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鶚的碑帖鑒藏與晚清金石場域

清末金石考據(jù)之風大盛。震鈞《天咫偶聞》中有言：『方光緒初元，京師士夫以文史、書畫、金石、古器相尚，競揚搉翁大興、阮儀徵之馀緒。當時以潘文勤公、翁常熟為一代龍門，而以盛、王二君為之廚顧。四方豪俊，上計春明，無不首詣之。即京師人士談藝，下逮賈豎平準，亦無不以諸君為歸宿。廠肆所售金石、書畫、古銅、瓷玉、古錢、古陶器，下至零星磚甓，無不騰價蜚聲。而士夫?qū)W業(yè)，亦不出考據(jù)、賞鑒二家外?！虎儆膳俗媸a、翁同龢這兩位京師位高權(quán)重的命官通過幾代人搭建起來的金石場，其巨大的吸引力不言自明。

劉鶚在《老殘游記》開篇便將自己的家世背景交代了個清楚：『當年也曾讀過幾句詩書，因八股文章做得不通，所以學也未曾進得一個，教書沒人要他，學生意又嫌歲數(shù)大了，不中用了。其先他的父親原也是個三四品的官，因性情迂拙，不會要錢，所以做了二十年實缺，回家仍是賣了袍褂做的盤川。』②沒能考取功名，家族資財不甚鴻富的劉鶚在亂世中謀求生路。金石作為精英階層的雅好，為劉鶚提供了構(gòu)建群體認同、實現(xiàn)階級躍遷的門徑。本文在晚清碑帖市場研究的基礎(chǔ)上，探究劉鶚如何通過碑帖鑒藏的行為實現(xiàn)文化資本的積累與增值，再完成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換，聚焦于晚清金石場域中碑帖與名望、權(quán)力、利益之間的互動與交融。

一 名品崇拜：文化資本的積累

在金石風氣影響下，晚清碑帖市場十分繁盛。相較于動輒數(shù)千金的鐘鼎彝器，尋常拓片的價格相對親民。然而，受碑帖珍稀程度的影響，拓本的價格有很大差異，經(jīng)名家遞藏、題跋的稀有著名舊拓，受眾藏家追捧，價格可高達數(shù)千兩銀子，足以與吉金匹敵。吳云在致潘曾瑩（一八○八—一八七八）的信中曾言：『南中自兵燹以后，好事者頗多。書畫碑版稍可入目者，價格騰貴。吉金類多贗鼎，其著名之器，價必以千計。』③對于吳云之類金石大家而言，尋常拓本自是不可入目了。晚清的動蕩時局對碑帖市場雖多有影響，然『好事者頗多』，眾藏家對名碑舊拓的熱忱致使其售價居高不下。以《淳化閣帖》為例，其在晚清拓片市場上價格最是高昂，沈秉成齋中兩種經(jīng)項元汴和陳繼儒收藏的《閣帖》分別以千金、二千金的價格購入④。翁同龢更有遇《閣帖》三冊索價八千金者⑤，可謂是天價了。又漢代名碑《華山碑》宋拓本僅有四本傳世，李文田于一八七二年以三百金購得順德本，此時古董價格還未上漲，價值也是不菲⑥。作為晚清金石界中一員的劉鶚于一九○二年八月二十三日日記中言『今年金石碑版耗近萬金』⑦，彼時一年剛過大半，若非著力收購此等名碑舊拓，何以支出萬金之多？幾日之后日記中更言及其搜求古物之難，甚至于『負重債而不顧』，且『誓自今日為始，茍非動心怵魄之品，一概禁止』⑧。所謂『動心怵魄之品』，亦即名碑名品是也。是以享有名家推崇、高昂售價以及廣泛影響力和討論度的名碑名品，成為晚清金石場域中眾藏家競相追逐的文化資本，也是劉鶚為負重債的搜購目標。

從劉鶚殘存的日記和碑帖題跋中，不乏他為名碑舊拓而斥巨資的記錄。一九○一年羅振玉為其代買北宋拓《圣教序》，花費三百金⑨。葉昌熾《語石》中曾經(jīng)評《圣教序》云：『集右軍書者多矣，惟《圣教序》，勾心斗角，天衣無縫，大雅以下，瞠乎其弗及也?！弧骸稇讶适ソ绦颉烦觯e世奉為圭臬?！虎庥纱说靡砸桓Q晚清金石學人對《圣教序》評價之高。且顧炎武《金石文字記》、王昶《金石萃編》、孫承澤《庚子銷夏記》等書對此均有著錄。宋以后碑石中斷，又因捶拓日久，字口漸細，故北宋拓本尤為難得。此前，劉鶚已收得一南宋本，一年后又以股票易得王懿榮舊藏宋拓《圣教序》一本。劉鶚稱此帖『珠光寶氣，快人心目』，『隨侯、卞和，不是過也』。由此可見其寶愛程度。

此外，因明末清初書法家開始提倡追本溯源，以漢隸為學習隸書的典范，漢隸名品的概念也由此形成。劉鶚所藏碑帖中漢隸拓本不在少數(shù)。朱彝尊（一六二九—一七○九）跋《西岳華山廟碑》可視為清初人對漢碑名品的概括：『漢隸凡三種，一種方整，《鴻都石經(jīng)》《尹宙》《魯峻》《武榮》《鄭固》《衡方》《劉熊》《白石神君》諸碑是已；一種流麗，《韓勅》《曹全》《史晨》《乙瑛》《張表》《張遷》《孔彪》《孔伷》諸碑是已；一種奇古，《夏承》《戚伯著》諸碑是已。惟《延熹華山碑》，正變乖合，靡所不有，兼三者之長，當為漢隸第一品?！恢煲妥鹚袧h碑為清代書法家公認的名碑，劉鶚所藏漢隸碑拓多在其列。從劉鶚《日記》中的購買記錄看，若非宋元拓本或傳世孤本，價格大多并不十分高昂。而若如《東海廟殘碑》之類『天下無二本』，雖未列入漢碑名品之列，但由于碑石早佚，僅一孤本傳世，實為可遇而不可求者，又經(jīng)吳云遞藏、摹刻，身價自然不菲，論古齋索價千金之巨。幾番議價之后，劉鶚最終或以一百五十金購得此帖，并將其列于《抱殘守缺齋中頭等碑帖》中。

劉鶚另一重要藏品《宋拓晉唐小楷十一種至寶》曾經(jīng)有正書局影印出版。一九○八年二月，有正書局于《時報》刊登廣告，為新出《宋拓晉唐小楷十一種至寶》之告白。上有劉鶚所撰廣告詞：『有翁覃溪、張叔未及諸位鑒賞家題志，多稱為世間最稀有之本，遠過臨川李氏所印之越州石氏本也。抱殘守缺齋藏。上下冊共一元六角?！淮吮窘?jīng)張廷濟、鮑昌熙、唐翰題遞藏，流傳有序，其中有宋拓八種，明拓三種，為唐家至寶。冊后有劉鶚題跋（圖一、圖二），日本人以千金購得此帖，易劉鶚舊藏魏太和銅造像以去。得此至寶后，劉鶚喜不自勝，『展玩竟夕，不能成寐』。

諸如以上種種，劉鶚作為一個商人，『日奔走風塵，以求錙銖之利』，后以重金搜購金石，以股票易帖，或以物易物，在滿足『嗜古』之『癖』的同時，還積累了相當?shù)奈幕Y本。這些宋拓、孤本、名品、至寶作為一種客觀化的文化資本的形式而存在，成為劉鶚金石家身份構(gòu)建的基石，成為塑造聲名的原料，在其構(gòu)建并拓展金石社交網(wǎng)絡(luò)上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最終完成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化。

二 『名』的塑造：文化資本的增值

作為文化資本的名碑善拓并非如同作為經(jīng)濟資本的貨幣那般穩(wěn)定與普遍，其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受其聲名的影響。拓本身價提高，背后是『名』的塑造。楊守敬（一八三九—一九一五）在致繆荃孫（一八四四—一九一九）的信中提及提升古董身價的方法：『尊藏海內(nèi)希有之本，固有《藝風碑目》可考，然棐專門金石家所能洞悉，則何如普示天下學者，或石印或雙鉤（費皆敝處任之）。必有題跋，溯所從來，身價必當愈增。即如莫氏之唐本《說文》，若非子偲先生刻之木，徐子靜肯以千五百金購之乎？前年在金陵署中見墨本，則又增價三千金矣?！挥纱丝梢?，晚清金石家深知聲名塑造的方法與必要性，劉鶚身為其中一員，也是深諳此道。楊守敬信中提及三法，簡述之：一為著述，二為石印，三為題跋。

晚清時期，金石碑刻大量出土，拓本的傳播與流通引發(fā)了晚清文人士大夫的著述風潮。據(jù)容媛《金石書錄目》中記載，現(xiàn)存金石碑帖書籍自宋代至乾隆以前七百年間僅有六十七種，而乾隆以后的金石著作卻高達九百零六種。樊增祥在陸耀遹《金石續(xù)編》序中談及：『本朝金石之學，遠軼前代，倘得聚百余家已刊未刊之書，統(tǒng)數(shù)千百年之遺文妙跡，芟其繁復，剔其訛謬，覈其異同，判其真贗，集其大成而匯泐一編，永傳千古，則書之傳者益?zhèn)鳎粋髡咭鄠?。其書傳，其人傳，即偶得一二希有之品者，亦且附之以傳，而史冊所不傳之古人，亦罔弗賴是以傳……』晚清金石藏家或?jù)金石拓本編纂金石目錄，若陳介祺《簠齋藏古目》、王懿榮《漢石存目》、繆荃孫《藝風堂金石文字目》者；或據(jù)拓本加以考釋成書，若翁方綱《粵東金石略》、畢沅《關(guān)中金石志》、阮元《山左金石志》者，加之金石札記、叢稿等類，卷帙浩繁，金石藏家借此附名以傳。劉鶚有《鐵云藏龜》《鐵云藏陶》《鐵云藏貨》《鐵云藏印》四種古文字相關(guān)的著作存于世間，由此可見其著書出版的意識。在《鐵云藏龜·序》中劉鶚寫道：『然斯實三代真古文，亟當謀廣其傳，故竭半載之力，精拓千片，付諸石印，以公同好?！灰浴褐\廣其傳』『以公同好』為目的出版刊行的《鐵云藏龜》，讓劉鶚成為甲骨文研究第一人，實為『其書傳，其人傳』的典范了。在碑帖鑒藏方面，與時人一樣，劉鶚編有《抱殘守缺齋中頭等碑帖》，又《抱殘守缺齋書畫碑帖目》。從劉鶚殘存日記中還可以得見其在考校碑帖之余，曾為石鼓文注音釋，亦曾草撰《漢碑出土年月考》，或許尚有其他碑帖鑒藏相關(guān)著述未能流傳。鑒藏家之『名』通過著述得以傳，碑帖之『名』也由于不斷出現(xiàn)在各類著述中而確立。

相較于著述，劉鶚在碑帖影印發(fā)行上更具影響。正如楊守敬信中所說的那樣，即便是海內(nèi)希有之本，如若不能為金石家所洞悉，則其影響力畢竟是有限的。適逢晚清攝影術(shù)、出版業(yè)以及報刊業(yè)的發(fā)展，碑帖的復制得以實現(xiàn)，信息的傳布空前發(fā)達。碑帖影印出版成為制造經(jīng)典的重要途徑。因與有正書局老板狄楚青交好，一九○二年，狄平子一次就從劉鶚處借用碑帖不下百部，供石印出版。在有正書局發(fā)布的廣告中有劉鶚親撰的廣告詞，多以名家題志、世所僅有、宋拓初拓、碑中之冠為賣點：稱《北宋拓蘇書醉翁亭記》為『北宋原石拓印』而非如『世所行者皆反刻本』，為『真至寶也』；《宋拓皇甫君碑》為世間僅存兩冊不斷本其一；《初拓崔敬邕墓志》為『海內(nèi)孤本，久為世所傳』，且『有陳香泉題志，至寶也』；《初拓刁惠公墓志》為『魏碑中之冠』，『誠最初本也』；《北宋拓圣教序》為『海內(nèi)第一本，有董香光、王覺斯兩跋。王廉生得此后經(jīng)潘伯寅、盛伯熙、吳清卿、王孝禹諸君精鑒，推為海內(nèi)第一』……廣告中所述種種，是為名碑之所以有『名』的原因，通過報刊廣告以及碑帖印本為媒介，抱殘守缺齋主人并其所珍藏碑帖之『名』不斷擴大，實現(xiàn)碑帖作為文化資本的價值最大化。

題跋是碑帖鑒藏家或其友朋等與碑帖建立直接聯(lián)系的常見方式，在同治、光緒后尤為盛行。一件碑帖善本經(jīng)由名家題跋后便真正成為獨一無二的藏品，如楊守敬信中言：『必有題跋，溯所從來，身價必當愈增。』且名家題跋與拓本優(yōu)劣、裝裱精粗總是相匹配的，故而名家題跋也成為碑帖價值的代名詞之一，正如劉鶚所撰廣告詞中時常提及的那樣。身為金石收藏界一員的劉鶚，也習慣于在所藏碑帖上題跋，翻看《抱殘守缺齋日記》，常常可見其作碑帖題跋的記錄。同時劉鶚也常邀請友朋共賞碑帖并留下觀款，實則也展現(xiàn)了其社交的痕跡。劉鶚所藏《北宋拓蘇書醉翁亭記》后有其題跋（圖三），除拓本年代略考外，即是記錄與羅振玉互相爭勝之事，又有王瓘觀款于側(cè)，可見劉鶚收得此拓本后便廣邀好友展示之，『夸耀』之，而既為夸耀，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名』的塑造呢？

無論是藏家著書立說或是于碑帖上題跋，還是將碑帖影印出版，都是對自身與碑帖聲名的雙重塑造，藏家之『名』與碑帖之『名』是相輔相成、互相成就的。聲名作為文化資本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晚清金石界中意味著社會認可和廣泛的影響力。同時，文化資本意味著某種形式的權(quán)力資本。通過『名』的塑造，所積累的文化資本之價值將不斷增值，同時也將更好地實現(xiàn)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化。

三 金石網(wǎng)絡(luò)：

文化資本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換

碑帖拓片作為一種文化資本，只有通過金石網(wǎng)絡(luò)才能實現(xiàn)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換，聲名也將在金石社交中體現(xiàn)價值。然而，如前所述，晚清的金石網(wǎng)絡(luò)是與政治網(wǎng)絡(luò)高度重合的，以潘祖蔭和翁同龢為軸心的金石網(wǎng)絡(luò)形成了一個排外的小圈子，通過雅集交織在一起。對于亦官亦學的金石學人，金石網(wǎng)絡(luò)可以建立在政治網(wǎng)絡(luò)的關(guān)系之上，朝房也可成為談?wù)摫娴膱鏊?，同僚也可以是金石之友。對于劉鶚而言，雖出身官僚之家，但仕途并不坦蕩，沒能考取功名的劉鶚直至光緒二十一年（一八九五）在山東巡撫福潤的再三保薦之下才得以在北京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以知府任用，且無實際職權(quán)。對此，作為晚清金石收藏界的一員，名碑名帖、善本孤本是其得以憑借的文化資本，在金石界中贏得聲望，經(jīng)營社交網(wǎng)絡(luò)，并通過金石界與政治界的交疊，實現(xiàn)向利益與權(quán)力的轉(zhuǎn)換，亦即實現(xiàn)文化資本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換。

布爾迪厄的社會學理論中提及行動者所占有的社會資本的數(shù)量，是由其可以有效加以運用的聯(lián)系網(wǎng)絡(luò)的規(guī)模的大小所決定的，依賴于和他有聯(lián)系的每個人以自己的權(quán)力所占有的資本數(shù)量的多少。對于劉鶚而言，能占有多少社會資本，便取決于他通過金石碑拓所能搭建的社交網(wǎng)絡(luò)的輻射范圍。若是說劉鶚搜購金石是為滿足『嗜古』之『癖』，受晚清金石之風的影響自然不假，但其對金石碑拓作為文化資本在拓寬社交網(wǎng)絡(luò)中作用的認識也是十分清晰的。

作為商人的劉鶚，能與當局高層多有往來，無疑是長袖善舞的。為礦務(wù)和鐵路事，劉鶚曾多番打點，為確立有用的社會關(guān)系、獲得相應(yīng)的社會資源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一八九五年，劉鶚曾為辦鐵路向翁同龢行賄。一貫以『清流』自詡的翁同龢記下此事：『劉鶚者，鎮(zhèn)江同鄉(xiāng)，屢次在督辦處遞說帖，攜銀五萬，至京打點，營干辦鐵路，昨竟敢托人以字畫數(shù)十件?余。記之以為邪蒿之據(jù)?！粍Ⅸ樤谖迦f兩銀子都未見成效的情況下，便想以字畫『投其所好』。雖最終沒能成功，但可見劉鶚憑此類字畫文玩建立社交關(guān)系的意圖。之后，劉鶚以私人關(guān)系出入李鴻章、王文韶門下，又與李鴻章三子李經(jīng)邁交好，其一九○一年九月二十三日日記稱：『本日接季皋信，知英使已向合肥言澤浦路事。相國允代向慶邸說項。』季皋是李經(jīng)邁的字，『合肥』指李鴻章，慶邸為慶親王奕劻，其時清政府改『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為外務(wù)部，班列六部之首，奕劻為總理大臣。此前，劉鶚已遣人送奕劻『九如』一座、『綰綽眉壽卣』一具為壽禮，還于日記中注明『慶邸之禮已收也』。布爾迪厄提出某些商品和服務(wù)可以通過經(jīng)濟資本直接獲得，而其他的商品與服務(wù)只能通過社會資本與文化資本才能獲得。這在劉鶚的社交中得以體現(xiàn)。同樣作為文化資本的書畫與吉金往往較銀子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劉鶚大力搜羅的名碑善拓在其向上社交的過程中也發(fā)揮了相當?shù)淖饔谩Ⅸ樤远俳鸬膬r格購入了半部《崔敬邕墓志》。從劉鶚日記中所載收購碑帖的價格來看，多為幾十元不等，而此半部《崔敬邕》價值高達二百金，也是使得劉鶚『徘徊良久』后才『竟付二百金去取來』，并感嘆『精彩照人，真名不虛傳也』?！洞蘧寸吣怪尽烦鐾凛^早，率先成為金石名品，又碑石毀佚，傳世拓本絕少，是以身價倍增。金石大家潘祖蔭、李鴻裔、端方等皆百計求之而不能得，難怪劉鶚為其名所動。據(jù)方若《校碑隨筆》稱此碑『原拓絕不易得』，半部為福山王文敏所藏『華陽卓氏』本。庚子事變后王懿榮殉國難，其后人托古玩店出售所藏碑帖，此半部便輾轉(zhuǎn)落入劉鶚之手。后劉鶚將其『贈端午橋，端午橋先得合肥劉健之贈淡墨上半本配合之』。此濃淡墨拓拼合本現(xiàn)藏上海圖書館，上有端方戊申（一九○八）題跋（圖四），但從張祖翼丁未（一九○七）題跋『匋齋尚書命題』看（圖五），至遲此年便已歸端方所有。一九○六年端方任兩江總督，此半本可以成人之美的拓本，想必是極好的賀禮。除此半本《崔敬邕》外，劉鶚還曾贈予端方所購得之孤本《劉熊碑》，并在王孝禹調(diào)停之下，將所藏宋拓《道因碑》、宋拓《圣教序》、宋拓《醴泉銘》及秦漢璽印售予端方。在劉鶚被禍被捕之前，端方曾電詢袁世凱為其說項：『查得該革員（指劉鶚）適因浦口議開商埠來此。具呈聲明，應(yīng)用地段全行報效公家。其鐵路碼頭應(yīng)用地畝，亦全行報效。應(yīng)否即行捕獲，請示遵行?！辉谑盏酵鈩?wù)部密電密捕劉鶚后，端方亦設(shè)法通過王孝禹轉(zhuǎn)告劉鶚此消息，雖未成功，但也是劉鶚對這段關(guān)系長期維系的結(jié)果。

善本孤品不僅是劉鶚主動向上社交的資本，也是他在金石界中塑造聲名、構(gòu)建身份、持續(xù)積累文化資本并向社會資本轉(zhuǎn)化的利器。就善本碑帖本身而言，其在晚清市場中的流通，總是很受關(guān)注的。劉鶚購得『天下無二本』《東海廟殘碑》并舊拓《嵩山三闕》后沒過幾天，論古齋便為沈曾植來借。隨著藏品的流轉(zhuǎn)，藏家的聲名也更為擴散，為潛在的金石交際打下基礎(chǔ)。對于古董商而言，劉鶚是有購藏能力的主顧，因此才樂于將善本碑拓送往劉鶚處兜售，這也是劉鶚所收碑帖的主要來源，各古董商也成為劉鶚的社會資源之一。且古董商背后也隱藏著不可小看的人脈關(guān)系。琉璃廠古玩店是晚清時期碑帖拓本的集散地，古玩商人常往來于官員藏家之間，作為中間人勾連著晚清的金石網(wǎng)絡(luò)，傳遞著藏品的信息。劉鶚與宜古齋古玩店主人李云從相識時便知其『久與潘、王、盛諸君周旋』，在相信其鑒賞能力的同時，也看重其人脈。在金石友人間，劉鶚所購藏的碑帖善本可同友人相與摩挲，亦為一大樂事。羅振玉《夢郼草堂吉金圖序》中回憶道：『亡友丹徒劉君鐵云有同好，聚古器物數(shù)十，所居予寓齋才數(shù)十步，每風日晴好，輒往就觀，相與摩弄，或手自拓墨，不知門外有紅塵也?！粍Ⅸ樢喑Ｍ讶颂幱^碑，共談碑帖之事。劉鶚的金石網(wǎng)絡(luò)便是建立在此種種往來之中，建立在其積累的文化資本之上，成為其社會資本的組成部分。而劉鶚所費心經(jīng)營的社會資本也仍在不斷向經(jīng)濟利益、文化資本發(fā)生轉(zhuǎn)化。

余論

晚清金石場是名利、政治、文化交疊的場域，場中人身份各異，多為高官、學者、巨賈，對于他們而言，『名』是真正的資本。劉鶚同時以商人、鑒藏家、文人的多重身份周旋于金石場中，與政治家、金石學人、出版商等同時打著交道，其碑帖鑒藏難免夾雜著復雜的情感和動機，其中對『名』的追逐或可以作為理解其行為的一條門徑。劉鶚曾有詩《自嘲》一首，云：『鐵公好古如好色，鑒賞寬宏笑深刻。』可謂嗜古成『癖』，沉迷于把玩金石所帶來的豐富的情感體驗。而此一句除了表達嗜古之切，同時也不失為一種自我身份的認同和標榜。正如白居易《山中獨吟》中的自我刻畫，『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以此作為自我表現(xiàn)的方式。由此看來，劉鶚如此『自嘲』便也與『名』掛鉤了。

再有，劉鶚于題跋、日記與所撰廣告詞中往往將抱殘守缺齋所藏本與他本相較。若上文提及曾經(jīng)有正書局出版的《宋拓晉唐小楷十一種至寶》后題跋中稱：『然此數(shù)年間予曾見翁覃溪學士題宋拓本一，楊大瓢題宋拓本一，皆不及此本遠甚。』又有正書局石印《北宋拓圣教序》廣告詞中寫道：『王廉生得此后經(jīng)潘伯寅、盛伯熙、吳清卿、王孝禹諸君精鑒，推為「海內(nèi)第一」?！环泊朔N種，看似為碑帖正名，實則強調(diào)自身，碑帖或會流散，聲名卻緊系己身，地位逐步確立，權(quán)力與利益也就接踵而至了。

拋卻追名逐利的目的，晚清金石場域作為文化場域的子集，成為清末民國時金石學繼續(xù)發(fā)展的搖籃。其時金石學人的大量著錄在『傳己』的同時，更意在『傳古』。潘祖蔭在趙紹祖《金石文鈔〈序〉》中言：『金石之堅，不如楮墨之久，金石有時而泐，而楮墨存焉?！魂惤殪鞲菑娬{(diào)：『藏而不傳，與未藏同，與靳古遺古同。』此外，在現(xiàn)代化技術(shù)諸如攝影、石印、珂羅版的加持下，稀有碑帖得以化身萬千，背后雖不乏身份塑造與出版盈利的謀劃，但影印本碑帖的大量流通，也客觀上為碑帖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和方式。由此角度看劉鶚的碑帖鑒藏行為，便又增添了一層意義。

注釋：

①震鈞《天咫偶聞》，北京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二年版，第七一頁。

②劉鶚《老殘游記》（陳翔鶴校，戴鴻森注），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二○二四年版，第一—二頁。

③吳云《兩罍軒尺牘》卷二，葉一四B，第一○八頁。

④《潘文勤公書劄》，上海圖書館稿本，第二二—二三開。

⑤《翁同龢日記》光緒八年壬午（一八八二）三月十二日：『附蔭軒之招，陪張子青、李蘭生觀《閣帖》三冊，即今正所見山東人持來索八千金者也，余不謂然，而李相頗矜許?！晃掏槨段掏樔沼洝返谒木?，上海：中西書局，二○一一年版，第一六九三頁。

⑥施安昌編《漢華山碑題跋年表》，第二四頁及附錄一四二號題跋。

⑦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五六頁。

⑧劉鶚一九○二年八月三十一日日記：『鎮(zhèn)日無一事，亦無一人來。清閑靜逸，于是臨帖數(shù)紙，讀書數(shù)篇。覺此樂境得未曾有。蓋人生世間高壽不過七八十歲，少年后志于功名，老來耳目手足俱不適用，中間三、四十年，家室之累，衣食之資，日奔走風塵，以求錙銖之利而不可必得，況有余資搜集古人書籍、文字、金石之美，豈不難哉！既集余資，而此類者非若黃金、白玉、越錦、吳綾之可立致之也。既集之矣，人事之煩攪，家室之叢雜，自朝至于深夜，又無寸昝（晷）之閑，俾得摩挲而玩賞之。然則如今日者，求之于一生之中，不知其有幾次也。悲哉！予有黃左田冊頁一本，書、畫各四葉，自庚子年得，至今未重寓目。今日展視，若故友重逢，不勝離合之感。然則，往日之極力搜羅至負重債而不顧者，所為何哉？誓自今日為始，茍非動心怵魄之品，一概禁止，既惜費，又惜福也。』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五七頁。

⑨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四頁。

⑩葉昌熾撰《語石》（姚文昌點校），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二○二二年版，第九、二七四頁。

劉鶚一九○一年八月五日日記：『接羅叔耘信，知《圣教序》業(yè)已寄。飭鄭斌冒雨取至，與所藏南宋本?？币贿^，喜不自勝矣。有此兩帖，字不能進，何以對天乎?！粍⒌侣?、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五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五五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五五—四五六頁。

白謙慎《晚清官員收藏活動研究—以吳大澂及其友人為中心》，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八六頁。

桑椹編纂《近代影印善本碑帖錄》卷一，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二二年版，第一三二頁。

劉鶚一九○二年八月七日日記：『讀吳平齋所藏《東海廟殘碑》及《嵩山三闕》，此二帖為翁印若大令攜來。初索二千金，予酬以二百金。京師人懾于索價之大，無敢議者，置之三月矣。予增價三百，大約可就矣，豈非幸事。（若三百金為二帖最終成交價格，則《東海廟殘碑》價值一百五十金。）』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五三頁。

《宋拓晉唐小楷十一種至寶·廣告》，載《時報》一九○八年二月二十三日。

劉鶚跋《宋拓晉唐小楷十一種至寶》：『唐鷦安先生所藏《晉唐小楷》凡十一種，宋拓。后八明居士題曰「至寶」。其《樂毅論》《畫像贊》《曹娥碑》《宣示表》《丙舍帖》《陀羅尼經(jīng)》《心經(jīng)》七種為清儀閣舊藏，海內(nèi)著名鴻寶也?！饵S庭經(jīng)》有山舟學士題跋，鷦安定為宋拓。然此數(shù)年間予曾見翁覃溪學士題宋拓本一，楊大瓢題宋拓本一，皆不及此本遠甚。即予所藏《宋拓星鳳樓黃庭》亦出此下。字之大小、行款皆同。《星鳳樓》或從此本出乎？真至寶也。予舊藏魏太和銅造像，日本人固欲得之。予戲謂之曰：「若以唐家至寶來可易，否則千金吾不賣去?！乖桨朐?，日本人竟以千金購得此帖，易予造像以去。展現(xiàn)竟夕，不能成寐，書以志喜。時乙巳（一九○五）三月十六日也。鐵云。』劉德隆整理《劉鶚集》上卷，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二○○七年版，第六三五頁。

［美］戴維·斯沃茨《文化與權(quán)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陶東風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六年版，第九三頁。

顧廷龍?！端囷L堂友朋書札》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六六一頁。

仲威《碑學一○講》，上海書畫出版社，二○○五年版，第一一二頁。

陸耀遹《金石續(xù)編·樊增祥〈序〉》，見桑椹《歷代金石考古要籍序跋集錄》卷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二九五頁。

徐發(fā)《金石傳拓與晚清著述風潮》，載《美術(shù)大觀》二○二四年第五期，第六七—七四頁。

劉鶚《鐵云藏龜·序》，劉德隆整理《劉鶚集》（下），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二○○七年版，第二八頁。

劉鶚一九○二年二月十七日日記：『午后，翻閱石鼓文，興發(fā)，臨兩紙。因?qū)⑷ツ晁⒁翎尀榫怪ψ渲?，亦一樂也?！灰痪拧鹞迥晡逶氯杖沼洠骸翰荨稘h碑出土年月考》數(shù)條。』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二五、五八七頁。

劉德隆整理《劉鶚集》（上），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二○○七年版，第六四五—六四六頁。

仲威分析上海圖書館藏碑帖題跋者的時代分布，發(fā)現(xiàn)同治、光緒以后題跋者占絕大多數(shù)，乾嘉以前題跋者稀少，明代題跋者絕少，宋元題跋僅見數(shù)人耳。仲威《碑帖鑒定概論》增訂版，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三年版，第三○頁。

劉鶚跋《北宋拓蘇書醉翁亭記》，有正書局石印本，一九二六年版。

［美］戴維·斯沃茨《文化與權(quán)力：布爾迪厄的社會學》（陶東風譯），上海譯文出版社，二○○六年版，第八八頁。

晚清小說《孽?；ā防镌枋鲞^這樣的雅集，主要是向社會上層流動的場合。曾樸《孽?；ā?，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二○○○年版，第一一八頁。

翁同龢一八六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日記：『黎明入，坐朝房與子嘉談晉中碑版?！灰话肆晡逶率湃杖沼洠骸涸L趙粹甫同年與談碑版……』宗鳴安輯注《晚清八家碑帖鑒藏錄》，西安出版社，二○二二年版，第四七—四八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二八五頁。

包亞明譯《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shù)—布爾迪厄訪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二○二頁。

庚子事變后，時任兩廣總督的李鴻章調(diào)回北京住賢良寺與八國聯(lián)軍議和，劉鶚常往。一九○一年三月二十二日日記：『往賢良寺，知捐局第一日開張，往賀之?！煌晁脑滤娜眨骸何绾蟾百t良寺，知俄局確系決裂，而大局不知?！粍⒌侣?、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三九三—三九五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三九六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六二○頁。

仲威《碑帖鑒定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三年版，第二○四頁。

方若撰《校碑隨筆》，南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一三四—一三五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七○六頁。

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七○五頁。

劉鶚一九○二年八月十六日日記：『論古來借《東海廟碑》及《嵩山三闕》，為沈子培借也。不久后，劉鶚在日記中提及向內(nèi)藤湖南展示沈曾植所贈拓片?！粍⒌侣?、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四六、四七二頁。

『潘、王、盛諸君』指潘祖蔭、王懿榮（或王同愈）、盛昱，均為當時的金石大家。劉德隆、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二六頁。

劉鶚一九○二年四月十三日日記：『至王孝禹處，觀其所藏《曹全碑》，所謂出土本也，字如白玉，墨如烏金。又觀其宋刻《書譜》，較安刻本字多而純是筋體，至可寶也?！粍⒌侣?、劉瑀編《劉鶚年譜長編》，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二○一九年版，第四三三頁。

［美］楊曉山《私人領(lǐng)域的變形：唐宋詩歌中的園林》（文韜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二○○八年版，第七八頁。

劉德隆整理《劉鶚集》（上），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二○○七年版，第六四五頁。

趙紹祖《金石文鈔·潘祖蔭〈序〉》，見桑椹《歷代金石考古要籍序跋集錄》卷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二八○頁。

［清］陳介祺《簠齋鑒古與傳古》（陳繼揆整理），北京：文物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二一頁。

（本文作者系南京藝術(shù)學院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生）

（責編 王可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