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德勝門

雨落有聲，雪落其實也有聲，只要有合適的環(huán)境和心情去聽。

雪落有聲

住胡同大雜院那會兒，冬天夜里看完《新聞聯(lián)播》，大街上基本就瞧不見人影兒了。趕上半夜下雪，鉆在被窩里就能聽見雪花撲簌簌地落在樹杈上、房頂上，再就是街坊養(yǎng)的貓呀、狗呀什么的，瞅冷子尖著嗓子叫喚兩聲。聽著這動靜，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然一睜眼，發(fā)現(xiàn)窗玻璃已經(jīng)映得發(fā)白，雪把外頭的天給下亮了。

上歲數(shù)的人普遍覺少，有那覺悟高的老大爺，夜里聽見外邊下了雪，就惦記第二天起大早，把自家房前屋后全掃干凈，方便來往的行人。早起下炕，老大爺有棉襖也不好好穿，非得不系扣、敞著懷，再不就是搭肩膀上披散著，扛著那種竹子編的大掃帚，“咣當(dāng)”一聲推開門。抬眼一看，天上地下白茫茫一片，心里覺得挺痛快，單手掐腰，彈嗽幾聲：“哼！……嗯哼！”嘴里呼出一股白氣，馬上又吸進(jìn)去幾口涼氣，渾身上下激靈靈打個冷顫，清氣上升、濁氣下降，自覺、不自覺地就得喊出聲好來：“呦呵！好大的雪啊，天上下白面了??！”

左鄰右舍的小孩比老大爺起得還早，打雪仗、堆雪人、打出溜，再不就是攢個雪球，瞧棱縫，往別人后脖領(lǐng)子里一塞，好家伙，涼得這位那是連蹦帶跳、吱哇亂叫。下雪天玩打出溜講究兩個孩子相互配合，一個人蹲在地上，兩條胳膊伸出來，讓前頭的人拽著自己來回跑。負(fù)責(zé)拽的小孩必須得把子力氣，蹲著的人呢，越瘦、越苗條就越好，最佳組合是小小子拉著界壁兒鄰居家的小丫頭。小丫頭梳著麻花辮，辮梢上扎著猴皮筋，身穿碎花小棉襖，頭發(fā)、眉毛上掛著雪花，臉蛋紅撲撲的，說話直噴白氣：“你倒是跑呀！快跑！駕！駕！”……十來年以后，倆人都長大了。趕上下雪天，小伙子騎車，大姑娘坐在后邊，搖搖晃晃摟著前邊的腰，嘴里還得數(shù)落兩句：“哎！留神！留神！我說，你到底成不成呀??？”……幾十年以后，還是冬天下雪，老兩口出門逛早市，顫顫巍巍走在街上，老頭兒攙著老太太，邊走邊呲叨：“哎，留神！看道！瞧你這老天拔地的，回頭再摔嘍……”日升月落、寒來暑往，不知有多少人在這座大城里重復(fù)著相似的生命軌跡。

德勝祈雪

公元1797年，清乾隆六十二年，同時也是嘉慶二年，北京整個冬天都沒下雪，城外的冬小麥眼瞅快要旱死，大災(zāi)之相初露。城里人心慌慌、流言四起，老百姓紛紛傳說老天爺不下雪可能是因為前些年太上皇為了修乾清宮，拆了十三陵的大殿，驚擾了前朝皇帝的在天之靈。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最后就傳到了早已退居二線的乾隆耳朵里。86歲的老皇帝聽了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朕就去趟十三陵，給先人們燒燒香，上上供，說兩句賠情話吧?！?/p>

新登基的小嘉慶趕忙跪倒：“坊間傳言原本不必當(dāng)真，父皇年事已高，實在要去，兒臣也可代勞?！?/p>

老乾隆略微擺了擺手：“嗯，此事既然由朕而起，就要由朕了結(jié)。心誠則靈，再說死者為大，給先人們磕幾個頭，朕也不算吃虧?！?/p>

太上皇主意已定，旁人自然不好再說什么。咱們長話短說，老乾隆微服簡從，帶著兩名侍衛(wèi)、一個小太監(jiān)，坐著大鞍車，風(fēng)塵仆仆出了德勝門，去十三陵按部就班走完流程，待了兩天又往回走?；爻痰娘L(fēng)景和去時差不多，同樣蒼黃晦暗的天空，同樣碎石遍地、凍得邦硬的黃土大道。拉車的健騾鼻孔噴著白氣，兩肋掛滿白霜，蹄子響亮地敲擊著路面，車輪轉(zhuǎn)動，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小家雀兒三五成群蹲在道旁的枯枝上東瞧西看、嘰嘰喳喳。唯一不同的是，路上的行人由昨天的相對而行占多數(shù)變成了相向而行占多數(shù)。

騾車眼看快到城根，乾隆好像有第六感似的說了聲：“停車！到了什么地方了？”

小太監(jiān)隔著車簾，躬身低頭：“萬歲爺，快到德勝門關(guān)廂了，再有一炷香的工夫就能進(jìn)城?！?/p>

“哦，到德勝門了？扶朕下車?！鼻∮尚√O(jiān)扶著下了車，站在大道中央，先抬頭朝南仰望高大的德勝門箭樓，又回身瞅瞅延伸到十三陵、居庸關(guān)的那條筆直大路，瞧了老半天，忽然開口說了話：“德勝門啊德勝門，當(dāng)年朕親征天山回部，十幾萬八旗兒郎出的就是這座城門。那時朕才四十出頭，正當(dāng)年，轉(zhuǎn)眼就蒼老成這個德行了，哈哈哈……還記得軍中有首小曲怎么唱來著？那一年，十萬兵馬出玉門；御駕親征，全軍將士意氣豪；狼煙滾滾迷天地，大雪紛飛弓滿刀；羌笛不做楊柳怨，戰(zhàn)鼓猶催人馬嚎；月下兵戈如流水，夕陽殘紅染戰(zhàn)袍；憑誰說，將軍對鏡愁白發(fā)；幾多回，夢里猶聞邊陲簫……嗯，下雪了嗎？”

老皇帝哆哆嗦嗦伸出右手，攤開手掌，幾朵六角形的雪花涼涼地落在上面，慢慢化成了水。那之后，大雪連著下了七天七夜，快要渴死的麥苗總算緩了口氣，一場饑荒消弭于無形當(dāng)中。龍顏大悅的乾隆欣然在德勝門立石碣為志，還在上面刻詩一首：

春祀還宮內(nèi)，路經(jīng)德勝門。

文皇緬高祖，渺已實元孫。

力取權(quán)弗取，德尊果是尊。

微塵郊外有，望雨復(fù)心存。

里九外七皇城四，北京的每座城門都有專門的用途和配套的景致。比如西直門走水車，城門洞里刻了幾道水波紋；阜成門走煤車，城門洞里刻了幾朵梅花；宣武門走刑車，城門洞里刻著“后悔遲”三個大字。德勝門的地標(biāo)就是這塊祈雪石碣，正式說法叫“德勝祈雪”。民間傳說，老式年間趕上冬季無雪，北京人就得來德勝門燒燒香，十有八九都會應(yīng)驗。

美麗的誤會

話說到這，德勝祈雪的故事到底靠不靠譜呢？我跟您說，多一半純屬瞎掰。求雪、求雨古時候統(tǒng)稱“常雩禮”，明清兩朝的皇上按規(guī)矩得奔天壇，就近去北海東門的大高玄殿也湊合，壓根沒德勝門什么事，更犯不上大老遠(yuǎn)跑到十三陵。乾隆路過這座城門是因為紫禁城出于防火考慮，正月十五不許鬧花燈，皇上、娘娘只能去圓明園賞燈、吃元宵，二月初一還得趕回坤寧宮祭祖敬神。上歲數(shù)的人愛懷舊，再加上祭祖前夕的特定氛圍，來到德勝門城下的乾隆思緒飛揚(yáng)，想到了高祖皇太極。

公元1629年，大明崇禎二年，后金天聰三年，那是一個寒冷、多雪的冬天，皇太極親統(tǒng)大軍，繞開關(guān)錦防線，取道蒙古草原，勢如破竹，兵臨北京城下。先是在德勝門打了場勝仗，隨后又在廣渠門讓袁崇煥揍了個稀里嘩啦，夾著尾巴逃跑了。開溜以前，他使出了那個著名的反間計，兩個王朝的命運由此發(fā)生逆轉(zhuǎn)。百年光陰恍如白駒過隙，老皇帝撫今追昔，夸了半天祖宗和自己，末了兒故意玩深沉，輕描淡寫說了句：“這些日子的天兒太干啦，北京城外道上的土忒多，要是能下場雪就好了?！睆拇艘矠榈聞匍T留下了一個美麗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