬老能一直秉持“初心不改情無已，使命勿忘意不邪”的執(zhí)念和“歲逾百齡猶未憩，四處逢源就地家”的原因所在。

“得暇閑吟娛晚景，重翻古典讀龜甲”，盡顯馬老的睿智與樂觀、豁達與魅力，它見證了一位世紀老人對于創(chuàng)作的摯愛深情，展現(xiàn)了堅不可移的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