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機大臣不好當

《官場現(xiàn)形記》是晚清著名的諷刺小說，作者李寶嘉，小說最初署名“南亭亭長”。李氏還有一部毀譽參半的《南亭筆記》，其中一則記載，說清末御史汪鳳墀〔疑即汪鳳池，光緒二十八年（1902）任御史〕到頤和園給慈禧太后呈遞奏折，發(fā)現(xiàn)軍機大臣值班的地方不過是“三間破屋”，冷風吹得破窗戶紙嗚嗚叫，“奇寒徹骨”。門外聚集著一堆賣食物的小販，人聲嘈雜，“軍機大臣震怒”，讓人把他們趕走，可哄散了沒一會又都回來了，堂堂軍機大臣也奈何不得。將近中午，軍機大臣紛紛出來買午餐，榮祿買的是馎饦（一種面食），王文韶買了糖葫蘆，鹿傳霖買了山楂糕。過不多久，太后召見兩位軍機大臣（隱去其名），因為挨了罵，回來后“面有慚色”，唉聲嘆氣，而榮祿則落井下石，冷言冷語，瞿鴻禨也隨聲附和。見識了這一幕，汪鳳墀說：“我之做官意興，頓時冰消瓦解。”

《南亭筆記》的記載，多有不可信之嫌。不過，這一條可以得到瞿鴻禨本人回憶的印證：“頤和園軍機處直廬，在東宮門外之南。初止五間，中為過道，與章京相對分坐，外臨衢道，人聲喧囂。”瞿氏還特別提到，軍機大臣和秘書軍機章京擠在一起。頤和園直廬不過如此，而紫禁城內(nèi)的直房也只是“既窄且暗”的蝸居。軍機大臣人數(shù)不固定，如果達到六位，就很擁擠。

軍機大臣只是兼職，本職往往是主管六部的內(nèi)閣大學士或者六部尚書、侍郎。由于軍機處事務繁忙，軍機大臣常脫不開身，沒法到部里辦公，六部的司官得進宮請示。軍機處邊上有間小屋專供茶水，“湫隘不堪”，司官們常常只能擠在里面，等候接見。軍機處對面就是軍機章京的辦公地，京官何剛德也進去過，“見其屋小如舟，十數(shù)人埋頭作書，燭幾見跋，其景況與寒窗無異”。

軍機處這一有清一代最重要的中央機構(gòu)，其歷史沿革、規(guī)章制度等，卻在清朝官修的政書中記載極少。最重要的《大清會典》，乾隆朝所修的根本沒有軍機處一門，光緒朝《大清會典》倒是添加了“辦理軍機處”，但只談職掌?！洞笄鍟涫吕贰肚宄墨I通考》《清朝通志》也都沒有軍機處一門，《清朝通典》《清朝續(xù)文獻通考》雖有，然記述很簡略。這是因為，在很大程度上，軍機處只是皇帝的私人秘書處，在正式的國家政治體制中不好定位。

嚴格來說，軍機大臣甚至不是正式官職，理論上只是差遣。既然只是差遣，軍機大臣沒有品級可言，而本職工作仍得照常處理。眾人眼中高高在上的軍機大臣，有可能是個品級很不起眼的小官，回本職衙門還得乖乖排在正職后邊。咸豐年間，就有位軍機大臣，只是區(qū)區(qū)從五品鴻臚寺少卿！同樣屬于差遣，軍機處人員沒有任何獨立編制，作為秘書的秘書，章京也是如此，無所謂品級，全部來自借調(diào)。

中國古代，一個機構(gòu)的法定地位，非常直觀地體現(xiàn)在其所擁有的印章上。軍機處在建立之初的雍正朝就有了印章，但領班軍機大臣雖然掌握印章所藏匣子的鑰匙，卻基本接觸不到這顆神秘的印章。印匣并不歸軍機處保管，而是深藏宮中，由內(nèi)奏事處的太監(jiān)看護。每當需要在文書上蓋章，值班的章京得到內(nèi)奏事房請出印匣，再拿鑄有“軍機處”三字的金牌，找軍機大臣請來鑰匙，用完后馬上歸還宮中?，F(xiàn)存清宮檔案中，有一種《軍機處印出入日記》，就是內(nèi)奏事處每天記錄印匣取用、歸還的檔案。

軍機大臣的主要職責是協(xié)助皇上處理奏折，往往只是將天子的口頭意見轉(zhuǎn)化為正式的文字，并不能真正參與決策。當然，皇帝終究不是上帝，并非全知全能，很多時候其個人閱歷、能力決定了在某些事務上他無法作出獨立判斷，這時候他常常委托軍機大臣主持調(diào)研——遇到這種情況，軍機大臣的確擁有了影響決策的巨大能量。但如果清朝皇帝不想讓軍機大臣參與某些政務，完全可以將其一腳踢開。

所以，軍機處建立后，像明朝內(nèi)閣大學士抵制皇帝的事，根本見不到——唯一的例外是文宗奕詝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以肅順為核心的八顧命曾短暫地掌握決策權(quán)。

清朝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困擾歷代王朝的中旨問題，其奧妙就在于創(chuàng)造性地反其道行之，將由奏折朱批與廷寄所代表的中旨制度化，使之成為王朝運轉(zhuǎn)的樞紐與常態(tài)。對于包括軍機大臣在內(nèi)的所有清朝官員來說，他們都是遵照皇上的指示辦事，都是中旨的奉行者。高宗根本不承認軍機處的正式地位——“皇考時設立軍機房，不過以為承旨辦理機務之地，并非獨重其權(quán)，顯為官職也”。

仁宗颙琰親政后，一出手就整頓軍機處、處理和珅，是因為高宗晚年和珅利用軍機處弄權(quán)，讓他忍無可忍。而和珅時代軍機處權(quán)力的膨脹，不過是因為年邁的弘歷倦勤，又對和珅極其信任。這和元代宰相權(quán)重是一回事，并不意味著對皇權(quán)的制約。仁宗輕而易舉恢復軍機舊制，充分說明軍機處的短暫擴張不過是沒有合法性的荒腔走板。

清末曾任直隸總督的陳夔龍著有一部享有盛名的筆記《夢蕉亭雜記》，其中談及咸豐年間的軍機大臣，曰：

爾時天子當陽，乾綱獨斷。任是差者不過秉承意旨，撰擬詔諭，靖共夙夜，即為盡職。文宗末造，洪楊倡亂，糜爛至十六行省。每遇疆吏奏報及統(tǒng)兵將帥六百里加緊奏牘紛至沓來，日不暇及。文宗每日召見樞臣，詢問方略。僉云：敬候皇上訓示，不敢妄參一議。

聞某中堂年已衰邁，造膝時久，俯伏青蒲，竟至鼾聲大起。文宗聞之太息，但令內(nèi)侍扶出，不忍加以責備。卒由上當機立斷，某事如何處分；某股賊匪責成某大臣剿辦；某疆吏有意推諉，力加申飭；某將領剿匪出力，破格獎勵。一一處分訖，樞臣承旨而出。當時圣躬憂勞如是。

此說容有夸張，但文宗并不仰仗軍機大臣，則是事實。

而何剛德也談到，同治三年（1864）克復南京，論功行賞，在朝中主持大局的軍機大臣排在了前線將帥之后，其中就有何氏的恩師寶鋆。何剛德為老師打抱不平，他說太后年輕，而且閱歷尚淺，政治經(jīng)驗不夠豐富，甚至領班軍機大臣恭親王也不過比慈禧大兩歲，所知有限，關(guān)鍵時候往往都是寶鋆等軍機大臣拿的主意。也就是說，即便在孤兒寡母執(zhí)政的特殊年代，盡管軍機大臣事實上發(fā)揮了巨大作用，但也得不到朝廷的正式承認。

即便在主少國疑、內(nèi)憂外患不斷的非正常時期，軍機大臣也始終不敢越雷池半步，這足以說明清代獨裁體制之強大。無怪乎晚清重臣、曾任四川總督的淮軍名將劉秉璋之子，內(nèi)閣大學士、帝師孫家鼐之婿劉體智感慨道：“本朝英主迭出，無取乎貴強之相，從未見有大臣匡君之過者?！?/p>

（摘自《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