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秋日黃昏,在古鎮(zhèn)邊緣的一家小咖啡館獨坐。咖啡館正對一個枯荷滿池的荷塘。半畝荷塘,塘里橫七豎八的枯荷,有的折斷了荷葉只剩光禿禿的荷梗;有的枯去的荷葉垂掛在荷稈上,像一個垂首禱告的人;有的整棵枯荷倒伏在黝黑的淤泥上,沉沉睡去;有的頂著零落的蓮蓬,遺世獨立。夕陽的余暉下,荷塘反射著紫暈的光芒,顯出一絲寂寥,幾分枯寂。荷塘邊一棵高高佇立的滇樸樹,搖擺著疏朗的枝丫。荷塘外延伸過去是一大片收割后的田野,寧靜曠達。
我坐在這樣一派祥和的鄉(xiāng)村景致里觀荷,怡然自適,不由就想起故鄉(xiāng)的荷塘。故鄉(xiāng)的荷塘,不是半畝,是一畝連著一畝,蓮葉碧連天。夏日陽光灼灼,荷塘飽滿青翠,蜻蜓亂飛。少年跟著母親采蓮蓬,采一會兒就分了心,把采下的荷花和蓮蓬放在塘埂,忙著去捉蜻蜓?!安缮從咸燎铮徎ㄟ^人頭。”母親駕一葉小舟采來蓮蓬,挖出蓮子,剝皮取芯,切荷葉熬出一鍋清香的蓮子粥。盛一碗清香的蓮子粥吃下,味蕾里就銘刻了故鄉(xiāng)的味道。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滂沱大雨中,雨滴如大珠小珠噼噼啪啪落在綠色的玉盤。少年頭頂一片寬大的荷葉穿過窄窄的塘埂,往家的方向跑。夜雨聽荷,少年睡在枕邊聽密集的雨點落在荷塘,沙沙的雨聲和著四野的蛙鳴,像是在演奏鄉(xiāng)村雨夜的協(xié)奏曲,美妙的樂音穿過童年的夢境。
及至成年,少年夢里的荷塘越來越遠,偶爾想起那田田的荷塘就會觸痛柔軟的鄉(xiāng)愁。
眼前的秋日荷塘,如一個華彩喧鬧的舞臺,落幕散場后陷入無邊的寂寥孤寂。一池枯荷像褪去華裳戲服的演員,卸了粉墨濃妝,寂然退場??纯莺赡堑蛑x垂首的樣子,是褪去耀眼光華后對一段璀璨歲月的深深致謝嗎?一池野寒,散發(fā)著哀婉的宋詞的清韻,演繹悲情的美。李商隱的詩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就是一池枯荷帶給他的靈感嗎?
時光寂靜。滇樸樹枯黃的葉子隨風飄落在荷塘里,像松針落進山谷,寂然無聲。夕陽斂盡最后一縷余光,西月初起,荷塘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紗幔。月下的殘荷愈發(fā)枯瘦,像在沉思,又像是陷入了舊夢。薄暮里的殘荷應(yīng)該是八大山人筆下的墨跡吧,荒涼傷感,冷意逼人。八大山人出身貴胄之家,家族為明代宗室,明亡后他成了遺民,23歲削發(fā)為僧,最后在僧俗兩界之外的藝術(shù)天地,安頓下自己的靈魂。八大山人一生愛荷、夢荷、吟荷、寫荷、畫荷,在荷上寄予了自己的孤獨、落魄和哀怨。他的荷圖枯荷瘦骨,殘荷孤禽,縹緲無依,塵埃不惹,有一種另類的美,美在凋零的憂傷,美在超脫的禪意,美在抱守殘陽的孤絕。“墨荷禽鳥”的世界又有一種生命隱微的寧靜,那是八大山人在經(jīng)歷人生磨礪后的孤獨感的呈現(xiàn),這種孤獨是個體的生命體驗,是對生命尊嚴、張力、意義的思考。
我曾將曬干的蓮蓬雕刻上佛手和蓮花,插在拙樸的土陶花瓶里,陋室頓然生出些許禪意。靜觀瓶罐中的蓮蓬,浮躁之心安靜下來,回想故鄉(xiāng)老屋前石階上坐著的祖母,春容逝去,滿臉皺紋,在夕光里慈祥地笑著。晚風吹拂著她的白發(fā),她那么安詳那么沉靜??萑サ纳徟羁邕^了秋之蕭瑟,無一絲落魄哀愁,在插入瓶中后似乎重新煥發(fā)出一種生機,它呈現(xiàn)的美是枯萎衰敗后的涅。而祖母面對人生暮年的平和、安詳,給了我生命的啟迪。佛說,榮即是枯,枯即是榮。生命在榮枯的輪回中得以永生,跨過人生的孤獨哀怨,我們將步入沉靜豁達的境界。
翠荷殘,蒼梧墜。與殘荷對視,了悟一片禪心。殘荷,跨越了榮與枯的界限,挺立著生命最后的倔強,領(lǐng)略殘荷風蝕的斑駁之美,領(lǐng)略它的篤定淡然,了悟人生的悲喜,不執(zhí)著,不悵然,以寬廣胸襟走向生命的暮年。
殘荷幾枝,撐起秋冬的風骨,想那埋于淤泥的枯荷,蟄伏、靜候,春風一來,荷塘又將孕育出一片勃勃青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