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夢無人觀測（散文）

1

我在夢中觀測自己，這看起來很違規(guī)。夢擁有違規(guī)的特權(quán)，我沒有，但我在夢里光明正大地違規(guī)了。

夢里我有第三視角，好像在天花板上，又好像高于天花板。我先看到床上睡夢中的“自己”，鏡頭瞬間切換，我已在一條小路散步，看到幾個人在河邊洗衣服，其中一人抬頭看我，我發(fā)現(xiàn)那個人竟然也是自己。我難以置信，急切地想找一面鏡子，照一照“我”和這兩個“自己”是否有同一副相貌。

那一副皮相，成為我判斷“是不是自己”的標準。我還未找到鏡子就醒了，那個急于觀測迫切想找到答案的我，親手斷送了這個夢。

二〇二二年，瑞典宣布諾貝爾物理學獎頒給了研究量子力學的三位物理學家。我刷到一個視頻，是中央電視臺撒貝寧主持的《開講啦》節(jié)目邀請中國科學院郭光燦院士講量子力學。郭光燦院士展示了一幅漫畫，雪地里有一個人在滑雪，中間有一棵樹，人已經(jīng)滑過去了，但留下的滑板痕跡不是在樹的左邊或者右邊，而是在樹的兩邊。這相當于這個人穿樹而過。郭光燦院士說：“在現(xiàn)實世界里，人只能要么從這邊走，要么從那邊走，但他能同時走，量子世界就是這樣的?！比鲐悓巻枺骸拔夷懿荒苓@么理解，比如在一個宏觀世界里，我的父親要么在客廳，要么在臥室。但是在量子世界里，我的父親可以同時又在客廳，又在臥室?！惫鉅N院士說：“基本上是這樣，理解對了?！绷孔邮澜绲奈⒂^粒子可能處于任何一種狀態(tài)，可以處于任何一個位置，只有被人觀測疊加態(tài)才會坍縮，變成可以確定位置的本征態(tài)。

這無異于神話里的“分身術(shù)”。我第一次知道“分身”是小時候看《西游記》。孫悟空可以分身，神仙可以分身，妖怪也可以分身。我突然想起那個自己在夢中觀測自己的夢。作為肉身凡胎，我的眼睛只能感知四百至七百六十納米波長的電磁波，我的耳朵只能聽到二十赫茲至二萬赫茲之間頻率的聲波。夢或許就是這些波段之外的接收器。

2

二〇一二年，萎靡已久的外婆忽然精神很好，眼睛放光。她說：“昨晚我夢到你生了兩個孩子，都是男孩，眼睛就像星星一樣亮?！?/p>

我當時一聽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第一，那時我壓根兒還沒結(jié)婚，生孩子更無從說起。第二，那時沒有二孩政策，我怎能違反政策？第三，生兩個男孩難道是雙胞胎嗎？但我們家沒有這個遺傳基因。第四，一男一女不是更好嗎？

回光返照，我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天上星河傳回一束光，落在外婆雙眼，熠熠生輝。我絲毫不知道這是她就要放棄肉身在人世間的戶籍，啟程回到天上星河的信號。

那是我們最后一次有質(zhì)量的聊天，她竟然只是跟我說了一個夢。幾天后，外婆就像她在地里種的瓜一樣瓜熟蒂落。她隨著眼睛里的光一起消失，從這條時空隧道回到了天上星河。我把新買的一個純銀手鐲給外婆戴上，讓她看起來身上還有光的加持，在泥土之下不被無情吞噬。

二〇一六年，我在懷孕前夢到外婆。夢里我正在睡覺，突然外婆不知從哪里抱回一個胖嘟嘟的小嬰兒，不由分說地塞進我的懷里，啥都沒說就走了。這個小嬰兒熱氣騰騰，很新鮮，一股奶香味彌漫開來，我一直抱著都忘了問外婆這是誰家的孩子。沒過多久，我就測出懷孕了。

原來這孩子是我家的，而且是外婆親自把孩子“送來”的。

二〇一九年生二寶時，那是我第二次剖宮產(chǎn)，比第一次剖宮產(chǎn)的疼痛更加劇烈持久。從醫(yī)院回家，一天晚上我感覺腰背極痛極脹，在床上彎得像只大蝦，忍不住偷偷哭了一會兒。當天夜里，夢到外婆回來看我和小二寶。夢中她很慈祥地摸了摸小二寶的額頭，就像她原來親我臉蛋一樣親了親這個孩子，然后給我按摩腰背，手和目光一樣暖。我醒來之后，腰背酸痛的感覺已蕩然無存。我好像真的被按摩過了，周身舒適。

我時常凝視這兩個孩子的眼睛，正如外婆所說，他們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樣亮。那種光，我在剖宮產(chǎn)時見過。麻醉師把長長的麻醉針扎入我的背脊，麻醉劑逐漸發(fā)揮作用，我的眼睛已經(jīng)睜不開，意念中最后看見一束光，像一條時光隧道，我墜落下去然后黑屏失去意識。麻醉失效后，腦海里先是出現(xiàn)一道光，光的盡頭處有個身影特別像外婆，她推著我順著光慢慢爬出來，然后聽到主刀醫(yī)生從腹中取出的嬰兒“哇”的一聲大哭，瞬間我醒了。

當下流行一句話，“夢見自己想夢見的人，或許就是自己的身體感受到了思念，以光的速度，代替自己去見了一面那個想見的人。”我一廂情愿地認為，夢中那個身體正處于疊加態(tài)，既是床上的熟睡之身，又是宇宙中的光速之身。

“既在客廳，又在臥室?！倍栆欢暝谕馄艍艟持械奈?，會不會就是處于量子疊加態(tài)的我？既還沒有結(jié)婚生子，又已經(jīng)結(jié)婚生了兩個男孩。在折疊的時空里，外婆或許真的見過我這兩個小男孩。在她留在人世間的最后幾天，動用夢境傳回未來時空里我的信息。而二〇一六年我夢到的外婆，會不會也是處于量子疊加態(tài)的她？她既已經(jīng)離開了我，又還沒有離開我，像夢一樣自由進入我的夢境。

把這種“疊加態(tài)”放在生活中似乎也成立。比如，孩子一個人在房間，就處于“寫作業(yè)”和“不寫作業(yè)”的疊加態(tài)，你不推開房門，就不懂孩子在干啥。一個被女朋友罵“滾”的男生，處于“滾”和“不滾”的疊加態(tài)，他內(nèi)心非常掙扎。而我一個人在房間時，處于作為女兒、母親、妻子、兒媳、弟媳、阿姨乃至姑婆，以及某輛公交車的乘客、某條街道的行人、某人擦身而過的陌生人等無數(shù)種疊加態(tài)，只有打開房門的人才能令這種疊加態(tài)坍縮，瞬間確定我“到底該是誰”的本征態(tài)。

“本身”和“分身”之間，究竟哪個才是“真身”？

3

在更早的三十多年前，我的一個小學同學阿六已見過一個老人的“分身”。

阿六七歲時跟母親回他外婆家，走山路需兩個多小時，說好住一夜。夜里他跟母親本已安頓歇下，他母親累得早已入夢，他卻因認床一直難眠。他想回家，但那時已是夜里十二點，大人肯定都不會同意。他悄悄打開大門不辭而別。這條路他很熟，那天晚上他大概走了一個小時，忽然感覺自己看不見路了，眼前灰蒙蒙一片像汪洋大海。他感到恐懼，哇哇大哭起來。遠處有野狗聽到哭聲，凄厲地狂吠起來，他更加害怕了，不敢再哭?？吹脚赃呌幸豢门萃洌s緊跑過去靠著，蹲地抱頭渾身顫抖，迷迷糊糊大約半小時后進入一片混沌夢境。

夢中一個老人朝他走來，到了跟前問他：“阿六，你在這里干什么？”他驚醒抬頭一看，是他外婆村里九十多歲的林伯公。阿六趕緊把事情經(jīng)過告訴林伯公。

林伯公說：“快跟我回你外婆家?！彼⒘糁照茸叩煤苈?，到了外婆家門前不遠的那座獨木橋，他說：“你自己回去吧，我看著你?！卑⒘熳叩酵馄偶议T時，突然大門被用力打開，阿六母親狂跑出來大喊：“阿六不見了！阿六不見了！”然后，她就看到阿六從天而降。這時，狗突然望向獨木橋大聲狂吠。阿六指著那邊說：“是林伯公送我回來的。”大人們一看，哪有什么林伯公？都以為阿六是被嚇壞了。

披著朝霞，阿六母親帶著他去林伯公家，聽到異樣的哭聲。林伯公兒子說，林伯公過世了，剛發(fā)現(xiàn)，余溫尚存。

阿六把昨晚的事情復(fù)述一遍。林伯公兒子也難以置信，他問：“你昨夜里見到林伯公時他穿著什么衣服？”阿六說：“月光下看是青灰色的上衣。”他說：“確實沒錯，可能那時老人家魂魄剛離開，在去‘收腳印’的路上，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也要把阿六安全帶回家?！卑⒘o林伯公磕了三個響頭，久跪不起。

三十多年后小學同學相見，我們又聊起了阿六當年和林伯公的故事。同學們問他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阿六說：“是真是假，不在我口中，只在你們心中?！?/p>

我沒有在真假之間搖擺。不僅因為見過外婆的“分身”，也隨著全媒體時代發(fā)展看到了更多。

二〇一七年四月國內(nèi)很多微信公眾號轉(zhuǎn)發(fā)了一個視頻，標題為《媽媽，如果有來世，我會化成知更鳥來看你……》。視頻說的是英國一位母親在Facebook（社交軟件）上傳了一段她給兒子JackRobinson掃墓時的視頻。JackRobinson在生前患有腦瘤最后不幸離世。在忌日當天，那位母親看到小男孩的墓碑上面停著一只知更鳥。她哽咽著伸出手掌呼喚：“到這兒來，到這兒來……”那只知更鳥應(yīng)聲毫不猶豫就飛過來了，落在她的掌心，還輕輕地啄了一下她的掌心，如同一個輕輕的吻，然后飛走了。

二〇二四年五月，通過抖音視頻我看到了一只神奇的蝴蝶。在湖南的一場婚禮現(xiàn)場，新郎看到一只白色蝴蝶圍繞著他飛舞，他哽咽著說：“我外婆去年去世了，我前幾天給她發(fā)信息說，如果她想來參加，就變成一只蝴蝶來看我?！痹捯魟偮洳痪茫侵话咨暮苯语w向男孩，落在他胸前的胸花旁邊，那是他心臟所在的地方。那一刻，男孩壓抑在心底的思念隨著“啊”一聲大哭，眼淚噴薄而出。

有網(wǎng)友評價：“外婆真的變成蝴蝶來參加他的婚禮了?！蔽以谠u論區(qū)淪陷，看完了所有評論。同時也關(guān)注，全國有多少媒體在轉(zhuǎn)發(fā)這個視頻。我看到新華社主辦的“新華每日電訊”于二〇二四年五月十日也轉(zhuǎn)發(fā)了這個視頻，標題是：“話音才落思念成真！蝴蝶翩翩至，落在新郎胸口小花上?！?/p>

我看到，越來越多的嚴肅媒體沒有站在“科學”的制高點，沒有去審判一只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的“知更鳥”和“蝴蝶”。

4

從二〇一二年到二〇二一年，按嶺南二次葬的風俗，該給外婆開棺“撿金”（撿骨頭）了。沒有了皮、血、肉、筋的依附，只有一副骨頭，靈魂曾經(jīng)寄居的皮相，不復(fù)存在。師傅清理出一只銀手鐲。我在左手戴了一分鐘后又取下來，小心包好。手鐲上尚有一絲外婆的肉身氣息，多戴一次，這氣息就會減弱一分。

幾天后，外婆在夢里對我說：“老妹，我沒有衣服穿。”撿了骨頭之后，外婆被放進了一個陶甕里，真的沒有衣服了。我把這事告訴姐姐，姐姐說燒些紙錢給外婆吧。

我照做了。

一個月后，姐姐告訴我，她夢見了外婆，外婆臉色紅潤，像個少女一般煥發(fā)著青春光彩。她明明沒有見過少女時的外婆，但很奇怪夢里的她一眼就知道那人就是外婆。夢中的外婆穿著一件綠色的大衣，非?，F(xiàn)代，充滿活力。外婆告訴我姐姐說：“這衣服是老妹給我買的?！?/p>

外婆竟然跑到我姐姐的夢里，給她看“老妹”買的“新衣服”。

我有一本紅色的小小的日記本，專門記錄和外婆有關(guān)的夢，從二〇一二年開始記錄了三十多個。從一年能夢到好幾次，到好久好久才能夢到一次，我們的“本身”和“分身”都不再相見，好像已對彼此隱身。

5

二〇二三年春節(jié)后，我終于再次夢到外婆，距上次已有一年半之久。

夢中，在老家竹林下的一條小河邊，一束束光從縫隙投射下來。外婆站在河里彎腰洗一件綠色的大衣。她的左手，戴著一只銀手鐲，閃著光。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站在她的旁邊，只顧拿著一個大水勺玩水，哈哈哈地笑。

我發(fā)現(xiàn)那個小女孩，是五六歲時的我，扎著兩條小辮子。而站在她們的身后兩三米處，還有一個年近四十歲的我。她們都背對著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但我卻能看到她們的正面、側(cè)面和背面，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全景式。

這是我第二次違規(guī)，在夢中以第三視角看到了兩個我的“分身”。

中科院院士武向平曾經(jīng)說過：“不同的波段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施一公教授也曾說過：“當你在聽我的演講時，有成噸的暗物質(zhì)穿過你的身體?！?/p>

這一次，我不想問那個還是五六歲小女孩的自己：“你怎么只顧拿著大水勺自己玩？”我也不想問那個年近四十的自己：“你怎么只悄悄站在身后，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但我更不想驚動外婆。

《箴言書》說：“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見；如果你能看見，就要仔細觀察。”這一刻，我放棄了對自己的觀測。當夢無人觀測，夢境沒有坍縮，我有多個自我、多重世界、多重宇宙。此身似在此夢中，此夢亦在此身中，難解難分，如夢幻泡影。

什么才是“真相”？為什么不能“既在客廳，又在臥室”？當我只關(guān)心真相的“真”時，就會被“相”所迷惑。

“本身”和“分身”之間，究竟哪個才是“真身”？三者之中、人世之間的一切相，不過都是在風云際會里的因緣聚合，和合而生，讓人見自己、見眾生、見天地。

從始至終，夢中的那個年近四十的我沒有說話，作為第三視角的我也沒有說話，外婆也沒有說話。只有還是五六歲小女孩的那個我，拿著紅色大水勺站在光里，笑聲響徹星河。

我不迷信，也不相信世間有鬼神，但神奇的夢讓我有些迷惑。相信有一天科學會清楚地解釋這一切。

【作者簡介】劉婷婷，女，一九八五年生，廣西昭平人，曾在《民族文學》《廣西文學》《南方文學》發(fā)表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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