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甘蔗地

編 者 語

一名販夫，為了討生活，精打細(xì)算著減少自己的生活成本，在城中村一片拆遷廢墟中硬挺著的一個“釘子戶”家里租住下來，目睹耳聞了房東原住民家的現(xiàn)狀和一些陳年舊事，最終決定離開另覓住處。小說在鋪陳故事的過程中，添加了幾抹神秘離奇的色彩，情節(jié)動人，引人入勝，描寫了社會變遷洪流中形形色色人們的悲歡離合、固執(zhí)與無奈、堅(jiān)守與妥協(xié)。

一

我到一個正面臨拆遷的城中村租房子。經(jīng)驗(yàn)告訴我，面臨拆遷還出租的房子，租金比較便宜。在村口唯一的一間士多店前，我尋到幾則殘舊的招租啟事，嘗試撥打上面的電話，第一個對方有點(diǎn)愕然：“那啟事還在？”第二個對方直接掛機(jī)，第三個是忙音，兩分鐘后再打，仍是忙音，估計對方正在煲電話粥。我又撥下一個電話，接電話的人叫老侯，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話不多說，用小電驢載著我往他家方向走。

他家是一棟六層的樓房，裝修豪華，算得上豪宅。他領(lǐng)我乘電梯直上六樓，說底下兩層他自住，其他樓層還空著，租哪層都不錯，頂層視野好。

頂層是一個四室兩廳的大套間，墻壁潔凈，地板光潔鑒人，完全沒有住過人的痕跡。老侯說得沒錯，在頂層基本可以看清縣城的全貌，眼前是一個大型建筑工地，有幾棟樓房已封頂，還有幾棟正在緊張施工，四臺巨型三角吊臂在高空中擺動，隆隆的機(jī)械聲不絕于耳。與熱火朝天的工地相比，眼底下的村子就顯得過于冷清，村巷里不見人跡，我問老侯：“你家不用拆遷嗎？”

“放心，兩三年內(nèi)肯定動不了。”老侯自然明白我的意思，給我打保票。

我問有沒有單間，老侯說：“沒有，原本我是沒打算建來出租的。”

“那就算了，我一個人住不了這么大的房子。”

“沒事，沒事，我當(dāng)你分租，你只需交你分租部分的錢，就可以享受四個人住的房子?！彼坪鯇ξ疫@個租客志在必得。

我有點(diǎn)不敢相信，他家原沒有出租的打算，現(xiàn)在又愿意分租，加上他過分的熱情，我不得不懷疑他背后藏有什么動機(jī)。正巧，剛才忙音的那個電話打了回來，我直接問有沒有單間，一個女人的聲音干脆響亮：“有?！?/p>

“該死的老太婆，都什么時候了還搶！”老侯顯然從手機(jī)的余音聽出了對方是誰，罵了一句，又對我說，“朋友，價錢方面可以商量?！?/p>

我堅(jiān)持要走，他毫不掩飾臉上的失望，卻說要送我出去，我客氣地推辭，他跟我急：“生意不成仁義在嘛，反正我也要出去，順路。”

我只好又坐上他的小電驢，隨他在村巷里左拐右轉(zhuǎn)，進(jìn)了一家院子。這家院子里有三棟樓，外觀各異，新舊也不同，顯然不是同時期建造的。

老侯把車停好，雙手叉腰，昂頭沖著正中間那棟四層的樓房喊：“嬌姐！劉鳳嬌！”

這情景，活脫脫電影《功夫》里那位理發(fā)師洗頭洗到一半時抬頭叫嚷“包租婆，為什么突然之間沒水了？”的場面。虧得那個叫劉鳳嬌的，居然配合得如此默契，從二樓的窗戶里探出一張胖臉，朝老侯叱喝：“嚷什么！又沒有耳聾！”

話音剛落，樓上沖下來一條棕色的泰迪犬，在我和老侯跟前跳躍，劉鳳嬌身上系著一條圍裙，手里抓著一把鏟子，趿拉著一雙拖鞋，“噔噔噔”跟在后頭。老侯躲閃著那條狗，說：“劉鳳嬌，你好嘢，搶我生意！”

劉鳳嬌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值得我搶？”

老侯指著我說：“你說搶什么？搶我生意了！”

劉鳳嬌眼睛從我身上掃過，隨即換了一副笑臉：“靚仔，是你要租房？”我還沒回答，她竟一把拉著我，生怕我跑了似的。她家的房子很多，每棟樓都有不同的房型，是個出租專業(yè)戶。這些房子幾乎都空著，畢竟這里是拆遷區(qū)域，大多數(shù)租客都不想折騰，我則無所謂，只圖省錢。

我相中右邊那棟樓三樓一個單間，二十余平方，外頭既是客廳也是臥室，最里頭分隔出一個簡陋的小廚房和一個衛(wèi)生間。我問租多少錢，劉鳳嬌不答，回頭叫老侯：“侯老三！”

老侯滿臉鄙夷：“至于嗎？客人還是我給你帶過來的?！?/p>

劉鳳嬌說：“不能壞了規(guī)矩。”

“你吃肉總要給我喝一口湯吧？”老侯心有不甘。

“改天請你吃九大簋，行了吧！”劉鳳嬌把他逐出了院子，才跟我討價還價。她對我的還價不滿意，情緒有點(diǎn)激動：“老板，做人要地道，這房子以前租五百八的，現(xiàn)在只要你二百八，原來一半的價錢都不到。”

“侯老板家的房子比你這好，租金比你這還便宜?！蔽艺f。

劉鳳嬌用方言罵了一句什么，接著說：“有誠意的話一人退一步，你再添添?！?/p>

“不能再添了，你這房子什么配套都沒有，我還得買床買凳子什么的，要花不少錢。”

劉鳳嬌眨眨眼睛，往懷里的泰迪嘴里塞了幾粒狗糧，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粒，吧嗒吧嗒著說：“倒是有一間可以直接拎包入住的，就在樓下，布局和這間一樣。”

劉鳳嬌帶我走進(jìn)一樓的一間屋子，屋里有一張木床、兩個短沙發(fā)和一張小茶幾，占去屋內(nèi)的大部分空間，墻角立著一個木衣柜，茶幾上放著一個電熱水壺，小廚房灶臺上還有電飯煲和電磁爐，衛(wèi)生間的洗手盆旁放著口盅和牙刷，墻上還掛著一條發(fā)硬的毛巾，屋子沒怎么收拾過，感覺連空氣都蒙著一層灰塵，散發(fā)著霉味。劉鳳嬌悄悄扯下那條毛巾，藏在身后：“和住旅店一樣的配備了?！?/p>

我說：“這些都是別人用過的吧？”

“五星級酒店里的東西也是別人用過的?！眲ⅧP嬌擔(dān)心未能打動我，又說，“就按你說的價。”

二

劉鳳嬌拿著相當(dāng)于三個月房租的押金滿意地上樓去了。收拾房間時我才發(fā)覺屋里的衛(wèi)生比我看到的還要糟糕，床底下藏著一雙女人拖鞋和幾只襪子，衣柜里的底部居然還有幾件女人的衣物。最令我不舒服的是從沙發(fā)底下掃出幾個藥瓶子來，其中還有一盒剩下大半的拜阿司匹靈，這前任房客無疑是個藥罐子。

我耐著性子把屋子收拾好，出門扔垃圾順帶買點(diǎn)日用品。又見到老侯，他坐在士多店前喝啤酒，遠(yuǎn)遠(yuǎn)地跟我打招呼：“租下了？”

“租下了?！蔽也缓靡馑嫉鼗亓艘痪洌妥哌M(jìn)店里去。尋洗發(fā)露時我發(fā)現(xiàn)貨架后面藏著兩張電動麻將桌。出來時，老侯仍在喝酒。他讓我坐一會兒，又取來一只塑料杯給我倒了一杯啤酒。我問：“侯老板在等人？”老侯朝對面的工地努努嘴，笑說工人們還沒下班，現(xiàn)在是一缺三。

我說侯老板真是好悠閑，老侯笑笑，問起劉鳳嬌家的租金，我說跟他的報價差不多，他就說我不仗義，我說：“是，是，被包租婆迷住了。”

老侯似乎被我逗樂了，笑著說：“沒所謂啦，你來我村租房，也等于幫了我的忙?！?/p>

我問道：“這話怎么講？”

老侯反問：“知道我為什么肯帶你到那老太婆家去嗎？”

我說：“我還真有這個疑問呢?！?/p>

“怕你跑了，”老侯說，“現(xiàn)在整個甘蔗地村就剩下我們兩個出租戶了。還有租客，我們手上就還有與開發(fā)商討價的籌碼，你租她家的也罷，賣那老太婆一個人情，其實(shí)我也不虧?！?/p>

我說：“原來你們是傳說中的釘子戶啊?！?/p>

“別說得那么難聽?！崩虾罱器锏匦α诵Α?/p>

三

安頓下來后，我每天仍然從經(jīng)營床上用品生意的老鄉(xiāng)那里批發(fā)兩捆竹席，走街串巷地叫賣，收入微薄，這是我在甘蔗地村租住的主要原因。

這天我接到一個陌生來電，號碼顯示是當(dāng)?shù)氐?，我與當(dāng)?shù)厝藳]啥聯(lián)系，只有劉鳳嬌和老侯。我猜來電是廣告，這天我的生意不錯，心情好，就接通了電話，當(dāng)找點(diǎn)樂子。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了一個“喂”，一個女人的聲音劈頭蓋臉襲來：“全世界沒房子租了是吧？偏偏要到這鬼地方來?！?/p>

“我到這鬼地方來怎么了？”我簡直莫名其妙，問道。

“犯著我了！”那女人說話毫不含糊，“搬走吧！你的損失我賠，加個微信?！?/p>

居然有這等好事，開口就說錢的，八成是詐騙電話了。我故意逗她：“不然呢？”

“當(dāng)心晚上睡不著覺！”

“我好怕?！蔽也铧c(diǎn)笑出聲來。

“信不信由你！”那女人不跟我啰嗦，掛掉了電話。女騙子沒按套路出牌，倒讓我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手機(jī)忽然抖了一下，有個陌生人要求添加我微信好友，頭像是一個灰色的空白人臉，微信名有點(diǎn)嚇人：貞子。

我斷定這是那個女人的微信，拿不準(zhǔn)主意要不要添加，最后決定暫且不理，真礙著她什么的話，估計她不會善罷甘休，必然還會聯(lián)系我。手機(jī)又響了，這回是劉鳳嬌，她說請我今晚上她家吃飯。她聽出我的猶豫，又解釋：“是跟侯老三一起，我欠他一個人情?！?/p>

回到甘蔗地村，老侯早在士多店等著我。他說：“沾你的光，那老太婆出名的有進(jìn)沒出的主，要吃她家一口飯不容易?！?/p>

我說：“是我沾你的光吧。”

劉鳳嬌家準(zhǔn)備的都是些家常菜，一碟白切雞，一條干煎魚，一碗炒腩肉，還有一碟白酌菜心。老侯問：“嬌姐，今天是什么日子？”

劉鳳嬌說：“什么日子，還你一個人情唄?！?/p>

老侯指指廳堂的神龕說：“今天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的，燒什么香？”

劉鳳嬌說：“今天碰巧是阿才的忌日?！?/p>

老侯躬身朝神龕拜了拜：“這可是個緊要日子，阿貞阿良他們不回來？”

劉鳳嬌哼了一聲：“回一次吵一次，不回也罷。”

老侯說：“唉！遲早還不是他們的？”

劉鳳嬌又哼了一聲：“還沒裝進(jìn)他們口袋，晩上睡不著覺?！?/p>

我心中一驚，“晚上睡不著覺”這句話，我今天竟然聽了兩次，出自兩個女人之口，不知這里面有無關(guān)聯(lián)。劉鳳嬌的話讓我明白，桌上的菜肴分明就是她家的祭品，她竟用來待客了，老侯倒沒所謂，吃得心安理得，我卻沒了胃口，吃了兩條菜心就放下筷子，走到陽臺上抽煙。陽臺上種滿了花草，有多肉、山茶花、富貴竹、三角梅，幾盆月季花開得正艷，顏色有紅有黃有紫，最特別的是一個碩大的花盆里種了兩根黃皮甘蔗，長得十分旺盛，粗壯筆直，葉子已經(jīng)頂?shù)搅颂旎ò濉?/p>

劉鳳嬌也放下了碗筷，拿著花灑出來給甘蔗灑水。我說：“頭一次見在陽臺上種甘蔗的?！?/p>

劉鳳嬌說：“知道這里為什么叫甘蔗地村嗎？”

我說：“這里以前應(yīng)該就是一片甘蔗地?！?/p>

劉鳳嬌說：“你猜對了，如果說因?yàn)槲?，這片甘蔗地才叫甘蔗地村，你信嗎？”

“神經(jīng)??！”我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老侯叼著牙簽走過來，雙手分別搭在她和我的肩膀上，說：“嬌姐，開發(fā)商不答應(yīng)我的條件我絕不會簽字，你也不能簽?！?/p>

劉鳳嬌撥開他的手，說：“別以為我想的跟你一樣，要簽?zāi)愫灒　?/p>

老侯說：“就怕你扛不住你那兩條化骨龍?！?/p>

劉鳳嬌說：“他們作妖又不是一天兩天了?！?/p>

四

從劉鳳嬌家出來，老侯說要去打麻將，問我去不去，小賭怡情，輸贏不過二十元那種。我說去，就坐上了他的小電驢。士多店里頭的兩張麻將桌周圍坐滿了人，光頭老板見到老侯，起身讓位說：“今晚來遲啦，幫你霸了個發(fā)財位?！?/p>

老侯飛快地掃了一眼光頭老板前面的牌，把他按在座位上，笑吟吟地說：“繼續(xù)發(fā)財，繼續(xù)發(fā)財?！彪S后，拉我到店外喝啤酒。我從貨架上拿了一包威化餅吃，老侯說：“怎么，沒吃飽？”

我說：“佩服你，明知是祭品你還吃得香?！?/p>

老侯說：“想不到你還忌諱這個，這么說我還得佩服你了?！?/p>

“這話怎么說？”

“你那屋里死過人，一個女租客，心臟病突發(fā)?！崩虾畹倪@句話令我當(dāng)場愣了一下，他肯定是察覺到我臉色的異樣，于是及時止住，“哈哈，一句玩笑看把你嚇的?！?/p>

我尷尬地笑笑：“說來好笑，那老太婆問我信不信是因?yàn)樗庞羞@個村子的，作大了吧?！?/p>

“這倒是真的?！崩虾铐槃蒉D(zhuǎn)移話題，他說，“本地人形容一個女人長得好，就一句：威過阿嬌靚過阿鳳。她劉鳳嬌兩個字都占了，而且配得上這兩個字，年輕時長得頗有幾分姿色，算得上一個美人?！?/p>

這樣一個美人，原本是看不上她的老公阿才的，根源是她家頭頂?shù)囊粔K瓦。劉鳳嬌家的瓦房長年漏雨，請師傅來維修過多次，原來的漏水點(diǎn)補(bǔ)好了，總會又冒出一個新的漏水點(diǎn)來，師傅吃了劉家好幾頓飯，拿了不少工錢，問題就是沒有徹底解決。有一回劉父又去找?guī)煾?，恰逢師傅不在，便領(lǐng)回徒弟阿才。阿才爬上屋頂，發(fā)現(xiàn)一塊瓦上有個黃豆大小的孔，遂往孔里抹上一把水泥灰，問題徹底解決了。劉父恍然大悟，師傅?；^，每次只把那塊瓦挪挪位置，吃定他家了。

師傅壞了名聲，一怒之下把阿才掃地出門。阿才是個孤兒，無家可歸，劉父認(rèn)為這事因自家而起，對阿才有虧欠，便許他在村外的甘蔗地旁搭了一間茅草屋棲身，權(quán)當(dāng)是幫鄉(xiāng)親們看守甘蔗。

劉鳳嬌生性活潑，熱情奔放，和一個外省來的砍蔗工好上了，兩個人常常遛進(jìn)甘蔗林深處去?？惩旮收?，砍蔗工和同伴們像候鳥一般遷徙到他方去了，沒了音信。劉鳳嬌的肚子卻慢慢鼓了起來，終于掩蓋不住了，她跪在碎石渣上，任由父母打罵，硬是不肯說出肇事元兇。阿才忽然跑進(jìn)來，一聲不吭地跪在她身旁，陪她吃了一頓鞭子。

劉父打累了，把鞭子一扔，頹然倒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說：“滾！”把兩個人轟進(jìn)了甘蔗林。

劉鳳嬌非但沒有感激阿才，反而認(rèn)定他乘人之危占她的便宜，對他惡言相向，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他的照顧。阿才順著她，默默承擔(dān)著本不應(yīng)由他承擔(dān)的責(zé)任。孩子生下來，劉鳳嬌就要帶著孩子去找生身父親，阿才說：“還是我去吧?！比齻€月后回來，他人瘦了一圈，僅帶回來幾個已經(jīng)變味的五婆餅。劉鳳嬌哭了，哭得暢快淋漓，阿才是真的用心去找了。那陣子在甘蔗林里，砍蔗工曾拿五婆餅給她吃，說是他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

阿才拿五婆餅讓她吃，說：“過完年我再去。”

劉鳳嬌把五婆餅一扔，緊緊抱住他，說：“不找了?！眲ⅧP嬌從此把心安在她那一畝三分地里，這一畝三分不是概數(shù)，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數(shù)字，“867平方整”，是后來開發(fā)商用儀器測出來的，精確無誤。劉鳳嬌帶孩子回娘家，說她和阿才倒沒所謂，孩子總得有瓦遮頭，意思是要在甘蔗地里建一間房子。做父母的自然沒意見，但還得村委會主任同意才行。劉鳳嬌叫阿才去找村委會主任。阿才口拙，不知怎么開口。村委會主任見他支支吾吾，就說：“阿才，我欠你十萬九千七嗎？磨磨唧唧的，煩不煩人！”

阿才好歹說明了來意，村委會主任說：“阿才，你真長本事了啊，便宜老子讓你撿了，還想占我們村的地？”阿才鐵青著臉跑回來，見了老婆只說村委會主任不同意。劉鳳嬌不信邪，親自出馬，堵住趕去鄉(xiāng)里開會的村委會主任，把他拉進(jìn)甘蔗林，指著她家那塊地說：“我就在自家的地里弄個狗窩，沒礙著你吧?！?/p>

村委會主任直搖頭，說：“沒礙著我，礙著政策了?！?/p>

劉鳳嬌便不跟他廢話，只管彎腰揮鐮刀砍甘蔗，砍出一塊床位大小的空地，用甘蔗葉子鋪平整。村委會主任覺得不對勁，問道：“你這是要干什么？”

劉鳳嬌挺著被奶水脹得鼓鼓的胸脯貼近他，說：“我家實(shí)在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你看這點(diǎn)本錢行不行？”

村委會主任慌忙甩開她的手，竄出甘蔗林，邊跑邊說：“怕了你了，怕了你了?！?/p>

劉鳳嬌冷笑一聲，繼續(xù)揮舞鐮刀，砍出一片空地。阿才親手在這片空地上建起三間瓦屋。

阿才本是泥瓦匠，又有一身力氣，適逢改革開放，跟村里的青壯年去深圳打工，在一個建筑工地砌墻。那天天降驟雨，腳手架被淋得濕滑，阿才從高處摔了下來，只帶回來半條命，還有包工頭賠償?shù)牧f元，這在20世紀(jì)80年代末，算是一筆巨款了。劉鳳嬌哭著把阿才往大醫(yī)院里送，向來懦弱的阿才忽然變得異常倔強(qiáng)，不肯用這筆錢來療傷，說不能人財兩空，只讓劉鳳嬌每天去買些山草藥回來給他熬。熬了大半年，阿才走了。

阿才死后，劉鳳嬌把那筆錢全部投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把平房拆掉建成樓房，建成這城鄉(xiāng)接合部早期的一批出租屋，又經(jīng)歷幾次擴(kuò)建，她家的門庭成了出租大院，她從一個靠種甘蔗過活的人，成了一個靠出租房子過活的人。人們也相繼在自家的甘蔗地上建起房子，這片甘蔗地，遂成了甘蔗地村。后來縣城像漫滲開來的一潭水，把村子包圍了，甘蔗地村成了城市的一部分。

五

老侯后來還是接替光頭老板上了麻將桌。我喝完杯中的啤酒，獨(dú)自走回出租屋，村巷又深又長，烏燈黑火，兩旁不少房屋已經(jīng)拆除，未拆除的大多數(shù)也早已人去樓空，一些房屋主體還很完好，門窗卻拆掉了，露出幾個長方形的空洞，估計是屋主得了補(bǔ)償款，又把門窗防盜網(wǎng)等拆去賣了錢。

回到大院，我看見里面停著一紅一黑兩輛小汽車?！岸冀o我滾！”我還沒有開門進(jìn)屋，就猛然聽到一聲凄厲的呵斥，一只花盆從天而降，“哐啷”一聲散裂在我跟前，把我嚇了一跳。

樓上走下一對年輕的男女，我看不清他們的臉色，他們在我面前停了一下，好像要和我說些什么，終于沒有說，分別鉆進(jìn)車子走了。

我打開燈，屋里的物件讓我感到不自在，聯(lián)想到當(dāng)初劉鳳嬌帶我走進(jìn)這間房子時的神情，我確信老侯不是開玩笑。我不迷信，但說一點(diǎn)也不怕神鬼，那也是假的。我找理由寬慰自己，世界上哪個地方?jīng)]死過人？然而我還是說服不了自己，人就是奇怪，有些事情不知道還好，知道了就會成為負(fù)擔(dān)。

我決定打地鋪，先將就一晚，天亮后去找劉鳳嬌。搬走的話估計她會扣掉我的押金，這可是我賣掉五十張竹席才能掙到的錢啊，我可承受不起，搬到原本看中的那間房子的話，她應(yīng)該沒有理由反對。打定了主意，我從批發(fā)來售賣的竹席中抽出一張，攤開在地，開著燈，和衣躺下?？芍钡较掳胍?，我才勉強(qiáng)睡著，迷迷糊糊中忽然聽到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幽怨：“唉！你壓我身上了?！?/p>

我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頓覺渾身冷汗，背脊發(fā)涼。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像是來自屋里，也像是來自屋外，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到窗邊，透過縫隙往外望，院子里空蕩蕩的，那盞太陽能路燈開始缺電，燈光昏暗。我悄悄把窗簾拉攏，不敢再躺下，也不敢出去。我縮在墻角，瞪著眼睛驚恐地盯著前方，生怕一眨眼墻上會現(xiàn)出一個人形來。

接下來卻什么事也沒有再發(fā)生，我緊繃著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扛不住困倦打起了盹，詭異的事情又發(fā)生了，屋外忽然又傳來一個女人的嗚咽，還伴著幾聲狗叫。我的心狂跳不已，感覺要從身體里蹦出來。那聲音時斷時續(xù)，如泣如訴，有點(diǎn)熟悉，我漸漸聽分明了，聲音出自劉鳳嬌和她的狗。

天蒙蒙亮，我匆匆逃離了出租屋，在村口見到一群起得比我還早的建筑工人，戴著安全帽，手里拿著泥水刀或鐵錘，腰間掛著塑料大水壺，悄無聲息地與我擦身而過。士多店已開門營業(yè)，售賣工人們的早餐，光頭老板看見我，有點(diǎn)詫異，問道：“這么早？”我不搭理他，坐在角落里發(fā)呆。

太陽出來了，我回到大院，劉鳳嬌抱著泰迪在樓下踱步，像專門等我，迎上來問：“晨練去了？”

“不是，”我試探她，“我要搬走?！?/p>

“你要違約？”

“我搬到樓上去總可以吧？”

“你都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

“這一畝三分地，到底不讓我安生?！彼裆鋈唬烈髁艘魂囎?，一只手從泰迪身下緩緩抽出，把一小撮鈔票遞給我，“你走吧，當(dāng)我違約，押金還你。”

“這是怎么回事？”我簡直難以置信。

她清了清喉嚨，說出一句：“這房子，我也住不下去了?！?/p>

作者簡介：

馮祿添，男，廣東高州人。茂名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文字發(fā)表于《羊城晚報》《南方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