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這個段大漢,別看他會講,其實(shí)他連字都不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那時我剛開始上學(xué),沒有電視,更沒有手機(jī),就連收音機(jī)也很少見。我們的鄰居、射洪中學(xué)的校醫(yī)“趙醫(yī)官”,他曾經(jīng)在部隊(duì)里當(dāng)過軍醫(yī),有一部留聲機(jī),偶爾放些唱片讓我們聽一聽,那就是我兒時主要的文娛生活。那時候還沒有電影院,“壩壩電影”也是難得一見,記得上小學(xué)時只在大禮堂外面的空壩子里看過兩回露天電影,一部是動畫片《劉氏三兄弟》,一部是黑白片《勝利重逢》。川劇團(tuán)倒是經(jīng)常在南華宮演川戲,不過票價要一角二分錢,那時候國家糧店的大米一斤才八分六,小時候家里貧困,哪敢去涉足如此的“高消費(fèi)”!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時還有一項(xiàng)令小娃兒喜歡的事情,就是去茶館里聽評書。聽評書說白了就是聽故事,聽“龍門陣”。人人都愛聽故事,尤其是小娃兒,我自然也不例外。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從外祖母那里聽到了《斗龍背》和《望娘灘》的故事。再大一點(diǎn),大約是上小學(xué)時吧,就常常在晚間溜到街上的茶館里去聽評書。
據(jù)說從唐宋開始,評書就開始興旺,成為老百姓茶余飯后重要的娛樂休閑方式之一。從民國年間直到20世紀(jì)50年代甚至80年代,評書都很受歡迎。
那時,太和鎮(zhèn)還不大,街道不多,但街上的茶館卻不少,尤其是城外靠近涪江水碼頭的車路口、民生中路(今紅星路)、德勝街一帶,比較繁榮,茶館也集中在這些地方。很多茶館都有說書藝人“講評書”。記得講書比較固定的有民生中路的“楊跛子”茶館、“子公園”茶館,德勝下街的“天慶祥”茶館,還有德勝上街東門橋的一家茶館。講得有點(diǎn)名氣的是劉偉與“段大漢”兩個。劉偉年紀(jì)大一點(diǎn),講書慢條斯理,不急不火,很少用那個類似于驚堂木的“醒木”,比較適合老年人聽。
我們小娃兒,喜歡聽一個叫“段大漢”的人說書。段大漢比劉偉年輕一點(diǎn),個兒高大,聲音洪亮,精神飽滿,講到熱鬧處,醒木拍得“啪啪啪”地響。他拍醒木不是隨便拍的,而是講節(jié)奏的,根據(jù)故事內(nèi)容決定輕、重、緩、急。在我的記憶中,當(dāng)他講到梁山好漢逮住一個貪官要?dú)r,往往要數(shù)落一番貪官的罪狀,如說“你這個狗娘養(yǎng)的,平時無惡不作……想不到你也有今天!今天落到我梁山好漢手里,豈能饒你!”說罷手起刀落,那貪官頓時身首異處。在梁山好漢痛斥貪官時,段大漢會把醒木加快節(jié)奏且連續(xù)不斷地輕拍,以加重氣氛??傊闹v述稱得上“手有勁、眼有神、身有形、步有法”。如果講到興頭上,他還會站起來,一邊敲銅鑼一邊唱。
后來我到了文化館,參加了省上的故事創(chuàng)作培訓(xùn)會,才知道說評書由于書路和表現(xiàn)手法的不同,還有“清棚”和“雷棚”兩個流派之分。清棚以說煙粉、傳奇之類的風(fēng)情故事為主,重在文說,沒有程式,偏重文采,博覽廣聞,信手拈來,講究談吐風(fēng)雅,抑揚(yáng)頓挫,口齒利落。劉偉可能屬于清棚。
而我們喜歡的“段大漢”則屬于“雷棚”。
雷棚以講史和金戈鐵馬一類的書目為主,重在武講,講究模擬形容。金鼓號炮、馬嘶虎嘯,都通過藝人之口來表達(dá),使聽眾如臨其境,如聞其聲。雷棚藝人中還有專長于樸刀桿棒之類的武俠書。此外,還有熔“清”“雷”于一爐,文武兼?zhèn)涞囊慌?,他們書路寬廣,并編演了一些表現(xiàn)近現(xiàn)代生活的書目。
記得他們常講的是《水滸傳》《三俠劍》《七俠五義》這幾部書。段大漢講得最精彩的是《水滸傳》。他很會賣關(guān)子,講宋江犯案被兩個公差押著去住店,誰知住到了一個黑店,店家都是殺人魔王,不但將客人包袱里的銀錢據(jù)為己有,還要把客人剁了做成人肉包子賣錢。宋江和兩個公差也難逃此劫。這天晚上,宋江正被黑店的店家脫去外衣,綁在人肉作坊的一張矮條桌上,店家對著他的胸膛噴了一口冷水,拿起雪亮的牛耳尖刀,對著宋江那白花花的肚皮,只聽“哧”的一聲……段大漢講到這里,聽眾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急切地想知道宋江死沒死,他卻把驚堂木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扎板”(即結(jié)束)了。你說聽到這節(jié)骨眼上,誰還想離開?這個宋江究竟是死還是活???這時只見一人端著一面銅鑼,凹面朝上走到聽眾跟前,口稱“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說書人口說干了要喝水,肚子餓了要吃飯,各位多少隨意……”這就表明開始收錢了。
收錢也是有規(guī)矩的,先收茶座上茶客的,一般是一人兩分錢;再收門口站著聽書的,一人一分錢。一般聽眾都很自覺,照規(guī)矩給錢,只有個別站著聽的人在收錢時借故離開,假借去上廁所什么的溜走一會兒,見開講了又悄悄地跑回來。反正他站在外面,也沒人去注意他。
那個時候最尷尬的要數(shù)我們這些小娃兒,我身上沒有零花錢,自然沒有錢給說書人,所以多數(shù)時間是躲在說書藝人的講桌下偷聽。說書藝人的講桌是放在由另外幾張桌子拼成的平臺上的,講桌上通常放了一塊桌布,桌布一直拖到講桌腳下的平臺上,正好把我和另一兩個在講桌下偷聽說書的小娃兒遮住,所以我們相當(dāng)長的時間躲過了收錢。但時間久了還是被幺師發(fā)現(xiàn)了,他會驅(qū)趕我們。我只好站在街沿上聽,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
大約十分鐘后,段大漢見錢收得差不多了,又把醒木一拍,喊道:“各位來賓請雅靜!”大家出奇地聽話,隨著他的喊聲各種議論聲戛然而止,又聽他講下一回。他用平靜的語氣把先前的有關(guān)內(nèi)容簡述一下,然后說,這一刀劃拉下去,不是把白花花的肚皮劃破了,而是把宋江白晃晃的汗衫劃破了……
原來沒有劃到肚皮啊,我和其他聽眾聽罷都有點(diǎn)泄氣,搞了半天是虛驚一場。
不過段大漢很快又把聽眾的心抓住了,只聽他繪聲繪色地講道:店家這一刀把宋江白晃晃的汗衫劃開后,接著三兩下將宋江的汗衫脫下來,重新朝宋江的肚皮上噴了一口涼水,再一次拿起了牛耳尖刀……宋江見自己大限已到,不禁絕望地嘆息一聲,說道:“想不到我宋江英明一世,今天卻死在這個地方!”
正在聽眾萬分緊張之時,段大漢卻話鋒一轉(zhuǎn),說道那店家聽了宋江的話大吃一驚,拿刀的手一下子停住了,急忙問:“你這黑廝說的什么?”宋江又把剛剛說過的話重復(fù)了一遍。店家半信半疑:“什么?你是宋江?你就是江湖上人稱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的宋江?”宋江答道:“小可正是山東鄆城人稱呼保義的宋江。”店家一聽,慌忙丟下手中的牛耳尖刀,親自將捆宋江的繩子解了,扶宋江去客廳里的椅子上坐正,納頭便拜:“原來是公明哥哥,你不說明,今天險些誤了大事!今天我要是害了哥哥,豈不遭天下人唾罵!”
原來此人乃江湖人稱“催命判官”的李立,也是一條好漢,早就仰慕宋江,只是無緣拜識,今日結(jié)交了宋江,將來少不得也要去梁山上坐一把交椅……
后來我讀到初一,可以自己看書了,從圖書館把《水滸傳》借來看,只在“揭陽嶺宋江逢李俊”那一回找到宋江住黑店遇險的情節(jié)。又把這一回翻來覆去地看,發(fā)現(xiàn)段大漢講的主要情節(jié)書里倒是有的,但并沒有他說的那么精彩。什么用刀劃破白晃晃的汗衫,什么宋江嘆道“想不到我宋江英明一世,今天卻死在這個地方……”這些書里根本沒有。而救下宋江的也不是“催命判官”李立,而是聞訊趕到黑店的另一個好漢——“混江龍”李俊。
曾經(jīng)和我同去聽過評書的楊老表告訴我,說書人通常不會照本宣科,他得加很多“料”,這是為了吸引聽眾,也是為了拖長時間好多收錢。尤其是這個段大漢,別看他會講,其實(shí)他連字都不識。我聽罷大吃一驚,不識字怎么說書呀?他總得先把書看幾遍再背下來才能夠說吧。楊老表說,他先找會識字的人給他念,念一回他就把這一回的內(nèi)容記著,記熟了再講,講后又念下一回。我想難怪此人能夠自由發(fā)揮,他早已把故事爛熟于心了嘛。我猛然記起一個叫谷白的編輯曾經(jīng)對寫小說的作者說過一句話:故事爛熟于心,行文自然流暢。
后來我調(diào)到了文化館工作,有機(jī)會聽到成都、重慶的說書名家,如程梓賢、徐勍等老師講的評書,他們也確實(shí)講得好,但我印象最深最難忘的,還是小時候躲在說書藝人的講桌下偷聽到的段大漢講的《水滸傳》。
再后來,我年齡大了,茶館里也不再有人說書了,只有電視里還播放著全國各地說書名家的說書節(jié)目,但有了電視,可供看的東西多了,我不再“聽”說書了。就連赫赫有名的單田芳、劉蘭芳也沒有聽。
退休之后,見電視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個子高高、身形消瘦,顴骨突出,長著小三角眼,留著一撮小胡子,額頭光亮的男人在說書——他就是李伯清,一個把四川評書通過創(chuàng)新推向街頭巷尾的人。他說書不用醒木,既不屬于“清棚”,也不屬于“雷棚”,人們給他的說書取名叫“散打評書”。沒料到李伯清居然吸引了我,雖然他的聲音并不洪亮,節(jié)奏感也不強(qiáng),但他用平緩語氣講出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趣話與趣事,常讓人聽了忍俊不禁。他講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貼近現(xiàn)實(shí)、貼近生活、貼近百姓,許多段子直接來源于現(xiàn)實(shí)生活,所以很受大眾歡迎。
我收聽了他的一些段子后覺得,他的說書形式不拘一格,用擺龍門陣、吹牛皮等方式,看似東拉西扯,實(shí)則是以不正經(jīng)的話評正經(jīng)事,他將自己對社會敏銳觀察后的感受融到評書中,對社會上一些不良現(xiàn)象進(jìn)行批判與剖析,讓人們從他的幽默講述中得到一種滿足。這種大眾化、平民化的“散打評書”,我不僅常聽,而且在寫作時會不由自主地將他講過的詞語用上一兩個,以增加文章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