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炒栗子

他的母親在街角支了個(gè)攤兒，賣糖炒栗子，現(xiàn)炒現(xiàn)賣。他到的時(shí)候，已近黃昏。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母親正在收攤兒，他在巷口邊停好車，跑過去幫著收。

見兒子過來，母親停下手，看看天，笑問，都這么晚了，你來這兒干啥？又說，今天生意不錯(cuò)，搞晚了，你爸還等著我回去做晚飯呢。他說，哦，不干啥，出來轉(zhuǎn)轉(zhuǎn)。那快收攤兒回去吧。說著，他幫母親把東西往小推車上搬。爐子重，不用搬，封上火，第二天接著用。

母親看兒子穿得利整，又見車停在遠(yuǎn)處，車身锃亮，應(yīng)是剛洗過。仔細(xì)看，副駕駛是空的，兒媳不在里面，母親又問，這么晚了，這是要到哪兒去呀？他說，剛剛不是說了嗎，不去哪兒，就是來轉(zhuǎn)轉(zhuǎn)。

兒子的語氣有點(diǎn)兒不耐煩，不耐煩中卻透著點(diǎn)兒興奮，眼睛里有情緒，還不時(shí)扭頭朝車子那邊瞄。母親停下手，說，等會兒搬，我給你炒一袋糖炒栗子吧。母親重新捅開爐子，從推車上提起一袋栗子嘩地倒進(jìn)大鍋里。母親動作麻利，他想阻止已來不及。

你坐到我后面來，母親拿出一只小馬扎放在身后，說，你那邊是下風(fēng)頭，煙大，嗆人。他無法拒絕，只得坐到母親身后。

母親做事一向麻利，翻炒栗子的動作卻異常緩慢、溫柔，像是怕炒疼了它們。母親慢慢地操著鏟子，栗子在鏟子上翻滾，在鍋底彈跳，顏色由紅褐色漸而變成褐色。待栗子漸漸變得油亮，發(fā)出嗶嗶剝剝的響聲時(shí)，香味出來了，鉆心鉆肺地香。

母親和攤位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站起身朝車子那邊瞟，又朝車子后面的巷口瞄，眼里升起霧氣。兒子的舉動，母親盡收眼底。母親說，這栗子呀得慢慢炒，急不得，躁不得，鍋底的火不能猛，鏟子不能歇，均勻翻，栗子全身都受了熱，這味兒才能出來。說是糖炒栗子，其實(shí)根本沒放糖，香味兒、甜味兒都是文火煨出來的……

他打斷母親，媽，這我知道，我打小就跟您學(xué)炒栗子，可就是炒不出您炒的味道。

母親說，要有定性才能炒出好吃的栗子呀。

車子旁出現(xiàn)一個(gè)女子，長頭發(fā)，穿著白裙子，手腕上吊著一只小包。那女子一會兒雙手絞在一起，一會兒騰出一只手撩撩頭發(fā)，眼睛向四周逡巡。

他額頭沁出汗珠，催促，媽，快點(diǎn)兒炒，炒好了您好收攤兒回家，不早了！

母親沒回應(yīng)，手里忙著，卻說起了老家的事。老家村上牛老七，以前捉黃皮子賣，本就喪了德，卻還不知足，有一回他把幾只還在吃奶的黃皮子也捉了，剝皮賣，之后他瞎了一只眼。聽人說，有一天夜里，一只老黃皮子潛到他家里，趁他睡著時(shí)摳掉了他一只眼珠子。從那以后，他收了手，一直平平安安的。上次回老家，我還看到他了呢。這事你曉得吧？

他似乎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擦擦額頭上的汗，媽，好好的，說這些干啥？

車邊的那個(gè)女子從車頭走到車后，又從車后走到車頭，立住，眼睛往四周尋了幾圈，抬腕看看表，又從包里掏出手機(jī)，猶豫了幾分鐘后放回包里，走了。

母親仍自顧自說，這做人哪，可不能像牛老七，吃著碗里的惦記著鍋里的，好在他后來收了手，不然哪，另一只眼也難保。

他無言以對。

栗子炒好了，母親鏟起栗子裝進(jìn)牛皮紙袋，遞給他，給——孩兒呀，過日子就像這炒栗子，火在鍋底慢慢燎著，燎著燎著，火候就到了，嘗到的都是香甜味兒；火候不到得壓住性子，火候過了得收住性子，要不然，吃到的都是苦焦味兒。天晚了，快回家吧，別在外面瞎轉(zhuǎn)悠了。我也該回去啦，你爸一定等急了。

他嗯嗯應(yīng)著，轉(zhuǎn)身離去。

回到家，妻子大為驚喜，問，不用加班開會啦，回來這么早？

他一時(shí)羞愧，說，我今后天天早回——來，吃栗子。他剝了一顆栗子放進(jìn)妻子嘴里，妻子嚼著栗子，抬頭閉眼，兩手上揚(yáng)，樣子陶醉。

他也剝了一顆放進(jìn)自己嘴里——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