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娥

一、委拉斯凱茲的筆記

要想對婚姻保持憧憬？這還不簡單：多參加婚禮。

燈光漸暗，音樂驟停。司儀竄到舞臺中央，男中低音調(diào)情暖場，觀眾嘴里飛出三兩只鴿子。嘿喲，嘿咻，大變活人這就上演！新郎官先亮相：皮鞋锃光瓦亮，長褲刷刷筆挺，雙排扣西服拘緊身體。燈盞熄滅，噪音收束，所有光線縮回墻腳慘綠的“安全出口”，音響模仿心跳，撲通、撲通……

要有光，于是開了縫。進行曲起，大門如大口豁開，新娘挽著老父，委婉登堂。老父別胸花，眼里閃淚花。直到新郎莽撞上前，裁判聯(lián)誼雙方拳手，勝負已分，繃在原地。新人繼續(xù)踏著落瓣鋪成的路，穿越三兩個半圓拱的空心花圈，夾道兩排氫氣球，忘情飄浮，像大腦袋蝌蚪溯游而上。

接下來，迎接最莊嚴(yán)的時刻吧。進入圣靈的殿，唾液模擬初夜，契約買斷貞潔，你就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通靈巫師，趁亂奪舍，扮演臺上新人。愛情就在此刻幻化為一顆游離于灰燼和鉆石的碳原子，待禱告結(jié)束，煉出完美對戒。

喂！醒醒。

憧憬時間到此結(jié)束。

聽我說?，F(xiàn)在，我需要你冷靜地聽我說。

如果——對于婚姻這樁事，你和我一樣，想要保持的并非憧憬，而是清醒，那可就有難度了。答案還是一樣：多參加婚禮。但要比多更多。嚯，看來你也感興趣。不管你是不婚、厭婚、恐婚、被逼婚、離了婚，還是說，單純就想試著理解婚姻的本質(zhì)，你都算是問對人了——這一年來，鄙人參加了大小近兩百場婚禮，到旺季，一天之內(nèi)，我還得兩三頭鉆，見證五六對新人成婚。

這時你可能以為，我是本地什么有聲望的大人物，再不濟也得是個司儀。但讓你失望了，我只是個婚禮混子（你現(xiàn)在要退出還來得及）——我專門偽裝成受邀賓客，偷偷混進陌生人的婚禮騙吃騙喝。

為什么？很顯然嘛，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但婚禮管晚飯，還管煙。附帶的好處因人而異。對我個人而言，我說了，首先就是保持對婚姻的清醒。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脫敏療法。別做演員了，當(dāng)一個觀眾，旁觀者清。

看清之后，我會把它們記錄下來，賺點稿費——是的，除了婚禮混子，我還有一個身份是作家。我靠吃飯觀察人，也靠觀察人吃飯。眼觀六路很要緊！混飯吃是有風(fēng)險的。要是視力不好，我勸你還是不要輕易模仿。在這種場合被識破身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俗話說，他人就是地獄。

如果你選擇留下來聽我說完，我將毫無保留地為你展示本人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混婚禮經(jīng)歷。我已將它忠實寫下，也就是你即將看到的這則筆記。你可以把它當(dāng)作反面教材引以為戒，也大可像是口含一顆清涼薄荷糖，事不關(guān)己，一笑了之。

索性從頭說起吧。

其實我不是花園飯店的?？?。那天去雜志社討飯，無果，于是就近蹭婚宴。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事先在墻角占好了座，確保安全后，便溜進廁所，伏在窗邊剝手指抽煙。

窗戶只開一道窄縫，冷風(fēng)摸進來。天在下雨，雨滴抱團趴在外窗，像生物課上拿顯微鏡觀察到的動植物細胞。這飯店開在郊區(qū)，舉目就一片荒野。說荒野好聽了，其實也就是片荒疙瘩，冬雨一落，像癩蛤蟆的背坑坑洼洼。遠處隱約可見一片廢墟，像個塑料盒給人踩扁了。

“兄弟，借個火？”玻璃窗上，現(xiàn)出一大高個。

我把半張臉埋到圍巾里，轉(zhuǎn)頭，身后是個瑟縮在沖鋒衣里的男人，估計是太高又太瘦的緣故，衣服仿佛從青春期穿起的，看起來像根真空包裝的臘腸。我不動聲色把火機抬高了分寸，他還是俯了點身。

“再來支？”他遞給我一支黃利群，說的方言。

“算了，謝謝?！蔽野咽植暹M衣兜要走。

高個盯著我點頭，眼神梆直像根甘蔗，居然還帶點甜膩地挑眉。

“哎，兄弟，你也是來參加陸云的婚禮嗎？”

他說回了普通話，我堆笑說我是隔壁的。

“隔壁？”他吐出一口煙，手指在玻璃窗的霧氣上劃了幾道，“這層好像都是陸云他們吧？”

一般遇到這種快要露餡的情況，出于保險我就直接撤了。但是高個很快繼續(xù)說道：“哦！你是南方的？”那眼神依然意味深長。

“我？我北方的。你們南方的冬天太冷了?！?/p>

“不，不是，我是說，你是男方那邊的，親戚？對吧？”

“對對對，男方的遠房親戚?！蔽宜闪丝跉?，順勢接住他的話茬。

“幸會幸會，我是女方的高中同學(xué)?！?/p>

“喔。高中同學(xué)。你好?！?/p>

我不愿再多糾纏，轉(zhuǎn)身到鏡子前洗手。左右紅藍兩個圓柱形旋轉(zhuǎn)開關(guān)，很老派，像《黑客帝國》里面的兩顆紅藍藥丸。擰藍色，不出水，只能試探著擰紅的。水柱溫和，密而均勻，帶來熨帖的修葺感。水溫漸熱到體溫程度，咝咝水聲就來自身體。

“新娘很漂亮?！蔽夜首麈?zhèn)定地說。

已經(jīng)很晚了，要是不在這兒混口飯吃，我又能去哪里呢？一切錯誤的開端，基本都來自一個僥幸的念頭。我當(dāng)時的念頭就是這頓飯我非吃不可。

“確——實?！备邆€把“確”拖了個長音，轉(zhuǎn)身，打開窗，禮貌地把煙吐到了窗外，“南方確實冷?！?/p>

回到外廳，客人都已經(jīng)落座了。音響還在放失真的《今天你要嫁給我》，沒點時間概念。我一般都是等到黑暗的心跳聲響起才會進去。

客廳不大，正門左側(cè)是組米色的皮質(zhì)沙發(fā)，雕花扶手包了漿，座位上陷著一個豪邁的屁股印。兩小一大沙發(fā)U型包夾茶幾，茶水尚有余溫，給身后的《蒙娜麗莎》留下幾縷微弱蒸汽。腳下地毯和她的微笑一樣茶黃，從周圍對稱地向內(nèi)繁殖桂冠、漩渦和焦枯的棕櫚。羊毛滌綸混紡材質(zhì)，很容易臟，但看不出來。所以才容易臟。小孩在上面打滾鐵定全身發(fā)滿紅疹。頭頂一臺綴滿葡萄狀燈泡的水晶半球吊燈，把地毯中心的花蕊照得暗里透紅。

這時，門童關(guān)上了正門，《今天你要嫁給我》還沒放完就給掐了。

“你好先生，正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請從側(cè)門盡快入場，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p>

門童叫醒了我，拿著一個引爆器似的對講機，指向右手邊的過道。

“演出？”我也叫醒他。

“我剛才說了演出？”

“嗯。你說演出?！?/p>

“噢，不好意思……以前在劇院干過……我是說婚禮，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請盡快入座，先生，側(cè)門在您右手邊?！?/p>

其實硬要說是演出也沒錯：我的確在扮演一個不存在的人。

“先生？喂，先生！”

“哦。”回過神來，臉有些發(fā)燙，我想提醒門童暖氣開太足了，或者讓他給推薦一份劇場工作?！拔抑馈！蔽艺f。我鉆向側(cè)門，沒再看他。我當(dāng)然知道側(cè)門在哪兒：我占完座就是從那兒出來的。我鐵定比消防員還了解本地各大飯店的安全通道。但這一次，我竟然忽略了一件事。

出來的時候，我沒有發(fā)現(xiàn)側(cè)門的對面，本該是窗戶的地方，居然也掛著一幅油畫。色調(diào)昏黃，幾乎和墻紙融為一體。不是什么別的油畫。

一幅《宮娥》。

心跳已經(jīng)撲通撲通地響起來了。時候到了。燈已全暗，我沿“安全出口”順藤摸瓜，找到了墻角的空座位。書包還在，只是冷不丁往左移了一位，里面是一疊今天被雜志社退下來的稿子，編輯連委婉的推辭都懶得跟我說了，只拋下一句：“你認真的嗎？”我倒覺得我挺認真的。但可能是婚禮混多了，寫東西也浸淫著一股騙子的口吻。

《宮娥》……認真的嗎？

座位右邊是一對老頭老太，餐盤上臥了幾片花生殼，隨腳也能踢到幾片。左邊是個中年男人，和我禮貌性交換了目光。老頭老太已經(jīng)變成新郎新娘了，沒空搭理人。這很好。憧憬很好。更好的是，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有請新娘入場！”

小號響起，結(jié)婚進行曲選的是門德爾松。我當(dāng)然已經(jīng)聽厭了。一般都是把這首當(dāng)作收場曲，把瓦格納“登——登、登登”那首當(dāng)作入場曲的。后者莊嚴(yán)肅穆，這首就摻些亂點鴛鴦譜的莎翁情趣：這是17歲的門德爾松給《仲夏夜之夢》寫的曲子。

但我已經(jīng)沒空搭理音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為什么，為什么一個土錘花園飯店的餐廳大堂側(cè)門，會掛一幅他媽的《宮娥》。

會知道這破畫，是因為大學(xué)選修過一門西方美術(shù)史?！秾m娥》是畫家委拉斯凱茲的傳世名作，來自西班牙的黃金時代，堂吉訶德會把風(fēng)車幻想成巨人的那個時代。原畫有三米多高，世界三大名畫之一——當(dāng)然不是因為它大。另外兩幅是《蒙娜麗莎》和《夜巡》。所以大廳的另一個側(cè)門，很可能還掛著一幅《夜巡》。我說了我相當(dāng)清醒。

門德爾松狂轟濫炸的交響漸入尾聲，大小提琴匯聚，司儀像個指揮家拿著根幻想出來的棒棒，陶醉在并不存在的樂隊的演奏里。

“尊敬的來賓，現(xiàn)在，美麗的新娘正手挽著慈祥的母親，向我們緩緩走來。這位母親一定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小偷，因為她把天上最美的星星摘了下來。今天，她將要把寶貝女兒的未來，托付給世界上最愛她的男人。各位來賓，讓我們把最熱烈的掌聲獻給新娘，也獻給偉大的母親！”

事出反常，父親缺席的家庭一定讓這位司儀絞盡了腦汁。這在我的混婚禮生涯里也不多見：即使是單親，教父的位置也會安排個娘舅。新娘與母親的搭配的確詭異。

如果是第一次看《宮娥》，也會有一種詭異感。因為畫中十二雙眼睛（包括一條狗），有八雙（包括狗）都對準(zhǔn)了同一個方向：畫外。觀畫者與畫中人對視，你的視域，永遠都是我的盲區(qū)。而誰先做出“看”的動作，視線就會暴露，反倒成為圖像。但最詭異的，還得是委拉斯凱茲本人。他把作畫時的自己畫進了《宮娥》（你沒聽錯）：畫面中，那個波浪卷、小胡子、擎著筆的畫家，就是委拉斯凱茲那×人。

之前忘記說了，我建議你把《宮娥》那幅畫找來看看。

找到了么？你看，委拉斯凱茲面前是一個巨大的畫架。但我們只能看到背面，沒有人他在畫什么？不妨猜測：如果他畫的是《宮娥》，那么，他就是對著一面巨大的鏡子作畫；但如果他畫的不是《宮娥》，究竟是誰畫了《宮娥》？難道說，這一切都來自他的想象而非觀察？

一束白光直射陸云，她或許瞇起了眼睛。另一束光來自攝像機的方向，像沒長腳的幽靈在酒桌之間夜巡，廳堂的墻壁上映出一具具悚動黑影。賓客們卸下冬衣，新酒正在悶熱里起酵，有人卸下口罩。而新娘的面具下，早已塞著幾百張不速之客的臉。

新郎奪過了母親手里的交接棒，一道電流從腳底傳到骨盆，沿著脊椎直通大腦。有人對著聚光燈嗷了一嗓子，人很難控制自己的聲音。飯店大堂的天花板尤其高，回音在頭頂飄蕩。燈光開始切換顏色，像置身彩繪玻璃的教堂。

構(gòu)成一般宮廷畫的諸要素，在《宮娥》中都能找到?？臻煹幕始耶嬂龋咛幜兄鴰追诺鋾r代的古典油畫，宮娥跪地侍奉公主，修女和神甫竊竊私語著上帝的喜惡，丑陋的女侏儒癟著嘴，男侏儒把腳搭在一只陰沉著臉的獵狗的背上……仿佛靜物也會上演一出好戲。

我開始耐心觀察——沒有熟人就好。高個沖鋒衣男子就坐在鄰桌，正看得靈魂出竅。有個小女孩在花圈和氫氣球的游樂場里迷失，似乎想跑到新娘身后，提起婚紗扇尾，像打開蚌殼，看里面有沒有想要的珍珠。希望她身上沒有長著珠鏈般的紅疹。

《宮娥》的畫幅中心，便是5歲的瑪格麗特·特蕾莎小公主。胖嘟嘟的臉蛋、蓬松的金發(fā)，馬德里因為她而不可思議。與腰身不成比例的裙撐，讓她更像個插在底座上的小洋娃娃。得益于歐洲16世紀(jì)建筑學(xué)的進步，這種裙撐由金屬絲或者鯨魚刺搭成，專業(yè)術(shù)語叫法勤蓋爾，諧音“發(fā)情蓋兒”。

“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一對新人手挽手，肩并著肩緩緩向我們走來，他們帶著款款的情，含著深深的意，走入這幸福的時刻，他們彼此注視的眼眸仿佛在告訴對方，我把真心交給了你，你把真愛交給了我。在此，讓我們用掌聲向這對新人表示誠摯的祝福！祝福他們甜甜蜜蜜，恩恩愛愛，地久天長！掌聲在哪里？”

燈亮，突擊檢查誰沒有鼓掌。

王室正在暗中物色公主的如意郎君。瑪格麗特巨大的裙撐，不過是帝國的談判桌。姐姐瑪麗亞嫁給了法國的表親路易十四，是筆得意買賣。盡管駐法大使提議妹妹應(yīng)與英國的查理二世聯(lián)姻，但十年后，西班牙人還是一致決定肥水不該流到外人田，把新娘送進了舅家門，也就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利奧波德一世的床笫。

“新郎，無論貧窮或富裕、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順利或失意，你都愿意愛她、安慰她、尊敬她、保護她嗎？你愿意在余生中對她永遠忠心不變嗎？”

“我愿意！”

公主的婚禮在奧地利首都舉行，這場巴洛克時期最輝煌的帝國婚禮，幾乎也揮霍了巴洛克時期。因為維也納人民同樣沒有時間概念，沒人喊停，于是沒羞沒臊地繼續(xù)慶祝了兩年。其間，為了給瑪格麗特·特蕾莎過17歲生日，郊外的露天劇院首演了意大利作曲家安東尼奧·塞斯蒂的歌劇《金蘋果》。古希臘人為海倫再起兵戈，多打了十年特洛伊戰(zhàn)爭。有癡情的匿名作家為新娘重寫了史詩，無論如何血雨腥風(fēng)，都有牛羊從山上下來。

不管那人叫什么，他都不再被叫成荷馬。

熒幕開始滾動播放新人的舊照，熒光投在幕布上，有一些漫無邊際地溢出來。臺下的觀眾拿出手機拍照，清脆的咔嚓咔嚓聲此起彼伏，宛如小型的集體斷頭臺。

游樂園，煙花在夜空里像一群飛起來的孔雀。一用心聽，就會把升空的焰火錯聽成婉轉(zhuǎn)鳥鳴。空酒瓶翻涌著徒勞的潮汐，這里有海，風(fēng)車自轉(zhuǎn)。山林麓藪。消失之前，晚霞盡力變幻出無窮多的色彩。峽谷默許了一切發(fā)生……但又禁絕畫外的我。夕陽像一顆燃燒的蒼耳掬于你的發(fā)梢。你的舞姿被定格，與一個幽靈久久相擁。你美得讓我忘了我從來不認識你。

車票存根。生日蛋糕前的心愿。緩坡的人造雪。萬圣夜的自導(dǎo)自演。你們似乎也一起去過很遙遠的地方，蟹青的苔蘚爬上熔巖，就像一顆隕石在兩萬億年后掉出了心里的孢子，在月球背面發(fā)芽了。你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后的瀑布只做了一秒鐘瀑布，就決絕地從懸崖跳下，崩成萬千水汽，在陽光里蒸騰。遠處，散落的牛羊在吃草，那是一塊綠寶石上鑲嵌著的細碎的瑪瑙。

我希望這是她（你）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

彼時，距離公主撒手人寰僅剩下最后五年。這五年里，22歲的分娩大師瑪格麗特懷孕了四次，流產(chǎn)兩次，與舅舅生出三具嬰兒尸體，唯一生還的女兒比她自己多活了一歲，也難言幸運。她到死也沒能搞明白為什么，為什么那個宮廷畫師筆下的嬰兒肥女孩，最終的死相會如此年輕，又如此難看：成年后的瑪格麗特·特蕾莎的下巴，就像海洋霸主的岬角那樣前凸外擴，俗稱地包天。

舞臺上，新郎給陸云戴起了鉆戒，陸云和他相擁。司儀像在他們肩頭學(xué)舌的鸚鵡煽動氣氛，臺下一片躁動，仿佛也要爭著親嘴。我不知道，陸云會不會短暫地感到透不過氣，她會不會長久地感到，身邊的男人止也止不住的顫抖。我永遠沒辦法料想，他在未來還會不會再給她類似的完美的擁抱。我沒有辦法。

貴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后陛下，瑪格麗特·特蕾莎也沒有辦法?？退浪l(xiāng)時，她唯一的遺產(chǎn)是寄生在身上的父國和母語。死后第四個月，鬼魂特蕾莎就有了新舅媽，但帝國的墓穴靜悄悄，宮娥飄飛，侍從的記憶丟盔棄甲，再無人屈尊拾取金蘋果。

有人說一切歷史都是當(dāng)代史，《宮娥》告訴我，一切歷史都是婚姻史。

歷史和婚姻一樣，就是請客吃飯。該開飯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錯過了最后的退出的時機。

老太太卸下口罩，拆開一次性毛巾揩手，老頭也開始擦指縫。

“新娘子真漂亮?！崩项^盛贊道。男人至死是少年。他細嚼花生，脖子上的皺皮被悠悠扯動，像只陸龜。

“要長得不好看，阿拉軍軍看中她什么呢？”老太刻薄道，“她是陸濤的女兒?！?/p>

“哦，陸濤的女兒。”

前菜精致，有我特別喜歡的一種沿海特產(chǎn)，血蚶，戒指大小，有兩根舌頭疊在一起那么厚，埋在灘涂里，飯店會把殼刷得很白凈，但開口邊沿仍有一排褐色的紋路，像雪地留下的車轍。開水一燙就能吃。貝肉像顆小心臟般飽滿鮮嫩，淺橙色裙邊，內(nèi)芯有結(jié)痂的深紅血塊，口感是類似金屬的腥甜，令人上癮。

我正要興致勃勃地挖開血蚶，左邊的中年男人拍了拍我的肩。

“那邊好像有人在叫你?！彼穆曇粑⑷醯\懇。

我放下筷子抬頭——高瘦沖鋒衣從鄰桌向我搖手，像在車站舉著個紅牌子接外地客人的導(dǎo)游——那一整桌的筷子都懸在半空，準(zhǔn)備朝我這夾過來。我的心一驚。沖鋒男身邊，戴眼鏡的女孩扶著座椅半起身，喊道：“就是他就是他，這怎么可能看錯！”另一邊，一個長發(fā)男人倒皺著眉，似乎有些遲疑，卻也慢慢點起頭。

壞了。

高瘦男瞬移到了我跟前。

“王涵！”

王涵？

壞了壞了。

“火機你拿去吧。”我說。

“你他媽就別裝啦，王涵！我在廁所就認出是你了，還跟我演戲呢？還男方的遠房親戚！你這一套套的！來來王涵，過來跟老同學(xué)一起坐！快點！”

出洋相了。

我沒觀察到熟人，他們倒把我觀察成熟人了。

正要辯解，老太太拽起我的衣角。

“軍軍的親戚呀？”

我瞥了眼側(cè)門，不確定是不是《宮娥》又帶來霉運。門童在正門邊戴上了耳機，有節(jié)奏地點起頭，似乎已經(jīng)進入了角色。飯桌上觥籌交錯，吃相難看，像殖民者開始瓜分婚禮。要想退出已經(jīng)來不及了。老太婆盯著我，乞求一個回答。餐盤上的血蚶還是沒有開口。

算了，我起身尷尬微笑：“呀，還是騙不過你們……”

至少我還叫得出名字。新娘叫陸云。我叫什么？

“沒事，王涵。放輕松點?！?/p>

我說過了，混飯吃是有風(fēng)險的。

將計就計吧。

“王涵來咯，臭小子，還故意躲著我們！”

沖鋒男擼著我的圍巾，像在拍賣新獵得的兔子，弄得我頸窩一激靈?！斑@么久不見，把我們當(dāng)外人了？”他說著招呼服務(wù)員加餐具。長發(fā)男人搬來了椅子。

我坐上電椅，跟“高中同學(xué)”們打招呼。多年后相認，大家的眼神像對著一道沒押中的考題，暗杠又體面。不會的都選了C，也有三兩人窸窸窣窣地估起分來。

“嘿王涵，還記得我嗎？”

眼鏡姑娘跟我打招呼，“我是劉亦楠啊。”

經(jīng)驗告訴我是這個亦，這個楠。亦楠膚色白得過分，近乎透明，嬌嫩的鵝蛋臉游過一縷縷極細的淡藍色血絲，像水母的纖須。

“當(dāng)然記得，亦楠。時間過得真快啊?！蔽艺f。

“這都得有……少說五六年了吧？”猴哥說。

“一六年畢業(yè)，六年了?！遍L發(fā)男看著我說。

我拆開毛巾擦手。長發(fā)男雙手無處安放，很不自然地抓著桌沿，像是桌布底下還藏著一個司儀漏下的魔術(shù)，“畢業(yè)之后，大家應(yīng)該都沒再見過王涵吧？”同學(xué)們紛紛搖頭。

我把圍巾一圈圈卸了下來，不全是引頸受戮的意思。

“王涵，想死你啦！我和叢舟在車上還說起你了呢?！币粋€穿著撞色棉衣的女孩說，不自然地向長發(fā)男使了個眼色。

“但你也沒什么大的變化?！迸⑧徸?，一個化著濃妝的女人說。

婚禮混慣了，大致能判斷對方結(jié)沒結(jié)過婚，尤其是女性。這也是經(jīng)驗。

眾人點頭。沒變化——真見鬼了。

女人突然招呼長發(fā)男：“哎，叢舟，我記得……你倆和陸云好像是一個大學(xué)的?。俊彼鵁熝瑠y，但家里可能缺一面鏡子，眼影糊得像被下了蠱。拳頭大小的金屬耳環(huán)有些喧賓奪主，似乎那才是她的本尊。啤酒花噌噌躥上來透氣，高腳杯在她胸前的桌布投出橢圓黑影。同學(xué)們聽了她的話，都像是卡了魚刺一樣，咳嗽聲此起彼伏。飯桌上還沒有魚。

我心里的紙老虎一震，轉(zhuǎn)頭望叢舟，他喝了一口紅酒，放下酒杯看我。酒沿著杯壁極慢地下淌，有那么倔強的幾滴就掛住靜止了。我只能猜測他的名字是叢舟這兩個字。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p>

我相信他，因為他給我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就不是經(jīng)驗了，這是感覺。在一個密閉空間里，感覺和情緒是氧氣，經(jīng)驗和事實是二氧化碳。人與人的相互理解，難就難在不知道下一秒是呼吸還是就地焚燒。

猴哥倒酒。

“王涵，喝點。”

叢舟問我喝過沒有。我說沒有。我和他碰杯。

“還記得上一次喝酒嗎？”叢舟說。

“怎么不記得，”我吞了口酒，“敬你，叢舟?！?/p>

“敬The Dreamers。”

這我知道。我居然又知道。The Dreamers是一部電影，中文名叫《戲夢巴黎》。我印象中這是個兩男一女的故事，具體橋段忘干凈了。但光記得兩男一女，貌似也已經(jīng)夠了。有人說遺忘是一種更深刻的記憶，我同意。他突然提這茬，背后有什么故事或者事故，我不敢細想。那個王涵和這個叢舟的關(guān)系，更不敢想。更何況中間還夾著個新娘。

對面的女人繼續(xù)發(fā)難，“你們仨該不會還是一個班的吧？”

和她隔座的男人臉色突變，停下筷子說：“你就不能少說兩句?！笨梢源_定不帶問號。說“想死你啦”的撞色毛衣女孩擋夫妻倆之間，幾乎要把頭埋到餐盤里。

男人的餐盤里放著一腳吮癟了的咸嗆蟹，卻依然戴著口罩。黑色外套一身暮氣，讓人不由想起契訶夫的戲?。骸澳銥槭裁纯偞┲谝律?？——我給我的生活掛孝啊?！?/p>

“關(guān)你屁事？你是我誰?。俊迸税验_心果殼重重地砸下，也沒發(fā)出多大聲響。

如果他不是你們班主任，那他就是你丈夫。我繼續(xù)禮貌地打量著男人，微禿，略有些發(fā)福，面色如醬，眼睛里有疲憊的皺紋，同時又帶著一種大徹大悟、無欲無求的神情，像被神話里的蛇發(fā)女妖凝視后正在石化的倒霉男人。

女孩兒挽著女人的手說：“老同學(xué)好不容易聚一場，別鬧不愉快啦?！?/p>

“所以又是我錯？”女人掙開女孩，回了回袖肩，眉間像一坨死蚯蚓突然抽動了一下，“好，我錯?！迸四贸鍪謾C刷起來。女孩抿了抿嘴唇，眼神空空的。她頭戴橙色絨帽，準(zhǔn)確地說是三文魚色，頂上是一顆青色的毛球，像沾了坨芥末。

“杉杉，不用理她。”男人說，身邊的哥們與他碰杯勸阻，順便遞給了男人一張亮閃閃的名片，男人降低了音調(diào)繼續(xù)說，“大家別管她。腦子壞了?！彼姆窖院荃磕_，能聽出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的。酒下肚，男人點頭把名片悉心藏好，又懟住杉杉的耳朵灌了句悄悄話，指著自己的太陽穴，擺出一副憎惡表情。

杉杉，也可能是姍姍，皺著眉埋頭剝完了橘子，挑出幾根絡(luò)，分給女人一半。女人冷靜了幾分，靠在椅背上，像灶臺大火轉(zhuǎn)了小火。

“我們仨關(guān)系是不錯。”叢舟開口對女人說，“陸云沒跟你說過？你倆上學(xué)的時候不挺好的？”

“畢業(yè)后聯(lián)系就少啦?！迸似澄?，和我的眼神撞個正著，她很快眨眼稀釋過去，繼續(xù)說，“倒是前幾天喝過一次咖啡?！?/p>

我干了一大口紅酒。血蚶的血就是酒紅色的，不知道地中海人民吃不吃血蚶。

猴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笑著說：“兄弟，我和亦楠也是去年結(jié)的婚?！?/p>

我哦了一聲恭喜他，向他敬酒，也敬亦楠。

“那怎么都不叫我??？”我說。富貴險中求，這時候必須笑。我笑。

“你當(dāng)時，不是跟陸云……嗯……不說了。不說了兄弟?！?/p>

猴哥自罰一杯。他咽得很艱難，人瘦，喉結(jié)顯大，所以接觸面大?？吹梦乙哺裳士谒?。亦楠接過他的話，說他們當(dāng)時也就只叫了些親戚，沒叫同學(xué)。猴哥搛了一片腌蘿卜，搶回話筒說：“我們都以為你今天不會來的?！闭f著欠身向兜里摸去，“但沒事兄弟，看到你這樣子，大家都替你感到高興。”

劉亦楠推搡了一下猴哥，笑著說：“別聽他瞎講，上菜了，快吃起來吧。”

臺上的新郎新娘被投入了餐席?！秾m娥》和血蚶也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留下的只是一個聽起來潑滿了狗血的修羅道場。服務(wù)員端著盤子在各桌間流轉(zhuǎn)。帝王蟹、澳洲龍蝦，筋道彈牙，為撐場面羞紅了臉。北京烤鴨、西北羊腿、蘇式糕點、云南菌子，從五湖四海湊過來看一出好戲。石斑魚、多寶魚、鯧魚，一律清蒸，潑上蔥油。海參羹、鮑魚羹、芋頭蒸肉，綿密的口感，你中有我。

眾聲喧嘩。但這具身體里開始發(fā)出椅子腿脆裂的聲音。要不是《宮娥》或者那一口血蚶，或許我也就不會置身這場鬧劇。墻角的空椅子上，書包仍替我忠誠地占著座。歸根結(jié)底，如果不是包里那疊稿子，我壓根不會來這鬼地方。但我竟然把它給忘了——像忘了一枚鑰匙。

雖然我也不知道該用它去開哪把鎖、哪扇門。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忘記的何止這些——我忽略了《宮娥》里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細節(jié)：這幅宮廷畫的透視點，是一扇門，門框內(nèi)站著一個侍從，他叫涅托。涅托側(cè)著身子，手扶窗簾，正舉步于臺階上，似乎在糾結(jié)進入房間還是轉(zhuǎn)身離開。只有全知而不全能的涅托，一眼望盡了整個畫內(nèi)空間的真相，像個導(dǎo)演策劃了這一整出戲劇。

“不是說戒了嗎？”叢舟叼著煙，瞇起眼，把手腕上的皮筋拽出來，扎起辮子。

“什么？”

“煙啊?！?/p>

“煙？煙戒不了?！?/p>

他問云南怎么樣。碗里的魚頭盯著我看。我說還可以，麗江挺好玩的。我只能往大概率的方向猜。叢舟咬住嘴唇一言不發(fā)，像條吃了鉤的魚。還有不少艷遇，我笑著補充。他跟笑，卻依然沉默，搛起魚眼珠吞下。我不再敢說話，便問他怎么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王涵，我收到你的信了?！?/p>

二、給涅托的信

林毓笙和付歸澤吵架了，昨天的事情。付又動手了。

不是第一次了。

杉杉在車上告訴我的。杉杉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同意。她問我跟他倆有沒有聯(lián)系。我說加了毓笙微信，沒加付。你認路嗎？怎么心不在焉的。我讓她開導(dǎo)航。杉杉連上藍牙。

杉杉說付這人，每天就曉得釣魚，上班都跑出去摸魚，一根釣竿上萬。回家一身餌料味跟土腥味，連微信頭像都是條很大的死魚。結(jié)了婚，毓笙和付歸澤就沒在彼此朋友圈里出現(xiàn)過。

我說那也分人吧。

什么分人？分什么人？杉杉說。

我說陸云不是也不發(fā)朋友圈嗎，我到現(xiàn)在新郎長什么樣都不知道。杉杉驚訝，哈？她不常發(fā)嗎？前幾天都還發(fā)過婚紗照，可好看了。杉杉故作夸張地捂起嘴，哇，她該不會屏蔽你了吧？看來是的，我說。杉杉說，正常，畢竟你和王涵關(guān)系這么好，愛屋及烏嘛。我問那男的怎么樣。杉杉說，是個富二代，據(jù)說開法拉利，哎你車開慢點。

我同意，松了油門。

下雨了。幾根銀針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風(fēng)速和車速織起棉線，雨刮器卷出了引擎蓋里的三兩片枯葉，刺耳的摩擦聲讓人牙根發(fā)癢。雨落在車頂，像細碎的敲門聲。車開上國道。去年開通了潮汐車道，沒人搞得懂具體幾點開始，中間兩道就纏繞起來，勻過來勻過去，幾點結(jié)束也曖昧不清。政策剛下來時，發(fā)生過幾起逆行車禍，無非是在清晨或者黃昏。

“付歸澤這種人，真他媽該被車撞死。我都恐婚了?！鄙忌歼€想回到原來的話題。

我說有人恐高，有人恐同，人都是膽小的。你想想，還有這么多人社恐?？只楹苷?，也很容易。杉杉問為什么。我說，因為人最害怕未知的事物。誰對婚姻不是一無所知呢？杉杉覺得拗口，說你們搞話劇的，是不是有什么職業(yè)?。空f話跟念臺詞似的。我跟她解釋，就是說，沒人知道，結(jié)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離婚的人知道?！鄙忌颊f。

“嗯，這倒是句好臺詞?！蔽艺f。

“好什么??？你有沒有良心？我真的想不明白。毓笙干嗎跟這種人結(jié)婚？又不是找不到男人！要錢沒錢，要長相沒長相。居然還家暴！靠！她做錯了什么？”

我問付什么工作。

杉杉不講。

“儂也會猜苗子了，沒頭沒尾的。”我說。

慈溪還是溪的時候，河多，河邊長野草，“苗子”就是野草，運道好能吃，像猜謎。我們的上一輩嘗過草的滋味，據(jù)說微甜，有汁水。再上一輩是泥土。

年輕人沒有味覺。

“學(xué)你的?！鄙忌己咂鸶?，聽不出來哼的什么。

導(dǎo)航讓我右轉(zhuǎn)，但已經(jīng)沒有拐彎的路。導(dǎo)航就是這樣，索性要在路線上剜出一個個小口，然后把你領(lǐng)向一條你原本不會去走的路。仿佛天上的衛(wèi)星愛看人冒險，又仿佛真有這么多路。把導(dǎo)航關(guān)了，我說。杉杉放起流行歌。

“那你勸毓笙了嗎？”

“勸什么？”

“離婚啊?！?/p>

杉杉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不止一會兒。

“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么？”

“真不知道？”

“我都不知道該知道什么?！?/p>

杉杉搖下車窗，從沾滿雨滴的后視鏡里找自己。她拭去后視鏡上的雨水，對著車耳朵抹潤唇膏。

“毓笙懷孕了。四個月了。”杉杉說。

車經(jīng)大塘河。

夜雨飄零，河面像某種巨型生物的脊背長出整片雞皮疙瘩。橋洞里，波紋和雨影交錯，蜷縮了一整年的潮濕在內(nèi)壁滲出水漬，像長指甲的女嬰在母體留下抓痕。杉杉摳著開關(guān)，車窗一上一下。最終還是回了上去。冬天在車后座占了個位置，很快又消失不見。我說今天這種日子，還是放點喜慶的歌吧。

杉杉不響，調(diào)高音量。

車逃著海開，像塊發(fā)霉的舢板被一浪浪寒潮窮追。觸到暗礁，水涌進來，人在窒息和氤氳里浸泡著，在明暗之間沉浮，最終擱淺。千萬只魷魚泅在半空競渡，噴射出燼色的墨汁。夜晚像一柄鎮(zhèn)紙，捋平公路，覆壓住城市的暗涌起伏。杉杉抿著嘴，抿回了幾個字，似乎獨自穿梭過漫長的冷雨，剛坐進副駕，費力地收起沉重的雨傘，仍然濕了一身，身體的某一部分留在了黑暗里。雨下得如釋重負。

“我們班這兩對，真是天上地下，”杉杉說，“希望陸云也能幸福吧?！?/p>

幸?！镁脹]聽到過有人說“幸?！边@個詞了。

“另一對，你說猴哥和亦楠？”我說。

“不然呢？”杉杉說。

猴哥也有煩惱，杉杉不知道。結(jié)婚的時候父母半個子沒給，猴哥說，沒留債就燒高香了。但猴哥在外面總是很客氣，我也就沒再好意思提他欠我的那五千塊錢。能理解，朋友就是些客客氣氣、欠來欠去的人。

“主要是猴哥人好。”杉杉說著，隨手撥弄掛在車內(nèi)后視鏡上的玉墜，“這什么？我……相……第一個什么字？刻這么爛?！?/p>

“繁體的‘無’?！?/p>

“哪個無？”

“吳杉杉的吳?！?/p>

杉杉翻了個白眼，“無我相、無我相”地念了會兒。

“大徹大悟了啊……你那個老婆呢？”杉杉說。

沿途的樹和稻田，被撞斷的圍欄，交通燈和老建筑，遠處的電視塔，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雨霧，像珊瑚表面密布氣孔，吞吐著海底的啞謎。

“之前跟你說了，別這么叫。我和她只是合作關(guān)系。她挺好的?！蔽艺f。

“她干什么的？”

“策展?！?/p>

“策展？”

“就是做些畫展、藝術(shù)展之類的。你別在外面亂說。”

“知道了。雨下大了。”杉杉說。

油門催緊，電線桿迅速地成群縮退，折頹如沉船的桅桿。雨絲蠅聚桿頂，連為一綹發(fā)光的細浪，匯成干枯的星河。不斷有車輛超越我們，我們也不斷超越別的車輛。輪胎卷起水汽，叢生殘影。玉墜在夜色間擺尾，我和杉杉一聲不響，像魚缸里的兩條熱帶魚，避過慢慢降下來的底沙，幫助消化了噎在心里的飼料，并感謝彼此的沉默。

就這樣游到飯店。

國道都快開到底了，我說。杉杉說，年底黃道吉日多，陸云他們這婚期定得也挺著急的，肯定是其他地方都滿了唄。而且不知道什么時候又不能聚餐了，你懂的。我說，有這么急？杉杉說，陸云相親認識的這個男的，才半年吧？

我鎖了車，飯店門口散落著炸開的禮花紙屑，像被潮水席卷到沙灘上的各色貝殼。時光機器似的旋轉(zhuǎn)門里，有幾個小孩在兜圈圈。今年冬天真冷。杉杉進了門，手從袖子里伸出來。

我進了電梯，杉杉在里面嘰嘰喳喳。

“問你話呢！”

“什么？”

“有王涵的消息嗎？”

“沒有。”

“上次見他什么時候？”

“兩三年了吧?！?/p>

十幾秒的凝滯，杉杉按下了電梯。她緩過了神，我還沒有。

“剛才車上還沒看出來，叢舟，你頭發(fā)都這么長了?！?/p>

上一次見王涵是2020年冬天。The Dreamers酒吧。

酒吧開在一家餐廳里，入口的門被偽裝成一個冰箱，好像狡猾的兔子為城市秘密挖的洞。畢業(yè)回來，我一度不適應(yīng)這里。小城市有自己的脾氣。在上海那樣的城市，你是一種人，在家鄉(xiāng)，你就是另外一種人。沒法打包票說，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酒吧里的燈燭、簾幕和私語，在固態(tài)、液態(tài)與氣態(tài)之間不斷變換。人在酒精里松弛下來，一張張幽藍的臉宛如水面，平日里落下的亂石終于蕩開波紋。但誰又都像是腳板心有一處癢。買醉就是花錢找癢。找得到，撓不到。王涵似乎已經(jīng)沒有撓不到的癢，只是要靠香煙而不是氧氣來維持呼吸。

我們?nèi)ッ晒氖钟袝r候碰在一起。

酒保踮著爵士樂上來，說要打烊了。王涵估計把他擦調(diào)酒器的動作看成了搓拳頭，莽上去朝酒保肚子灌了一壺。我把王涵按倒在地，向酒保道歉，他罵了句“神經(jīng)病”就走了。王涵拿起手邊的冰塊砸向假想敵，冰塊墜地，在黑暗里發(fā)出陀螺似的嗡嗡聲。不久，酒吧的燈就全關(guān)了，他一個人在地上打滾，我守著他看不見的影子，像守著一條隨時會從湖里跳出來自殺的黑魚。

他后來哭得像個孩子。嘴里念叨著，真相，真相。一幅破畫有什么真相。

第二天，他只在微信上給我留了一句：“抱歉，再見。”

備注名是“委拉斯凱茲”。這是我們大學(xué)時排話劇用的暗號。王涵和陸云給我起的名字叫“涅托”。這些名字都來自于《宮娥》。我再也沒有做過這么幼稚的事情，以后大概也不會。

事實上，我們的三人劇團沒有排幾次就散伙了：陸云太享受王涵賜給她的人物的絕對權(quán)力，而他服膺于千百種不同的她的形象?？墒顷懺剖冀K只有一個，她也只會忠實于自己。后來我驚悚地發(fā)現(xiàn)，他倆每一次從舞臺下來，回到原來的身體中時，位置都偏離了一點點。他們過頭了，分不清觀眾、演員和自我，戲劇漸漸成為了記憶的一部分。

可我自己，在這之中又是什么角色呢？我有時覺得自己可笑。

我只是涅托而已。

我把長發(fā)扎起來，時隔多年再見王涵，或許能幫他記起老朋友的長相。

“云南怎么樣？”

“還可以。麗江挺好玩的?！蓖鹾χf，“還有不少艷遇。”

我迎合他笑。

你為什么會來？又為什么扯謊？

我囫圇吞了魚眼珠，想看透老朋友究竟在搞什么把戲。

他問：“你怎么樣？”

“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了，王涵，我收到你的信了?！?/p>

“哦，”王涵挖開了血蚶，“那就好?！?/p>

猴哥給亦楠舀了一碗全家福，杉杉又在對面給我使了個眼色，暗暗挪轉(zhuǎn)圓桌轉(zhuǎn)盤。付歸澤還是悶頭又吃了一腿咸蟹。杉杉拿起公勺，舀了一碗海參羹，端給了毓笙。

“吃點海參羹。補補身體?！鄙忌颊f。

毓笙搖頭，像只癟下去的河豚，收起了攻擊性。她其實知道我、王涵還有陸云之間的事，念書的時候她和陸云玩得挺好?？膳兊年P(guān)系很微妙。杉杉不提，我其實看不出來毓笙已經(jīng)懷有身孕，更別說已經(jīng)四個月了。真的看不出來。但見到她過于濃重的妝容，回想起杉杉車?yán)锏脑挘鋈挥X得氣悶，像被人掐了脖子。

“這嗆蟹太咸了?！备稓w澤說。

“哪有你這樣干吃的？不說還以為你沒味覺了呢?！鄙忌夹Α?/p>

“死蟹嘛?！必贵险f。

“這海參羹不錯，”王涵說，“叢舟，你也來一碗。”

“是嗎？”我說。

你在提示我嗎？看看我們都活成了什么樣。什么事情非得要別人提示才行。

我偷偷打開手機相冊，找到他寫給我的信。

涅托：

我在昆明的觀棋山給你寫信。這山大概是個啞巴。所謂觀棋不語。

放心。我來這兒，只是想清靜一段時間。我加入了一個隱居小組，八成成員都是在外邊活不下去的失敗者。這里的人崇尚極簡，想著消滅世俗欲望，但消滅欲望的方式又五花八門，因此，禁欲失敗的姿勢同樣也是五花八門。

說我自己吧。

我最開始混進了一個早讀會，凌晨四點起床，圍著個木樁讀中外名著，有時還要提個臺燈。有種恍然回到高中語文早讀的感覺。盯著那些白紙黑字，我突然發(fā)現(xiàn)，語言原來真的可以脫離思維。一些很簡單的橫豎撇捺棄你而去。一頁書里光只剩下幾個離得很遠的、難成語詞的字，像天上的孤零零的云。

但既然你看到了這封手寫的信，就說明我沒能堅持下去。

再說個有趣的。我還參加過齋戒班，吃了一段時間素。但有天實在沒忍住，淘寶了一包海參燉菌子吃，結(jié)果讓小組長給抓到了。他質(zhì)問我海參不是葷的嗎，你猜我怎么說？我回，都說是參了，當(dāng)然是素的，難道人參是葷的嗎？再說了，我是沿海的，想家了不是很正常？他說不正常，說我戒不掉口腹之欲。

我的確盡愛些偷雞摸狗、濫竽充數(shù)、自欺欺人的破事兒。

比如在古典音樂研習(xí)班放搖滾樂。Nirvana。被狠狠地趕了出來并除名。那天晚上，我直接就發(fā)了個涅槃大夢，夢見大殿燭影閃爍，走近發(fā)現(xiàn)科特·柯本正跪地臨摹，對著俯首低眉的菩薩畫出了一幅《宮娥》。畫中，對鏡寫生的委拉斯凱茲面容模糊，憂傷不已。

慢慢我已經(jīng)不在乎《宮娥》的真相了。真的。這個過程也真的很慢。

不過有個好消息：我真的戒了煙。相當(dāng)狼狽。有時胸中郁結(jié)，靠吸隔壁道觀飄來的二手香火解饞。觀棋山很偏，來燒香的人不多，實在犯煙癮，就寫點東西，寫不出來，就把紙燒了吸幾口。把肺嗆出來了，也就真戒了。

給你捎了禮物。在篆刻班的成果。

“無我相”，這也許是我來此地后最重要的收獲。這收獲就是拋棄自我。就像我們以前演話劇那樣，忘掉你在演戲，忘掉你的本相；就像寫作一樣，忘掉你是作者，成為你自己筆下的人物。

等出來后，我沒準(zhǔn)會成為一個更優(yōu)秀的作家和演員。

這個“無”字難刻得要死，廢了好多遍，手上的傷，好了又破，破了又好。沒人再看得清我的手相。話說回來，玉是網(wǎng)上批發(fā)的，別有負擔(dān)。手頭緊了，我會刻點“招財進寶”之類的拿去閑魚賣，收益可觀。

這里四面青山，風(fēng)景很好。我們的營地前有棵好大的榕樹，下雨的時候，雨水沿著虬根漂流，如江南分岔的水系，讓人頓覺鄉(xiāng)愁參天。我有時也會想起慈溪的海，如果那算是海的話。

差不多就是這些。

希望你原諒我不辭而別。

委拉斯凱茲

辛丑春月子夜

委拉斯凱茲近了又遠，王涵遠了又近。

“海參是葷的嗎？”我對著碗里問。

“當(dāng)然是葷的?！彼f。

“人參是素的，為什么海參是葷的？”

“誰告訴你人參是素的。人是葷的，人參當(dāng)然也是葷的?！彼嘈φf。

我忽然有了主意，便問他手怎么樣了。

王涵皺眉，直勾勾凝視我，緩緩落下筷子，攤開手掌，掌心對著自己，像被一面照妖鏡照出了驚懼，接著又顫巍巍轉(zhuǎn)向了我，說：“不礙事?！彼氖稚洗_實留著許多傷疤。深淺長短不一，結(jié)痂、脫皮，有的化了膿，像防波堤上一塊粗糲的石頭，被海風(fēng)侵蝕得不成樣子，巖縫間長出海蠣和蓬堿，堆起細細的鹽。

杉杉喊我們：“叢舟你干嗎？對我們王涵圖謀不軌嗎？”

我說在給他看手相。

杉杉對大家說：“哎，說到這個，大家去算過命嗎？瞎子先生說我32歲之前都不能結(jié)婚。”

這時，嘉誠散完了一圈名片（寧波海風(fēng)科技有限公司謝嘉誠），嬉笑說：“杉杉，考慮一下我啊?！?/p>

毓笙冷笑了一聲，付歸澤也笑。

杉杉回說：“算了吧。謝公子哪看得上我啊。你單身？”

嘉誠說：“可以單身?！?/p>

劉亦楠說：“你少油嘴滑舌了。被你騙過的小姑娘能從這里排到海邊。”

嘉誠看中一塊羊排，又添了些洋蔥一起搛起來，嚼得滿嘴油光：“馬上要結(jié)婚的年紀(jì)了，不得及時行樂?。俊?/p>

“你一男的，家境又好，急什么啦？”亦楠說，“不像我們?！彼穆曇糨p了些。

哧——毓笙又開了一罐啤酒，啤酒花溢出來，濕了一手，她也不擦。付歸澤呷了口悶酒，手肘抵在桌上，大拇指撐著下頜，臉被擠壓得有些變形。他像只受傷的海鷗掖著翅膀，厭倦了游客的投食，卻又隨時準(zhǔn)備怪叫一聲斥退海浪。

“杉杉，我說真的，你考慮一下我，我上學(xué)時候就喜歡你呢?！奔握\說。

“后悔嗎，杉杉？”付歸澤自討沒趣地說。

杉杉翻了個白眼，又看向我。我聳了聳肩，表示插不上嘴。

“這桌人都是社畜窮鬼，跟你聊不上。不過陸云的未婚夫也是富二代，開法拉利的，你跟他有得聊?！鄙忌己韧昀^續(xù)嘬了幾口，飲料盒被抽干了空氣。

“什么未婚夫，叫老公啦?！币嚅m正說。

“亦楠，準(zhǔn)備啥時候要個孩子?。俊奔握\也許覺得自找沒趣了，便把話茬轉(zhuǎn)向亦楠夫婦。

付歸澤肉眼可見地一緊，就好像肚子里也有個四個月大的嬰兒在踹他。

亦楠紅起臉，扶了扶眼鏡，低頭用調(diào)羹在碗里打圈：“自己都養(yǎng)不活呢，生個小孩更辛苦了?！?/p>

嘉誠舉起酒杯對猴哥說：“猴哥，壓力大嗎？”

“這種事情，還是順其自然好?！焙锔缯f，“自己都還沒活明白呢，怎么生小孩？”

“你少考慮這些，多鍛煉身體，學(xué)學(xué)人家毓笙?！奔握\舀了一勺酸菜魚，話鋒一轉(zhuǎn)，望向毓笙說，“多去健身房，是吧？”

“你說是就是?！必贵狭妙^發(fā)。

“這魚怎么這么辣。”嘉誠給嘴扇風(fēng)，又對毓笙說，“耳環(huán)好看?！?/p>

“上次玩飛盤忘記摘了，扯了一下，超級痛。”毓笙說，“那次你在嗎？”

“哪次？”嘉誠說，“不在吧?！?/p>

“飛盤不是狗玩的嗎？”付歸澤說完話留白，等著哪個誰發(fā)笑。

“狗怎么了？狗比人好多了?！鄙忌颊f。

“對對對，”亦楠解圍說，“我看你朋友圈的貓貓狗狗，好可愛的！那個店是你自己開的嗎杉杉？在哪里??？改天去玩玩。”

“好呀，我發(fā)你位置?！鄙忌寄贸鍪謾C。

“啊，原來不在慈溪啊？”亦楠盯著屏幕卻像在瞭望什么。

“對啊，我畢業(yè)后就一直在杭州呀。要是在慈溪待著，早被爸媽逼婚了?！鄙忌妓坪跻庾R到自己說錯了話，“當(dāng)然，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好。安穩(wěn)嘛……哎，亦楠你這指甲油好好看，在哪里做的?。磕闫つw真的好好……”

“銀泰那邊……”亦楠回。

“飛盤好久不玩了，”毓笙越過杉杉和亦楠的對話，繼續(xù)對嘉誠說，“下次約你?！?/p>

嘉誠不接話，反而對著杉杉說：“哎，說起指甲油……”

“你每天在家閑著，人嘉誠可沒空。”付歸澤說。

“你有病是不是？”毓笙拍響了桌子。

杉杉用手順著毓笙的后背，嘉誠埋在碗里，硬拱出一個微笑。

“哎哎，算了算了，毓笙，難聽的?！蓖瑢W(xué)們阻止。

“指甲油那個案子……”嘉誠把手搭在付歸澤肩上，“怎么樣了？”

毓笙繼續(xù)罵著難聽的土話。

“我聽得懂?！备稓w澤對毓笙說。

“傻×，就罵給你聽的。”毓笙說。

“唔唔，算了毓笙，算了，”嘉誠幾乎也要挽住付歸澤，“付警官，聽我說，老付！好了好了！差不多行了。杉杉她們剛才說指甲油，你跟大家說說那個案子。別吵了。就當(dāng)給我個面子。好了?！?/p>

“指甲油的案子？什么案子？”亦楠眨巴著眼。

“倒胃口?！备稓w澤說著點起一根煙，又遞給嘉誠一支。

“說嘛說嘛！大家都要聽的?！币嚅f。

“是不是宗漢那邊的？我好像聽過一點?！焙锔缯f。

“你閉嘴，人家一線民警現(xiàn)身說法?！币嚅f。

“傻×?！必贵掀鹕黼x席。杉杉用手扇著煙味，跟了出去。

付歸澤盯緊毓笙的背影，像跟丟了獵物。他抖起腿，兇猛地吸了一口煙，繼續(xù)說：“指甲油那個案子，現(xiàn)在判下來了，嘉誠。死刑?！?/p>

“我×?！奔握\拿起手機，捧哏似的敷衍了句，“你趕緊跟大伙講講?！?/p>

亦楠看毓笙和杉杉從側(cè)門走出，又看猴哥，頭不自然地往斜上方提。猴哥搖頭。

“出人命啦，付警官？”亦楠問。

“指甲油毒死的。”付歸澤說。

“啊？指甲油還能毒死人？”亦楠說。

“我當(dāng)時也是這反應(yīng)。說出來沒人信。一對老年夫妻。宗漢那邊的。”付歸澤說。

“題外話，宗漢那邊能拆到嗎？”猴哥問。

“拆不到。”付歸澤說。

“你別打岔，”亦楠訓(xùn)斥猴哥，“盡關(guān)心些有的沒的?！?/p>

猴哥像聽了緊箍咒，也起身去往了側(cè)門，“我上個廁所?！?/p>

“男的68，女的好像65還是66，屬羊的。這么大年紀(jì)鬧出人命挺少見的，反正我在警隊這么多年沒見過。情殺，更稀奇。結(jié)婚也四五十年了?！备稓w澤說。

“金婚了。”亦楠說。

“孫子都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起因是老太婆愛跳廣場舞，老頭反應(yīng)很大，經(jīng)常吵架，子女勸了很多次，沒用。女的去跳舞前能打扮倆小時，還涂指甲油。你敢信？都快進棺材的人了。”付歸澤說。

“這怎么了？”我說完后，又覺得這種對話，反倒像是小孩在跟大人頂嘴了。

“你聽我說下去。是沒怎么。但老頭氣不過啊。這里是慈溪，就是個破農(nóng)村。叢舟，你思想先進，但你們那一套，在這里行不通。說難聽點，你不也得結(jié)婚么？我喝醉了，你原諒啊。說回來。氣不過怎么辦？有一晚熬湯的時候，什么蜂蜜燕窩，兒媳婦買的蟲草，過期都四五年了，全咔咔往里放。最后，你們應(yīng)該也猜到了，把兩瓶半指甲油倒里了。說是美容養(yǎng)顏的燉湯，味道可能有點怪。女的一股腦全喝了。”

沒人再喝湯了。飯桌悠悠自轉(zhuǎn)。

“120是老太婆自己打的，晚上十點送的急診，洗胃，沒搶救過來。我們第二天才去的。兒子報的案，家里沒人，打老頭電話不接，這才意識到出事了。搜了屋子，問題就擺在那兒，飯桌上碗筷還攤著，一測，喏，指甲油么。廚房垃圾桶里仨指甲油空瓶。女的衣柜里，滿櫥旗袍絲襪，各種首飾。老頭后來在按摩店抓到的，尿了一褲子。倒也不瞞，全招了，連自己買了個新手機就為了學(xué)怎么用微信然后查老婆手機這種事，都招了。沒學(xué)會。招了，我?guī)煾刀歼€不信，老民警都不信，你說說，這你媽換誰誰信??？指甲油毒人，虧他敢想。老頭說當(dāng)時就是想給女人點教訓(xùn)，沒想到鬧大了。他哭得稀里嘩啦，說是老太婆生前跟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結(jié)婚這么多年了，你從來沒給我熬過湯。”

付歸澤像個說書先生似的一拍桌板，攤手，往后一仰。

大家都倒吸涼氣，只有謝嘉誠還在手機上打字，不時望去毓笙的方向。

“居然還有這種事?！币嚅﹃约旱闹讣住?/p>

王涵也仔細聽著，小聲對我說：“這玩意能寫小說?！?/p>

“故事會?！蔽艺f。

“不，嚴(yán)肅小說?！?/p>

“哪兒嚴(yán)肅了？”

“有隱喻?！?/p>

“你又來了。最近有沒有寫東西？”

“寫了，一個小說，關(guān)于結(jié)婚的?！?/p>

“所以你今天是來采風(fēng)的？”

“嗯。但這個小說得重寫了?！?/p>

“為什么？”

“因為我發(fā)現(xiàn)結(jié)婚還是有好處的。”

“什么好處？”

“出了人命，能很快查出兇手。”王涵說，“騙你的，就是被編輯拒稿了?！?/p>

他又回來了。像是重新認識的朋友。

“看付警官多辛苦，又是謀殺又是破案的。就是夫人不夠體諒啊?！奔握\鎖了手機放在桌上，手機屏幕中央留著一片手指印，他眼睛盯著毓笙的空座位說，“老付，改天我們一起去釣魚吧。請你洗腳，城東那家新開的會所去過沒？舒坦?！?/p>

“謝公子，人家付警官掃黃才去那種地方呢?！币嚅f，“哎，陸云來敬酒了。下一桌就到我們了。她好漂亮啊……毓笙她們怎么還不回來？”

三、瑪格麗特·特蕾莎的請柬

地上的那攤白色毒液，就是我的婚紗。我本來不想要婚禮。

何軍說，婚禮肯定得有，哪個女人不想穿婚紗的？他說這話時正躺在沙發(fā)上打游戲，但說得夠斬釘截鐵。關(guān)于和他結(jié)婚這件事，我根本沒有想過后不后悔，我接受，并且感到輕松和快樂。這就夠了。我不會對他產(chǎn)生任何想象，他在我的世界里，從來沒有形成過形象。他就是一個愛打游戲的好看有錢男人，我們相親認識，能順暢溝通，那幾個月，我們吃過了所有新開的餐廳，買了新上的衣服，有天，我說，我們結(jié)婚吧。何軍說好的。我樂意成為他的妻子，而且他說得對，沒有哪個女人不想穿婚紗。這很要命，為了婚紗我說服了自己。我應(yīng)該有一個婚禮。

歡迎你來我的婚禮，戴上屬于你的面具。

老夫婦的旁邊空了一個位子，上面是個深藍色書包。

“實際上，這樁事體，阿拉好有緣分?！崩咸f，“儂爹娘以前尋對象，就是我介紹個，儂曉得哇？”像在向我索要一枚勛章。

我知道。我還知道，陸濤到死，跟我媽都像陌生人。說陌生人是抬舉了他們。陌生人之間不會有這么多的秘密、這么多摧毀性的東西。陌生人只是錯過了相認的概率。家庭和婚姻，說到底，就是錯謬的搖籃，敵意的培養(yǎng)皿。而最吊詭的是，想要從你的家庭解綁，就必須進入一段新的婚姻。有時候，我回到家，會感覺陸濤依然躺在臥室里。

“還有，儂同學(xué)的書包落在這里了。你給他拿過去?！崩咸f。

我謝過她，何軍讓她多吃一些，老太說她正在念佛，吃素。我說多吃點素。

何軍拿起包遞給我。一個新娘拿著一個幼稚的深藍色書包，人們都不知道該從哪個部分開始發(fā)笑。包很輕。

我們向同學(xué)那桌走去，我問何軍毓笙沒來嗎。

“哪個毓笙？”

“就是前幾天跟我喝咖啡那個。”

何軍說他忘了，他不知道。

沒看見毓笙。

高考之后，我和毓笙就斷了聯(lián)系。婚禮前的一個周末，我邀請她來參加婚禮，她說好，祝我新婚快樂。凌晨兩點她又突然找我，問我睡了嗎，想聊幾句。也沒什么大事。毓笙打字說。其實我當(dāng)時就看到了，故意沒回。從九宮格里打出來的字像撒在一杯咖啡上的鐵屑，即使拉出花也難以下咽。也許只有坐在她面前，才能看清楚這彼此缺席的六七年我們都丟了什么。

第二天，我約她見面。

我們約在高中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店面風(fēng)格是時興的工業(yè)風(fēng)，王涵以前會吐槽說就是沒錢裝修，你看誰會把婚房做成水泥地，房梁會像肋骨似的橫出來的。我點了一杯冰美式，毓笙在他們家新款拿鐵的海報前猶豫了一會兒，點了杯不加冰的美式。

咖啡店放著柔和的民謠，墻上沒有海報或者畫框，只是隨意地貼了幾張情侶的合照，還有幾枝干花，毓笙用手指拂了拂，花瓣就魚鱗似的剝落下來。

和你未婚夫怎么認識的？毓笙說，相親??？看你朋友圈，長得還挺帥的啊。

對啊。還行吧。

毓笙開門見山地問了何軍的年齡、學(xué)歷、工作、性格、家住哪里，有沒有兄弟姐妹和不良癖好以及我們的婚紗照是去哪里拍的。我一五一十地回答了她，有些置氣為什么不問問我這幾年過得怎么樣，讀書時她連當(dāng)天帶什么零食去教室都會問我。但我很快領(lǐng)會了她的好意。

也許是女人之間獨有的默契，我猜到了她想和我說的話題?？晌也幌腴_門見山。

“你和高中同學(xué)還有聯(lián)系嗎？”我裝作不知道，問毓笙，“亦楠和猴哥是不是也結(jié)婚了？”

“對啊。他們很幸福?！必贵险f著皺起了眉，“陸云，你是怎么干喝這美式的？也太苦了?！?/p>

“習(xí)慣了嘛?！蔽艺f。

毓笙說重新點一杯吧，就起身向吧臺走。

不知不覺間，大家都結(jié)了婚。去年秋天，亦楠和猴哥邀請我去他們的婚禮，我沒去。兩個月后，我拜訪了他們在杭州灣的新家。房子靠海，漲潮的時候，朝北的窗戶能看見一條灰蒙蒙的海天分界線。窗子都開著，亦楠說是為了散甲醛，我沒有聞到甲醛味道，也沒聞見海風(fēng)。家具被亦楠打理得很有秩序，就好像它們在還是木頭和石頭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安排好了現(xiàn)在的結(jié)局。但這個結(jié)局對于新婚夫婦來說只是一個開始。我和亦楠坐在沙發(fā)上，亦楠說她姐姐就在隔壁，要不要打個招呼。我委婉拒絕了。亦楠笑著說，人生的每一步幾乎都和姐姐重合了，挺好。我看著遠處的灘涂，忽然意識到腳下在幾十年前都還是海洋。我想起一個日本NHK的紀(jì)錄片，填海造陸的街道會在地震時像海浪一樣起伏。那些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久久縈繞，伴隨著地底巖層斷裂散發(fā)出的臭味。這也是紀(jì)錄片告訴我的。臭味。我不止一次地幻想生活在那里，醒來時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把自己還給大海，就不再繼續(xù)醒來。猴哥拿了一把凳子，背靠著海，不緊不慢地削蘋果。聊到過去，亦楠讓她的丈夫找我們的畢業(yè)照，猴哥說藏在某個壓箱底的盒子里，但具體在哪里不知道了。我見亦楠的臉色不太好看，便起身離開了。走的時候，茶幾上的蘋果正在開始氧化，從果核里漫出陰影。一圈圈蘋果皮躺在邊上，像一個漩渦般的謎團。

我祝他們新婚快樂。

下到小區(qū)門口，我忽然聞到海的氣味。周圍回蕩著新家裝修的聲音，像魚骨和大海摩擦的尖鈍音。那天，我奇怪地想起很多事。

“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慈溪多了好多咖啡店？都是年輕人開的。我又點了一份他們家的草莓奶油蛋糕?！必贵匣貋?，手里是一杯拿鐵。我說好像是。

“有時候走在街頭，感覺自己來到了杭州上海這種大城市。但那些操著土話的老太太又很快把你拉回來?！必贵险f。

“我們班有沒回來的嗎？”

“杉杉啊，”毓笙褪下口罩喝拿鐵，很快又戴了回去，“她在杭州開寵物店?！?/p>

“哦，吳杉杉啊！她以前高中就很喜歡小動物。”

“對，她是不是還在寢室里偷偷養(yǎng)兔子，然后被宿管阿姨發(fā)現(xiàn)了？”毓笙笑著說。

“是啊，我和她一個寢室的，我還記得那是只小白兔，叫Alice?！?/p>

“那后來兔子還在嗎？”

“被宿管沒收了。但第二天宿管就又找了杉杉，說兔子跑了，找不到了。杉杉大哭大鬧，跟宿管兩個人找遍了宿舍、操場、食堂和教學(xué)樓，喊著‘Alice’‘Alice’，到底也沒有找到。但是看宿管也是一副弄丟了女兒的樣子，杉杉只好接受Alice確實是自己跑的?！?/p>

“還有這事兒?！?/p>

“對啊。杉杉傷心了好久呢。但是這事情之后，宿管也不管我們寢室熄燈后講話了。杉杉說這是那女人欠她的?！?/p>

“杉杉確實適合做老板娘?！?/p>

“她一個人嗎？我說寵物店?！?/p>

“對啊。畢業(yè)到杭州一年換了七八份工作，煩了，就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p>

“她就是這種性格，以前談戀愛也是這樣，非得找自己喜歡的。寵物店能賺錢嗎？”

“也不知道是誰告訴的杉杉，這三年什么都賺不來錢，只有寵物店能挺挺，杉杉就信了。到底賺不賺錢誰知道。不過她說，外快賺了不少。”毓笙說。

“寵物店能有什么外快？”

“有些情侶分手了，會把一起養(yǎng)過的貓貓狗狗送回店里。因為是她那兒買的。有時候，一個月能有好幾只?！必贵险f，“杉杉也不好替他們繼續(xù)養(yǎng)啊，就又給賣了?！?/p>

“不會給別人帶去晦氣啊？”

“杉杉說了，小動物才是主子呢，是人太脆弱了，才需要它們，它們換誰伺候都一樣?！?/p>

“有道理。”

“對吧。還是做個小動物好?！必贵喜[著眼笑起來。

“那你好嗎？”我吃了一口蛋糕，問她，“嗯，這個蛋糕不錯。動物奶油。你試試?！?/p>

“就那樣吧?！?/p>

“付歸澤怎么樣？”

“……每天釣魚……”

“釣魚挺好，至少不賭不嫖?！?/p>

沒有聽清毓笙嘀咕了一句什么。我注意到她的無名指上沒有戴婚戒，但留著淺淺的一圈印記，像海蛇身上的白環(huán)。

我說老付以前就挺悶的一個人。毓笙苦笑。

“其實他以前挺好的，至少對我挺好的。你會想念那個時候嗎？我會。他給我寫的情書里都有錯別字，他是真的不會寫。我覺得他到現(xiàn)在都還不會。但你記得嗎？有一次語文考試，有一道填空題，全班只有他一個人做對了。”

我說不記得了。

“題目是什么？”

“《詩經(jīng)》中六篇有目無辭的詩，叫什么。”

“叫什么？”

“笙詩。叫笙詩。張老師說，林毓笙的‘笙’，全班只有付歸澤一個人答對了。所有人都在起哄。后來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查字典的，帶‘笙’的詞他都知道?！?/p>

“換我我也會感動?！?/p>

“那時他在草地上踢足球，我在一邊看著，手里拿著飲料。我們在校園里并排走，不用牽手，但心勾在一起。后來，他不再踢球了，漸漸有了肚腩，走在一起時，靠我那側(cè)的手總會拿著什么東西。結(jié)了婚之后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你說，陸云，以前的那個付歸澤，會不會真是我幻想出來的？我不知道。我總是勸自己，即使他身上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變了，他也還是付歸澤。就算這很小的部分一點點擴大，蔓延到全身，我覺得我還是可以愛他，就好像一種特殊的技能，別人不會，只有我會。但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挺矛盾的，當(dāng)我愛他的時候，我愛的好像是對他的懷念，對他的怨念，甚至對他的恨。你說奇怪嗎？我愛的是恨。”

“毓笙，你是在勸我結(jié)婚的事情嗎？”

“不是。我沒有資格勸你。”

“你有資格，但你不用勸我?！?/p>

“我以前就見過你媽媽。”

“我媽媽也記得你?！?/p>

“我能理解你，陸云。我不是在勸你。但結(jié)婚，我有時候會想，結(jié)婚，領(lǐng)那本證，就好像你在安裝一個軟件。剛開始10%的時候，你滿心期待。30%，速度好像慢了下來，你懷疑是不是有人在跟你搶wifi。然后你熬過了50%，你已經(jīng)不再盯著它的進度看了。70%，它已經(jīng)占據(jù)了你手機很多內(nèi)存。一直到98%，99%，那個總是缺個角的灰色扇形總算要圓滿了、變亮了，你反倒覺得沒有想象中那樣充實。最后，我的生命里終于有了他的位置，就好像他早就在這里一樣。然后你才忽然發(fā)現(xiàn)，原來，你下載的是一個相機。這個相機只能拍一張照片，就是你們的結(jié)婚照。好看的婚紗?；榧喺娴暮芎每?。陸云，我當(dāng)時是不是就應(yīng)該暫停一下？”

“毓笙，你不想說就別說了。沒關(guān)系的。”

“陸云，”毓笙終于摘了口罩開始吃蛋糕，“我不知道怎么說。你看過菜市場賣魚的嗎？”

“當(dāng)然啊，”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了？老付釣了魚還拿去賣?。俊?/p>

“我覺得，他就像魚攤上那種，被掏干凈了內(nèi)臟還在抽搐的死魚。”

美式只剩下了半杯冰塊，我咬著吸管說不出話。

“我查了他的手機?！?/p>

“嗯?！?/p>

“你猜我查到了什么？你猜不到?！?/p>

“他外面有人了？”

“要是外面有人了就好了。我翻開他的相冊，發(fā)現(xiàn)里面全部都是釣魚的視頻，全部都是。他就把手機架在那兒，對著湖面上的浮漂，一錄就錄一下午。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湖，我懶得看。聽聲就行了。聽到他開始驚呼，魚竿拉成了弓，我真希望它會突然崩斷。我連在他高潮的時候都沒有聽到過那樣的聲音?！?/p>

“我問他為什么要錄那些釣魚視頻。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他想看看有沒有哪次浮漂動了，但是他沒看到。錯過了，會有遺憾?！必贵峡嘈?，“付歸澤。他這樣的人居然還會說遺憾。”

細看她的臉，我才發(fā)現(xiàn)她沒有化妝，臉頰上一塊咖啡漬似的淤青。

“你的臉怎么了？”

“沒事的。”毓笙下意識摸了摸臉。

“怎么了，笙笙？你告訴我。”

毓笙不說話，叉起蛋糕里的草莓送到我的嘴邊，“吃個草莓。”

“跟我有什么不能說的？”

我看著毓笙，她埋頭用叉子戳著蛋糕，把草莓醬和奶油攪在一起。草莓有些酸，草莓醬又帶著工業(yè)甜味。

“他對你不好？”

毓笙再抬起頭來，眼眶里已經(jīng)有淚水在打轉(zhuǎn)，鼻翼像魚鰓一樣翕動著，連睫毛都可以刺痛我。

“他動手了？”

毓笙像在吃魚時咬破了一顆苦膽。我知道她已經(jīng)控制不住情緒，就起身去抱她。毓笙倚進我的懷里，發(fā)出鍋爐燒沸般短促的刺響，那聲音像繡花針密密地扎入指心，細細的紅點漸漸匯成一條猩紅的河流，浮起一片魚肚白。

“陸云，不要、不要、不要再問了，好嗎？”

我沒有說話，只是把她抱得更緊。

“沒有了。沒有了。沒有了?！?/p>

“什么？”

“沒有了?！?/p>

“……”

“寶寶沒有了?！?/p>

盤里的草莓醬和奶油形成了一個洶涌的漩渦，它并沒有帶來曖昧的粉色，只是成為彼此的紅疹和膿包，再一次涌現(xiàn)在青春期的臉上。

Alice走丟那個夜晚，杉杉在被窩里號啕大哭，我忘記自己是怎么睡著的，或者根本就是徹夜未眠。但是我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Alice回來了，但Alice化為了人形，并不是像青蛇白蛇那樣成了曼妙美女，她依然長著兔毛、兔尾、兔臉。Alice只是站了起來，可是四肢短小如初，下身攣縮蹲伏，前爪像閹割后的花蒂護在胸前，掌心的肉墊帶著著泥土和荊棘。她通體裸露著雪白，雙耳聳立，裂唇下方的門牙像一節(jié)創(chuàng)可貼，而原本是兔眼的位置，竟然已經(jīng)是兩個深凹的紅色洞窟。

醒來時，小腹泛起一陣絞痛。我的耳朵貼著被窩，只能聽見自己的顫抖。寢室走廊的燈光透過副窗的簾子，深色床單洇出了一圈暗色的血泊。木板床把我的腰和肩胛硌得生疼，我感覺自己死死擒著一截朽木，已經(jīng)在海里漂流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不敢再聊婚姻的話題，而只是給毓笙講了一個關(guān)于我和王涵的故事。我不確定她有沒有聽懂，因為所有故事，本質(zhì)上都只是我們講給自己聽的。

2020年初冬，叢舟邀請我和王涵去上海。他的朋友辦了一個名為“宮女我”的主題展，參展的藝術(shù)品全部都是委拉斯凱茲的《宮娥》的衍生創(chuàng)作。

沿著外灘，我們選了一條人多但是視野開闊的路，看夕陽慢慢浸入對岸的摩登都市，打賭天空會不會在下一秒暗下來?？慈藗兾锅澴訒r，黃浦江又引起我們很多哀愁。一路我們沒有說什么話。到了叢舟給的地點，他已經(jīng)在一棟巴洛克風(fēng)格的建筑門口等我們。

叢舟遞給我們兩個口罩，說好久不見。我問他實習(xí)是否順利。他說還算順利，就是不知道劇排出來能有幾個人來看。王涵問還缺不缺演員，叢舟說我們要去的話當(dāng)然歡迎。我沒有說話就進了門。叢舟在后面輕聲問王涵怎么了。我沒聽見回答。

進門的玄關(guān)就是《宮娥》。我們已經(jīng)對它失去了興趣，就很快路過。但也有很多觀眾癡癡駐足在那里。往里走，敷衍地掛了幾幅忠實的臨摹作品，更沒意思。

接著我們認出了畢加索。畢加索是委拉斯凱茲的狂熱信徒，晚期臨摹了五十多幅《宮娥》。委拉斯凱茲用銅礦藍、深藍、朱紅、湖紅、鉛錫黃和赭石刻畫人像的深邃，而畢加索選擇用單調(diào)的幾何、線條和色塊把它們從立體空間拽回二維平面。我們看到一幅《宮娥》版的《格爾尼卡》。

叢舟問畢加索哪里人，王涵說和委拉斯凱茲是老鄉(xiāng)。

“怪不得偏愛《宮娥》?！眳仓壅f。

叢舟說這里還有個西班牙人。

“這我認識，”王涵說，“達利?！?/p>

達利把《宮娥》上的人物畫成了一串?dāng)?shù)字。地上的獵狗是趴伏的“2”；伸出腳逗狗的男侏儒是斜逸的“1”；女侏儒是臃腫的“3”；身體前傾的兩個宮娥是重心不穩(wěn)的“4”“5”；修女和神甫是首尾相連的“6”“9”，像一對上帝的單引號。

委拉斯凱茲和涅托兩人重復(fù)用了數(shù)字“7”，“7”攔腰畫了一道杠，也許是因為二人相近的外貌和姿態(tài)。而瑪格麗特·特蕾莎的位置是一個葫蘆形的“8”，對應(yīng)她的不成比例的裙擺，王涵以前愛說它的諧音——“發(fā)情蓋兒”。

“這些是仿品吧？我們在網(wǎng)上都看過。我們看過的不同版本的《宮娥》，比這還多?！蓖鹾f著繼續(xù)往前走。

“當(dāng)然是仿品，開胃菜。放心，你們沒來錯地方?！眳仓壅f。

當(dāng)我也覺得這只是一個庸俗的大師致敬大師的贗品畫展，我們過了拐角，鉆進一個只夠一人側(cè)身進入的通道，展會的中心區(qū)域出現(xiàn)在面前。

四周玻璃墻內(nèi)，陳列著幾十件瑪格麗特·特蕾莎公主的法勤蓋爾。

“這里是主展區(qū)。這都是我那位朋友給自己做的婚紗?！眳仓壅f。

“有意思?！蓖鹾f。我也這么說。

三十多架裙撐，每一件都由不同的材質(zhì)制成，這是每個女人夢中的婚禮。美夢和噩夢。波普式的，裙子上印滿重復(fù)的化妝品LOGO。幾千朵玫瑰的花瓣做成的，荊棘像尖刀一樣向內(nèi)部刺去，收束著腰身。純金屬的，光滑的弧度倒映出變形的我們。還有一大團鐵絲纏繞在一起，好像一個巨大的鋼絲球，準(zhǔn)備擦拭油煙機的污漬。有用鍋碗瓢盆搭成的，有底座是長著青苔的石臺，胸前鏤空，里面擺放著香臺和一尊觀音，筑為神龕或者祭壇。沙黃底色的上面綴滿了貝殼和海藻，裙邊的海浪不斷退縮，被一臺航船似的熨斗燙平。有主體是一尊錨的，以鐐銬和鐵鏈鎖起，像一副刑具。還有用破洞黑色絲襪的，透出內(nèi)部骨爪似的裙撐。我還挺喜歡那件普通樣式的婚紗，潔白如雪的紗裙烙滿了煙頭印。還有純黑的婚紗。有用火山巖制成的，裙身崎嶇，千瘡百孔，發(fā)出焚燒的臭味；有用海鹽制成的，據(jù)說來自死海。還有用五顏六色的假發(fā)拼接而成的。有一團爬滿了腸子的粉色的橫條裙，細看是用長長的臍帶一圈圈纏繞。

“怎么這么多灰塵？”王涵打了一個噴嚏，“犯鼻炎了。”

我們轉(zhuǎn)過身一看，發(fā)現(xiàn)展區(qū)的中心，是一撮堆成金字塔形的灰燼。不知哪里吹來的微風(fēng)，正在一點點銷蝕這件虛空的嫁衣，細密的塵埃彌散到空氣中。

“誰讓你不戴口罩，”我說，“我們出去吧?！?/p>

在后門，我們看到了展會的最后一幅畫。

這是一幅數(shù)字還原的作品，名為《宮娥真相》。

主體與《宮娥》原畫一樣，只是畫面中公主左側(cè)，委拉斯凱茲的位置，被一個侍衛(wèi)代替，侍衛(wèi)面向公主，將要獻上一柄權(quán)杖。畫作底下是一段不易察覺的文字：“通過X光掃描，普拉多博物館專家曼紐拉梅娜·馬爾克斯發(fā)現(xiàn)了《宮娥》的真相。實驗顯示，委拉斯開茲自畫像部分的底層，曾有一個身份未得證實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正在向公主呈獻類似權(quán)杖的東西?！?/p>

一個不易察覺的，真相。一個委拉斯凱茲的“無我相”。

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

展廳外面，立著一組塑料硬紙板的《宮娥》人物像，都被摳掉了頭。這是供人拍照的。

“你朋友辦的展很有意思。”我對叢舟說。

叢舟說，這還不是最有意思的。

“難道她結(jié)婚真要穿？”王涵說。

叢舟搖頭。

“她要和我結(jié)婚?！眳仓壅f。

聽到叢舟的回答，我和王涵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我們是真心為他感到欣慰。

“你們呢？”叢舟說。

我低下頭不說話。王涵點起一根煙，說：“叢舟，給我們合張影吧。”

后來叢舟把那張照片發(fā)給了我們，王涵站在委拉斯凱茲的后面，做了一個鬼臉。

沿著瑪格麗特·特蕾莎鏤空的頭部，能一直看到夜晚的街道盡頭。

那里就是大都市，那里就是上海。

亦楠左右三個座位都空著，她就像完形填空的答題卡里那個正確答案。我把書包放在空椅子上，故意避著王涵和叢舟。

“新婚快樂啊，陸云?！币嚅f。

何軍向男同學(xué)敬酒，謝嘉誠遞給他一張名片，兩人就勾肩搭背在一起。

“他們?nèi)四兀俊蔽覇栆嚅?/p>

“猴哥上廁所去了。毓笙生氣了，杉杉在安慰她?！?/p>

“等他們一下吧?！?/p>

叢舟起身走來敬酒。

“你邀請他來的？”叢舟輕聲說。

王涵坐在那里剝手指。我搖了搖頭。

“他怪怪的。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就像……嗯，說不上。”

“就像我們以前排話劇那樣？”

叢舟點頭。

我拿起書包，走向王涵。你是我見過最糟糕的演員。你竟然在扮演你自己。你只騙得過你自己。我比你勇敢，因為我拒絕了自己。

“你把包忘了?！?/p>

“沒忘，這是給你的。”王涵說著從書包里拿出一疊稿紙遞給我，“你瘦了?！?/p>

再多看我一會兒。因為只有你會像看一朵云一樣看我。

當(dāng)我看到《宮娥》的標(biāo)題時，亦楠打斷了我們。

她指著側(cè)門說，毓笙出事了。

我們起身向側(cè)門跑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縮小，整個世界忽然變高。我困在桌板似的裙撐里，束腰被一雙大手掐得越來越緊。我的胸前出現(xiàn)一朵沾著露珠的紅花，像中了一槍后洇開的血。眼前垂下鉛錫色的發(fā)絲。侏儒牽一條陰沉著臉的獵狗，踉蹌著跑了起來。修女祈禱，逃開身后窮追不舍的魔鬼，頭巾飄到風(fēng)里。一襲黑衣的神甫低頭沉吟。我甩起寬大的袖口像扇動兩片魚鰭。墻壁上掛滿了油畫，畫著巨大的風(fēng)車、高樓和城市，畫著海。宮娥牽起了我的手，她的手指纖細，冰涼。

公主，宮娥說，瑪格麗特公主。

看這里，看這里，宮娥說。

她身體的線條像海浪般流動著，輪廓與她之外的世界產(chǎn)生了顆粒般的罅隙。我的眼珠忽然蒙起了一層灰，我低頭看自己的雙手，掌紋模糊成一面赭石。黏膩的顏料像涂油禮上的圣油淋在我的身上。

你畫我的筆，就停在這里。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