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世仁一夜沒睡好。
像是睡了會兒,也像一點兒沒睡著。失眠的人,睡覺成了一種折磨,翻來覆去,如架在火上烤燒餅。每次翻身,蘇世仁都能聽見骨頭咔咔作響,他真怕一不小心自己散成粉末。漫漫長夜讓人看不到頭,好不容易等窗戶逐漸透亮,傳來鳥叫。他動動腿,再動動胳膊,試著動一動腰,像個冬眠醒來的蛇,艱難地起身。
農(nóng)歷七月初六,是他73歲生日。按理說,生日也沒啥特殊,誰不過生日呢。但兒子女兒要回來,正好是星期天,上二年級的孫子不用上學,也能回來。他得打起精神,準備一下,家里沒吃的沒喝的還又臟又亂,那可不像話。還有,兒子難得有空,他必須和兒子好好談一談,不能再拖了。
他慢慢進了廚房。他想喝點小米粥,像老伴熬的那樣,稀,卻黏黏的那種。昨晚加吃了一次止疼藥,胃發(fā)出了嚴重抗議。
七年前老伴兒撒手走了。也真是奇怪,他緊接著生了場和老伴兒一樣的病,幸好發(fā)現(xiàn)得早,胃被切除了大部分。臥床一個月,人瘦得似乎縮小了一半,心肺緊跟著也出了毛病,下地走路時,沒一點力氣,還后腦勺疼。再去醫(yī)院,這屋到那屋,這儀器那儀器,醫(yī)生查來查去,查來查去,說心臟血管動脈硬化,建議放入支架。蘇世仁說住夠了醫(yī)院,堅決不做手術(shù)。兒子蘇小強知道他心疼錢。一個支架好多錢呢。他們確實不富裕,前不久,蘇小強爭取到政府經(jīng)濟適用房,除了房貸,還有借債,用兩張能透支的信用卡,來回倒騰,只能先這樣。
手腳麻木得厲害,頭里像裝一臺粉碎機,轟轟響,他真怕某一刻頭腦被突然攪爛,一頭栽倒下去。他不想告訴兒子蘇小強,只是胡亂找點藥吃,他怕再住院。住院不是好滋味,還要耽誤蘇小強上班。蘇小強工作的玻璃纖維廠,制度苛刻得很。兒媳婦在春來飯店端盤子,掙錢不多,一家人還得指望蘇小強那點工資。更重要的是,去年孫子小樂的姥姥生了場大病,花了不少錢,也沒救過來。他上次住院期間,也花錢不少。
他扶著櫥柜,慢慢彎下腰,拽出小米袋子,直起身,倒進鍋里一點米。小米看上去結(jié)了塊,有些黑點。他捏起點米聞了聞,沒聞出什么味道。自從開始熬中藥治前列腺,鼻子似乎失去功能似的,聞什么都是中藥味,要么就像隔了層玻璃,啥味道都聞不到。他扶著墻出去,找來老花鏡,又扶著墻回來,盯著小米看了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小米上有些黑黑的小蟲子。他連同米袋子扔進垃圾桶,氣憤地蓋上了鍋蓋。也是,他已經(jīng)很久不做小米粥了。一個人似乎不配熬小米粥,要熬那么久,米少了不值當,米多了又喝不掉,剩下不好喝,倒掉又舍不得,每次都讓人糾結(jié)。但總得吃點東西才有力氣。蘇世仁找到了一罐很久的八寶粥,看不清保質(zhì)期也懶得去看,弄了點熱水泡了,不溫不涼地喝了下去。
兒子蘇小強打來電話說:“爸,生日快樂。我有點事去趟廠里,忙完我們就趕過去,咱們一起吃午飯?!?/p>
蘇世仁說:“知道了,我準備飯菜,你別著急,路上慢著點?!?/p>
蘇小強說:“不用你準備,我們帶點就行?!?/p>
蘇世仁又說:“帶著老婆孩子,路上慢點,別騎那么快?!?/p>
蘇小強說:“知道了爸?!?/p>
怎么也得和兒子好好談一談,不能拖了。他對自己說。
打開冰箱,他非常清楚地聞到了發(fā)霉的味道。一側(cè)是半玻璃瓶豆瓣醬,擰開,上面一層白毛。幾棵發(fā)黃的油菜,最上層放了兩個饅頭,他拿出饅頭聞了聞。他突然發(fā)現(xiàn)兩個饅頭方方正正的,這讓他很吃驚,扶正眼鏡仔細看,饅頭干巴巴的,有兩條交叉裂紋,的確是方方正正的。蘇世仁從來沒記得買過這樣的饅頭,饅頭不都是圓頂?shù)膯?,不管是買的,還是以前老伴兒做的,都是圓頂?shù)模山裉鞛樯妒欠椒秸??蘇世仁想不清楚,腦子里似乎有迷霧,怎么也撥不開。他把兩個奇怪的饅頭扔進垃圾桶,氣呼呼地坐在沙發(fā)上,想了一會兒。為什么會出現(xiàn)兩個方形饅頭,怎么回事?他突然很生氣也很難過,心臟突突跳,不知道是生饅頭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最近老愛生氣。
他想出去一趟,省得一個人在家生氣。也該去趟超市了,冰箱里食物沒了。他得去買水果、蔬菜、點心,要不孩子們回來吃什么呢?
出門后,他又想起兩個方形饅頭,重新從腰里摸出鑰匙,打開門,從垃圾桶里拎起那兩個饅頭,他要把這兩個該死的方形饅頭扔掉。
太陽很大,白花花的很刺眼,散發(fā)著灼熱。好久不下雨了,小區(qū)草地上的草都被曬蔫了,花圃里的向日葵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葉子,木槿花散發(fā)著熱烘烘的味道。路邊兩棵白楊樹的葉子有些被曬焦了,落在地上。橡膠垃圾桶被太陽炙烤出難聞的塑料味,混合著腐爛惡臭,成群的蒼蠅圍著垃圾桶飛。
富源超市老板娘是個體形高大的大胸女人,笑起來嘎嘎嘎的,蘇世仁覺得她很漂亮,今天卻發(fā)現(xiàn)她竟然紋有兩道藍色的粗眉毛,像兩條大青蟲趴在額頭上,上唇很短,嘴唇外翻,露著青紫色的牙齦,看起來有點兇。
蘇世仁挑了一塊軟面包,又挑了孫子愛吃的脆雪餅,還挑了蓮藕、芹菜、青椒、西紅柿。蓮藕他不吃,牙齒嚼不碎,但女兒小霞愛吃。他挑了一包香腸,王香堂家香腸茴香多,特別香,蘇小強從小喜歡吃,小時候他吃香腸,總是不舍得吃快,用門牙咬下一點點,吧唧吧唧嚼半天,一副小饞貓的樣子。蘇世仁總覺得還有樣東西沒買,可怎么也想不起來,想不起來可真讓人難受,他又挑了香菇、蔥、姜,還有鼓鼓一包干木耳,還是沒想起來。
他在超市轉(zhuǎn)到第三圈,終于看見了食品區(qū)的饅頭,他想起來了。他攥著購物車把,向老板娘走過去,小心翼翼地問:“咱們這里有沒有方形的饅頭?”
老板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一指:“饅頭,在那兒,要幾個,自己過去拿就是。”
蘇世仁過去又看了一遍,沒有方形饅頭,只有圓頂?shù)摹?/p>
他又過去問老板娘:“我說,方形饅頭,有沒有方方正正的饅頭?”
老板娘正在為一個禿頂男顧客結(jié)賬,她停下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顧客也張著嘴巴看他。老板娘剜了他一眼,重新給禿頂男顧客算錢結(jié)賬。結(jié)完賬,她對蘇世仁喊:“老頭子,鬧事吧,方形饅頭,蹊蹺啊,你咋不要方形雞蛋、方形皮球?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p>
蘇世仁嚇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拿手背擦了一把汗。老板娘嗓門很大,周圍人都看他。瞬間,他恨不得縮進鞋子里去。他不鬧事,只是想確認一下,有沒有那種方方正正的饅頭。他記得上次是在這個超市買的,但他不敢問了,逃似的離開了。
蘇世仁從沒吃過水泥,卻突然感覺到嗓子里有水泥的味道,簡直要把人噎死。
他急急地往回走,要去垃圾桶里找回那兩個饅頭,讓她看一看是不是方形的,讓她知道自己不是無理取鬧,也不是老糊涂了。
垃圾桶已被清理干凈了,黑洞洞像張開的大嘴巴。收垃圾的人簡直是和他對著干,這么一會兒就收走了。他“唉,唉”地嘆著氣回家,拽著欄桿爬上二樓,卻發(fā)現(xiàn)自家的門洞開著。這么說,他根本沒關(guān)門。他狠狠關(guān)上門。今天是怎么了,難道真是老糊涂了,還是最近吃藥太多,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把方形面包看成了饅頭?但明明記得是饅頭的。他氣呼呼地躺在沙發(fā)上。
金龍落地扇的頭搖來搖去,呼呼地攪動著空氣,空氣也是熱的。風扇有些年歲了,每搖一次都要咔咔響兩下。蘇世仁簡直要喘不過氣來了。不知自己哪里出了問題,他感覺像把頭伸進了空缸里,耳朵里安裝了個擴音器似的,轟轟作響。
兒子回來,一定要和他好好談一談。
天和堂那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中醫(yī)一再囑咐他,要和兒子說一下病情,一個人硬撐可不行。他還要與兒子說一下方形饅頭的事。還有,蟬在夜晚是不叫的,為啥他晚上躺在床上,還會聽見蟬“吱哇吱哇”地叫,為啥廚房那個多年的紅褐色老櫥柜突然變了顏色?為啥他那天家里來了一群陌生人,他讓大家坐下,大家卻一哄而散了?這些事情,像迷霧一樣一直堵在他心里。
躺在沙發(fā)上的蘇世仁抬頭看見了窗簾,黃色小碎花窗簾灰突突的,玻璃灰突突的。自從老伴走后,窗戶就沒好好擦洗過,真像主人死了很久,沒有人居住的房子一樣。這種想法讓蘇世仁自己嚇了一跳。他爬起來開始收拾東西。他把沙發(fā)上散亂的衣服收到了衣櫥里,把墻角紙盒子踩扁碼在門口,把八寶粥空罐子、啤酒瓶子、空茶盒、破舊相框、掉抓手的鍋蓋、塑料桶、沾滿污垢的塑料筐,通通歸攏進一個廢棄的紅色塑料大澡盆里,還滿滿裝了一大塑料袋。家里怎么堆了那么多無用的東西。他用一個舊毛巾蘸了水,擦了電視柜,擦了茶幾,將上面厚厚的塵土抹掉,家具發(fā)出光亮,屋里亮堂起來。蘇世仁有點興奮,他強烈希望改變些什么,具體什么他說不上來,但他覺得就是要改變一些什么才好。
蘇世仁搬了一把椅子到窗邊,又搬了一個方凳摞上,他想把窗簾摘下來洗洗,上面灰塵實在太多了。老伴在的時候,每年都會洗一下。那時,他還健康,不用小凳子,一步就能踩到椅子上,再一步踩到窗臺,將窗簾解下遞給老伴,老伴接過放進洗衣機,洗干凈后喊自己再掛回去。窗簾是不用晾曬的,洗完直接掛上去,開著窗,風一吹,洗衣粉的香味還沒有散盡,半晌工夫,窗簾就干了。想起老伴兒,蘇世仁心里有個地方就軟了一下。
蘇世仁剛剛登上椅子,腳一滑,一下坐到了地上,屁股著了地,疼痛從腰傳上來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腰桿斷了。他默默地躺在地上,地面冰涼。他絕望極了,不知怎么和蘇小強交代,恨不得就這樣死去算了。
過了一會兒,他試著動了一下,再動一下,竟然慢慢地站了起來,雖然腰椎還很疼,但這已經(jīng)讓他很滿意了,這樣就不用麻煩去醫(yī)院了。他心疼孩子,工作都那么忙,只要能自理,會慢慢地好起來,頂重要是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個生日。
窗簾不洗了,臟就臟吧,先那么掛著。陽光不知疲倦地破窗而入,有點霸道,有點不管不顧,他的狼狽和衰老被它秋毫明察。他突然就對刺眼的陽光充滿了厭倦。他要遁逃,躲到陰影里去。他最近格外想念老伴,老是夢見她。
十點鐘,他在廚房把菜該洗的洗了,洗了三個蘋果,擦了手。女兒小霞愛吃蘋果。他用毛巾擦了一把臉,站在風扇前吹,一陣風吹過,臉上一陣清爽。腰椎有點疼,他找了兩片阿莫西林吞了。
兒子蘇小強還沒回來。蘇世仁覺得他要回來了,用大玻璃杯給蘇小強泡了杯老茉莉花茶,蘇小強總是進門就找水喝,像個小牛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飽。他一會兒過去摸一下玻璃杯,一會兒再摸一下,覺得有點涼,后悔沖泡早了。蘇小強腸胃不好,不能喝涼茶,再說,茉莉花茶要有溫度才香,他倒掉了一半自己喝了,又添了些熱水,去窗前看了看。過了一會兒又到窗前看看。
女兒蘇小霞回來了,手里提著幾個塑料袋,是給他買的涼鞋、襯衣、水果,還給侄子買了玩具。涼鞋是軟底的,不大也不小,襯衣比量了一下,也合適。女兒的確是小棉襖。蘇世仁心里熱乎乎的,嘴里還是埋怨女兒亂花錢??炊己线m,女兒很滿意了,卷好袖子去了廚房忙活,洗鍋蓋,刷水池,擦灶臺,把洗好的水果放在竹籃子里瀝水。她把一棵蔥扒了皮,揪掉黃葉子,掰掉了蔥根兒,轉(zhuǎn)身去了廚房。他知道,女兒是準備給他做長壽面了。從前他生日,老伴兒總是給他做長壽面,往面里打上四五個雞蛋,使勁地揉。俗話說,軟包子硬面湯。她把面和得硬硬的,搟成薄餅,再用刀切成絲,硬硬的面條帶著香味兒撈出鍋。帶蔥香的鹵子澆上去,他能吃三大碗。多少年了,他真懷念那碗硬硬的雞蛋面。老伴兒走后,女兒記得爸爸過生日的時候會吃碗面,但是懶得去手搟,總是做碗面條。面條有一股機器的味道,吃不出面的香味兒。女兒嫁人后,學會了做飯,這兩年他過生日,女兒都會給他做一碗手搟長壽面,雖然不如老伴兒做得筋道,蘇世仁也知足了。女兒隨老伴兒,長得嬌小,找的女婿卻是個光頭大高個,做事不太靠譜,給人家做擔保貸款,人家還不上銀行的錢跑路了,他們兩口子只好負擔了貸款人的九萬多塊錢。兩個人都在五金廠上班,月工資加起來不到六千塊,吃喝拉撒都緊巴巴的,還要給人家還貸款。閨女氣得和女婿扯了離婚證,卻還在一個屋檐底下過日子。兩個人一會兒分,一會兒合,三十四歲了,還沒要個孩子。如果老伴還活著,不知要急成什么樣子。
他心疼她,想問問她和女婿的日子,但話到嘴邊,倒說不出口了。這種事,女兒也不主動跟他說,也許是不好意思。老伴兒如果還在該多好,能幫她拿個主意。
誰家把花床單洗了,曬在窗下兩棵樹之間的尼龍繩上,風偶爾一吹,蕩一下,再蕩一下。
女兒在搟面的時候,兒子蘇小強帶著媳婦和九歲的小樂回來了。小樂進門就撲到爺爺身上,臉蛋紅紅的,小手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幾個小窩窩。蘇世仁握住小樂的手,湊上胡茬扎一扎,小樂“咯咯咯咯”地笑。
兒子蘇小強似乎黃瘦了些。他把兩瓶金六福酒放下,又把手里的塑料袋打包菜小心放在餐桌上。他出了不少汗,藍色的襯衣背上顏色深了一些。他站到風扇前,把襯衣脫下來抖風,嘴里嚷熱,真熱。兒子長得像他,個子高高的,方頭大臉的,體形不錯,可這兩年不知怎么就瘦成那樣,腮幫子陷下去,眼窩也深了,有了些駝背,看上去少了點活力,大概是上夜班熬的吧。他在廠里是個班長,錢不多發(fā),活兒倒是比別人干得多。三班倒,下班卻不舍得睡,還要用那輛比亞迪兼職滴滴司機賺些外快。兒子舉著胳膊站在那兒吹風扇,像是投降。媳婦瞪兒子一眼,讓他把褂子穿上。兒子討好地說:“扇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蘇小強有鼻炎,說話聲音囔囔的,像得了感冒。
小霞招呼了一聲哥嫂,沖小樂喊:“嗨,小樂警長,沙發(fā)上那盒子里是給你買的槍?!彼^續(xù)在那兒搟面條,鼻頭上蹭了點面粉,額頭上有了汗珠。
小樂“哇哇”叫著,向爺爺顯擺新玩具槍。他最喜歡玩槍,說長大了要當警長打壞人。
蘇小強說妹妹又亂花錢,回頭對兒媳婦說:“你找出小樂寫的字讓爸爸看看,我去和小霞做飯?!碧K世仁聽了,心里罵了句“你個臭小子”。兒媳婦的廚藝其實也不差,這兒子真的是越來越?jīng)]出息了,疼老婆誰不會,但疼要在家里疼,哪能拿到面上來,哪有男人去下廚房讓老婆在一邊看的。
兒媳婦長有一對虎牙,性子安靜,蘇世仁倒是喜歡這個兒媳。她翻手機,找出小樂寫的字讓蘇世仁看,她說:“爸,你兒子不經(jīng)人家忽悠,假期花了八百塊錢給小樂報學習班學的書法。爸你看看,花八百塊錢買的字值不值?!?/p>
蘇小強在廚房喊:“不報個班,咱倆都上班去了,誰看著他。再說,寫好了字,是臉面,是吧,爸?!?/p>
蘇世仁想說,學不學無所謂,自己寫了半輩子也沒寫出什么名堂,但終究沒說出口。他夸了孫子,給小孫子說了些寫字要領(lǐng)。小孫子聽得很認真,說:“爺爺,我老師這么教我的話,我早就是我們班最厲害的啦?!?/p>
蘇世仁說:“得空回來,我教你呀,你肯定能成為你們班最厲害的?!?/p>
“奧力給,拉鉤鉤。”小孫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
蘇小強又從廚房伸出頭,對兒媳婦說:“對啊,家里有個書法愛好者,還花那份錢,以后咱不花了,送小樂到這里讓爸教算了?!?/p>
蘇世仁說:“別尋思教不了,咱也是好好臨過幾年帖的。”
媳婦說:“小樂皮,狗都嫌,是怕爸爸受不了他吵鬧?!?/p>
蘇小強說:“開學了,讓爸給小樂布置書法作業(yè),過段時間檢查嘛?!?/p>
菜上齊后,大家圍桌坐下。一碟豬耳朵拌黃瓜,一碟韭菜雞蛋,一碗排骨蓮藕,一盤花生米,一盤切片香腸,還有蘇小強帶來的五香鵪鶉蛋、泡椒雞爪,小霞扳著指頭數(shù)了七個菜,說:“湊八個吧,八,發(fā)財又發(fā)展?!被仡^去廚房,端出一盤切段黃瓜和水蘿卜。女兒做菜還湊合,怎么也沒法跟老伴兒比。老伴兒做菜真是又麻利又靈巧,色香味俱全,干什么像什么,炒個西紅柿雞蛋,黃是黃,紅是紅,再撒上點香菜,那就有了綠色,看上去就非常有食欲;土豆絲切出來,又細又勻和,麻辣,酸溜,爽爽脆脆,沒人比得了。
蘇小強拆開一瓶金六福,倒了杯酒,給蘇世仁也倒了半杯,端起來看了看,喝了一口,又看了看,留下三分之一,放到父親面前。又給妹妹小霞倒了半杯,非讓她嘗嘗。小霞抿一口,兩頰立馬生出兩朵紅暈。蘇世仁說:“給小樂他媽倒上點啊。”蘇小強笑著看了眼媳婦,遞給她一段黃瓜,說:“爸,她不能喝,懷上了。”
小霞驚喜地叫了一聲:“哇,怪不得今天哥做飯呢。”小霞高興得露出一對虎牙,虎牙上沾了一點韭菜屑。
蘇世仁覺得自己頭頂有股熱流。剛剛和小孫子拉鉤鉤,那肉乎乎溫軟軟的感覺還停留在小手指上。他拾起筷子沾了酒,讓孫子小樂舔一下。孫子探過頭舔了,伸著小舌頭,跳著腳呀呀叫,大家都笑了起來。
吃著飯,他們說起老鄰居來。兩年前大姚的兒子查出了脊髓病,又是做手術(shù),又是脊柱修復,花錢如流水一樣,現(xiàn)在還直不起腰,不能干活,需要大姚伺候,大姚頭都白了。小時候蘇小強的玩伴劉水,買彩票中了三百多萬,發(fā)了財,卻和老婆離了婚,領(lǐng)了小姑娘出去浪,錢花完了,小姑娘走了,回家求老婆復合,老婆不肯。鄰居家小孩發(fā)生了意外丟了一條腿。隔壁老李得了病,神志不清,嘴角常流涎水,不認得子女了,管自己兒子叫爹。一家人一邊吃飯,一邊長吁短嘆一陣。
小樂媽媽吃得很少,不動葷腥,只用筷子挑了一點蔬菜吃。小霞端了碗長壽面,倒上醋,端給嫂子。小樂媽媽喝了一大碗,直夸好吃。蘇小強吃得很香,“呼呼呼”地喝湯,咀嚼聲音很大,像餓了三天。蘇世仁想起曾經(jīng)喂養(yǎng)的小豬崽,心里再罵句“你個臭小子”。女兒小霞不停地給蘇世仁夾菜,他面前的碗里堆得滿滿的。蘇世仁既高興又悲傷。
飯該吃的已經(jīng)吃完,喝完了酒,小霞把剩菜往廚房里端。兒媳婦起身收拾碗筷,拈起飯桌上掉落的饅頭屑和骨頭,歸到一個硬紙盒里,說回頭端給那個流浪貓吃。她囑咐小霞把剩菜倒回鍋里,讓爸爸下午熱了吃。蘇世仁讓他們把剩下的雞爪啥的帶回家吃,他一個人吃不動。
小樂還在玩他的玩具槍,一會兒別在腰上敬禮,一會兒瞄準窗外“噠噠噠”。小霞在水池邊洗碗,小樂媽站在一邊,兩個人低聲說著話,小霞不知說了啥,小樂媽用食指點了小霞額頭,罵:“你個死妮子?!?/p>
蘇小強摸出香煙,小樂媽咳嗽了一聲,蘇小強吐了下舌頭,及時把煙卷塞回煙盒,放到一邊去了。他給蘇世仁倒了杯茶,雙手端著說:“爸,最近怎么像瘦了點,身體沒覺得不舒服吧?”
蘇世仁鼻子一酸,幾乎哽咽了,說:“沒有,頭發(fā)長了顯得吧,爸爸好著呢,放心吧?!?/p>
這時候,他應(yīng)該和兒子談?wù)劦?,他其實很想和兒子談?wù)?,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了。好像那些話卡在了喉嚨里,怎么也不肯出來。他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年輕的時候被老伴兒端著慣了,就像一個人一直待在高處,突然有些下不來,在孩子們面前還處處端著。
正是晌午,外面日頭很毒辣,小區(qū)里都非常安靜。這樣的午后,吃完飯,整個人就懶洋洋的。蘇世仁喝了一點酒的緣故,腦袋發(fā)沉,身子發(fā)虛,他按了一下突突跳的太陽穴。
蘇小強說:“爸爸你睡一會兒,我們回家,我三點半去上下午班,小樂媽也該累了,她這幾天妊娠反應(yīng)厲害,老吐,吃不下東西。”
兒媳婦聽著說要回家,拿著自己的小包背在肩上。小樂也拿了玩具槍。小霞也拿起了自己的電動車鑰匙。
他想說的話又咽回去了。
他看著兒子發(fā)動了摩托車,“突突突”的轟鳴中帶著妻兒離開了。小霞叉腿坐在電動車上,一邊戴口罩,一邊囑咐他:“爸,快回屋,怪熱的,電視柜邊的茶盒里我放了三百塊錢,你想吃啥就買啥,別不舍得,好好做飯吃,別老湊合啊?!彼犃耍瑪[擺手讓她走。小霞走了,他鼻腔里就慢慢涌上來一股酸。
屋里恢復了安靜。酒的香味還在,韭菜雞蛋的香味還在,陳舊的金龍牌落地扇“呼呼”地吹著,左右搖頭,“咔咔,咔咔”。
兒子的打火機落在沙發(fā)上了,蘇世仁拿起來,緊緊握在手里。
太陽慢慢下沉,蘇世仁看見窗前地板上太陽的影子一點點移動,直至消失不見。
作者簡介:
田小野,原名李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淄博市文聯(lián)簽約作家,作品在《延河》《湖南文學》《北方文學》《青島文學》《椰城》《青春》《北方作家》《延安文學》《當代人》《都市》《小說林》《海燕》《躬耕》等報刊發(fā)表,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微型小說選刊》《世紀微小說精選100篇》《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中國微型小說年選》《山東作家年選》等選刊文集及排行,出版小說集《你是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