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墨竹圖》是元僧方厓唯一存世作品,此圖長期處于不被關(guān)注的狀態(tài)。但無論從畫卷內(nèi)容還是相關(guān)著錄,都有較為豐富的信息值得發(fā)掘。本文依托地方志,結(jié)合相關(guān)著述,用風格比較、圖像分析及邏輯推理的方法,可以發(fā)現(xiàn)畫中題跋和所畫竹石均為后人偽作。
關(guān)鍵詞:方厓 墨竹 元末
書畫作偽
墨竹是中國文人畫中的常見題材,至于墨竹畫何人始創(chuàng)各家說法不一,或云唐代吳道子,或云王維,或云五代蜀李夫人,板橋則明確為晚唐張立①。但文人畫墨竹的傳統(tǒng)實來自北宋蘇軾、文同。發(fā)展到元代又被以趙孟和『元四家』為代表的一批文人畫家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除了文人畫家,道士和僧人也積極參與繪事,與文人互相唱和,但書畫并非其主業(yè),他們留下的作品也就寥寥無幾甚至完全沒有了。但這卻能被書畫作偽者鉆空,通過添補無法考證的名人款來抬高書畫身價。方厓《墨竹圖》就是這種產(chǎn)物。
一 方《墨竹圖》的基本情況
元僧方厓的《墨竹圖》,紙本,立軸,橫三十六點六厘米,豎一百一十五點一厘米,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畫面主體由墨竹和墨石構(gòu)成,中下部分是以一塊大石為主體,并有幾塊小石頭散落于旁,石頭上夾以濕筆苔點。石頭的后面則穿插而出兩根細竹,其中一棵向上生長并抽出竹葉。
畫上的信息很多,畫心竹石上方有落款為馬治用行書所寫題跋,收錄如下:
『瑟瑟空外音,兀兀林下定。伊人本無作,獨坐昕已暝。珠光內(nèi)大千,重疊秋更瑩。萬籟何(從字點去)緣生,太虛自成聽。悲哉湘川瑟,鏗乎衛(wèi)之磬。風泉雜梧竹,物我此交罄。如何濁世士,強聒有不醒。焉知圓通門,廓寥謝畦逕。文靖持方厓所畫竹見示,俾錄虞道園先生寄題聽秋軒詩,軒蓋厓在重居寺時燕私之室也。因記前十五年厓自吳門歸,余亦次第先生詩韻,雖不免識者效嚬之譏,漫附此以見意耳。歲洪武壬戌冬十月三日馬治?!虎?/p>
除此之外,亦有左側(cè)裱綾佚名題寫的對此畫作者方厓及馬治身世的考證:
『方厓律師,元之隱德僧也。本吳中重居寺丈室。張氏據(jù)吳,遂避地住宜興保安寺。高文碩望。妙寫枯木竹石,宗坡公法。一時士夫契之不得,其筆墨尤難獲。而云林倪高士甚相密。以集中所載壬子九月十九日,因吳僧大機用公之還山,寄詩以呈方厓禪伯云:不到荊溪三十秋,南津溪水亦東流。用公近住金鵝嶺,魏族猶隣白虎邱。楓葉斕斑霜落后,竹枝蕭瑟渚邊頭。歸逢古德方厓叟,為話談元舊日游。又考其題為吳中名哲馬公治者,字孝常,元末秀士。亦避張氏亂居宜興。著有荊南倡和集行于世?!虎垅j印三:『成』『悟』『寓意』。
右側(cè)裱綾有清謝凇洲的題詩:
『書窗謾對碧瑯玕。偏喜真心耐歲寒。怪底此君解俗醫(yī)。清標瀟灑拂云端。九嶷山碧楚天空。江上佳人思不窮。日暮南陵修竹冷。鷓鴣聲里起秋風??滴跞勺又褡砣樟诌椌邮夸林拗敼P?!烩j印二:『謝凇洲印』『林邨居士』。這兩首詩是明代張?zhí)┖托熵烆}竹詩,謝凇洲抄錄在上。
鑒藏寶璽有『嘉慶御覽之寶』『嘉慶鑒賞』『寶笈三編』『宣統(tǒng)御覽之寶』『宣統(tǒng)鑒賞』『無逸齋精鑒璽』『石渠寶笈』『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收傳印記有『不設(shè)寒具』『薛鑒賞』,以及作者印記『方厓』。
二 方《墨竹圖》的遞藏與流傳
方厓《墨竹圖》的文獻記載極少,留存最早的文獻應(yīng)為李日華(一五六五—一六三五),《六研齋二筆》卷三中對此畫的收錄:
『元僧方厓墨竹瀟灑淅瀝默默,坐對之如有聲扶風。馬治題云:瑟瑟空外音,兀兀林下定,伊人本無作,獨坐昕已暝,珠光納大千,重疊秋更瑩,萬籟何緣生,太虛有成聽,悲哉湘川瑟,鏗乎衛(wèi)之磬,風聲雜梧竹,物我此交罄,如何濁世士,強聒有不醒,焉知靈通門,寥廓謝畦逕。文靖持方厓所畫竹見示,俾錄虞道園先生寄題聽秋軒詩。軒蓋厓在重居寺時燕私之室也。因寄前十五年厓自吳門歸,余亦次(第)先生詩韻。雖不免識者效顰之譏,漫(附)此以見意耳。歲洪武壬戌冬十月三日馬治?!虎?/p>
李日華從何處見得此畫已是無從知曉,但是畫心內(nèi)容較現(xiàn)在是沒有改變的。其次是畫面右下角『薛鑒賞』印。薛,其人無考,約活動于乾隆年間,字壽魚,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善畫花卉翎毛,專法宋人,清麗脫俗。今可見其補畫陸璨《云華惜花圖》(故宮博物院藏)。最后此《墨竹圖》流入清宮,并收錄于石渠寶笈三編中⑤。在右側(cè)裱綾處題詩的謝凇洲是個值得注意的人,謝凇洲,字滄湄,蘇州長洲人,布衣,詩宗西崑,畫學(xué)倪黃,后兼宋人,筆意舒爽有法則。精鑒別古法書名繪、金玉瓷器。雍正初命其鑒別內(nèi)府所藏之真贗,因進所畫山水世宗嘉之,留一載,以疾罷歸⑥。
謝凇洲詩后記年為康熙壬子(一六七二),乾隆十二年(一七四七),七十五歲的沈德潛從京城回蘇州,舉辦了『二棄草堂九老會』,并寫下《二棄草堂燕集序》⑦,序中提及十位參與集會的老人,其中之一便是『謝徵士松洲』,當年謝已經(jīng)七十一歲。而金農(nóng)在乾隆十五年(一七五○)于謝凇洲宅中見到隋朝胡瓖《番馬圖》⑧。謝凇洲在一七五○年仍然在世。由此可知,謝凇洲生于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與題跋中所記康熙壬子有沖突,謝凇洲的題跋也是后人偽造上的。
除此以外,《石渠寶笈三編》御書房也對此圖有詳細記載⑨,與李日華所記不同的是多出了清人的題詩和宮廷收藏印鑒。近人張珩在其《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跡》中有『釋方厓竹石圖軸』條,記載畫面內(nèi)容與石渠寶笈并無二致⑩。
三 方、馬治身世考
首先,左側(cè)裱綾佚名的考證并不完全準確。吳中并無重居寺,元末張氏據(jù)吳,方厓避禍之地是在宜興法藏寺,始建于南朝蕭齊,經(jīng)過唐上元二年的移建和會昌毀佛,于宋大中祥符年間獲賜法藏寺額。因此法藏寺即是重居寺。又有石渠寶笈卷三十八記載元柯九思《夏山欲雨圖》一軸『左方上岳榆識云予自無錫倪元鎮(zhèn)蕭閑館……遂至顯親寺主大方厓方丈』,岳榆記載方厓當時是顯親寺的方丈。又根據(jù)縣志中記載,顯親寺本名應(yīng)為『顯親追孝(一作光孝)禪寺』,『舊在法藏寺東,為寺別苑,元至正元年僧方厓建聽秋軒于萬竹間。丙申年兵毀……』由此可知,僧方厓在戰(zhàn)火波及吳中之前便已在法藏寺建了名為『聽秋軒』的『燕私之室』,這就解釋了為什么方厓避禍時選擇在宜興落腳。并且,不論『顯親寺』『法藏寺』『重居寺』都是指同一所寺廟,而保安寺是宜興另一寺廟,與方厓并無關(guān)系。
方厓來自吳中大概率是事實,其交游十分廣泛,與倪瓚、高啟、虞集等文士交好。存世謝應(yīng)芳(一二九五—一三九二)、釋克新寄與方厓的詩中都稱其為『開元寺方厓』,方厓早年間應(yīng)是活動在吳中開元寺,開元寺即蘇州開元禪寺,在蘇州府盤門內(nèi),相傳為吳大帝母舍宅建,初名為通元寺,著名的石佛浮海故事就發(fā)生在此。元至治間(一三二一—一三二三),寺毀,僧光雪窗、恩斷江重建,又取韋詩『綠陰生晝寂』之語作綠陰堂,并虞集為文。此為虞集撰寫《綠陰堂記》的緣起,恩斷江、光雪窗等人均與虞集早有交游往來,有詩為證。虞集很可能在這個時期同方厓禪師交好。又有石渠寶笈卷二十六元倪瓚《秋樹筠石》一軸:
『素箋本墨畫欵,題云:不到荊溪三十秋,南津溪水亦東流。用公住近金鵝嶺,魏族猶鄰白虎邱。楓葉斕斑霜落后,竹枝蕭瑟渚邊頭。歸逢古德方厓叟,為話談元舊日游。用大機,吳人也,住宜興保安寺壬子九月十九日。將還山,戲?qū)懬飿潴奘?,并詩以贈之,且以呈方厓禪伯云,東海云林瓚。軸高一尺五寸二分廣七寸
三分?!?/p>
據(jù)此可知,倪瓚寫畫贈別用大機的時候恰逢方厓禪師,因此方厓在一三七二年仍有活動,再結(jié)合上文方厓應(yīng)活動在至治元年(一三二一)至洪武五年(一三七二)之間。
而題跋者馬治亦非吳中人士?!肚G溪外紀》和《詹氏小辨》中記載馬治『元末與周砥避亂隱居西澗。洪武初,由茂才舉授內(nèi)丘知縣,遷建昌府同知。為詩文典雅沖澹。善真、行書,小字法晉、唐?!挥钟小肚G南倡和集》中:『……治字孝常,宜興人……后砥從張士誠死於兵,而治入明為內(nèi)邱縣知縣,遷建昌府知府,與高啟友善……』由此可知,馬治是宜興人,與無錫周砥交好,二人又共撰有《荊南倡和集》。集中未記馬治生年,而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中收錄馬治兩件書法作品,其中《二詩帖》末尾顯示了馬治的生年:
『……朋友之間守常不變?nèi)绱?,子新君子哉,善與人交,久而敬之者,舍斯人吾誰與歸。時洪武十七年甲子十月十四日為立冬日。治識:時年六十三。再識:兒子問船歸晚。十四日早出城。因再來有期,恕不及謝別。賢父子恕恕。治怵恐?!?/p>
洪武十七年(一三八四)時年六十三,可知其生年在一三二三年。翻閱《建昌府志》中可知馬治在洪武年間任建昌同知,他的接任者梁伯達在二十三年上任。由此推斷,馬治于洪武二十三年(一三九○)左右卸任建昌府同知一職。
方厓雖無傳記專門記載,但從各方信息中可以拼湊出這樣一個形象:早年在吳中生活出家,因為元末戰(zhàn)亂前往宜興法藏寺避禍,善畫墨竹、墨蘭等文人題材且兼善山水,是一位格高德重且精于筆墨的畫僧。方厓尤其與倪瓚交好,倪瓚與方厓是亦師亦友的關(guān)系,集中收錄了許多倪瓚為方厓所寫的題畫詩,詩中倪瓚與方厓探討了繪畫形似與神似的區(qū)別。而馬治與方厓相同,都在元末避禍隱居,喜好書畫,與方厓同屬于元末江南士人文化圈。
四 馬治的題跋及其問題
回到《墨竹圖》的畫面上,馬治所說『次第先生詩韻』之詩可見于虞集詩集中,收錄如下:
『道人攝袈裟,深坐滅靜定。長松結(jié)層霄,密竹生晝暝。龍吟崖石陰,鳥度池月瑩。秋從何處來,觸塵成我聽,振空林外錫,旋復(fù)室中磬。耳門澄三昧,園應(yīng)溥虛罄。所懷丹丘生,春夢一擊醒。等此聞性觀,素壁寫三徑?!?/p>
題跋之詩依次用虞集《聽秋軒(為僧賦)》原韻、原字,并按原次序相和。這與題跋所說一致。但是馬治的題跋仍有疑點。跋中所提及洪武壬戌冬十月三日(一三八二)『文靖持方厓所畫竹見示』一句有兩種可能:
一、文靖即是虞集。文靖剛好是虞集的謚號。虞集(一二七二—一三四八),字伯生,號道園。洪武壬戌為一三八二年,而虞集卒年為一三四八年,在洪武壬戌馬治不可能見到虞集,并且根據(jù)上文所考,虞集去世時馬治二十五歲。也就是說,在這種可能下就不存在『虞集持方厓所畫竹見示』這件事。
二、『文靖』另有其人。即文靖是與馬治交好的某人的名或字,但暫未找到其人,留待考證。
如果第一種可能成立,說明該題跋是后人偽作,再加上書畫題跋中以謚號稱呼人本就不合規(guī)矩,被推為『茂才』的馬治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因此該題跋應(yīng)是后人偽作,且作偽者的水平不高。又根據(jù)題跋中『因記前十五年厓自吳門歸』洪武壬戌前十五年即洪武元年(一三六八),方厓自吳門歸是為了避張士誠兵禍,張氏據(jù)吳是在一三五六年,一三六八年張氏已經(jīng)被俘自縊而亡。如果是馬治本人寫題跋,時間不可能出錯。
第二種情況則是洪武壬戌年(一三八二),『文靖』拿了方厓這張畫去找馬治,讓馬治抄錄了虞集寄題給方厓的詩,馬治由此事回憶起十五年前方厓從吳門回來的事情,并次第該詩題在圖上。
馬治并不是一個著名的書家或畫家,但是他的筆墨仍散見于一些書畫題跋和信札中,如《數(shù)年帖》?!稊?shù)年帖》是馬治以行兼章草所寫信札,是典型的元人氣息,可作為標準件與《墨竹圖》上題跋進行比較,即使書體不同,同一個人的用筆習(xí)慣也是較為固定的,筆者在此選取部分相同的字進行對比制作《〈墨竹圖〉題跋與〈數(shù)年帖〉相同字對比》。
從用筆和結(jié)體兩方面比對此二種書跡,《數(shù)年帖》以中鋒為主,側(cè)鋒為輔。有時亦中、側(cè)兼用,形成一種沉著痛快的體勢。且通篇氣韻貫通,骨架勁挺。而《墨竹圖》題跋(以下簡稱『題跋』)用筆多露鋒輕按,多以側(cè)鋒為主。如題跋中『不』字第一筆為明顯的側(cè)鋒,《數(shù)年帖》則為中鋒;題跋中『人』字第二筆為轉(zhuǎn)腕捺出,不似《數(shù)年帖》中快速點下一長點;『詩』字結(jié)體的區(qū)別尤為明顯,題跋中的『詩』字,左右分明,似顏魯公筆,《數(shù)年帖》的『詩』字中宮收縮,顯得整字較為緊湊。將『自』『詩』『寄』三字一起比較,題跋中字的『亅』部分顯得極為爽利,而《數(shù)年帖》中的『亅』則是豎畫完成時輕微將筆抬起帶出。總體來看,題跋的結(jié)體和疏密排布不及《數(shù)年帖》有變化,圓熟緩易,似拙實鈍,前文提到馬治『善真、行書,小字法晉、唐』,《墨竹圖》題跋中并無晉唐小字高古稚拙之感。因此題跋應(yīng)不是馬治真跡。
五 方《墨竹圖》的畫面分析
畫面上除了『方厓』一方白文印之外,沒有作者其他的題款,便無法肯定畫面上的竹石是否為方厓真跡,再加上此件是方厓傳世孤品,沒有可以與之對照的圖像。即使這樣,我們?nèi)钥蓮脑型砥跁r代風格的角度來檢驗該圖像。傅申認為:『看孤本不能以個人風格為據(jù),應(yīng)牢固地樹立連續(xù)的時代風格觀念。從作品的內(nèi)在一致性(如款識、題跋內(nèi)容、年代、印章等)來考慮,更應(yīng)該考慮它已知的同代人、前輩和后輩的風格關(guān)聯(lián)……』與山水畫相比,竹畫在構(gòu)圖上受到很多限制。由于還要受限于一些既有的形式考慮,諸如竹子本身的品種和年齡、外在的天氣狀況(如風竹)等。元人墨竹在技法上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而這幅《墨竹圖》則是和文同、蘇軾等文人墨竹畫一脈相承的,李衎在《竹譜詳錄》中寫道:
『山谷黃太史云:「墨竹起于近代,不知其所師承。初吳道子作畫竹加丹青,已極形似,意墨竹之師,近出于此?!勾苏撘擞兴鶕?jù)依,敢取以為證云。迨至宋朝,作者寢盛,文湖州最后出,不異杲日升堂,爝火俱息,黃鐘一振,瓦釜失聲。豪雄俊偉如蘇公猶終身北面,世之人茍欲游心藝圃之妙,可不知所法則乎?畫竹師李,墨竹師文,刻鵠類鶩,予知愧矣。』李衎形容文同對文人墨竹的影響為『不異杲日升堂』。馬季戈先生認為元人墨竹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體系。因此,將元代中后期的墨竹與方厓墨竹進行對比,是較為合理的。
縱觀元代竹畫,通過不同墨色的竹葉來營造空間感是其一大特點。如顧安《竹石圖》中的竹葉,一簇竹葉中同時有多種墨色出現(xiàn),且墨色最深和最淺處對比較大。而明初王紱畫《竹石》軸,整幅墨竹墨色變化較少,僅通過前后株竹葉的墨色差別來營造空間感。方厓《墨竹圖》雖然在成簇的竹葉中有不同墨色,但對比并不明顯,使整個畫面看上去較為扁平。
方厓畫竹節(jié)保持著柯九思的系統(tǒng),只是比柯九思更舒朗秀潤,是明顯的『重節(jié)法』:兩筆淡竿之間,用濃墨在兩端重復(fù)一下,使節(jié)端加重分量,把中間的白痕,襯托得格外清楚。最值得推敲的是此幅墨竹下方的石頭,首先它不像大部分元代竹石圖處于一個平面,而是主體斜向左上方畫出。石頭的上部用大面積的側(cè)筆掃出一段有飛白效果的石頭邊緣,營造出石頭的斑駁效果,隨即停止或直接向下拉出。元人竹石中的石頭大部分用披麻皴來表現(xiàn)石頭紋理,沒有使用這么大面積側(cè)筆的。畫面左下方斜坡上的小枝,以及右下方的苔點,又帶有明顯的吳鎮(zhèn)筆法,即用含水量較高的筆逆鋒入紙寫出方形略顯稚拙枝條。不難發(fā)現(xiàn),這幅方厓的《墨竹圖》將許多元人的筆墨雜糅在一起,想努力表現(xiàn)出這是一張元畫。
此《墨竹圖》文獻記載的源頭應(yīng)是李日華的《六研齋二筆》,李雖然在提要中說道:『其他所記襍事亦楚楚有致,而每一真跡必備錄其題詠跋語年月姓名尤足,以資考證……』
但李日華生活在偽作盛行的明中晚期,即使他有著超越常人的鑒賞能力,也難免有走眼的時候。李日華記載朱肖海將張即之《楞嚴經(jīng)》卷改款為唐代白居易。據(jù)《味水軒日記》萬歷三十八年(一六一○)『二月十八日』,李見馮權(quán)奇家藏的法書《楞嚴經(jīng)》:『又白香山手寫《楞嚴經(jīng)》第九卷一帙,字如五銖錢,楷法絕類柳誠懸,而標韻尤俊朗。諦玩久之,覺江南李后主與張即之輩,皆挹源于此而滓濁見溷者。諸跋俱勝,真末世法書環(huán)寶也……此經(jīng)乃李卓吾游金陵日,以貽馮具區(qū)先生者,有梅氏秘玩印,蓋麻城梅氏物也。』可知李日華初見《楞嚴經(jīng)》時,不疑有詐,誤以為白居易手書。直到九天之后,朋友告知李被騙:『客言余前所見馮權(quán)奇家白香山書《楞嚴經(jīng)》,本張即之筆,朱為補款,并作鐵崖跋。跋語則出馮手構(gòu)。余固疑其類即之,諸跋忽未察耳?!焕罨腥淮笪?,原來所謂白居易款和拖尾楊維禎(一二九六—一三七○)跋文書跡均出自朱肖海補添,楊跋內(nèi)容則為馮權(quán)奇杜撰。
連楊維禎的筆跡都能被模仿得如此逼真,更不用說風格差異并不明顯的墨竹,鄭午昌說墨竹墨蘭:『凡自士大夫而娼優(yōu),概多能之,其初原為二三士夫借以寄興鳴高,其后相襲成?!焕钊杖A在《墨竹圖》上走眼也在情理之中。
不論是李日華還是清宮,對此《墨竹圖》的鑒賞仍停留在表面,原因可能是文獻資料的缺失,或因此圖是方厓存世孤品,自然而然認為這就是方厓真跡。徐邦達在其書畫考辨著作中便提到《石渠寶笈》對很多藏畫是失于考鑒的。此《墨竹圖》的作偽手法比較常見,托名于并非名家的方厓,馬治的信息又難以考證,加上墨竹題材各家風格不易區(qū)分。
結(jié)語
本文主要從畫史、地方志等方面對方厓《墨竹圖》進行了考證,發(fā)掘相關(guān)信息,基本理清了畫中出現(xiàn)的人物信息,以及遞藏情況。尤其對方厓、馬治、謝凇洲三人的身世進行了考證,填補了畫史的空白。并通過筆跡對比和對時代風格的比較,可以確定的是這幅畫上馬治和謝凇洲的題跋為后添,墨竹部分也是后人偽作,是典型的在本無款的作品上添上名人款的作偽方法。雖然此《墨竹圖》為贗品,但也從另一方面表現(xiàn)出后人對元代墨竹風格的理解,在畫史上仍有極大的價值。
注釋:
①周積寅《中國墨竹畫起源及其理論探賾》,載《藝術(shù)百家》二○一二年第二期,第一一○—一二二頁。
②③⑤臺北『故宮博物院』編輯委員會編《故宮書畫圖錄》第五冊,臺北『故宮博物院』,一九九○年版,第一二九—一三○頁。
④[明]李日華《六研齋二筆》卷三。
⑥[清]馮桂芬《蘇州府志》卷一一○,藝術(shù)二。
⑦[清]沈德潛《沈歸愚詩文全集》卷十四《二棄草堂燕集序》,教忠堂本。
⑧[清]金農(nóng)《冬心畫譜》,王其和點校篆注,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七三頁。
⑨《石渠寶笈》三編。
⑩張珩《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繪畫一,北京:文物出版社,二○○○年版,第二五五—二五八頁。
[清]徐喈鳳《(康熙)重修宜興縣志十卷圖一卷》,李先榮修,卷十,雜志。
《古今禪藻集》卷十六,克新《次韻寄開元方厓禪師》:我家黃發(fā)大中郎,文采多應(yīng)雨露藏,弟子鳳凰吟總好,故人蝴蝶夢何長,清秋葉覆臺前石,白晝花深竹里床,著處都綠龍象繞,綠陰猿鶴識天香。謝應(yīng)芳《龜巢稿》卷四:《聽秋軒詩為開元寺方厓長老作》一龕禪寂照蘭膏,四壁涼生襲楮袍。落木有聲頻到耳,學(xué)人無語自吹毛。鶴鳴夜半露初下,雁拂月邊風正高。怪底塔鈴饒舌甚,亦如九辯繼離騷。
[明]王鏊《姑蘇志》,四庫全書本。
翟禹《元至治年間虞集若干事跡考》,載《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xué)(漢文版)》卷三八,二○一七年第四期,第八三—八七頁。
《石渠寶笈》卷二十六。
《荊南倡和集》一卷(兩江總督采進本)。
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元明清書法1,故宮博物院編,北京:紫禁城出版社,二○○六年版,第四五六—四五七頁。
《建昌府志(正德)》,載《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第十二卷,秩官,第三五二頁。
倪瓚《清閟閣全集》卷二《為方厓畫山就題》。
[元]虞集《虞集全集》,王颋點校,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二○○七年版,第三四—三五頁。
錢謙益《國初群雄事略》,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二年版,第一四五—一五○頁。
王連起主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編《中國法書全集》,第十一卷,元三,北京:文物出版社,二○一一年版,第四九○—四九一頁。
薛永年主編《名家鑒畫探要》,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二○○九年版,第三二三頁。
[元]李衎《竹譜詳錄》,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二○一三年版,第三九—四○頁。
馬季戈《元代畫竹叢談》,載《故宮博物院院刊》一九九五年第二期,第三六—四三、九四—九五頁。
見《六研齋筆記》。
[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校注》,屠有祥校注,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二○一一年版,卷二,第八七頁。
[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校注》,屠有祥校注,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二○一一年版,卷二,第九○頁。
彭慧萍、吳雪杉、山人捉刀《晚明作偽者朱肖海的職業(yè)生涯與代際承傳》,載《故宮博物院院刊》二○二三年第十二期,第一二八—一四三頁、一五五頁。
鄭午昌《中國畫學(xué)全史》,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二二二頁。
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故宮博物院編,北京:故宮出版社,二○一五年版,第九八頁。
(本文作者系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在讀研究生) (責編 王圣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