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界上其他文化中詩與畫的形式相比,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詩與畫在視覺上呈現(xiàn)出的形式是最接近的。從材料上看,使用的同是毛筆和墨,載體是紙本或絹本;從形式上看,詩句形成視覺上的韻律節(jié)奏,畫作有豐富的構(gòu)圖變化而整一。文字中含有某些圖形成分,繪畫中參照相應的圖形語匯,寫字與作畫的用筆方法近似,這些形成了繪畫與詩歌相互借鑒和融合的可能性。
傳統(tǒng)中國繪畫對詩歌的依賴與重情思表達有關(guān)。畫家的情思也要使用語言,用近似詩的形式表達。中國畫使用的是替代語言的圖形語匯,對于中國畫的畫家來說,畫的意味也即詩的意味。不管借物抒情,還是由物引起的感悟,畫作中的景物都是為情思的表達而存在的。中國畫中的簡省也與中國詩的簡省相關(guān),中國畫家的簡化方式,如同詩人在選擇詞匯,詩中沒有無關(guān)的詞語出現(xiàn),詩人『煉』字使詩句中有限的文字獲得最大的表現(xiàn)力。與最簡省字詞的詩歌相對應的繪畫,也出現(xiàn)了最簡省的形象。在作畫的方法上,繪畫沿用了詩歌的手法。詩歌用字詞,運用的是概念,概念從具體景物抽象而得,在成為概念之后便不再有其特定的背景環(huán)境。比如『樹』在文字中,當我們閱讀它的時候,呈現(xiàn)在大腦中的是一棵樹的形象,不會關(guān)注樹所處的背景。中國畫以詩的方式選擇了景物,以景物替換了詞匯的概念,但仍保持了空白的背景。在中國畫中,自然景物被簡化為程式化符號,并編纂成與詞匯對應的繪畫圖形表。山有山法,樹有樹法,水有水法。中國繪畫從表達含有意義的概念出發(fā),用表達概念的圖形作畫,符號化的圖形已沒有太繁雜的細節(jié),以其簡化性與真實世界拉開了距離。
由于中國繪畫對詩歌的依賴,如同詩歌中名詞的排列,繪畫中出現(xiàn)了替代名詞的圖形組合,因而在中國繪畫中存在的是可認知的形象。中國詩與中國畫都具有借物抒情的特點,傳統(tǒng)中國繪畫沒有純粹的抽象存在,畫家必定要在畫面上傳遞一定的圖形信息,相當于詩中以名詞出現(xiàn)的人或物。畫家借用的繪畫圖形語匯是前人簡化和抽象的景物類型化,不再具有個性特征。比如,鳥出現(xiàn)在畫面會是一類鳥,并不確指某一只鳥。類型化的過程保存景物的形式特征,把握其可識別度,也傳達其象征意義,比如畫中竹的堅韌、蘭的優(yōu)雅等。
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簡』是相對而言的。錢鍾書在《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中指出,南宗禪學『把「學問」簡至無可再簡、約至不能更約』『南宗畫的原則也是簡約,以經(jīng)濟的筆墨獲取豐富的藝術(shù)效果,以減削跡象來增加意境』。他在這句話后面直接用了英文提示『Less is more』(少即是多),并注明源自羅伯特·勃朗寧的一首詩。早在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提出尚簡的藝術(shù)準則:『跡簡意淡而雅正?!诲X鍾書在文中說,張彥遠講『疏體畫』不同于『密體畫』,道出尚簡之理想:『筆才一二,像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周』在這里指『周密』『周到』『周備』。他還以張彥遠『書畫用筆同』的論說,引出另一位唐人有關(guān)書法尚簡的評述:『「損」謂有余……謂趣長筆短,常使意勢有余,點畫若不足?!弧簱p』就是『見缺落』,『若不足』就是『不周』。
錢鍾書也在文中引用了程正揆《青溪遺稿》中關(guān)于從簡的論述:『論文字者謂增一分見不如增一分識,識愈高則文愈淡。予謂畫亦然。多一筆不如少一筆,意高則筆減。』『予告石溪曰:「畫不難為繁,難于用減,減之力更大于繁。非以境減,減以筆?!埂弧寒嬘蟹睖p,乃論筆墨,非論境界也?!黄渲兄赋隽宋膶W作品與繪畫作品尚簡的一致性。對于造型藝術(shù)中繪畫筆墨的『從簡』『用減』『筆不到』,錢鍾書還將其與西方藝術(shù)理論做比較,他認為具有這樣特質(zhì)的作品為觀看者留出想象的余地,使其參與作品的創(chuàng)造。
以上述論中,古人論簡大多是以『筆』的概念展開的,實際上涉及視覺中可以感知的書畫的最基本元素。『筆』是中國書法和繪畫的形式單位,是對大自然的概括和簡化,而文字符號與繪畫相比更簡省。正如鄭樵所言:『書與畫同出。畫取形,書取象;畫取多,書取少?!唬ā锻ㄖ尽ち鶗浴罚┪淖质钦Z言的載體,用于閱讀中的觀看,由觀看引出誦讀。最早的文字以象形開始,用圖形符號來表示意義。由于圖形符號并不能滿足人們相互交流的需求,文字符號逐漸被轉(zhuǎn)作注音之用,只有在為數(shù)不多的象形文字符號中保留了真實物的痕跡。中國漢字字形中象形的成分保留最多,在這些文字圖形中留下了人的想象與創(chuàng)造的痕跡。中文以筆畫為單位,用最簡括的圖形來表達字義,借用自然的元素得到了意義和形式的最佳結(jié)合。如『木』字,最初在象形文字中共五筆,由樹的干、枝和根組成,簡到不能再簡的程度。這個符號很像冬季已經(jīng)落葉的樹,或者更像春季栽種的樹苗?!耗尽蛔殖尸F(xiàn)了樹木的特點,即樹干、樹枝與樹根之間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同時在字形上形成了筆畫布局的均衡。從筆畫的形式變化上,『木』字在甲骨文中為豎線和斜線;篆書中斜線轉(zhuǎn)變?yōu)榍€;楷書中樹枝部的曲線改為一橫,使『木』字具有了橫、豎、撇、捺四個基本筆畫,加強了書寫性,但也由此減弱了樹的形象的直觀性。
從上述分析中看出,中國象形文字及其演變形式是最簡潔、最抽象的視覺形象符號,并以此形成了中文方塊字的特點。每個字都是獨立的,置放于一個方形之中。這個方形近似于畫面,每個筆畫的書寫都是在作構(gòu)圖分割。一個字同時承載著意義和形象并完美地融為一體,有別于西方語言符號與繪畫形象的分離。
象形文字在表示一個物的概念時,也呈現(xiàn)出它的形象,其字形具有古老的神秘性。在現(xiàn)代語言形象研究中,象形文字不斷地為人們帶來新的啟示。W.J.T.米歇爾對這項研究做出了如下概述:『象形文字的語言形象在浪漫主義詩學中恢復了它的崇高和神秘性,在現(xiàn)代主義中也起到了核心作用。維特根斯坦把象形文字用作語言圖像理論的模式,而艾茲拉·龐德感興趣于中國的象形文字,視其為可能標志著語言圖像作用之極限的詩歌意象模式?!辉诰S特根斯坦看來,語言中的圖畫不是對現(xiàn)實的拷貝,而是沉積于語言中的圖形符號。思考是既使用語言也用圖畫的符號活動,象形文字則是圖畫和語言之間的過渡項。(本文選自鄭岱《中國詩、中國畫與中國字的視覺形式》一文,原載《中國書畫報》二○二四年九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