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歷店依舊營業(yè),請往前走?!?/p>
西黃城根北街37號,“藏”著北京最后一家掛歷店。
在這個手機地圖無處不及的時代,只有老老實實輸入街道,到了以后逐個數(shù)門牌號,才能找到“金大爺掛歷店”的位置。
金大爺就是這家店的主人。
大爺本名金安光,原在北京第二汽車制造廠(以下簡稱“二汽”)工作,不料在一次事故中弄傷了手,無奈只好放棄這份在當時人人艷羨的“鐵飯碗”工作,另謀出路。“那會兒流行做買賣,我賣過書、賣過報,后來和家里的兄弟姐妹們一起賣掛歷了?!?/p>
不同于頂著各種門頭設計的眾多商鋪,金安光的掛歷店只用兩塊紙板做了標示。40多年來,不論周邊環(huán)境經(jīng)歷多少次易改,那塊寫著“臺歷、掛歷正常營業(yè)”的紙板就靜靜地立在這灰墻邊。
“這年頭已經(jīng)沒人買掛歷了?!彼瓏@了口氣,坐在店內(nèi)那張柔軟的椅子上,目光在那些新舊交疊的掛歷上游走,從墻角到屋頂。
“我以前也接受過采訪,你看?!贝鬆斲橎堑嘏驳降觊T口,掀開最新一本掛歷的封面,其背后緊密地貼著多年來國內(nèi)外媒體關于他的各類報道。部分文字已被時間洗刷得模糊不清,但對于那些用馬克筆仔細標記著“英國記者報道”“德國報紙專訪”等字樣的報紙,他依然能夠如數(shù)家珍。
提起掛歷最風靡的那段時間,金安光依舊記憶猶新?!澳銌柤依锏拈L輩就知道了,那會兒過年,送掛歷是一件很有格調(diào)的事;用完的掛歷,撕下來,給小孩包書皮,也能物盡其用?!?/p>
“你年紀小,不知道以前的人多依賴這個?!苯鸢补庖郧翱偸悄苈牭嚼现黝櫮钸?,老人家買掛歷,每每撕下一頁,就代表自己又多活了一天。
“現(xiàn)在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但是如果還有人記得,我就開著?!?/p>
“小房間里竟然能放下這么多時間”
掛歷店不大,里間只容一人側身通過,空間都先緊著掛歷了——墻上掛的掛歷裝飾畫、桌上擺的印在杯子和碟子上的日歷、椅子上放著各個年代的常規(guī)翻頁式掛歷、鐵盒里裝著的袖珍歷、地上立著的貨箱……
40多年來,不管是門庭若市還是無人問津,金安光都會盡力找到當下掛歷的各種樣式,這些掛歷記錄了年份的更迭,也映射了社會文化的演變。
店里最古早的掛歷是一個1942年的翻頁掛歷,長五六寸(約20厘米),是大爺?shù)拿妹们靶┠暝诿绹鴮さ玫?,“四五十年代那會兒,掛歷也算‘奢侈品’了”。那時候的掛歷主要以模范勞動者的日常生活場景、展現(xiàn)民族團結的畫面為主流設計,以及富有革命精神的標語。
隨著時間的推移,大眾的審美變得更為多元,掛歷的樣式也變得豐富起來,手繪圖多被照片所替代,關于汽車、名人字畫、自然風光的主題也都賣得很好。在大爺?shù)牡昀?,還能看到關于演員劉曉慶、陳曉旭的掛歷……“肖像類賣得尤其好。”那時鏡頭捕捉得美,沒有固定的模板,卻又保留著屬于不同人物的各種風韻,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獨特審美。
“也是到80年代開始,掛歷才慢慢普及。”大爺順手翻開蓋在桌上的大開本掛歷,地下疊著一摞印著月歷的盤子,“這也是在美國找到的,那頭的箱子里還有好一些?!?/p>
正說著,大爺好像突然記起什么,問:“小姑娘你哪年的?我給你找找你出生那年的掛歷?!彼贿呎抑?998年的掛歷,一邊翻出一摞厚厚的留言本,上面記錄著從世界各地來訪的客人留言。每當有客人到訪,金安光便會根據(jù)他們的特點,精心挑選并介紹各具年代特色與主題的掛歷——老年人富含懷舊元素、具有紀念意義或彰顯莊重氛圍的掛歷;潑墨寫意,工筆微痕類的則更受學者文人青睞。“除了齊白石、張大千的作品,最近幾年,韓美林畫的十二生肖系列賣得挺好的?!?/p>
沒一會兒,金安光在一個鐵皮盒子里,找出一張小卡片:“姑娘,這是1998年的袖珍歷,你看看?!?/p>
袖珍年歷起源于20世紀70年代,精致小巧,主要有兩種形式:一種是便于攜帶的小冊子式,另一種是更為緊湊的卡片式。在那個年代,袖珍歷也會作為報紙雜志的附贈品,這種尺寸稍大一些。在最為繁盛的時期,各類袖珍年歷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總計數(shù)量超過了20種之多。
大爺手里這張,則是卡片式的袖珍歷,正面是畫、背面是歷。“背后的日歷雖然字小了點,但還是能看清楚的,你留著做個紀念吧。”想跟大爺再買個大件的,他笑著說,“我知道你們年輕人哪,都不用掛歷,人手一臺手機,咱們聊得還算投機,這個算送你的見面禮啦?!?/p>
一份營生,閑居寄廬
對于掛歷這營生,金安光似乎一直“躺”在一個“舒適圈”里。
在物價橫飛的年代,店里的掛歷定價也就如今的一杯奶茶錢?!鞍パ?,也有貴的啦?!彼χ鴶[擺手,“你看那碟盤子歷,只是我不會賣的,多少錢也不會賣”。
金安光是見過“錢”的。
1962年,金安光16歲,進了二汽工作,也相當于進了“保險箱”。
“那會兒幾十塊的工資夠全家吃用了?!?/p>
沒承想,一次機械事故給金安光的手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沒多久后,他便辦理了“內(nèi)退”,和家人在平安里買了個店面,做起了小本生意。他起名“京華書店”,主要賣掛歷和圖書。
那時店如其名,掛歷還不是主體業(yè)務。普通定價將近10塊錢一本的掛歷對于“一個月也就三四十塊”的普通家庭來說算是奢侈品了。當年,掛歷的售價最高可達四五十元一本,且其印刷量普遍維持在30萬至50萬冊的范圍內(nèi)。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這些掛歷有時能創(chuàng)造出約800萬元的年利潤,這在當時無疑屬于巨額利潤。金安光回憶道,一般到了9月和10月,那邊的日歷印刷廠便不分晝夜進行趕制,這邊的掛歷攤也一個接一個支了起來?!霸谀莻€幾十塊都是高薪的年代,店里景氣時,一單就能賺成百上千,客人都是用車來裝貨?!?/p>
到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掛歷已然成為一種“社交通貨”。“很多單位會在春節(jié)前買掛歷分給職工,走訪親友什么的,都會捎帶上一本,講究個體面?!苯鸢补飧袊@道,“改革開放初期,遍地是黃金哪?!?/p>
只是這樣的好光景,早已不存在了。
后來,街道改造,平安大街的“京華書店”被拆遷。
再后來,胡同也改造,在黃城根的店面也被灌了水泥,只剩里頭那20平方米不到的店面。
這些年,掛歷式微,金安光也對業(yè)務進行了重改,賣過書、賣過報紙,也賣過文具,但收效甚微。相熟的同行一個接一個轉(zhuǎn)業(yè),身邊的親人也勸他放棄,他還是放不下這行當。
金安光用手扶了扶老年鏡,又打開那本留言本,說道:“你看看他們寫的?!?/p>
路過偶然決定進入的小徑,一間小房間里竟然能放下這么多時間,每一天都被記錄、都被珍藏。今天也一樣,但每一天都化成很小的存在,時間在這里是立體的。祝大爺身體健康?!嗣翊髮W 學生 2023.4.7
……這兒的大部分掛歷不但比我年紀大,甚至還有比我爺爺年紀大的,掛歷承載了歲月、時代的記憶,也寄托著每個年代的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中國傳媒大學學生 2023.4.9
金大爺是傳統(tǒng)文化的捍衛(wèi)者,小小掛歷寄托了多少人的懷舊之情,衷心希望文化永遠不斷代。
……金大爺掛歷僅半間耳房,卻名揚中外,登上了美國報紙、英國報紙等海內(nèi)外名家媒體,貴在堅持四十年如一日,堅守中華傳統(tǒng)的一方凈土。——佚名
……
“我沒啥心氣兒,這么干著干著就到現(xiàn)在了。”可能對金安光來說,看守著這店,已經(jīng)是本能,是慣性,而不是某種執(zhí)念的驅(qū)使。
“這些故事已經(jīng)說了很多次,還能嘮嘮也挺好?!?/p>
過去已然定格,而掛歷店的故事依舊在翻頁……
迎來送往了幾位客人后,大爺看了看手表:“我還得照顧老伴兒,今天先聊到這兒吧”。
大爺?shù)胖嗆囎哌h后,就剩著那立牌——“掛歷店依舊營業(yè),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