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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馬墩往事

    2024-12-29 00:00:00李俊杰
    三角洲 2024年32期
    關(guān)鍵詞:榔頭老金小飛

    太陽隱去最后一絲光線的時候,烏云占據(jù)了我頭頂?shù)奶炜眨屛曳植磺灏滋旌秃谝?。我抬頭看去,天空的烏云在快速蔓延,猶如波濤翻滾。憑著多年的經(jīng)驗(yàn),我知道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晌疫€沒找到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地方。畢竟,誰會收留一只滿身泥污的流浪狗呢。起初我并不是流浪狗,而是一只忠誠勇猛的看家狗,我住在一棟寬敞豪華的別墅里。那時候我黑色的皮毛泛著健康的光澤,甚至有些耀眼。這在狗界是罕見的。加上我高大威猛的身材,以及聰明的頭腦,很多母狗常在主人家周圍閑逛,目的就是看我一眼,或者讓我優(yōu)良的基因注入它們的體內(nèi),留下像我一樣的后代。

    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了,現(xiàn)在我只是一只流浪狗?;叵肫鸸廨x的往事,現(xiàn)在我顯得更加狼狽。再次抬頭的時候,烏云遮蔽了整個天空,我漫無目的地向前奔去。清揚(yáng)路上的人流稀少,車也很少。這條寬闊平坦的馬路我走過無數(shù)次,不過都是坐在主人的車上。一只狗走在馬路上,是一件危險的事情。我曾親眼見過我的伙伴金毛被車撞死的場景。無數(shù)汽車從它身體上碾壓過去,它變成了紙片一樣的狗皮,貼在馬路上,像是某個不知名的畫家在馬路上的涂鴉。不過現(xiàn)在我無法坐在主人的汽車上,必須自己走。我仗著曾經(jīng)的狗膽,在寬闊的馬路上狂奔,這條沒有盡頭的路讓我感到懊惱。不過現(xiàn)在我不用擔(dān)心有人開車撞上我,反正我是一條一無所有的狗。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此刻,我狗里狗氣地在馬路上狂奔,成為一只喪家之犬。

    在一處十字路口,我看到了主人家的凱迪拉克。我用異常靈敏的嗅覺聞到了主人身上特殊的古龍香水的味道,我聞到了小主人文文的味道,甚至還聞到了泰迪犬鈴鐺的味道。鈴鐺應(yīng)該也聞到了我的味道,它扒著車窗向外望。鈴鐺果然在車?yán)?,她興奮地向我打招呼,我們好像消除了彼此之間的芥蒂,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再次重逢。在主人家爭寵的斗爭中,我時常敗下陣來。不過現(xiàn)在我對它再也沒有威脅,她的眼神中也不再有敵意。我興奮起來,狂奔著向車子追去。不過車子似乎沒有減速,難道主人在考驗(yàn)我的誠意和耐力。不知跑了多久,車子好像離我越來越遠(yuǎn)。兩天沒有吃東西,我的胃里灼燒般的疼痛。最終在清揚(yáng)路的一個轉(zhuǎn)彎處,我看著主人的車子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視野里。

    雨滴開始落下來,我拐進(jìn)一旁的中心廣場。饑餓和寒冷讓我全身顫抖,我費(fèi)力地邁著步子,想要尋找一處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蓮V場如田野般空曠,除有幾棵樹之外,沒有任何可以遮風(fēng)擋雨的建筑。我在廣場上轉(zhuǎn)了三圈,只看到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湖景別墅,圓您夢想”的廣告語。廣告牌太高,并不能起到遮擋雨水的作用。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任憑越來越大的雨水澆在我身上。饑餓感仿佛讓我的身體漂浮起來,周圍的一切也都漂浮著。雨滴懸停在昏暗的天空中,世界變得虛幻起來。

    那是一個雨過天晴的午后,我躺在干凈舒適的狗窩里午休。突然我聞到兩股陌生的氣味飄過來。這時候門鈴響了,陪著文文搭積木的保姆開了門。兩個自稱是主人朋友的男人從門口走進(jìn)來。主人不在家,他們唱歌一樣報出自己的名字,保姆和主人確認(rèn)了兩個人的身份,然后將他們引到客廳。我從他們身上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這是作為優(yōu)秀犬種的一項(xiàng)能力。于是我豎起耳朵尾隨他們來到客廳。他們的低聲耳語怎么能逃得過我的耳朵。我聽到他們要密謀劫持文文,然后對主人進(jìn)行敲詐勒索。當(dāng)然,他們是在確認(rèn)了客廳沒有旁人的時候,才說出計(jì)劃的。說出計(jì)劃前,他們看了我一眼,但是并沒多想。誰會想到一條狗能聽得懂他們的秘密。當(dāng)他們一臉不屑地在我面前說出秘密的時候,就注定了他們的失敗。他們不會知道我是一條能聽懂人類語言的狗。

    我齜著牙向他們發(fā)動攻擊,他們嚇得瑟瑟發(fā)抖,他們的呼喊聲引來了保姆。保姆呵斥了我,將我拉到外面。我向鈴鐺說出了他們的陰謀,鈴鐺相信我說的話,狗和狗之間沒有謊言,她對我的話沒有任何懷疑。我蹲在院子里,眼睛時刻盯著他們。他們要趁主人回家前將文文劫走??捎形以?,怎么能讓這種事情發(fā)生。這關(guān)系著一只純種德牧的聲譽(yù),而我又把名譽(yù)看得比生命還重要。他們抱起文文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我撲上去,拼命撕咬。被我咬到手臂的男人用木棒在我身上拼命敲打,即使被打得傷痕累累,我也沒有松口。結(jié)果一個男人連滾帶爬地從大門跑出去,另一個被我咬傷躺在地上無法動彈。主人回家的時候,我高揚(yáng)著頭,等待主人的獎勵。誰知等來的卻是主人的棍棒。

    我急忙向主人解釋,可從我嘴里發(fā)出的只是幾聲狗叫。鈴鐺當(dāng)然不會替我解釋,她只會在主人面前賣萌,討主人歡心,況且我還是它爭寵的對手。我被主人趕出家門,可我沒有怪他,畢竟他不懂狗的語言,更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撕咬他的朋友。在他眼中,也許我是一只發(fā)瘋的狗。我在主人家門口蹲守了三天,確信兩個人不會再次出現(xiàn),我才不舍地離去。我并非貪戀主人家美味的狗糧,也不是舍不得溫暖舒適的狗窩,我只是忠誠于自己的主人。

    雨越下越大,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透過模糊的視線,一個人影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頭頂上空如注的雨水被她的雨傘遮擋。我聞到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還聞到她身上例假的氣味。我晃了晃腦袋,眼角的雨水被甩出去。眼前模糊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一個紅衣女人站在我面前。她蹲下來,撫摸我的頭,我的脖子,我的前爪。她的眼神中透出興奮的光。

    女人的撫摸給我?guī)戆踩?,很久以前,我的主人也這樣撫摸我。我閉上眼睛享受著這種感覺。女人從包里掏出一個雞腿放在我面前,誘人的香氣瞬間飄進(jìn)我的鼻子。如果是以前,作為一只驕傲的德牧,我絕不會吃陌生人丟來的食物??涩F(xiàn)在我顧不上這些,即使是狗,在如此饑餓的狀態(tài)下,也會放棄自己的原則。所謂的原則只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時的無病呻吟。她輕柔地拍拍我的頭,然后站起來向前走去。我知道該走了,我努力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跟在她的后面。

    穿過白茫茫的馬路,穿過閃著光亮的玻璃幕墻,穿過飛馳著各種車輛的吳溪橋。我們走了很久,最后在上馬墩橋停下來。曾經(jīng)我坐著主人的凱迪拉克從這里經(jīng)過,我對這里并不陌生。主人說過我是在上馬墩的一個寵物醫(yī)院被領(lǐng)養(yǎng)的,那家醫(yī)院離這兒并不遠(yuǎn)。女人停住了腳步,朝著橋墩旁的幾間木屋大喊:“老金,快出來?!崩辖鸪橹鵁熥叱鰜?,后面跟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老金說:“真有你的,杏子。這條狗確實(shí)威猛。”男孩的臉上也蕩漾著明朗的笑容,說:“媽媽真厲害,今天已經(jīng)帶回來三只狗了。這還是一條大狼狗?!闭f完他蹦蹦跳跳地來到我身邊,用手在我的頭上拍打著。老金的眼睛里也閃爍著明亮的光芒,杏子沒有回應(yīng)男孩的話,而是盯著老金說:“你怎么讓小飛來這里,給你說了多少次不要帶他來這兒?”老金明亮的眼神暗淡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頭。女人不再理他,而是轉(zhuǎn)身離開,再次向雨幕中走去。我朝她叫了幾聲,她回頭朝我又扔出一個雞腿,我興奮地趴在地上啃起來,等我再次抬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不知去向。老金和小飛帶我沿著濕滑的河岸向下走,還沒到下面的木屋,一群狗的叫聲就響起來。我嗅到了很多狗的氣味,有公狗,有母狗,也許有幾十只,他們身上散發(fā)著不同的氣味。老金打開幾乎要散架的木門,我走進(jìn)房子里。我從未見過如此簡陋的房子。以上馬墩橋作為房頂,四周豎起一圈木板,圍成一個封閉的空間。剛進(jìn)門,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璋档臒艄庾屛覠o法看清,眼前這些是狗還是其他動物。他們的毛色混雜,身上沾著骯臟的糞便,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這些味道似曾熟悉,或許我在杏子身上也聞到過一樣的臭味。這些狗有的趴著,有的站著,有的躺著,它們同時發(fā)出“汪汪”“汪汪”的叫聲。我不敢靠它們太近,它們看不清顏色的皮毛上或許有虱子,或許有癩癬。

    越走近它們,我越是意識到,我也是它們其中的一員。從它們帶有同情的目光中,我看到一個滿身泥污、毛發(fā)臟亂的自己。時光將我的生活破壞到何種程度,直到現(xiàn)在我才真正了解??晌耶吘故且恢慌c眾不同的狗,我的血統(tǒng)和氣質(zhì)決定了我和它們不一樣。于是我的目光不像以往看到人類那樣總是試探,而是如石塊投入水中一樣干脆。此刻我迎著它們紛亂如麻的目光看去,像個王者一樣。在面臨弱小的同類時,我的目光在它們縱橫交織的目光中橫沖直撞。我昂著頭檢閱士兵一樣向前走去,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向我投來的目光。我?guī)е嗄陙碛艚Y(jié)于胸的憤怒,兇狠地看向它們。很多狗在我的目光中畏畏縮縮,其中也有一些充滿敵意的目光,還有一些充滿警告的吠叫。但我并沒有對此表現(xiàn)出任何的猶豫,我的目光在這些挑戰(zhàn)的目光中穿過,顯得十分自如。過去的經(jīng)歷讓我明白,如果你對這個世界兇狠一些,這個世界反而對你溫柔起來。在這些大部分溫柔起來的目光中,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這讓我激動起來。我努力分辨著夾雜在腐臭、潮濕、辛辣氣味中那個熟悉的味道,可最終還是徒勞。我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味道,只是那樣的目光我確實(shí)似曾熟悉。我向前走了幾步,擁擠的狗群在我凌厲的目光下,讓出一條通道。在我走近它時,那個目光變得熱烈。的確是它,曾經(jīng)和我交配過的拉布拉多犬花花。我的目光瞬間溫柔起來,它也興奮地靠近我,嗅著我身上的氣息。它嗅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發(fā)現(xiàn)熟悉的味道?,F(xiàn)在物是人非,我們早已不是主人家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狗。流浪多年,我們身上的氣味早已起了變化。野性、腐臭是我們的氣味?;蛟S是想到過去的事,它有些黯然神傷。我蹭著它的頭安慰它:“既來之,則安之。”它似乎沒聽懂我這句文縐縐的狗話。不過在這陰暗潮濕孤獨(dú)的環(huán)境中,能見到曾經(jīng)熟悉的狗,畢竟是件高興的事。他鄉(xiāng)遇故知是人之間的感情,狗同樣也將這樣的場景視為狗生一大快事。

    陌生的腳步聲傳來,我感到陌生的氣息越來越近。幾只狗徘徊在我周圍,它們想要和我交朋友。對于我這樣一只高大威猛的狗來說,這并不稀奇,它們都崇拜強(qiáng)者,想要和我交朋友。不僅人是這樣,狗更是這樣。

    不過作為流浪狗的這些年,我深知世道險惡。所以我拒絕一切危險的往來。我曾遇到過多次令我害怕的微笑,微笑無疑是在傳達(dá)交往的欲望。而周圍的幾只狗正露出夸張的微笑。它們的微笑或者為了和我成為朋友,或者笑里藏刀最后成為我的敵人,而這兩者都不是我想要的結(jié)果。我對它們的微笑置之不理,因?yàn)槲铱闯鑫⑿Ρ澈蟮碾U惡用心。它們想博取我的信任,走進(jìn)我的生活,用它們沾滿糞便和污泥的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和我稱兄道弟。之后它們再做什么過分的事,我便不好意思對自己的兄弟動手。這些狗之中一只丑陋兇惡的沙皮狗顯然是不情愿的,它瞇著眼睛,夾在群狗之中。它的個頭和我不相上下,不過臃腫的頭部讓它看起來比我大了一圈。

    我沒有理會這些狗,只顧和花花敘舊?;ɑ@然比我更冷靜,它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敘舊的時候。它看著走過來的沙皮狗說:“它是這里的老大,叫榔頭。”

    我這才意識到,那群帶著虛假微笑的狗,已經(jīng)將我和花花包圍起來。榔頭更是帶著王者的威風(fēng),高傲地仰著頭。對于它我當(dāng)然不屑一顧,我并未想和它爭老大的位置。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它,依舊在花花的身上嗅著,想要找到一些以前美好的記憶。不過,我的置之不理顯然惹惱了榔頭,它低吼著:“不識抬舉。”

    終于在花花的肚皮下,我嗅到了那些熟悉的氣息。那一定是我的狗崽子的氣息。我急切地問:“生了幾只狗崽?”花花的臉色變得通紅,它柔聲說:“四只?!蔽疫€要問它的時候,花花提醒我向后看。我轉(zhuǎn)過身,看到一臉豬肝色的榔頭,它顯然對我的漠視十分憤怒。尤其是當(dāng)著眾狗的面,我讓它顏面盡失。做慣了老大的榔頭,好像從沒見過我這樣膽大妄為的狗。它壓低身子,兩只前腿交替扒著腳下的泥土,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zhǔn)備。它要教訓(xùn)我,給我這只初來乍到的狗一點(diǎn)顏色看看。

    我并不想惹事,不過也不怕它。花花說:“小心,不要纏斗。”我當(dāng)然知道,不過我還是感激地看了花花一眼。我擺開戰(zhàn)斗的姿勢。榔頭果然力氣很大,在沖過來的時候,撞翻了旁邊的幾只狗。沙皮狗的咬合力大,我必須運(yùn)用我靈活的身法取勝。榔頭沖過來七八次,都被我靈巧地躲過。它更憤怒,雙眼通紅,布滿血絲,它的眼球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它的嘴里發(fā)出幾聲狂叫,再次向我沖來的時候,我感覺時機(jī)已到。我跳起來向它沖去,它也跳起來。我們在地面一米以上相遇。我們的頭響亮地碰在一起,隨后我們的牙齒也碰撞在一起。我感受到了榔頭堅(jiān)硬如石頭的牙齒,甚至還嗅到它嘴里散發(fā)出來的腐爛雞腿的味道。我的鼻子被咬出了血,不過榔頭更慘。它不僅鼻子流血,一只眼睛也被我鋒利的爪子扎破。它躺在地上滿地打滾,痛苦嚎叫的聲音如腌制過的黃瓜綿軟無力。我則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面無表情地站在了花花身旁。

    群狗并沒有為失去它們曾經(jīng)的老大而難過。很快,那些曾經(jīng)站在榔頭后面的狗,不知什么時候都站在了我和花花的后面。面對趴在地上呻吟的榔頭,它們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有幾只狗還從榔頭的身上跨過去??邕^榔頭身體的時候,它們用討好、示弱的眼神看著我。我的眼神始終平靜如水,它們見我沒有表示,就朝著榔頭吐起口水。有幾只狗還在榔頭身上踢了幾腳。

    木門旋轉(zhuǎn)的巨大聲音吸引了狗群的注意?;璋档臒艄庀?,老金高大的輪廓塞滿整個門框。透過他兩腿間的縫隙,我看到他身后那個叫做杏子的女人。她身上例假的氣味發(fā)酵一樣更加濃重。當(dāng)然其他狗也聞到了這種氣味,幾只流里流氣的狗不懷好意地“汪汪”叫著。老金手里拿著繩索,昏黃的眼球轉(zhuǎn)動著,像是在尋找獵物。

    “哪條狗?”老金冷不丁說出幾個字,他的聲音不大,但是語氣中似乎有無數(shù)鋼針,這些鋼針穿過污濁的空氣,傳入我的耳朵?!澳臈l都一樣。”杏子用手捂著嘴不耐煩地說。老金將門完全打開,我看到天空中居然掛著一輪明月。雨停了,月光清冷地傾瀉下來,流進(jìn)木板房。

    老金似乎已經(jīng)有了目標(biāo),他的眼神不再飄忽流轉(zhuǎn),而是固定在一條斑點(diǎn)狗身上。斑點(diǎn)狗身材算不上高大,但十分肥胖。在遙遠(yuǎn)天邊投射而來的月光下,它像是混跡在狗群中的一頭豬。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還能吃胖,確實(shí)是頭豬。很多狗都搖頭擺尾地向老金靠近,它們眼神中滿是祈求。有的甚至趴在老金的腳下,擋住他的去路,希望老金能選中自己。我問一旁的花花:“斑點(diǎn)狗被帶去哪里?”花花的眼神中也露出羨慕之色,它說:“帶它去洗澡,還能吃頓好的。它要被人領(lǐng)養(yǎng)了,以后要過好日子?!?/p>

    榔頭趴在地上“嗚嗚”地叫著,像是在哀求,也像是在哭泣。它嬰兒一樣與眾不同的叫聲引起了老金的注意。榔頭創(chuàng)新的思路讓其他狗望塵莫及。老金在榔頭面前停下來,看著它滿身的血跡,說:“怎么搞的,你不是老大嗎,還被欺負(fù)。”說著,老金在狗群里搜尋我的身影。他知道只有我這樣的犬種才能戰(zhàn)勝榔頭。他用我看不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在我還沒體會到他眼神中的意思時,他就收回了目光。老金又將注意力放在榔頭身上??吹剿斩礋o物的一只眼,老金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就你吧,早晚都是死?!崩辖饘⒗K索套在榔頭身上,這突如其來的幸福讓榔頭感覺好像是在做夢,沒想到這樣的幸運(yùn)真的被自己爭取到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它從人類那里學(xué)來的“本領(lǐng)”,在關(guān)鍵時刻發(fā)揮了作用。斑點(diǎn)狗一臉失落,它跑過來圍著老金搖尾巴。老金像是沒看到,他的目光穿過狗群,征詢杏子的意見??吹叫幼狱c(diǎn)點(diǎn)頭,他就拉著榔頭向外走。

    夜深了,我和花花各自講了這么多年的經(jīng)歷,然后又抱頭痛哭了一場。它的眼淚如雨水般落在我的爪子上,我的眼睛也紅紅的。最令我傷心的是沒能與我的小崽子們見面,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有見面的機(jī)會。別的狗都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時候,我卻無法入睡。我用頭撞開幾乎要散架的木門,伴著月色來到門外。

    木門外是大運(yùn)河,河水清澈明亮,我仿佛嗅到了河水香甜的味道。我順著水流的方向望去,河水蜿蜒起伏,一直延伸到目光的盡頭,粼粼的水光與東方泛白的天空融為一體。我的視覺也隨著河水起伏晃動著,似乎有些頭暈。好像天快亮了。月亮害羞起來,原本明亮的月光變得灰暗。光線從兩個連續(xù)的橋墩間投射過來,正好照在我的頭上。這時,我正盯著橋墩間的一根柱子。柱子是老金埋在地上的。柱子上拴著一條狗,它像嬰兒一樣沉睡。當(dāng)我靠近時,它沒有任何反應(yīng)。對于狗來說,這是極不正常的。通過它身上散發(fā)的氣味,我辨認(rèn)出它是和我打斗的榔頭。榔頭身上的黑毛雜亂無章地長在它魁梧的身體上,一只眼睛黑洞一樣深不見底,眼角殘留著板結(jié)的血跡。它身上依舊沾滿糞便和泥土,腐朽的味道彌漫在周圍??磥砝辖鸩]有給它洗澡。我拍了拍榔頭,它仍舊沉醉在自己的美夢中。不知為什么,在這樣一個雨后的黎明,我想和這只與我有著同樣悲慘遭遇的狗聊天。它比我幸運(yùn),馬上就會被人收養(yǎng),不必再為一日三餐發(fā)愁,不用和流浪狗爭搶食物。它可以安心地睡在主人精心搭建的狗窩里,不必遭受風(fēng)吹雨打。這樣的生活我曾經(jīng)享受過,現(xiàn)在卻離我很遙遠(yuǎn)。

    我用力在榔頭的肚子上踢了一腳,它依舊用有節(jié)奏的鼾聲回答我。或許它在生我的氣,或許它不想理我而裝睡。如果它不想理我,那我也叫不醒一只裝睡的狗。

    在我即將離開的時候,我看到榔頭身旁放著注射用的針管。我的鼻子靠近針管,針管里殘留藥水的味道在我的腦子里出現(xiàn)過。幾年前我受傷后,主人將我送去寵物醫(yī)院,醫(yī)生幫我打了針,好像就是這種味道。我知道這種藥類似安眠藥,打了針就會昏睡,感覺不到疼痛。榔頭陷入失去意識般的沉睡之中,一定是老金在它身上注射了藥物。

    天邊的紅色越來越濃,我看到半個太陽懸掛在天空。河岸上一輛載著濃重血腥味的三輪車疾馳而來。老金和杏子聽到三輪車的聲音也出現(xiàn)在河岸上。從車上跳下的男人滿身的油膩,車上的血腥味幾乎讓我嘔吐?!袄辖?,貨準(zhǔn)備好了嗎?飯店的狗肉用完了?!蹦腥说穆曇艉艿统?,像是從河水中傳來。“好了,活的,新鮮的狗肉?!崩辖鸬穆曇糁袧M是得意。

    男人兇狠的眼神掃過來,我忙躲在橋墩后面。他看到橋洞下的榔頭,來到它身旁在它身上按了幾下,然后露出滿意的笑容。老金問:“怎么樣?”男人伸出大拇指,然后拎起榔頭的后腿,將榔頭扛在肩上,來到車旁,將它扔在車斗里。小飛不知從什么地方?jīng)_出來攔在車前哭著說:“這是我的狗?!崩辖饘⑺饋?,放到一旁,向男人歉意地笑了笑,并做出一個請的姿勢,讓男人離開。車輛發(fā)動前,我仍聽到榔頭平穩(wěn)而舒適的呼嚕聲。當(dāng)我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三輪車已經(jīng)疾馳而去。夾雜著血腥味的空氣中回蕩著男人的話:“明天再準(zhǔn)備一只?!?/p>

    在老金和杏子數(shù)錢的時候,我悄悄返回木屋。我知道榔頭并不是被人收養(yǎng),或許在今天晚上,也可能是明天中午,它就會變成王老板,也許是周老板餐桌上的美味。木屋里的狗看到榔頭被帶走,眼神中露出羨慕之色。同時,在它們的眼神中,我也看到了期待。我不想將真相告訴這些狗,尤其是我深愛的花花。我不想讓它們在沒有希望的漫長時光里煎熬。我寧可欺騙它們,也不想把真相告訴它們。這樣做或許不夠真誠,或許將來會換來它們的咒罵,甚至怨恨。可我寧可遭受這樣的懲罰,也不想讓它們生活在沒有希望的煎熬中。

    花花覺察到了我的不安。它是一只善解人意的狗,能理解我的難處。它來到我身邊,用頭在我身上摩挲著。這是它安慰我的方式。它的眼神中充滿疑問,想知道我為什么如此失落。不過它不會問出來,更不會勉強(qiáng)我。最終我還是沒有告訴花花。既然無力改變,這樣殘忍的未來只要我自己承受就好了,沒必要讓別的狗知道真相。這是作為狗老大應(yīng)有的擔(dān)當(dāng)。

    這群一無所知的狗跳躍著,奔跑著,它們沉浸在即將被收養(yǎng)的歡快叫聲中。它們的聲音穿過木屋,向更遠(yuǎn)處的河岸傳播。在聲音的盡頭,我仿佛看到已經(jīng)被砍掉四肢剁成肉塊的榔頭。廚師熟練地將榔頭的肉分門別類地堆放起來,狗腿放在一起,內(nèi)臟放在一起,排骨放在一起。他在思考每一種肉用什么烹飪方法,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堆碎肉,這些肉塊和叫做榔頭的狗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巨大的開門聲傳來,老黃又帶來一條狗,一條天真的哈士奇。它睜大無辜懵懂的眼睛,驚恐地看著眼前散發(fā)著臭味的狗群。我發(fā)出一聲嚎叫,狗群停止了騷動,它用不太夠用的智商分辨出我是這里的老大。它順從地來到我身邊,舔了舔我身上沾滿污泥和糞便的狗毛,然后站在我的身后。為了弄明白木屋里有多少條狗,我讓狗群開始報數(shù),并記住自己的編號。無論狗的數(shù)量是增加還是減少,我都能知道?;ɑㄙ潎@我的聰明才智,它沒想到自己能夠和一條這么聰明的狗交配。我們生下的狗崽子一定也像我一樣聰明。狗群傳來一陣吠叫,它們?yōu)樽约捍松谝淮斡辛司幪柖尤f分,它們紛紛向我表達(dá)著感謝和敬佩。

    盡管老金和杏子不停地收養(yǎng)流浪狗,可半年以后,狗群的數(shù)量還是從四十五只減少到三十一只。飯店常來購買流浪狗,這是狗群減少的主要原因。很慶幸,我和花花暫時沒被選中,也許老金也知道我是狗群老大,在我的管理之下,狗群的生活變得井然有序。吃東西不再爭搶,它們懂得了排隊(duì)進(jìn)食。放風(fēng)也不再像瘋狗一樣亂躥,而是排隊(duì)前行。老金看到了我的價值,自然不會這么快將我處理掉。而且他常將我和其他狗區(qū)別對待,他有時會帶我出去開小灶。他用手撫摸著我的頭,開始了他冗長而又無意義的講述:“我還是告訴你吧,反正你也聽不懂。我的生意是靠你們賺錢的,所以你要幫我好好管理狗群,賺得多了,我會改善你們的生活條件,讓你們吃好的,住好的?!彼哪抗饨佑|到我銳利的眼神,他全身立刻緊繃起來:“這條狗不會聽懂我說什么吧,你看它的眼神和人一樣?!毙幼诱f:“看你嚇的,狗怎么會聽懂人話?!崩辖鸲紫聛?,繼續(xù)撫摸我的頭,我的頭像是做了按摩一樣舒服。

    上一次這樣被人撫摸還是在主人家里。前幾天我又看到了主人,他面容憔悴,眼神中滿是失落。那天我在橋邊的馬路上和小飛玩耍,主人的凱迪拉克載著他古龍水的味道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立刻分辨出那是主人的味道,我飛奔著追逐主人的汽車。主人似乎看到了我,汽車在不遠(yuǎn)處停下來。我來到車旁,主人從車上走下來,他認(rèn)出是我。他的眼神中滿是淚水。鈴鐺也從車上跳下來,它告訴我文文最終還是被主人的朋友綁架了,營救期間出了車禍,文文死了。主人悲傷的情緒感染到了我,我的眼中也噙滿淚水。主人為那天的愚蠢行為向我道了歉,他要我和他一起回家。我高興地跳了起來,當(dāng)我準(zhǔn)備跳上主人的車子時,我聽到后面?zhèn)鱽硪魂囙须s的狗叫聲。很多狗向我奔來,它們邊跑邊叫我的名字:“老大,不能丟下我們啊,我們需要你?!被ɑㄅ茉谧钋懊?,它眼神中的依戀讓我無法割舍。我看著主人,痛苦地?fù)u搖頭,然后朝著狗群的方向跑去。我再次回頭的時候,主人的車已經(jīng)消失在起起伏伏的馬路上。

    這些狗已經(jīng)和我情同手足,我不能拋棄他們??蓭滋烨暗囊粓龃笱┲螅业男值苡譁p少了幾只。那是在一個北風(fēng)呼嘯的下午,突然而來的冷空氣占據(jù)了城市的上空。雪花飄飄灑灑地落下來,上馬墩橋上鋪滿厚厚的一層雪,門前的河流結(jié)了一層或厚或薄的冰。老金和杏子不在,這是難得的好時光。我將木門撞開,組織狗群在冰面上玩耍。群狗一片歡呼,它們唱著歌,吹著口哨,在冰面上滑行。狗與狗之間做著有趣的游戲,它們追逐著,打鬧著,像是過年一樣熱鬧。不知什么時候,小飛忽然出現(xiàn)在岸邊。他抬頭望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興奮地伸出舌頭嘗了嘗,冰涼的味道立刻讓他全身一陣舒暢。他身穿厚棉襖邁著愉快的步伐走來。他的鼻子和臉頰都被北風(fēng)刺得通紅,但他被嬉戲玩耍的狗群吸引,盯著狗群玩耍的地方向前跑去。小飛來到河邊,看著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的河面,心生一股沖動。他小心翼翼地踩上冰面,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仿佛是樂曲中的節(jié)拍。伴隨著他的足跡,冰面上裂開了一道道美麗的蜘蛛網(wǎng)紋,瞬間,小飛覺得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個童話世界里。

    突然,一只活潑的哈士奇從遠(yuǎn)處跑來,停在了小飛身旁。它好奇地聞了聞,然后歡快地與小飛一起舞動起來。小飛越來越興奮,他們的腳步越來越快,兩個小小的身影在冰面上留下一道絢麗的弧線。雪花也似乎興奮起來,紛紛圍繞著他們舞蹈。

    我站在不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里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果然,在一聲清脆的響聲之后,小飛和哈士奇消失在冰面之上。在一陣驚慌失措之后,它們將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一秒鐘之后,我命令幾條熟悉水性的狗去救援。它們齊聲吼叫,立即向冰面上的洞口沖去。這時候它們沒有權(quán)衡利弊,更沒有瞻前顧后。它們毫不猶豫地從破裂的冰面一躍而下。如果有一只手表的話,那我會知道現(xiàn)在才過去不到一分鐘??晌腋杏X時間如此漫長,和我經(jīng)歷過的跌宕起伏卻又沒有意義的狗生一樣漫長。有幾只狗因?yàn)閾?dān)心同伴的安危,吼叫著想要到洞口尋找。我立刻制止了他們魯莽且愚蠢的行為。它們這樣做只會加劇整個冰面的破裂。

    北風(fēng)呼嘯著吹過來,我的臉上如刀割般疼痛。我壓低身子向冰洞處挪動。冰洞時而冒出一串氣泡,氣泡剛離開水面,就被凜冽的北風(fēng)刺破。氣泡破裂的同時,我似乎嗅到了同伴的氣息。那是黑頭的氣息,還有白尾的氣息,中間還夾雜著黃毛的氣息。我猛地跳起來,從冰洞鉆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讓我的身體瞬間僵硬起來,我感覺自己的身體不斷下沉。我瞪大雙眼搜尋小飛和我伙伴的身影,黃毛用頭頂著小飛,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劃水。在看到我的時候,他的身體忽然下沉。我忙用嘴咬住小飛的袖子,拼命擺動四肢,將他拉到冰面上。顧不得多想,我再次跳進(jìn)河水中,尋找黃毛、黑頭和白尾的蹤跡。河水忽然變得渾濁起來,我眼前一片黑暗,在即將沉入河底之時,我用力蹬著爪子,用最后的力氣游了出來。

    狗群看到我后一起吼叫著,我癱軟在破裂的冰面上大口喘氣。這時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傳來,是杏子的哭聲。此時的小飛已經(jīng)被拖到河岸上,老金和杏子趴在地上,用力地?fù)u晃著小飛的身體。老金將小飛倒立著提起來,邊搖晃邊拍打小飛的后背,直到小飛的嘴里吐出幾口水,老金才將他重新放在河岸上。杏子立刻抱起小飛,向他們休息的木板房跑去。老金剛要跟過去,卻又轉(zhuǎn)回頭看向我。我無力地趴在冰面上,身上的毛像是無數(shù)根冰錐支棱著,冰錐閃閃發(fā)亮,幾乎能照出人的臉龐。

    冰洞中漂浮著幾條狗的尸體,它們像是睡著一樣,躺在冰冷的河水中。我嗚咽著叫了幾聲,后面的狗群也嗚嗚地哭起來。老金拉起我,帶我回到他們的木板房。木板房里有爐火,杏子已經(jīng)為小飛換了衣服,讓他躺在床上休息。溫暖的氣溫融化了我身上的冰錐,冰錐融化成水,從我身上滑落。老金示意我坐在火爐旁暖暖身子,并對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我疲憊的眼神中充滿期待,他好像從我的眼神中讀到了什么。他低頭思考了很久,然后對杏子說:“飯店的訂單退了吧,以后我們不接了。”

    已是深夜,我皮毛上的水已經(jīng)烤干。我走出木屋,抖了抖身體,毛發(fā)蓬松起來。大雪將上馬墩變成了銀色的世界,我即將在純凈潔白的雪地上,留下我的印跡,重新開始的印跡。

    作者簡介:

    李俊杰,男,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熱愛文學(xué),在《廈門文學(xué)》《延安文學(xué)》《椰城》等刊物發(fā)表作品多篇,現(xiàn)居無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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