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豌豆湯

一

豌豆這個東西，看起來不起眼，煮湯卻別有滋味。黃澄澄的湯汁上漂著幾顆綠色的蔥花，入口帶著三分鮮香，碗底的豆子已經(jīng)燉得軟爛，嚼起來都成了沙，喝一口湯，再從碗底舀一勺豆子，十足的美味。冬天吃早餐的時候，油條、饅頭干巴巴的，根本無法喚醒味覺，這時你需要的是湯水，點一碗豌豆湯，先喝一小口，在撲鼻的豆香中，咸鮮在味蕾上跳躍，舌尖充斥著爽滑醇厚的歡欣，五感都被這一碗豌豆湯喚醒，這時再吃一口主食，就能品嘗到淀粉的香甜了。等到一碗豌豆湯喝完，早餐也吃完了，全身都是軟乎乎、暖洋洋的，拍一拍鼓脹的肚皮，胃里都是滿足，渾身上下充滿了干勁。

湖北的鄉(xiāng)下喜歡種豌豆，但我們不叫它豌豆，叫“目兒”（本地史料里記載豌豆為“麥豌子”，用宜昌土話讀快了，就成了“目丸子”“目兒”）；而冠以“豌豆”名稱的是蠶豆。豌豆苗細細軟軟的，要沒有竹片支撐，一陣風吹來，那柔嫩的植株就會匍匐倒地。豌豆的花兒也是纖柔精致的，紫紅色的小小花冠左右展開，像是一只只優(yōu)雅停落的蝴蝶。豌豆的嫩梢掐下來可當作菜蔬，只要一點油、一點鹽，就很美味，滋味遠勝其他青菜。只是豌豆在春天長得太快，一旦豌豆苗打起花苞，嫩梢就會迅速老化，無法食用。豌豆花授粉后，藤蔓上會結出一個個綠色的豆莢。豆莢隨著日曬雨淋慢慢膨脹，等到豆莢上浮現(xiàn)出飽滿的豆子的形狀時，豌豆就能收獲了。綠色的嫩豌豆叫青豆，顏色鮮亮，口感清甜，用來當蔬菜，配以炒肉、炒蝦都不錯，但是不能久放，也無法做湯。真正做湯用的是老豌豆。豆莢掛在藤蔓上自然老去后，顏色會褪成枯黃，曬干之后，剝出來的豌豆顏色是沉靜的淡黃，每一顆都是精巧的圓，這些小小“目兒”會被裝進麻袋，作為煲湯的食材來販賣。

上小學的時候，我每天都會有五毛錢早餐費。小鎮(zhèn)的早餐鋪種類單一，除了包子、饅頭就是湯，師傅們手藝有限，不是揉面的力道不到位，就是放了太多堿，蒸出來的饅頭硬巴巴的，一點也不松軟，如果不配點湯水，吞下去的時候難免卡喉嚨。早餐鋪的湯一般有兩種：清湯是海帶湯，桶底沉著兩根不帶肉的大棒骨，中間漂浮著切成細絲的海帶，打起來清湯寡水，湯面半點油星都沒有，喝起來只能嘗到一點海帶味；濃湯是豌豆湯，桶里裝著黃色的渾濁湯汁，看不清深淺，大鐵勺打到碗里，湯汁慢慢澄清，碗底落了厚厚一層豌豆。雖然同樣沒有肉，豌豆湯里溶了淀粉，湯水就比海帶湯要濃稠許多，一碗喝下肚，竟然能吃出豆子的飽腹感。海帶湯一毛錢一碗，豌豆湯兩毛錢一碗。有錢的時候，我就喝豌豆湯；沒錢的時候，我就喝海帶湯。在飄滿白色蒸汽的小鋪子里，一口饅頭一口湯，吃得滿頭大汗的同時，也迅速恢復體力，能夠在吃完早餐后背著書包跑過整個街區(qū)，趕在8點之前坐在教室里。

二

家里做的豌豆湯，要比早餐鋪的講究。逢年過節(jié)需要做大菜的時候，母親就會去菜場稱一斤干豌豆，再買一只新鮮肥壯的蹄髈，回家把蹄髈放在煤氣灶上燒一下，把細小的汗毛燒掉，然后剁塊兒，焯水，再放進高壓鍋里燉煮。蹄髈煮得半熟后，把洗干凈的豌豆倒進鍋里，再扣上蓋子壓10分鐘，蒸汽突突地頂起安全閥的時候，房間里就飄滿了肉香。做好的豌豆湯盛在白瓷大湯碗里，湯汁濃白如牛奶，豌豆已經(jīng)全部化成沙狀，均勻地包裹在蹄髈上，這時候的蹄髈吃起來沒有一點腥味，也不見肥肉的油膩，只有滿口的嫩滑。豌豆的清香和蹄髈的氨基酸中和在一起，乳白色的豌豆湯因此喝起來鮮美異常，十分下飯。如果把豌豆湯放進冰箱過個夜，湯汁就會凝結成白色的膠凍，舀一塊放進碗里，顫巍巍的，晶瑩剔透，吃起來卻不是入口即化，而是帶著一點膠質的嚼勁，是全然不同的風味。

豌豆湯看起來簡單，做起來卻有訣竅，不然味道就會大打折扣。首先，一定要選用當季的新鮮豌豆，不能用陳豌豆。豌豆營養(yǎng)豐富，非常容易長蟲，哪怕存儲在清潔干燥的袋子里，有時也會生一種小小的黑蟲。更可怕的是，這種黑蟲鉆在豌豆里面偷吃，從外面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一旦放在鍋里煮熟了，黑蟲才星星點點地漂起來，看著十分倒胃口。其次，煮湯的時候配的肉和骨頭，必須冷水就下鍋，要在豌豆進鍋前放，這樣，脂肪才能和豆子融合在一起，形成爽滑不膩的口感。初中住校的時候，食堂也供應豌豆湯，售價5毛錢一碗，豌豆的量也給得足，打到碗里，豆子和湯各占一半，但偏偏味道不好，喝到嘴里一股腥味。原因就在于，食堂做大鍋飯耐不得煩，豌豆湯是直接拿豆子下鍋燉煮，煮熟舀進桶里后，再加上一大塊豬油提味，所以入口就是豬油的腥味。食堂用的又是陳豌豆，豌豆里長了蟲，在湯桶擺出來前，把漂起來的黑蟲子撈走。那些黑蟲子把整粒豌豆掏空了，所以耐不住水；可還有那些吃了一半兒或者才剛鉆進去吃的黑蟲，不管是用水沖還是用火煮，它們都牢牢地勾在豌豆里面呢，我經(jīng)常吃著吃著，就感覺嘴里有什么渣滓，吐出來一看，原來是只黑蟲，幾次之后，我寧可用清水配饅頭，也不打食堂的豌豆湯了。

三

要說全國最會做吃食的地方，當屬四川。四川也產(chǎn)豌豆。冬天的豌豆尖是最受歡迎的蔬菜、火鍋店里的“配菜之王”；路邊的大小餐館，準備的開胃小吃里，十家有九家用的是炒豌豆；早餐吃干雜面，跟肉臊子放在一起的是一大勺豌豆泥，吃湯面，那湯頭用的也是豌豆湯，吃完還能翻出幾粒豌豆來……在四川到處都能看到豌豆的影子。

成都有一道特色家常菜，叫作豆湯飯。打一大碗豌豆湯，里面放上剛蒸出鍋的白米飯，攪拌均勻，撒上一把切碎的蔥花。熱氣騰騰的米飯吸收了湯汁，飯粒膨脹飽滿，煮爛的豌豆軟糯成沙，與湯汁混合成糊，舀一勺送到嘴里，鮮、軟、綿、潤，好吃得停不下嘴。我平時吃米飯只敢盛半碗，吃起豆湯飯來卻能連湯帶飯吃完一大碗，完全忘了控碳控糖的事。豆湯飯的美味，是碳水編織的陷阱，沒有其他任何淀粉類食物能夠制造出如此豐富的層次，能夠有如此爽滑鮮香的口感，只消輕輕張口，吸一口香醇的湯汁，攝入碳水所帶來的幸福感就會在你的舌尖爆炸，瞬間瓦解你所有的意志力。

在寒冷的冬天里，沒有人能夠抵抗一碗熱氣騰騰的豆湯飯。先喝點豆湯暖暖身子，再撈起夾雜著豆沙的飯粒，每一口都軟爛爽滑，從口腔一路滑到食管，不費一點力氣。一碗飯還沒吃完，身體的倦怠已經(jīng)一掃而空，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愉快地商量起飯后的活動。豆湯飯之所以受歡迎，除了美味，最大的優(yōu)點是方便。它介乎家常與正式之間，和任何配菜都能完美混搭，不管你是用豆湯飯配泡菜和紅油蘿卜丁，還是用它配回鍋肉炒蒜苗，抑或就著豆湯飯吃水煮牛肉，怎么搭配都不會出錯，豐儉由人。

也許，人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需求，到了一定程度都會返璞歸真。成都有數(shù)不清的美食，遍地開花的“蒼蠅館子”，可是，當你忙碌了一整天，腰酸背痛地走出辦公室的時候，火鍋麻辣鮮香的氣味最是霸道，平常覺得誘人，現(xiàn)在只覺得嗆鼻；看著裹滿紅油的串串，只覺得油膩，琢磨要不要養(yǎng)養(yǎng)胃；拿著菜單看完一遍，最后叫住服務員問一句：“有沒有豆湯飯？”這個時候，紅油、辣椒都失去了吸引力，身體從內到外發(fā)出呼喊，就是想吃一碗暖和香醇的豆湯飯，只有吃了這一碗豆湯飯。體力才漸漸恢復，麻木的味蕾才能蘇醒過來，那些麻辣的、油炸的、涼拌的各色美食才會重新鮮活起來。

如果你不知道該吃什么，如果你累得已經(jīng)失去食欲，那么，你最需要的就是一碗豌豆湯。因為，豌豆湯就是生活的滋味，去除繁復與刺激之后，那一碗氤氳的豌豆湯，淡黃色的湯水里蕩漾的是最樸實的生命力、最簡單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