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華談新作《山谷微風》：“寫這本書，有種再活一次的感覺”

今年二月，余華離開寒冷的北京，來到冬季氣候宜人的三亞，住進了坐落于山谷的公寓里，閉關寫作。

回憶起七年前的冬季在三亞旅居的日子，余華仍心有余悸，那里“囂張的海風”吹得人頭痛，于是此次他特意在行李箱里塞了三頂帽子，心想當三頂帽子都被風吹走后，差不多是回北京的時候了。

沒想到的是，山谷里的微風“彬彬有禮”，會讓他“把三頂帽子安然如故帶回北京”。在徐徐微風中，他寫下了一篇散文，題為《山谷微風》。

這篇文章首發(fā)于莫言公號，迅速掀起了一陣關于“風”的討論熱潮。余華在文章中引經據(jù)典，又輕盈地從經典中抽身，回憶起小時候的穿堂風和蒲扇風，勾起了無數(shù)人的童年記憶。

記憶隨風而來，揮之不去，余華在山谷里文思泉涌，一口氣寫下了12篇關于童年的文章。與此同時，他還在整理迄今為止寫過的所有文章，重新修改、編纂成書。他從1984年以來創(chuàng)作的散文中，挑選出同樣以童年為主題的17篇文章，與新作一起，集結為一部40年散文精選集，便是我們如今看到的這本新書《山谷微風》。

莫言在給《山谷微風》的按語中寫道，作家愛寫龍卷風和臺風，因為這樣的風里“可能產生傳奇”。余華并非沒寫過龍卷風。在他2021年出版的最新長篇小說《文城》中，主人公林祥福就是隨著一陣龍卷風來到了故事的舞臺“溪鎮(zhèn)”。在一片“塵土碎物旋轉飛翔的景象”里，林祥福乘坐的小舟“離弦之箭似的飛了起來，飛了一陣又掉落下來，在水面上嗖嗖馳去”。嗖嗖過后是“吱哩嘎啦”，接著“破裂瓦解”，“船板在狂風里分道揚鑣”。林祥福的身體在風里騰起，“飛檐走壁似的滑翔過去”。在如此驚心動魄的描寫下，我們不禁為主人公的命運揪心。這是傳奇的魅力。

但在《山谷微風》中，余華寫的恰恰是微風，沒有龍卷風的驚心動魄，有的是具體而微小的變化，是令人捉摸不透的風向，是不期而至和無聲的離去，恰如我們的生活。

在余華的小說里，我們見過極致的戲劇gt;中突，荒誕而不失悲憫；在《我們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這樣的雜文中，我們也見過他深刻的洞察和尖銳的諷刺。而在《山谷微風》這部散文集里，我們將見到一個置身于日常之中，全心全意感受生活、描寫生活的余華。

他寫第一次品嘗普魯斯特筆下的小瑪?shù)氯R娜蛋糕，并沒有期待中的“渾身一震”，只嘗到了普通的很甜的蛋糕味；他寫第一次搭車去上海，并沒有見到大廈林立，還倒霉地給司機做了一回免費搬運工；他寫歲末回顧過去的一年，總不免陷入虛度光陰的惶惶不安中……

生活里沒有那么多戲劇性，多的是平淡、無聊、窘迫和不稱意，而余華可以將平淡講述得妙趣橫生，又不失真實。同時，他也擅長發(fā)現(xiàn)生活里的美好和快樂，一陣微風、一股海流、一頓美食、一場相遇……在他的筆下都是生活給予我們的饋贈。

這是作家的眼睛看到的生活。我們也透過這雙眼睛，看到了我們共同的生活。它由無數(shù)的平淡無聊窘迫和不稱意，加上一點點驚喜組成。這驚喜需要去發(fā)現(xiàn)，去感受，去琢磨。

就像不期而至的微風，你以為它會吹走你的帽子，實際上它只是來和你打個招呼。

無論是面對調皮的兒子，還是生活里的其他遭遇，余華似乎總能泰然處之，展現(xiàn)出一份獨一無二的“松弛感”。

余華的松弛感是一種隨遇而安的生活智慧。年輕時從小城鎮(zhèn)初來北京，他感到“北京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工地，建筑工人的喊叫聲和機器的轟鳴聲是晝夜不絕”。但他并不討厭這樣的嘈雜，反而覺得“嘈雜使北京顯得生機勃勃”。

這是因為北京的嘈雜并不影響我內心的安靜，當夜晚來臨，或者是在白晝，我獨自一人走在大街上，想著我自己的事，身邊無數(shù)的人在走過去和走過來，可是他們與我素不相識。我安靜地想著自己的事，雖然我走在人群中，卻沒有人會來打擾我。我覺得自己是走在別人的城市里。

“別人的城市”對許多離鄉(xiāng)游子來說代表著孤獨和局促，對余華來說卻帶來一種“若即若離”的自由。因為擁有“內心的安靜”，無論身在何處，他都能找到自己的節(jié)奏。

今年他來到三亞山谷，這依然是一座“別人的城市”。習慣了大都市的繁華和熱鬧，驟然進入一種簡單寧靜的生活，他也能迅速適應，甚至找回了過去最好的寫作狀態(tài)。他在文章中寫道：

“緊張還是放松，都是生活給予的，什么時候給予什么，是生活的意愿，我們沒的選擇，只有接受?！?/p>

生活給予什么，就接受什么，在不同的給予中尋找自己最舒適的狀態(tài)。這不是被動懶怠，而是一種從容豁達。

這份豁達若要追尋源頭，大概可以追溯那個“一直游到海水變藍”的少年?！盀槭裁凑n文里描述的海水是藍色的，我們這里的海水是黃色的？”十幾歲的少年對此困惑不解，他決定游到大海深處去看一看。

結果，少年余華沒有游到海水變藍，卻被卷入了海流中，飛速遠離海岸。他一度驚慌失措，甚至以為自己會葬身大海。突然之間，他想起了曾聽人說過，遇上海流不要想著游出去，誰都游不出去，應該隨著海流漂過去，“海流最后會把你們帶到一個岸邊，因為這里不是太平洋，這里是杭州灣，是海灣”。

他心里一下子安定下來，甚至有心情欣賞起夜空美景。這是一段真正的“隨波逐流”之旅。當他終于看到岸邊的燈光，他感到無比激動，進而是感動。海流把離岸的少年送回了家。

生活的給予就像那股海流，對于平凡的我們來說，大多數(shù)時候只能順流而去，否則就會被無情的大海吞噬。但順流而去并非易事，它也需要勇氣，不是與海浪搏斗的勇氣，而是一種放下執(zhí)念、擁抱命運的勇氣；它還需要智慧，一種看清形式、順勢而為的智慧。

重新上岸的余華饑腸轆轆，精疲力竭，發(fā)現(xiàn)自己來到了離家十公里的地方。但他不再慌張，還有什么比行走在大地上更讓人踏實的呢？

他向著家的方向篤定地走去。在他身后，大海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