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歷史現(xiàn)場，感受晚清實況

日記，具有強烈的私人屬性，瑣細地記錄了作者的生活日常。相較于正史、文書等公共文獻，日記更加貼近作者的內(nèi)心，反映作者的個性特征，所以更加親切真實。而一些舉足輕重的股肱人物往往會親歷很多關(guān)鍵事件，記錄更多歷史細節(jié)，保留更多的事實依據(jù)，引起人們閱讀和研究的興趣。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葉昌熾《緣督廬日記》、王闿運《湘綺樓日記》和《翁同龢日記》被并稱“晚清四大日記”，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自整理出版以來引起社會的廣泛關(guān)注，影響深遠。除這四部日記之外，晚清還留有大量的文人日記，珍藏于各大圖書館中。雖然日記得到了很好的保護，但是讀者難以一睹真跡，文獻價值不能得到充分的開發(fā)利用。此次鳳凰出版社推出的“晚清珍稀稿本日記”則將一部分珍稀日記整理出來，避免古籍被“束之高閣”，縮小讀者與古籍之間的空間，拉進讀者與先賢之間的距離。

該叢書主編徐雁平和馬忠文精選珍稀底本，帶領(lǐng)一幫文獻功底深厚的學(xué)者，對十位晚清名人的日記進行整理與個案研究。與影印本相比，整理本融注了整理者的心血，為其進行標點、?？奔白⑨?。除此之外，整理者還為每一冊撰寫了前言，增加相關(guān)文獻作為附錄，編撰人名字號音序索引，幫助讀者更全面、更方便地了解歷史人物的事跡，為原始底本增添了更多的學(xué)術(shù)價值。

晚清社會處于新舊交替、西學(xué)東漸的變革階段，國人開始“開眼看世界”，人們的生活領(lǐng)域與活動范圍在時代的變遷中不斷拓展，日記書寫的范圍也隨之擴大，內(nèi)容更加復(fù)雜多元。這十種日記的作者身份多樣，來自社會的不同階層，既有漢族平民，也有滿洲貴族，各自具有代表性，能夠很好地展現(xiàn)晚清社會的不同切面。

他們中很多人是位于權(quán)力中心的朝廷大吏，馳騁于時代潮流：洪鈞為同治七年狀元、清末外交家，出使俄國、德國、奧地利、荷蘭四國；李星沅為道光進士，曾任兵部尚書、多省巡撫及總督；吳蔭培為光緒十六年探花，曾任多地知府及科舉考官；秦綬章為晚清名臣，曾任翰林院編修、內(nèi)閣學(xué)士、福建學(xué)政、兵部左侍郎等；華金壽為傳臚，多次出任各省學(xué)政；斌良是滿洲正紅旗人，官至刑部侍郎、駐藏大臣；文治是滿洲鑲紅旗人，官至兵部侍郎，也多次擔任學(xué)政；潘祖蔭為咸豐二年探花，曾任太子少保、刑部尚書、軍機大臣等，是晚清重臣。

此外，還有社會中下層的文人士紳，以其地方名望參與各類文化和政治活動：樓汝同以捐官入仕，累升山東道員；蕭穆是桐城派文獻大家，在上海江南制造局附設(shè)廣方言館任編輯三十余年；柳兆薰為吳江地方士紳，柳亞子曾祖父，清史部侍郎殷兆鏞表兄；黃金臺為浙江平湖縣士紳，一生與書籍做伴。

以上這些晚清名流在日記中記錄著政治、軍事、生活、文化、經(jīng)濟等方方面面，真切反映了當時的社會風(fēng)貌和官場生態(tài)，對研究晚清歷史有著極高的文獻價值。

晚清時期，國內(nèi)動蕩不安，外患頻仍，諸多作者在其日記中流露出對時局的深切憂慮。例如，不少作者的日記都記載了“庚子事變”這一重大歷史事件。吳蔭培記錄下八國聯(lián)軍掃蕩后的北京城滿目瘡痍、破敗不堪的景象：“陰，未曉，起大風(fēng)。晨別鏡芙，由西安門外行，過西四牌樓南，一路店房大半焚毀，傷心慘目之至。進法界，有人攜蒲桃兩堆竟為法兵奪去。由此入英界，亦冷澹。出順治門，抵菜市口，南為美界，人多于鯽矣?！眳鞘a培對此十分惶恐焦慮：“聞學(xué)政缺已全放。保定省護督廷雍為洋兵所殺，和議恐不易成。又聞洋兵已破紫荊關(guān)，明春德、俄、法等國將分道大舉赴西安一路。吁！圣駕不返，首頑不誅，外人尋釁不能已。入夜焦思竟不能成寐?！彼谌沼浿幸渤Ｓ涗浻嘘P(guān)于八國聯(lián)軍和義和團的坊間傳聞，“聞德人月初又赴關(guān)溝一路，為義和團民乘間敗之于岔道，斃德兵十五人，德兵統(tǒng)大隊前往。果然，則延慶危矣！此說傳自經(jīng)士，但冀其不確也”“而洋兵則初九日又至延城，十六日當未盡行，惟城中官署、居民聞尚不甚騷擾耳”，展現(xiàn)出當時北京市民惶恐不可終日的狀態(tài)。

而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時，文治遠在浙江，他在科考結(jié)束后請假一月為兄長服喪，又聽聞京城淪陷，一時間痛不欲生，他在日記中寫道：“至省，廿七日（6 月23 日）發(fā)折，報科考完竣，并請假一月持服。是后聞北方不靖，至八月初一日（8 月25日），聞北京失陷，痛哭悲憤，無以為生?！痹谶@之后，文治又奔赴廣東上任，他看到南方春色動人、一派祥和，想到北方失陷地區(qū)卻在水深火熱之中，兩相對比，有“商女不知亡國恨”之感，不由得賦詩一首：“世亂分南北，江鄉(xiāng)春意賒。晴光烘柳色，嬌艷簇桃花。此地誰移俗，輕舟便作家。時危增感嘆，可怕是繁華?！彼媚蠂臏厝岱比A反襯北地的滿地狼煙，表達了對國家和人民的深切憂思。

重大歷史事件的爆發(fā)屬于偶然情況，絕大多數(shù)時候則是平淡如水的日常生活。有趣的是這些作者同朝為官，在工作、生活中也常有交集，通過對叢書的整體閱讀，一張晚清官場人際關(guān)系網(wǎng)在我們面前徐徐展開。文治在光緒十五年己丑北闈監(jiān)臨日記中就提到了同事潘祖蔭：“禮部奏派順天鄉(xiāng)試監(jiān)臨，奉旨派出文治、潘祖蔭。向不謝恩?！庇捎谂俗媸a德高望重，還正巧是文治乙丑年參加科考時的監(jiān)考官，所以文治對他十分尊敬，稱他為“伯翁”：“會同漢監(jiān)臨、順天府兼尹潘伯寅夫子祖蔭同至貢院查場。伯翁為余乙丑科朝殿師，場務(wù)諳熟，余得優(yōu)游退讓焉?！睂⒉煌那迦巳沼泴φ諄砜矗S多人事關(guān)系多有重合交疊，可以非常立體地復(fù)現(xiàn)當時的交游情況。

此外，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同事間的工作矛盾，日記中也多有袒露。光緒二十三年丁酉科順天鄉(xiāng)試，文治擔任學(xué)政，在工作中受到胡云湄、李小川等人的聯(lián)合排擠，他認為自己老實懦弱，因此遭人欺負：“向來順天鄉(xiāng)試場務(wù)最為難辦，余本庸懦無能，而提調(diào)李小川同年向稱暴躁，視余太老實，用言侵侮，而其真是真非，彼固不能辯也?！逼湫睦砻鑼憳O其細膩，他在日記中這樣剖白：“至委官以下，以至仆役十數(shù)百千人，終日環(huán)伺，余又在第一席，人所具瞻，此以眉視，彼以目語，隱約談笑，使之聞之而不能問，如此則堂上已不可坐。若歸住舍，則屋后門前時聞笑罵，真可謂羞愧難堪，毫無面目，罪由自取，無可怨尤。此時飛走路窮，無地可入，不羞死則易致心疾者，歷科多矣?！蔽闹慰傆X得人前人后都遭受非議，干脆稱病請假：“修夜沉思，疲極而不能睡，乃于次日稱病不上堂。此處仍當少忍，但稱病睡一日，則精神復(fù)而心思清，可無惱矣。”其前因后果敘述甚詳，讀之令人感同身受。大概只有通過閱讀日記，我們才能窺見一位朝廷重臣郁悶委屈的內(nèi)心世界。這便是日記與眾不同的特質(zhì)。

晚清文人的一大娛樂方式是與朋友相約宴飲，享受美食美景。吳蔭培就是一個很喜歡交友訪客的人，日記中大部分是記錄與親朋好友往來的細節(jié)，他在一天中頻繁地與多位好友會面，與此同時還不忘約定下第二天的飲酒活動，其社交能力可見一斑：“霽。晨出門拜客，晤程明甫，歡然道故。明翁欲以杯酒相約，余力辭。又晤李少梅觀察、玉雨叔、張叔鵬。玉叔有酒船消夏之招，期以明日，叔鵬及汪柳師亦同時相約，只好辭之。午刻，都韶笙招飲寓齋。席散，赴唐梓壽處談。途遇管嘉銘，茗敘于云露閣，兼晤郁少濤舅。夜飲執(zhí)舅家中，因舅家前日柴房失火，特設(shè)筵謝客也?！彼€常與友人一同聽戲，“飯后到天樂園，請李鏡如、王季皋、席蓉生、潘仲樵、劉翰臣觀劇，聽玉成部”，“夜公觴余于金姓妝閣，席散到榮華園觀劇”；有時也去廟里賞花，“霽。晨過崇效寺觀牡丹，晤鳳老”；還替朋友畫扇面，“在寓，為周貞伯畫紈扇”；與朋友一同賞畫，“午后到孫孟延處讀畫，有石谷一軸，精甚”，閑暇生活非常充實精彩。

同時，吳蔭培還是一位美食家，經(jīng)常記下所品嘗的美味。例如：“晨，霄卓來，同到松鶴樓食鴨?！薄笆侨?，購魚白食之，又飭錢仆仿淮餃法作面食，頗能亂真?！薄巴?，朱允欽招飲寓齋，蜀饌甚精美?！彼€特別喜歡吃鰣魚，常在日記中提及，如：“晚，佛照樓為我代購，得鰣魚一大尾，重六斤余，夜飽餐甚覺鮮美。”“霽。晨，何梅老柬約過寓齋食鰣魚，同座蕓、花、穗及褚伯老諸人。晚席散，進城訪銘師談。始游東安市場。夜到楊館，返寓極遲。是日，自購得鰣魚一尾，重約四斤六兩，值三番佛。”字里行間充滿了生活情趣。

在出差或者出游的路上，作者們飽覽了華夏大地的自然風(fēng)光和地域人文，觸目感懷，用筆記下一處處奇山異水。

道光十七年，土爾扈特郡王病逝，斌良奉命前往土爾扈特致祭。從北京去土爾扈特的途中都是大漠、草原、雪山、牛羊，塞外的奇特風(fēng)景讓斌良詩興大發(fā)，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具有異域風(fēng)情的詩歌。如《二月十四日達布蘇圖諾爾過塔布達板寫望》：“塞天雪霽頓開顏，萬里綏邊奏績還。仿佛王蒙好圖畫，迷漫云氣萬重山?！薄抖率迦詹旌共紶柛撂K喜見屯田》：“萬峰環(huán)處有高原，渠溜瀠洄碧玉濺。恰怪烏桓冰磧里，青青種麥見春田?！薄兜乐屑茨俊罚骸伴F銀海色粘天白，抹黛晴嵐似帶齊。山海奇觀驚未睹，卷簾忍凍自題詩。”《寫望》：“蒼蒼碧落圓，四望浩無邊。山色翠貼地，草痕黃界天。牛羊紛似豆，牧馬小于拳。攬轡神俱王，應(yīng)歌《敕勒篇》?！倍镜牟菰瓘V闊無垠，遠處的雪山銀裝素裹，天地同輝，這樣的山海奇觀難得一見，即使天寒凍手，斌良也忍凍書寫下此時此刻內(nèi)心的激動。

光緒二十五年，文治擔任浙江學(xué)政，浙江山清水秀，風(fēng)景天下獨絕，因此文治在浙江留下不少無題寫景詩。例如：“此間風(fēng)景特清新，水送山迎入富春。隔岸幽叢聞鳥語，一川細浪蹙魚鱗。層層幽谷時聞鳥，簇簇深林不見人。千古釣臺留勝跡，清風(fēng)不染世間塵?！薄按寺方?jīng)行第幾回，午晴岸頂白云開。扁舟一葉中流穩(wěn)，絕妙清風(fēng)江上來。”“風(fēng)和日暖破愁顏，放棹微波容與間。斜日滿川風(fēng)力緩，片帆忽已下橫山?！蔽闹蔚脑娗逍伦匀?，讀之宛如置身于江南如畫山水中，不失為一種享受。

吳蔭培也曾記述一次早起登泰山觀日出的出游：“五鼓披衣起，高不勝寒，重裘之外再加斗篷，仍乘便輿，登玉皇頂，坐浴日卷云亭東望。時則風(fēng)定云開，四山漸曙，始吐一線，旋露半規(guī)，紅云摩蕩之中，頃刻羲輪捧出矣。約半時許，光遂不可逼視，余遂返文廟飯?！彼€于杭州石屋洞中尋幽探秘：“洞之巔有名乾坤洞者，只有一小坎，卑淺不足道。其西為蝙蝠洞，兩崖相逼，一線中通，較乾坤自勝。下嶺訪水樂園，在煙霞嶺下路旁，近人筑亭表之?！迸c此類似的游記還有很多，充滿了趣味性。

日記貴在真實，白紙黑字的背后躍動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品嘗著生活的酸甜苦辣，敘述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個人與時代的交織與碰撞。目前“晚清珍稀稿本日記”只出版了五種，期待其他五種以及更多的晚清日記被整理發(fā)表，將晚清真實的社會生態(tài)向讀者盡數(shù)展現(xiàn)。

作 者： 王晨韻，鳳凰出版社編輯。

編 輯：得一 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