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燈新話》成書于元末明初,其中出現的自稱代詞十分豐富多樣,從其使用的頻率和場合,也可以大致看出我國元明時期人們使用的人稱代詞特點及使用狀況。因此,本文將對《剪燈新話》的自稱代詞進行統(tǒng)計分析,從語用角度研究其主要特征。
據筆者統(tǒng)計,《剪燈新話》中的自稱代詞單數形式主要有“我”“吾”“予”“余”“某”,自稱代詞復稱形式主要有“我輩”“吾輩”“吾等”“吾屬”“吾徒”“儂家”,共計135處。從各自使用頻率來看,“我”出現43處,約占全書自稱代詞的31%,“吾”共出現66處,約占全書自稱代詞的50%,其余自稱代詞共占比19%。本文將依據《剪燈新話》的自稱代詞特點,對其使用頻率和詞性逐個進行分析討論。《剪燈新話》中的自稱代詞使用統(tǒng)計如下表:
一、“我”和“吾”
《剪燈新話》中最主要的自稱代詞是“我”和“吾”?!拔摇惫渤霈F43處,其中作主語13處,作賓語13處,作定語5處,作兼語12處;“吾”出現66處,作主語35處,作賓語2處,作定語23處,作兼語6處。可見,“我”“吾”的語法功能都較為全面,可以作主語、賓語、定語、兼語,但二者使用頻率有細微不同。首先,“吾”在《剪燈新話》中更為常用,作主語成分也更多。王力先生在《漢語語法史》中指出:“在同一句子里‘我’、‘吾’并用時,最能體現它們之間的語法分工。”他舉《論語·雍也》中“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一句為例。此句中“我”是賓位,“吾”是主位。除了數量外,王力先生認為,在分析人稱代詞時,還必須關注到人稱代詞所承擔的句法成分。王力先生又進一步指出:“當‘我’用于賓格時,‘吾’往往用于主格,而當‘吾’用于領格時,‘我’往往用于主格。”呂叔湘先生在《近代漢語指代詞》中也認為:“主語跟領格吾多我少;賓語基本上用我?!薄都魺粜略挕分小拔帷钡氖褂妙l率幾乎是“我”的2倍,即便在復稱中,也是“吾”占絕大多數。對比同期小說,如盧曉靈在《三言人稱代詞研究》中提到,彼時“我”在大部分作品中已占主導地位;張桂榮《水滸傳人稱代詞研究》中自稱代詞統(tǒng)計可見,《水滸傳》中“我”的使用頻率幾乎是“吾”的10倍;而從《剪燈新話》中的確可看出“吾”承擔主語的次數確占比更大,但“吾”不作賓格的說法顯然過于絕對,《剪燈新話》中的“吾”大多數時候作主語或定語,少數情況下作兼語、賓語、同位語,其所承擔的語法成分與同時期其他作品相比較為豐富。因此,需要進一步探索其內部動因,就必須研究“吾”“我”同句時的句法特征,如下例:
(1)吾父以子侄之禮待汝,置汝門下,汝乃于深夜誘我至此,將欲何為?(《金鳳釵記》)
(2)吾又下幸罹疾,新婦事我至矣!今而命殂,無以相報。但愿吾子早歸,新婦異日有子有孫,皆如新婦之孝敬。蒼天有知,必不相負?。ā稅矍鋫鳌罚?/p>
(3)吾等虛星之精,久有此土,近為妖猴所據,力弗能敵,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圖之,不意君能為我掃除仇怨,蕩滌兇邪,敢不致謝?。ā渡觋柖从洝罚?/p>
(4)父母果曰:“婚姻論財,夷虜之道,吾知擇婿而已,不計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余,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贅之入門可矣?!保ā洞浯鋫鳌罚?/p>
例(1)至例(3)均為“吾”作主格,并且位置在“我”之前,其中,例(1)中“吾”作定語,與“吾父”共同承擔主語成分,“我”作賓語;例(2)中“吾”作主語,“我”作賓語;例(3)中“吾等”作主語,“我”作賓語。例(4)“吾”“我”均作主語,但是“我”居于“吾”后??梢娫凇都魺粜略挕分小拔帷薄拔摇蓖鋾r,“吾”主要承擔句子的主語成分。就用法而言,《剪燈新話》全文中的“吾”作主語占比明顯多于“我”,且兩詞位于同一句話中一定是“吾”承擔主語成分。以上4例均為“吾”前“我”后結構,可見作者在行文過程中對于“吾”的使用級優(yōu)先于“我”,也可理解為作者在此處希望自稱稱呼重復更少,若反復用同一自稱代詞易顯得文章煩瑣。
“我”和“吾”都有加后綴詞作為復稱的詞,“我”表示復稱的情況為2處,即“我輩”,譯為“我們”,通常表示與自己相似的一干人等,如下例:
(5)相逢不用苦相疑,我輩非仙亦非鬼。(《天臺訪隱錄》)
(6)汝既到此,不可徒返,吾等各有一物相贈,所貴人間知有我輩耳。(《太虛司法傳》)
在《剪燈新話》中,“我輩”共出現2處,例(5)作主語,例(6)作賓語,通常表示自稱或與說話人相似的一干人等。
“吾”作復稱有“吾輩”“吾等”“吾屬”“吾徒”四類,均可譯為“我們”“我們一類人”,表復數,如下例:
(7)審如此,吾輩當愧之矣?。ā度A亭逢故人記》)
(8)吾輩方此酣暢,此人大膽,敢來沖突?。ā短撍痉▊鳌罚?/p>
(9)吾輩僻處遐陬,不聞典禮,今日之會,獲睹盛儀,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光采倍增,愿為一詩以記之,使流傳于龍官水府,抑亦一勝事也。(《水宮慶會錄》)
(10)大異急攀緣上樹以避之,群尸環(huán)繞其下,或嘯或詈,或坐或立,相與大言曰:“今夜必取此人!不然,吾屬將有咎?!保ā短撍痉▊鳌罚?/p>
(11)即以鐵紐系其頸,皮繂拴其腰,驅至鬼王之座下,告曰:“此即在世不信鬼神,凌辱吾徒之狂土也?!保ā短撍痉▊鳌罚?/p>
由上例可見,當“吾”“我”作復稱時,通常作主語,只有個別情況作賓語。“吾”作復稱的情況遠多于“我”,且“吾”作復稱時更加豐富,原因可能如下:在元末明初交際之期,“我”作為自稱代詞在通俗小說中被頻繁使用,是通俗小說的一個重要標志。因此,“我”的使用多見于不嚴肅、不莊重的場合下,而《剪燈新話》中的表達較為書面化、文雅化,而復稱極容易出現不尊重之感,所以《剪燈新話》中少見“我”,多見“吾”。
二、“予”和“余”
《剪燈新話》中“予”作自稱代詞共出現4處,作主語出現2處,作定語出現2處,譯為“我的”,如下例:
(12)生診其脈,撫其瘡,詭曰:“無傷也,予有仙藥,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則能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蓋亦有緣耳?!保ā渡觋柖从洝罚?/p>
(13)仆曰:“予今還淮安,娘子可修一書以報父母也?!保ā洞浯鋫鳌罚?/p>
(14)捐予玦兮別浦,解予珮兮芳洲。(《水宮慶會錄》)
“余”是最早出現的自稱代詞之一,從甲骨文中有許多“余”自稱用例。在《剪燈新話》中“余”作自稱代詞僅有1處,如下例:
(15)顧余復何人?亦得同歌呼。作詩記勝事,流傳遍江湖。(《龍?zhí)渺`會錄》)
在例(15)中,“余”跟在動詞“顧”后作賓語成分。
“余”的出現在歷史上早于“予”,最初為普通自稱代詞,上古時期被用為帝王的自稱之詞,后演變?yōu)榘傩罩g的雅稱。在兩詞消亡之前,兩詞可混用,無較大意義差別,但相比之下,“予”有更濃烈的書面語色彩,一般指代說話者本人,通常用于二者及以上對話。在《剪燈新話》中也出現了“余”“予”共用的現象,二者沒有較大的意義差別,但值得一提的是,對比同時期白話小說,在自稱代詞中幾乎不會出現“余”和“予”。因此,可推測《剪燈新話》中使用“余”和“予”作自稱代詞其目的在于仿古,以及使得文章中的人稱代詞更加豐富。
三、“某”
“某”單獨作自稱代詞并不常見,一般對他人自稱時用姓氏加“某”,表自謙?!澳场弊髯苑Q代詞在《剪燈新話》中共出現7處,均為單獨使用,分別有3處作主語,3處作賓語,1處作定語,如下例:
(16)文券承有之,但恐兵火之后,君失之耳。然券之有無,某亦不較,惟望寬其程限,使得致力焉。(《三山福地志》)
(17)自實曰:“某山東鄙人,布衣賤士,生歲四十,目不知書,平生未嘗游覽京國,何有草詔之說乎?”(《三山福地志》)
(18)眾曰:“某本不知,蓋玄妙魏師所指教耳。”(《牡丹燈記》)
在例(16)例(17)中,“某”直接指代說話人,作自稱代詞,而非泛指和續(xù)指,均為單數;例(18)中,“某”指代說話人們“眾”,此時指代為復數,可見“某”在作自稱代詞時,既可以指代單數又可以指代復數,不受限制。
“某”作定語可見一例:
(19)老人拜而對曰:“某實永州廟之神也,然而廟為妖蟒所據,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曠職已久。向者驅駕風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為。非某之過?!保ā队乐菀皬R記》)
“某”作定語僅有一例,“某”與“之”連用,譯為“我的”,且此句為否定句,可見在“某”作自稱代詞時也可以用于否定句中。
四、“儂”
《說文解字》中沒有提到“儂”,可見“儂”為后起字,可作對稱代詞“你”,或自稱代詞“我”。“儂”來源于方言詞,古代吳語方言最初用“儂”指人,后用“儂”“阿儂”“儂家”作自稱代詞“我”,多流行于江南地區(qū)?!皟z”最早作自稱代詞起源于六朝時期,多見于吳歌楚辭中,南朝時期吳地自稱代詞基本上用“儂”,少見“我”。發(fā)展到現代漢語時,“儂”作自稱代詞的用法基本消失,而是作對稱代詞“你”?!都魺粜略挕分械娜朔Q代詞一向規(guī)避口語化的人稱代詞,卻保留了一處吳語方言“儂”,還是用于詩歌中,可以看出自稱代詞“儂”在吳語地區(qū)使用頻繁。在《剪燈新話》中,“儂”作自稱代詞的情況較為特殊,是以“儂家”二字為整體作自稱代詞“我”,如下例:
(20)儂家自有蘇臺曲,不去西湖唱采蓮。(《聯芳樓記》)
此例中“儂家”中的“儂”并非現代“儂”譯為“你”,也并非作定語“你的”,而是“儂家”整體作主語,譯為“我”。唐代以后又產生了“儂家”的用法,它們都是自稱代詞,表示單數,相當于“我”。
《剪燈新話》作為元末明初的傳奇小說,語言清新華麗,辭藻豐富,形式上駢散結合,生動靈活,具有極強的文字張力和華貴高雅之美,在其人稱代詞的使用上也可見一斑。其文中使用了古往今來的自稱代詞,以及富有作者語言習慣、地域特色的自稱代詞,使得文章中的自稱代詞極為豐富,在肅穆的仿古風描述之下又多了幾分清新、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