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星

太空電梯

小時候，父親一直在外國工作，任河很少見到他。

他常常會寄回來一些明信片——那些硬紙卡上總是印著任河看不懂的文字。但重點不是這些文字，而是各種中國特色和異國風情相融合的高大建筑，以及明信片上那一行他熟識的筆跡，“告訴小河，這是我建的”。

父親隨時都能通過手機把照片發(fā)回家，只不過看得見摸得著的明信片好像更有說服力。

每隔一兩年，父親就會回來住一兩個星期。父親會買很多玩具給任河，然后包攬所有的家務。干完了活，父親就會坐在任河身邊，安靜地看他玩耍。父親是個沉默的人，父子倆在有限的相處時間里交流得不算多，任河只記得父親滿是老繭的大手和他身上有些難聞的煙味。

十二歲那年，恰逢父親回家。那時候，任河已經(jīng)是初中生，繁重的功課占據(jù)了他所有的時間，父親就顯得更加拘謹，比往常還要安靜，生怕打擾到任河學習。

其實任河成績很好，耽誤幾天課程也不要緊，他很希望父親帶他出去看看，不需要去國外那么遠的地方，市里的游樂園就可以。班里別的同學都去過了。

任河不會和父親交流，只想跟媽媽說自己的想法。但他害怕媽媽也拒絕，畢竟，一切干擾學習的事情都是不能提的。

就在任河醞釀如何開口的時候，情況有了變化。父親的情緒明顯緊繃起來，他總是走神，或者拿著手機大聲說話。他開始關(guān)注國際局勢，咒罵新聞里發(fā)生的一切。

爸爸是怎么了？

媽媽說，爸爸的工作出了些問題。

任河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是隱隱地感覺到，現(xiàn)在不是叫父親帶他出去玩的好時機。

父親在家住了兩個多月，又走了，家里似乎又恢復到以前的狀態(tài)。

那時候任河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變了。

父親這次的工作地點不在國外，在甘肅。媽媽知道這個消息很高興，畢竟離家近了，隨時都能去探望。雖然是這么說，但為了小任河的學習，也一直沒能成行。

任河中考考上了市重點高中，學習上終于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暑假也有很長一段空閑的時間，媽媽帶著任河去工地上找父親。

在工地門口，媽媽登記了信息，門衛(wèi)給父親打了電話，然后把母子倆帶到了等候區(qū)。等候區(qū)對著工地的方向，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施工情況。任河沒有想到這個工地的規(guī)模會這么大，幾百個塔吊像是遷徙的長頸鹿群高高聳立，各式各樣的工程車在工地里穿梭，和忙碌的螞蟻一樣。建筑工人更是密密麻麻的，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這時任河才知道，父親其實只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和其他幾千名戴著黃色安全帽的工人一樣，在工地里渺小得可憐。

會客廳里還有這座城市的基本介紹，原來這里要從零開始，建一座城市，建成后可以容納八百萬人左右。在新疆、西藏和青海，同時還有十幾座類似的城市正在興建。

任河對宣傳欄里的數(shù)字沒概念，只覺得城市模型好漂亮。如果能夠住在這樣的城市里就好了。

父親趕了過來，和往常一樣不茍言笑，只是比離開家時的心情好了很多。父親把母子倆安置在工地的招待所，又趕回去工作，直到收了工才有空陪家人。

工地周圍都是曠野，任河不明白為什么要在這樣的地方建一座城市。他和媽媽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工地的員工活動園區(qū)內(nèi)，好在園區(qū)也不小，有不少可供探索的地方，白天沒事的時候，任河就在園區(qū)的安全范圍內(nèi)閑逛，自娛自樂。

有一天晚上，媽媽先睡著了，父親悄悄叫醒任河，“你多大了？十五？十六？”

“十六了。”任河說。

“也能陪我喝酒了?！备赣H說，“跟我走。”

任河跟著父親爬上一輛運送建筑垃圾的卡車，“借的?！备赣H拍拍方向盤，帶著任河駛出園區(qū)，一直開到荒野深處，四周都看不到燈光的地方才停下。

父親關(guān)了車燈，任河忽然就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在城市里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景象，就算是在作文里寫過一百遍，任河也想象不到夜晚的星空會這樣壯觀。

父子倆爬上車廂仰面躺下，看著橫亙在頭頂?shù)你y河。

父親喝了一口啤酒，嘆了口氣。任河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心情低落，他有些緊張。

“孩子，你不知道，我就差那么一點兒，就能到星星上去了?！?/p>

“什么？”任河不明白，父親一個建筑工人，和星星又有什么關(guān)系。

這些年來，父親一直隨著建筑公司在非洲和南美洲工作，在“一帶一路”合作國家搞基建。明信片上的那些建筑，高鐵站、碼頭、機場……父親確實參與了，只是他的地位沒有任河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五年前，公司接到一項任務，任務的委托方是中國國家航天局。航天局要在非洲的加蓬建一組研究設(shè)施，設(shè)施的方案圖很奇怪，父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建筑。后來他才知道，那是人類歷史上第一臺太空電梯，可以把人帶到宇宙中的那種。

項目工程很復雜，但計劃周密詳細，只要有圖紙就難不倒父親這樣的老建筑工。在他們手里，太空電梯的基座和后勤配套設(shè)施逐漸成形。航天局從工地附近的海上平臺發(fā)射火箭，將纜索送上太空。一只看不見的手捉住纜索，將它繃得筆直。聽技術(shù)處的人說，那纜索有幾萬千米長，繞地球一圈還有富余。

父親一輩子都是建筑工人，只知道埋頭看著水泥鋼筋，這還是第一次仰著頭看向天空。電梯纜索的盡頭消失在天空里，除了纜索，父親還看到了星辰。

基座快要完成的時候，航天局的領(lǐng)導前來驗收工程，當著所有建筑工人面宣布，將來，一定會請他們到太空里看看，就乘坐他們自己建造的太空電梯。

父親覺得這一定有什么象征意義，太空時代要開啟了，也許有一天，還要到太空里去蓋房子。

那一天最終還是沒有到來，父親回家探親的那段日子，太空電梯工程宣布暫停，原因卻是一塊從南極冰大陸上脫落的冰山。

“我真是想不明白，一塊冰山？”父親說，“南極的事，怎么能夠影響到我們在赤道上的工作呢？”

那塊冰山確實影響了父親的工作，也影響了全人類的命運。

冰山脫落的時間其實比太空電梯的建設(shè)早得多，當時作為全球變暖的象征還引起了一些關(guān)注，但之后就消失在大眾的視野里了。冰山不大，只有兩百多千米長，被洋流推動著開始了繞南極洲航行的路程。一年之后，冰山在德雷克海峽擱淺，留在了那兒。起初沒有人在意，就像父親所說的，“一塊冰山而已”，人們自然地以為它會重新成為南極洲的一部分。

但人們沒有想到，那塊冰山最后擾亂了南極繞極流①。上萬年來，正是南極洲環(huán)流將溫暖的海水與南極大陸隔離開，才使得南極能始終保持長年的低溫狀態(tài)。

但現(xiàn)在，一切都發(fā)生了改變。那塊卡在德雷克海峽的“微不足道”的冰山像是塞住下水道的塞子，直接切斷了南極洲環(huán)流，讓南極大陸失去了保護，東澳大利亞暖流和巴西暖流從兩個方向?qū)責岬暮Ｋ畮У侥蠘O，海水平均溫度上升了六攝氏度。而在南極洲洋流被破壞的第一年，南極大陸的全年平均氣溫就上升了十一攝氏度。

根據(jù)計算，南極大陸的亙古冰層將在十年內(nèi)融化十分之一，導致全球海平面上升四米。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廣州、上海、天津、江蘇……中國最發(fā)達的珠三角和長三角區(qū)域?qū)蔀楹Ｑ蟮囊徊糠?。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有的低海拔國家甚至將會完全消失?/p>

父親在赤道地帶辛苦建造的太空電梯基座，也會被淹沒在海水之下，工程被迫停工，航天局要評估項目繼續(xù)下去的可能性。

最初，父親和其他人一樣，以為那不過是杞人憂天，都21世紀中期了，人類怎么可能會眼睜睜看著世界變成那樣。

可惜的是，以人類目前的力量，根本無法阻止冰川融化和海平面上升。而且，洋流的變化直接傳遞到全球各個水系，這對氣候和生態(tài)帶來的影響都可能是毀滅級的。

一只蝴蝶扇動翅膀都能引起大洋彼岸的一場風暴，更何況這將會是一只重達千兆噸的蝴蝶。

科學家們進行了全面的評估，最后得出結(jié)論：災難無法避免。

太空電梯項目就此擱置。

父親和其他在外工作的建筑工人們被召回國內(nèi)，在沙漠和戈壁上憑空建造城市，準備接納將要失去家園的人們。

海底城

和父親在戈壁上仰望星空的夜晚，成了任河記憶中最后的平靜日子，在那之后，冰山帶來的影響愈演愈烈。極端天氣，環(huán)境惡化，糧食短缺，戰(zhàn)爭，意識形態(tài)的對立……每一個話題下都有無數(shù)人在發(fā)表看法，然而最重要的事情——那座正在融化的冰山——卻沒有幾個人在意。

海水緩慢上漲，人類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機會。

十九歲那年，任河考入了西北工業(yè)大學，父親開始在戈壁上建第二座城市，而一個叫作基里巴斯的國家被海水完全淹沒。

南極大陸的氣溫還在持續(xù)地升高，幾年前的估算數(shù)據(jù)已經(jīng)不再具有參考意義。目前來看，海平面的上升還會加速。最終，南極洲的冰層將會全部融化，海平面會上升到六十五米以上，人類的處境將會更加困難。

雖然學業(yè)和生活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但任河明顯感覺到整個社會都沉浸在緊張的氣氛中。大學的課程也加入了一些災情防范和極限生存之類的。

父親是個建筑工，任河選擇了材料學專業(yè)，但是一說起來，任河總是覺得自己是受父親影響。父親在世界各地都蓋了房子，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座中途停工了的太空電梯。

父親總是說，如果不是冰山這事兒，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能到星星上去了。人類都能到星星上去了。

太空電梯的關(guān)鍵，就是碳-15異構(gòu)體的量產(chǎn)。很早以前，太空電梯的理論就已經(jīng)很完善了，相關(guān)的技術(shù)也在理論上得到驗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人類需要一種自重足夠輕又有極強的抗拉能力的材料來作為太空電梯的纜索。

碳-15異構(gòu)體就是制造太空電梯的最后一塊拼圖。

太空電梯原本將是人類開啟大宇航時代的第一步，可惜南極冰川的融化造成的全球危機讓人類剛剛邁出去的一步又收了回來。

任河在求學的過程中逐漸找到了人生的目標，當然，這也與當時的時代背景相關(guān)，所有人都在尋找拯救人類未來的方法。

研二的時候，任河跟著導師去海底城1號考察。海底城1號是中建三局和建筑研究院的聯(lián)合項目，陸地上的空間越來越少了，在形勢無法逆轉(zhuǎn)的情況下，人類要開始為水下生活做準備。

海底城1號設(shè)置在天津港邊上，這里是國內(nèi)海拔最低的城市之一，早在幾年前，這里的居民就已全部疏散，海水涌上沙灘，進入城市，霸占了這里。

從直升機上看，海底城1號只是海平面上一個黑黢黢的鼓包，外面看起來毫不起眼。不遠處曾經(jīng)是世界上第一個完全人工智能控制的科技無人港，每年有十億噸的吞吐量。曾經(jīng)擁擠的港口已經(jīng)沒有船舶停泊，高聳的塔吊和起重機都泡在水里，銹跡斑斑，任憑海浪拍打。

直升機落在海底城1號頂部停機坪，任河跟著導師和學長們進入電梯。電梯向下走了沒多久就停了，再出來時他們就已經(jīng)進入海底城1號的內(nèi)部。

這里其實遠沒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大，最多有幾個足球場大小。

海底城內(nèi)部還沒開始建設(shè)，只有電梯附近鋪設(shè)了硬質(zhì)地板。通向四個方向有主干道，其他地方還保留著海底的原貌，有濕漉漉的沙地和暗淡的珊瑚礁。

各處四散著搭了幾個大帳篷，掛著刺眼的LED照明燈，如果不是海洋特有的腥咸味道，那這里更像是一個考古現(xiàn)場。

“這兒才剛剛開始建設(shè)，只是一個實驗性的基地?！甭?lián)絡(luò)員一邊走一邊介紹各處的設(shè)施，一直走到了海底城的最邊緣。

包裹著海底城的是一種柔性材料，黑灰色的，離近了看竟然是由一絲一絲的纖維編織而成。任河伸手摸了摸，這種材料觸感柔軟，竟然可以感受到外面海洋帶來的波動。

“這一層膜是由碳-15異構(gòu)體纖維編織而成的，碳-15異構(gòu)體以前也用在……”

“太空電梯?！比魏用摽诙?。他這幾年也在關(guān)注碳-15異構(gòu)體的信息，但也只是知道隨著提取工藝的改良，現(xiàn)在的異構(gòu)體纖維的抗拉能力比以前提升了八十倍，簡化了制作流程后，產(chǎn)能也有大幅度提升，卻不知道碳-15異構(gòu)體已經(jīng)有了新的應用方向。

碳-15異構(gòu)體膜在建設(shè)海底城的初期階段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據(jù)聯(lián)絡(luò)員介紹，工程人員先把異構(gòu)體膜鋪設(shè)在海底，再向膜里充氣，就像是在水里面吹氣球。等異構(gòu)體膜被吹起來以后，工程人員和設(shè)備再進入，由內(nèi)向外展開工作。

有人擔心海底城的結(jié)構(gòu)強度。聯(lián)絡(luò)員解釋說，異構(gòu)體膜的抗拉性可以承受上千個大氣壓，在海底維持一座城市的氣壓平衡毫無壓力。

回去的路上，任河和同學們情緒有些低落，海底城1號還處于實驗階段，即使成功也無法容納太多人類居住，對于日益上漲的海平面只能是治標不治本的法子。不過碳-15異構(gòu)體膜的使用引起了同學們的興趣，大家紛紛討論這種材料還有沒有其他應用方向的可能。

在靠近海岸線的地方，由于冷熱空氣的強對流，直升機左舷方向生成了一道龍卷風。一只長長的灰白色觸手從云層中伸向海面，在天空和海面之間建起了一條通道，海水被高高吸起，四散著甩落回海面。

同學們紛紛湊在舷窗前欣賞自然奇觀，直升機駕駛員則不以為然。自從極端天氣增多，龍卷風已經(jīng)不是稀奇天象，眼前這種規(guī)模的更是司空見慣。

任河看著龍卷風發(fā)呆，眼前這幅景象有些熟悉，但又說不出來在哪里見過?；氐綄W校，又過了幾天，任河在吃午飯的時候，腦子里靈光一閃，才想起來，龍卷風的樣子和小時候父親描述的太空電梯頗為相似。龍卷風和太空電梯占據(jù)了任河的思緒，晚上快要睡覺的時候，一個荒誕的念頭從他的腦子里冒了出來，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任河用了幾天時間把這個點子落在紙面上，覺得還算可行。但是他不敢直接交給導師，于是放在了學校論壇上，當個閑聊的話題。

導師最后還是找到了他。

“你那個點子，還挺有意思的。”

導師口中的“挺有意思”落實到行動上，是把手頭的項目都交給大師兄負責，他自己則把精力都放在論證任河“龍卷風計劃”的可行性上。導師填補了許多技術(shù)上的細節(jié)，但想要龍卷風計劃付諸實踐，困難并不在材料上。那段日子，導師像一個瘋狂的推銷員，隨時都在打電話，帶著任河四處登門拜訪，在各個部門之間疏通關(guān)系，讓所有和這個計劃有關(guān)聯(lián)的部門都參與研究。

龍卷風計劃是一個瘋狂的想法——以已經(jīng)建成的太空電梯為主體框架，用輕質(zhì)構(gòu)件作為骨架進行加固，然后用碳-15異構(gòu)體膜將其包裹，制成一根直徑四十六米，長三萬六千千米的管道。

剩下的工作就交給自然和宇宙，海平面的大氣壓和真空之間的壓力差會把海水吸到地球同步軌道上。海水會在宇宙中重新結(jié)冰，隨著地d87eebb4615f0a56b75b368e8d4a6b00a24bdddddf4bd3c97f81f31376bd0cda球的自轉(zhuǎn)在赤道上空留下一道冰晶環(huán)帶，就像是土星的光環(huán)。這有可能會影響到同步軌道衛(wèi)星的運行，但存亡之際，必須有取舍。

“龍卷風計劃”——導師認為這個計劃的原理和龍卷風八竿子打不著，便在之后的材料中改為“真空抽水泵計劃”——雖然效率不高，也許趕不上冰川融化的速度，但是這個方案幾乎不需要額外的能源驅(qū)動，就可以持續(xù)不斷地減緩海平面上漲的速度。而且，真空抽水泵計劃也跳出了目前的思維框架，減少地球上的總水量，要好過總是試驗一個又一個防御性的計劃。

導師不斷地完善這個計劃，從理論上講，這的確是目前解決地球問題的最優(yōu)解，實施起來卻困難重重。這個計劃從開始實施到見到成效，至少需要十年時間，而且，能夠覆蓋三萬六千千米距離的碳-15異構(gòu)體膜，需要巨量的資源，一旦確定實施真空抽水泵計劃，像海底城這樣同樣以異構(gòu)體膜為重要資源的項目將會被排擠，最終終止計劃。

二十六歲的時候，任河第一次見到了父親所說的太空電梯。他站在杜杜山西坡的觀景臺內(nèi)，腳下曾經(jīng)是城市的地方已經(jīng)成了一片汪洋。海浪從樓房之間穿過，將氣流從早已沒有了玻璃的窗戶中擠出，發(fā)出奇怪的嗚咽聲。

太空電梯的舊址在前方不遠處，十二米高的基座有一部分被海水淹沒了，六十六根電梯纜索直通天際，基座頂端還立著“安全生產(chǎn)，切莫僥幸”的標語。這個項目已經(jīng)暫停了十四年，但航天局不想放棄前期投入的“沉沒”成本，還有一組人留在這里，每四個月進行一次保養(yǎng)維護。

任河種下的想象的種子，發(fā)了芽。真空抽水泵計劃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碰壁后，最終還是獲得了審批，由國家航天局、西北工業(yè)大學材料學院、中建三局、中建六局、徐工集團組成的聯(lián)合項目組負責實施。

這是一個巨大的工程，事關(guān)所有人類的命運，中國真空抽水泵計劃推向世界，邀請世界各國參加項目。在展示計劃的時候，一千八百人的會場鴉雀無聲，世界陷入泥沼已經(jīng)太久，這個看上去不那么真實的計劃就像是黑夜中的螢火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想加入進來。

仍然有幾個國家的代表腦子里還留著舊世界的政治思想，看到提出方案的是中國人，就毫不猶豫地投出了反對票。當然，這樣的行為除了讓人們知道政客只能制造混亂之外，對投票產(chǎn)生不了任何影響。

會議散場時，一個高大的男人哭泣著和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亞洲面孔握手，他的手很有力，又濕又滑。胸前的銘牌顯示，這個男人來自荷蘭。

作為世界上平均海拔最低的國家，荷蘭一直在和海洋爭搶陸地。須德海大壩從1927年開始興建，在之后的一百多年中，荷蘭人不斷延長大壩，圍海工程建造了超過兩千千米的堤壩，從大海手中搶回了三千五百平方千米的土地。

然而，超過舊時海平面七米的堤壩還是無法抵擋獲得南極冰川加持的海洋的入侵?，F(xiàn)在，荷蘭有一半國土成了灘涂，百分之九十的國民都逃到了歐洲其他國家。

男人是荷蘭的氣象部部長，看著自己的國家無法阻擋地走向消亡，他幾乎已經(jīng)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是抽水泵計劃讓他看到了希望。男人滿是淚水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荷蘭曾經(jīng)的樣子，那個開滿了郁金香的風車之國。

只不過，抽水泵計劃就算從今天開始實施，也至少需要十五年時間才能看到效果。也許那個男人最終還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結(jié)果，任河總想起男人哭泣的眼睛，這讓他感到惶恐。

“沒事，”導師按著任河的肩膀，“沒事?！?/p>

真空抽水泵

輪船的汽笛聲將任河從回憶中喚醒，這也是宣告抽水泵計劃開始的聲音。自動機器人從浮島式海上平臺攀上太空電梯纜索，每個機器人身后背著十五噸重的材料囊，像巨大的鋼鐵蜘蛛。機器人按照程序爬到預定高度，就會像蜘蛛結(jié)網(wǎng)一樣，將碳-15異構(gòu)體纖維編織成膜，合圍起來，在內(nèi)部形成密封空間。

還有幾種小型的工程機器人，拖著各種結(jié)構(gòu)件，爬到更高的地方，每隔五十千米加裝一個剛性固定環(huán)，以保證抽水通道的結(jié)構(gòu)性。固定環(huán)結(jié)構(gòu)復雜，除了提供剛性支撐，還要能夠?qū)崟r監(jiān)控流速、溫度、壓力、水質(zhì)等信息，并且有可控閥門以遙控調(diào)節(jié)水流。

大大小小的機器人沿著纜索上下攀爬，忙碌而有序，就像是任河小時候看過的自然紀錄片，一根小小的樹枝上，成群的螞蟻在搬運一塊餅干殘渣。眼前這些機器人每一個都比重型卡車還要大，可是在太空電梯的尺度下，仍然小得像螞蟻一樣。

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個更大的抽水泵裝置正在新加坡海域籌劃建設(shè)。抽水泵一號裝置是根據(jù)太空電梯的設(shè)計圖修改而來的，看起來有些太細，吃水不夠深，但好在基礎(chǔ)骨架已經(jīng)搭好，可以很快投入使用，為人類爭取寶貴的幾年時間。抽水泵二號項目則是為了完全解決問題設(shè)計的，更大，可以將更多的水送向天空。當然，相比一號，抽水泵二號項目的施工也要困難得多——大吸管上纜索的底座是直接建在水面之下的。

國內(nèi)的新城市建設(shè)工作告一段落，二十七座新型城市，接納了超過兩億沿海城市的居民。作為第一批參與建造太空電梯的工人，父親又獲得了出國工作的機會，前往新加坡為抽水泵設(shè)施建造基座。

九年過去，三十五歲的時候，任河和父親同時圓了夢。他終于能和父親一起出門旅游，父親也能夠看到自己建造的太空電梯重新投入使用。

雖然和原來預想的有些偏差。

“宇宙的吸管”，人們這樣稱呼真空抽水泵計劃，也許這個叫法更符合實際。

吸管的直徑四十六米，青灰色，層層編織的紋理在陽光的映照下呈現(xiàn)出鱗片一樣的質(zhì)感。吸管的一端沒入水中，另一端直通天際，隱沒在鉛灰色的積雨云中。在視線之外，吸管還要綿延三萬多千米，一直通到地球同步軌道的高度。只有把水送到這里，才能讓它停留在那個高度，而不是落回地面，變成地球上某個地方的暴雨。

地球上的雨已經(jīng)太多了。

總指揮按下啟動按鈕，抽水泵內(nèi)部的閥門層層開啟，海面之下暗流涌動，宇宙真空開始顯示威力，將海水以每秒鐘幾百噸的速度抽向天空。

抽水泵的入口在海面之下幾十米的位置，盡管暗流洶涌，在海面上也只能看到一些形態(tài)奇怪的微微波浪。父親說道：“宇宙開始嘬了嗎？”

嘬這個動詞非常形象，任河想笑，但笑不出來。啟動儀式上的嘉賓表情嚴肅，人類史上最雄偉的造物終于投入使用，但從時間上來說，可能已經(jīng)拖得太久。在建造抽水泵設(shè)施的九年時間里，冰川融化的速度比人類預想的還要快，海平面已經(jīng)上升了十一米，地球僅剩的陸地上每一平方米都站滿了人。

然而還有更壞的消息：正在建造中的二號抽水泵設(shè)施斷了一根纜索。斷裂處在距離地面一萬一千千米的地方，處于緊繃狀態(tài)的纜索像鞭子一樣抽向地球，順帶扯壞了若干個固定環(huán)和已經(jīng)編織好的纖維膜。

抽水泵二號必須終止當前的進程，等損壞部分全部修復完成才能繼續(xù)建造。這樣一來，正式投入使用的日子要推遲四年以上。

失敗令人沮喪，尤其是像抽水泵二號這樣受到世人矚目的項目。變化無常、永無止境的暴雨更讓煩悶的情緒無處釋放，整個文明就像是溺水的人，眼看著要沉入水中，卻無力自救。

確實，整個地球都在溺水。

在完成抽水泵一號項目之后，任河和父親返回新加坡，下了飛機，父子二人擁抱分別，父親回到西北，要去建更多的遷徙城市。任河則前往抽水泵二號工程的指揮中心，作為顧問商討修復計劃。

指揮中心里氣氛沉悶，各方爭論不休，究竟是要趕工期快速修復固定環(huán)和密封膜，還是將抽水泵二號整體維護一遍再繼續(xù)建造？兩種意見其實相差不大，只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很難保持冷靜的頭腦，水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升，比嘀嗒作響的炸彈倒計時還要折磨人的神經(jīng)。抽水泵一號的排水量太小，二號設(shè)施才是拯救人類的關(guān)鍵，責任壓在每一個人的肩上，重擔讓他們不敢有任何閃失，壓力讓他們無法相信別人，只能夠接受自己腦子里的頑固想法。

爭論持續(xù)了幾周，仍然沒有一個完美的方案。一個午后，雨終于停了，烏云也散了，難得地露出了久違的藍天。人們發(fā)現(xiàn)，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條隱約的帶狀光環(huán)，那是抽水泵一號抽到同步軌道的水在真空中凝結(jié)成的冰晶，環(huán)繞在地球周邊，就像是飛天壁畫中的飄帶，若有若無，偶爾反射太陽的光輝，像是天空中灑滿了鉆石。

科學計算早就預見了這一幕，但數(shù)據(jù)和實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指揮中心所有的人都站在室外，張著嘴久久地看著天空。這些理科和工科的頂尖專家，都無法形容所看到的美，那是繪畫、文學和詩歌的范疇，他們絞盡腦汁，也只能從嘴里發(fā)出“哦”的聲音。

顧問組的組長——任河的導師嘆了口氣，“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彼呋刂笓]中心，“來吧，同志們，工程還得繼續(xù)，我們抓緊時間?！?/p>

兩周后，新的方案制訂出來，抽水泵二號工程復工。

海底列車

檢票員核驗了任河的證件，又認真端詳他的臉。

“六十六歲？”檢票員皺著眉頭看向外面。

任河點點頭。

“第一次來？”

任河又點點頭。

“很少見到您這個年紀的人?！睓z票員說，“您去做什么？”

“顧問?！比魏诱f完又補充道，“我通過了體能訓練?！?/p>

檢票員又端詳了一遍任河，在屏幕上按了幾下，“沿著藍色的線走是進站大廳，綠色的柜臺可以托運行李，橙色標識是休息室，黃色的是便利店?！?/p>

“哦，謝謝。”

“感謝你為人類做出貢獻?！?/p>

任河有些臉紅，他接過證件，快步進了車站。

距離發(fā)車還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車站里沒什么人，顯得有些空曠。

他沿著藍色的線穿過大廳，走下自動扶梯。自動扶梯很長，兩側(cè)是寬大的玻璃窗。隨著扶梯的下行，任河看到海平面逐漸與自己的視線平齊，然后沒了過去，窗外變成了一片藍色，不遠處還有形狀怪異的珊瑚群和游來游去的熱帶魚，就像紀錄片里的水族館。

自動扶梯到了頭，外面的海水成了深藍色，這里和海平面已經(jīng)有一段距離了，天光很難到達。

不同顏色的線在前面分了叉，任河沒有帶太多的行李，不需要托運，也不想買什么東西，于是沿著藍色線繼續(xù)走。

拐過一個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里燈光昏暗，任河一度以為自己走錯了方向。再三確認是藍色的引導線后，他又接著向前走。

一個龐然大物從別處游過來，靠在走廊的窗邊，與任河并行。任河被嚇了一跳，后退兩步，發(fā)現(xiàn)靠過來的不是想象中的鯨魚，而是一輛列車。

任河這才明白為什么要把走廊的燈光調(diào)得這么暗，就是為了向乘車的旅客展示這輛海底列車。

海底列車的側(cè)面寫著“鯉魚號”三個字。列車優(yōu)雅地漂在水中，身體是圓潤的流線型，被漆成橙紅色，就像是家養(yǎng)的觀賞魚一樣。它比在陸地上跑的列車要粗壯許多，更像一頭沉睡的鯨魚。

任河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自認為見多識廣，但看到這樣既有美感又充滿力量的機械還是走不動路。他把臉貼在窗戶上，仔細研究海底列車的每一處細節(jié)。

不知不覺人多了起來，廣播里也傳來了準備登車的信息。任河融入人群，緩慢地向前走。乘坐這趟列車的人來自世界各地，各色皮膚的人說著各種語言。

任河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過程順利，畢竟“鯉魚號”列車是中國造的，各種設(shè)施和高鐵差不多。

“你好，我坐你旁邊。”

任河剛坐下，就聽到有人說話。他抬起頭，看到一個黑皮膚的小伙子，正露著一口白牙在笑。任河移開目光，尋找說話的人。

“是我，就是我在和你說話?！毙』镒诱f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任河的目光再次落到小伙子身上，“哦，不好意思?！?/p>

“謝謝?！毙』镒幼拢爸袊?？”

“你也是中國人？”任河問。

小伙子嘿嘿笑了起來，指著自己的臉，“你看我像嗎？”

“你的普通話挺不錯的。”任河說。

“當然，建大吸管的時候，利伯維爾全是中國人。我在工地長大，還上了中國人辦的學校?！毙』镒诱f，“我們村有個長老在工地上是個負責人，還和大吸管的領(lǐng)導們照過相?！?/p>

小伙子是個社牛，不由分說地就把手機遞到任河面前，“你看，這個人就是……”小伙子停了一下，他看看手機里的人，又看看任河，“你是……”

任河尷尬地笑笑，“是我?！?/p>

小伙子連忙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向任河鞠了一躬，“原來是您老人家，剛才多有冒犯?！?/p>

任河不敢受這樣的大禮，也連忙站起來。這個非洲小伙子長時間和中國人在一起，一舉一動都像是個中國人。

乘務員出現(xiàn)在走廊里，開始講解乘車的注意事項。任河豎起耳朵聽著，身旁的小伙子側(cè)過頭來，“看您這樣子，第一次來？”

任河點點頭，“是的?！?/p>

“沒事，我去過兩次了，這是第三次。”小伙子拍著胸脯說，“有什么不懂的，問我?！?/p>

“前輩呀，”任河夸張地說，“您在這邊是——”

“我是廚師，魯菜川菜和各種非洲特色美食，都很拿手?！毙』镒雍俸僖恍Γ坝锌照埬鷩L嘗我的手藝。對了，您這次去做什么？”

任河把背包打開，露出一個青白色的瓷罐，“一點兒私事，我的父親一直想坐太空電梯上去看看，可惜沒有機會。這次算是完成他的一個夢想吧。”

年輕的廚師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任河的意思，變得拘謹起來，不知道該如何撫慰坐在身邊的老人，“抱歉，我不知道……”

“沒事，別在意?！比魏诱f。

乘務員講解完注意事項，列車微微一顫，任河感覺到來自背部的加速度，“鯉魚號”已經(jīng)啟動了。龐然大物吸引了一些附近的魚，一些色彩鮮艷的熱帶魚游過來，盯著車窗里的人看。

廚師伸了個懶腰，“終于出發(fā)了?！彼炎幌蚝罂苛丝浚龀鲆桓崩嫌蜅l的樣子，“您最好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一般情況下，新人頭兩個晚上都睡不著覺?！?/p>

聽人勸吃飽飯，任河學著廚師的樣子把座椅放倒——“鯉魚號”的座位比普通高鐵要舒服許多，放平后就像一張單人床。任河閉上眼睛躺著，列車在海底穿行，一切聲音經(jīng)過海洋的加工聽起來像是幻境。任河分不出哪些是機械的聲音，哪些是自然的聲音。

他剛剛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就被廚師叫醒了。

“也許你想看看這個?！睆N師指著窗外說。

任河向窗外看去，昏沉的海水中有一團黑色的東西?！磅庺~號”已經(jīng)很大了，可是那東西看上去比這列列車還要大上不少。

“那是什么？”

“大吸管一號?！睆N師說，“也是咱們?nèi)チ柘龀堑目焖偻ǖ?。?/p>

抽水泵一號，當時被全世界看作是拯救人類的希望，只可惜當時的人們沒有預料到冰川融化的速度會如此之快，抽水泵一號還不足以全面逆轉(zhuǎn)局勢。幸好人類抓緊時間制造了抽水泵二號，排水量是抽水泵一號的幾十倍，終于超過了冰川融化的速度，海岸線開始撤退，人類終于又一次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在獲得了喘息的空間之后，人類又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抽水泵裝置能夠?qū)⒊汕先f噸的水送到同步軌道上去，為什么不能送點兒別的上去呢？

上去干什么呢？

在同步軌道上，還有另一樣人類最熟悉不過的東西——水。

可塑，堅固，源源不斷，在真空中，水是構(gòu)建地基最好的材料。

確實，隨著環(huán)繞地球的水量越來越多，也應該對它們進行規(guī)劃了。

于是抽水泵一號成了一條水動力運輸通道，人類先送上去一批自動機器人。機器人用碳-15異構(gòu)體纖維構(gòu)建好框架，再噴冰填充，塑造出來的冰塊結(jié)實且不易斷裂。第一塊同步軌道上的冰陸地是正方形的，足球場大小，冰層厚四米。

之后，人類又送上去兩個生活艙，兩個實驗室，還有四個航天員。航天員們在機器人的協(xié)助下將生活艙和實驗室固定在冰面上，這就是人類在外太空的第一個固定居住地凌霄城的雛形。

時至今日，凌霄城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一個巨大的城市系統(tǒng)，各種裝置設(shè)施建在巨大的空中浮冰之上，就像是游戲最終幻想里描述的奇幻水晶世界，只是支持城市運轉(zhuǎn)的，都是真真正正的科學。

凌霄城現(xiàn)在有七千多常住人口，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科學家和航天員。這座城市還在擴建之中，更多的是建筑工人和后勤人員。如果任河的父親還活著的話，應該會成為第一批登上凌霄城的建筑工人。

正如洪水年代之前的人期望的那樣，凌霄城是人類邁向太空的第一步，火箭和宇宙飛船在同步軌道上組裝和發(fā)射，可以節(jié)省巨量的用于擺脫地球引力的燃料。在20世紀，為了讓火箭達到第二宇宙速度，幾乎百分之九十的空間都用來攜帶燃料，這是巨大的浪費，也是時代的局限。

誰能想到，抽水泵一號的前身，本來就被當作是太空電梯來建造的。五十年過去了，它還是擔負起了最初的責任，又成了一部電梯。

只要有機會，人類還是想要走向太空。

隨著列車的靠近，抽水泵一號更加清晰了，巨大的吸管就像是某種巨大的生物，將口鼻深入海底，摸索著尋找食物。

列車繼續(xù)向前開，從側(cè)窗看不到抽水泵一號的入水口了?？墒菓{周邊景物變化來判斷，“鯉魚號”已經(jīng)行駛到了大吸管的正下方。四周的水流變得湍急，造成持續(xù)不斷的噪聲，車體微微顫動，仿佛已經(jīng)被吞進了巨獸的肚子。

“有點兒緊張？”廚子輕松地說，“不要緊吧？”

“還好?！比魏诱f，他感覺到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用手去摸兜里的速效救心丸，“接下來會怎么樣？”

“該往上走了。”廚師向上指了指，“不然怎么去凌霄城。”

廚師話音剛落，車身再次震動一下，從窗戶可以看到，幾只機械臂鉗住了“鯉魚號”列車。

乘務員再次出現(xiàn)，檢查了每一個乘客的安全帶。之后，車身轉(zhuǎn)動起來，列車由水平變成垂直狀態(tài)。車廂內(nèi)部隨著車身轉(zhuǎn)動也發(fā)生變化，座椅下的地板跟著轉(zhuǎn)動，乘客仍然保持坐姿。地板設(shè)計巧妙，轉(zhuǎn)過九十度之后，和車廂原本的頂和底接合得嚴絲合縫，將貫通的車廂分隔成一個一個的小房間，房間和房間之間有樓梯相連，列車變成了公寓樓。

“接下來這幾天，我們就是室友了。”廚師說。

面前的屏幕上出現(xiàn)了倒計時，乘務員再次提醒旅客系牢安全帶，機械臂將“鯉魚號”列車送向抽水泵一號的進水口。任河學著廚師的樣子，將座椅放倒，整個人平著躺下，就像是火箭發(fā)射時的航天員姿勢。

倒計時完畢，“鯉魚號”的車體再次震動，機械臂放開列車，水流將列車送向宇宙。

來自背部的推力并不強烈，幾乎沒有感覺，但速度表上“鯉魚號”的時速很快就達到了三百四十千米，從地面到凌霄城有三萬六千千米，這段旅途要持續(xù)五天。

隔間里還有兩個同去凌霄城的乘客，一個工程師一個程序員，都是第一次去凌霄城。廚師自然成了這個小隔間里的舍長，每天照顧幾個新人的起居，還負責起大家在漫長旅途中的娛樂活動，升級、斗地主、麻將，非洲小伙子樣樣精通，玩得比任河還溜。

旅途第三天的時候，正打著麻將，廚師看了看表，突然停下動作，示意其他人安靜。

“怎么了？”任河問道。

“快到龍門了?！?/p>

“什么龍門？”

“鯉魚躍龍門啊，要不然這趟列車怎么會叫這么普通的一個名字，就是為了這個時刻。你們中國人就喜歡用這些文化上的小典故，知道我學起來有多難嗎？”廚師拿起一個麻將牌，舉在空中撒了手，麻將牌沒有向下落，而是浮在半空。

廚師接著說：“到了這里，我們就正式脫離地球的引力控制了，咱們已經(jīng)躍過了龍門，要變成龍了。”

見別人沒有反應，廚師又解釋，“這是一個雙關(guān)，就是那個成龍……”

廚師不提任河還沒注意到，他伸手去摸那張麻將牌，卻被反作用力帶得旋轉(zhuǎn)起來，差點兒撞在地板上。在地球上的時候，任河接受過無重力訓練，模擬器是一個復雜的威亞裝置，把人掛在半空，任他自由旋轉(zhuǎn)。真正的零重力是完全不同的，身體沒有支點，任何一個動作都會將他推向另一個方向。

廚師的身份從舍長又轉(zhuǎn)變成訓練員，教他的室友在無重力環(huán)境中自由行動的竅門。

五天的時間很快過去，“鯉魚號”終于抵達了凌霄城站。機械臂將列車從噴涌的水流中撿出來，清理表面的水劑，然后拖進站臺。小隔間再次轉(zhuǎn)變成貫通的車廂，任河和幾個室友擁抱道別。非洲廚師雖然健談，但是嘴很嚴，沒有向室友透露任河的真實身份，室友們只是從他的年齡猜測他應該是個德高望重的科學家。

任何和廚師一起走出出站口，任河向左，廚師向右。

“凌霄城上的伙食不錯，你們走到哪兒都不會虧待了嘴，”廚師說，“不過，如果任老師想換換口味，就到建設(shè)大院來找我?！?/p>

“一言為定?！比魏诱f。

任河獨自走出車站，站前廣場平坦寬敞，沒有任何裝飾物。對于一座太空城來說，留下這么一大片空地作為廣場真的有些浪費。先任河一步走出車站的人走到廣場上，突然停下，駐足不動。

任河好奇，也走了過去。

原來，整個站前廣場的地面都是透明的，站在上面，可以透過地面看到腳下的地球。

地球表面覆蓋著藍色的海洋，外層包裹著大團大團的云。面對任河的那面正處于夜晚，透過云的間隙能看到片片燈光。隨著海水褪去，人類的居住區(qū)正在向外擴展，就像培養(yǎng)皿下的黏菌，將觸手向外盡力探出。

太陽就要升起，東邊的海被映成金色，閃閃發(fā)光。陽光也照在云上，留下長長的、縹緲的影子。

任河在暴雨的世界中長大，在他的印象里，每一團云中都包裹著上萬噸的水，隨時都會傾瀉下來，鋪滿整個世界。

但換一個角度才能看到，云也有其他的形態(tài)，就像輕紗一樣高高飄著，自由飛舞。

三萬六千千米之外的那個世界，人類的搖籃，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有著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美?，F(xiàn)在任河知道這里為什么要設(shè)置一個這樣的廣場了，任何一個來到凌霄城的人，都會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光和云構(gòu)成的圖景每一秒鐘都在變化，地球就像一只熟睡的貓，正在安靜緩慢地呼吸，讓人不忍驚動。

有人從任河身旁匆匆經(jīng)過，剛才還在靜止端詳?shù)厍虻娜藗兺蝗粍恿似饋?。任河抬起頭，看到人們都向廣場的一角聚攏。他剛湊過去，眼前就爆發(fā)出一團火光，一艘飛船脫離凌霄城，向無垠的星空飛去。

任河眼中的光芒剛剛暗了一些，又有一團火光亮起，六艘飛船連續(xù)起飛，從凌霄城飛往月球基地。

在大氣層外的飛船可以完全不考慮空氣動力學，也不用為了逃離萬有引力而帶上成噸的燃料。有了太空電梯，人類終于開啟了大宇航時代。

任河從背包里掏出父親的骨灰罐，抱在胸前，目送著飛船的尾焰越來越遠，最后變成漫天星辰的一部分。他聽到身邊人的議論，這座太空城已經(jīng)建造發(fā)射了十六批飛船，分別去往月球、火星、金星和小行星帶。

人類還要去往更遠的地方，去尋找新的家園。

紀念碑

藝術(shù)家伸了個懶腰，端著咖啡走出門外，太陽已經(jīng)升在半空，蒸騰的空氣將遠方的景物變得扭曲，盡管空氣干燥，但這里還是給人一種濕漉漉的感覺。墻壁上的水痕，屋頂?shù)呢愵惡蜕汉鳎荚谙蛉藗冏C明，海洋曾經(jīng)占領(lǐng)過這里。

洪水來臨時，里約熱內(nèi)盧是第一波受到侵襲的城市，它在海面之下沉睡了五十年，終于重見天日。

世界和大洪水到來之前已經(jīng)完全不同，國家和國家之間的界線模糊不清，人們離開家鄉(xiāng)超過了兩代人時間，大部分人對家鄉(xiāng)的概念都已經(jīng)模糊。

從遺傳學的角度來說，藝術(shù)家身上有斯拉夫人和凱爾特人的血液，他的祖輩世代居住在貝加爾湖畔。他的父親出生在喀爾巴阡山遷徙區(qū)，后來他母親在智利生下了他。藝術(shù)家曾經(jīng)也想從親人的記憶和歷史中尋找故鄉(xiāng)的印記，可是他對那個環(huán)境嚴酷冰天雪地的世界總是提不起興趣，跟那里相關(guān)的故事都充滿了艱難和困苦。

當海水把城市還給人類，藝術(shù)家獲得了選擇的機會，他查了地圖，把目的地選在了日照充足、氣候宜人的巴西。

重建的工作非常辛苦，在藝術(shù)家眼里卻是一種享受。他喜歡陽光照在身上的感覺，他喜歡微咸的海風。他喜歡歲月和海水留在舊房子上的印記，這能讓他靈感迸發(fā)。

他將一面窗戶做成雙層玻璃的，在夾層中灌進海水，每天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海窗上，會將整個房子映成藍綠色，給人一種生活在海底的錯覺。

這個設(shè)計很快在里約流行，成了當?shù)氐奶厣?/p>

一輛電動車開過來，停在藝術(shù)家門前，快遞員遞給藝術(shù)家一個包裹，然后匆匆離開。

包裹上寫著中俄葡三種語言，考慮得非常周到。

藝術(shù)家回到屋中，將包裹打開，里面是一封邀請函。

幾年前，他參加了一個全球性的創(chuàng)意征集活動。地表的危機已經(jīng)解決，但問題仍然存在。為了降低海平面，抽水泵計劃一共將四萬兆噸的水排到地球同步軌道。但物質(zhì)是守恒的，不會憑空消失。融化的南極大陸，現(xiàn)在在全世界的頭頂上。

聯(lián)合國向全世界征集處理太空南極的方法，藝術(shù)家想了個點子，就填了表，在網(wǎng)站上提交了。

現(xiàn)在，那封邀請函告訴他，他的方案通過了初選，請他到北京去，見證最后方案的產(chǎn)生。

藝術(shù)家覺得好笑，他知道自己的點子不過是異想天開，沒有任何理論支持。他還記得朋友給他發(fā)來參賽的網(wǎng)站，他從閱讀比賽細則到填表提交，整個過程不超過十分鐘。竟然真的有人覺得他的方案可行，讓他通過了初選。

那些人都是瘋子吧。

任河坐在舞臺后面的化妝間，手里捏著一會兒將要宣讀的卡片。如果有人說他是瘋子，他一定會欣然接受。一直到今天，他還是無法想象，自己當初的一個點子，在這五十年間，經(jīng)歷了多次變化，居然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止他一個人是瘋子，所有參與這個項目的人，都有著同樣瘋狂的堅忍。

助理輕聲地提示，該他上場了。任河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從外面?zhèn)鱽淼墓恼坡曌屓魏泳o張，他深知自己配不上這樣的舞臺，世界上有那么多勞苦功高的人，比他更適合頒發(fā)這個獎項。但會務組還是說服了他，提出第一個點子和最后一個點子的人，應該見上一面。

任河答應了。

“同志們，朋友們，”任河登上演講臺，用練習過多次的聲音說道，“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工程，即將迎來收尾階段。太空電梯、抽水泵計劃、凌霄城、玉帶……這項工程前后經(jīng)歷了五十三年，共有四千八百萬人參與其中，三十七億人跨大洲遷移。我們，人類，在絕境中拋下成見，團結(jié)一致，最后拯救了自己。這是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也將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對人類來說，這就是記錄這個時代最好的辦法?！?/p>

任河按下演講臺上的按鈕，全息投影將最終當選的計劃投射在他的頭頂。

“我宣布，‘豐碑計劃’正式開始！”

藝術(shù)家沒有在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的方案，那只是靈光一閃的點子，一段簡單的語言描述，提交表格后沒多久他就把這事忘得差不多了。他看著頭頂上巨大的光球，那比他最狂野的想法還要夸張。

不，這肯定不是他的點子。

“是在叫你嗎？”旁邊有人提醒。

一束燈光游弋過來，照在藝術(shù)家臉上，潮水般的掌聲響了起來。藝術(shù)家有些尷尬，只好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上舞臺。

站在舞臺上，全息影像看得更清晰了，藝術(shù)家不禁駐足，仰頭鑒賞起來。這個方案可能確實起源于他的點子，但很難說他在整個計劃制訂的過程中占多大比重，也許百分之一，最多不超過百分之二。

“孩子，快過來。”任河呼喚道。

藝術(shù)家走上舞臺中央，任河將一面獎牌頒發(fā)給他。聚光燈照得藝術(shù)家瞇起眼睛，他低聲問任河，“你們是認真的？我們能做出來那種東西？”

“你太小看人類了，孩子?！比魏有χf。他已經(jīng)見過太多人類的光輝，最后的“豐碑計劃”看起來天馬行空，但任河相信，人類會完成這個設(shè)計的。

“可是，我只是出了一個小點子，不配拿這樣的獎。”

任河愣了一下，拉著藝術(shù)家面向臺下的觀眾，閃光燈此起彼伏，“每個人的榮耀是不一樣的?！比魏诱f，“看到了嗎？每一個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都是我們的榮耀。”

家

月明星稀，任河坐在陽臺的躺椅上，點起一根煙，享受晚飯后的安靜。

“太爺爺，過來陪我玩吧?！?/p>

“等會兒再玩?！比魏酉肓艘幌?，“你先幫太爺爺干個活?！?/p>

“干什么活啊，我好不容易寫完了作業(yè)能玩一會兒，你又讓我干活?！?/p>

“不累。你把天文望遠鏡搬過來，對準月亮?！比魏涌戳艘幌卤?，“我老了，看不清楚，你幫我看看月亮上有什么？”

“能有什么，不就是環(huán)形山。你想找嫦娥？老師說了，月亮上沒有嫦娥?！?/p>

“誰說沒有，嫦娥五號六號八號都在月亮上呢?！比魏诱J真地說。

時間到了，剛剛好。

“你再看看？”

“哎？太爺爺，月亮上有字，IA2DGTM0K1w8Q+BZIQUq2Q==好多好多字！”

任河看向月亮，他的視力大不如前，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亮斑。從曾孫子的話里，他確信，豐碑計劃成功了。

人類通過抽水泵計劃，將四萬兆噸的水排到宇宙中，地球上的環(huán)境恢復了原樣。不過，那些水并不會憑空消失，南極大陸的冰川離開了地球表面，飄浮在所有人的頭頂上。

連恐龍都知道，這并不是一個安全的做法。

人類也不舍得讓這些水脫離自己的控制范圍，萬一哪天還用得上。于是人類計劃把這塊冰川送到衛(wèi)星軌道，讓它成為地球的第二顆衛(wèi)星。

既然是人造星球，那就需要加上一些人為的痕跡，一位來自巴西的藝術(shù)家的點子打動了所有人。

這顆由純水構(gòu)成的星球被稱作大禹星，被塑造成鉆石一樣的不規(guī)則多面體，位于月球軌道內(nèi)側(cè)，在陽光的照耀下，大禹星的多面體形狀會將各色的光反射在地球和月亮表面，就像是迪廳里閃耀的燈球。

當然，那些花里胡哨的設(shè)計只是噱頭。大禹星最有特色的一點，就是每年的八月十五，當大禹星位于太陽和月球之間的時候，特制的光學結(jié)構(gòu)會將人造星球表面刻下的字投射到月亮上。

大禹星的表面，記錄著五十多年來，所有參與人類營救工程的四千八百萬個名字。

“太爺爺，我看到任康的名字了?！?/p>

那是任河的父親，他參與了最初的太空電梯工程，也加入了抽水泵二號的建造。任河帶著父親去了凌霄城，現(xiàn)在他又登上了月亮，老人家應該很滿意吧。

張仲仁，任河的導師，抽水泵計劃能夠獲得批準，完全憑他一個人東奔西走，把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問題一一化解，為人類找到了延續(xù)的希望。

還有許多許多人，任河都能記起他們的面孔，還有他們的故事。

“太爺爺，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我的名字？”

“是啊，就在月亮上面，就在那兒?！?/p>

我只是提了一個點子而已，慚愧慚愧。任河看著自己的曾孫子，月球上的字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他不再吵著要人陪他玩了。

這孩子出生在一個沒有環(huán)境焦慮的時代，不會再對暴雨和海洋產(chǎn)生恐懼。這是一個新的時代，世界的面貌重新塑造，生態(tài)環(huán)境也有了極大的改變，人類有了遠比以前舒適的生存空間。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對另外一個年輕人說過的話。

每一個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都是我們的榮耀。

①是自西向東橫貫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全球性環(huán)流，是全球海洋中最為強勁的洋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