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覓渡

一

娟子的天塌了。

娟子拖著像墜了頑石的沉重步子，從車巴溝牧場上搖晃著走出來，再坐上那輛快散架的班車回陽洼村。

她到家時已近黃昏。

她在車巴溝牧場生活了兩年半，對悠閑的牧人生活一直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身心還沒有完全脫離農(nóng)村融入到草原。

她當(dāng)初嫁過去的時候，是農(nóng)歷六月初頭，正是草原上最好的季節(jié)，滿山青綠的草色把她的身心都染綠了，染醉了。

出生在農(nóng)區(qū)的她一下子就愛上了這個深藏在山林深處并且有著廣袤草場的牧業(yè)村。

春季里，草場上綻放著紅、黃、白、藍(lán)等各色野花，牧人也成了一朵朵行走的花。

草原暢笑的時候，無云的虛空也歡笑著。娟子喜啦啦地把自己笑成了一朵燦爛的花兒。

她男人教會了她騎馬，帶著她放牧牛羊。

草場上到處留下了娟子的歡聲笑語。

可當(dāng)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她那個不安分的男人，不甘心一輩子與牛羊?yàn)榘楫?dāng)牧人，變賣了家里的幾十頭牦牛，買了一輛韓國產(chǎn)現(xiàn)代越野車，跟著一個親戚跑到成都做起了蟲草生意。

孩子一歲半的時候，娟子男人的生意開始上道了。天有不測風(fēng)云，娟子男人在雀兒山出了事故，撇下她娘兒倆永遠(yuǎn)地走了。

娟子的天徹底塌了，滿目的鮮花成了枯草。

雀兒山，在川西藏東的交界處，被譽(yù)為“川藏第一險”。娟子的男人和親戚在甘孜等地開車轉(zhuǎn)了一圈，拉著收買的蟲草翻越雀兒山，經(jīng)德格去昌都。

那天出發(fā)時，天氣晴朗，天藍(lán)得像水洗過似的，適合遠(yuǎn)行翻越雀兒山。誰知他們駕車走到雀兒山的半道時，突然天降大雪，車被風(fēng)雪吞沒，進(jìn)退兩難，開車的人的心扇子開始發(fā)抖了。上雀兒山最害怕的就是遇到這樣的天氣。他們?nèi)塑嚤伙L(fēng)雪吞沒，前不見去途，后不見來路。

不管是商人或是旅人，無論是進(jìn)藏還是入川，提心吊膽駕車行駛在雀兒山無情絕命的雪路上，他們的心里只會嘩嘩流淌透心的冰涼和萬般的失望。走過了，他們回首一望，發(fā)誓翻越雀兒山也就這一遭，此生不再來，不再翻越雀兒山。可生活逼迫著你，不得不再次狠心翻越雀兒山，再次兩股戰(zhàn)戰(zhàn)，賭咒發(fā)誓。

娟子的男人時常在電話上給娟子說，雀兒山太高太陡了，高得直插云霄，抬頭望去，冰雪覆蓋的山脊的輪廓一直掩在雪霧中，蒼茫難辨。那次，她男人在風(fēng)雪中用手機(jī)拍了很多雀兒山的照片。照片看上去，夜色很濃，淹沒了雪色。其實(shí)，誰敢在夜間上雀兒山，那只不過是雪霧掩住了天色，罩住了雀兒山，讓人感覺是夜間。

每次聽說男人要翻越雀兒山，她就徹夜無眠，坐在炕上徹夜祈禱，祈禱男人能平安地翻越雀兒山，平安到達(dá)目的地，平安地回家。

一場慘烈的車禍終究讓這個不安分的牧人，丟下父母親、妻子和孩子，還有身后廣袤的草原義無反顧地走了。

孩子的爺爺和奶奶自從兒子走了之后，發(fā)展牧群的心勁也消失殆盡了。

男人走了，娟子生無可戀，抱著孩子回到了娘家，又來到了父母親的身旁。

班車穿過洮河大橋時，娟子失神地望著彎曲的洮河，流水翻滾著細(xì)碎的浪花，不斷地拍打著河道里的巨石，像一下一下拍打在她脆弱的心坎上。她的心里一陣酸楚，潸然淚下。

娟子本來應(yīng)該回來得早，但破班車走到半道時，天空落了一場急雨。這場雨像誰突然推倒了天空里裝滿清水的巨盆，水簾瞬間淹沒了山林、牧場、田野、河道、村莊、公路，也掩住了遙遠(yuǎn)的天空。載人的班車只好打開防霧燈，停靠在路邊一處眼寬處。不到幾分鐘，山上的泥石流橫沖直撞下來截斷了道路，擋住了公路兩邊的車輛和行人。等到公路運(yùn)輸部門調(diào)來機(jī)械把堆積在公路上的淤泥和形狀各異的石塊清理完時，已過了晌午。好在孩子的奶奶給她裝了一些路上吃的東西，不然，孩子會被餓得哇哇大哭。

她在離家最近的路口下了車，拖著孩子慢慢走回家。父母親的家還是她的家嗎？她不知道，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她想著以往，心里一陣難過，淚水又嘩嘩地淌個不停。牧場的那個家，也還是她的家嗎，她還是不知道。

家，是一個女人的天空，男人心疼她的時候，是水洗一樣的清澈明亮；一旦家不在了，男人走了，沒人心疼了，女人明澈的天空就渾濁不清了，看不清前頭的路了。

娟子拖著失去父親的幼小孩子，背著一個大背包，走在午后烈烈的陽光下，腳下濺起了纖細(xì)的塵埃。家就在不遠(yuǎn)處，煙囪里冒著一股濃烈的草火煙，隨風(fēng)搖晃著，銜接住了遠(yuǎn)處淡淡的云彩。

二

終究是回來了，回來也好。

草原好，家好，父母親更好。

可如今，娟子的男人離別草原義無反顧地走了。男人走了，家雖在，但這個家還是原來的家嗎？娟子毅然決然地帶著孩子回到了父母的身旁，也只有父母能接納她，接納她的痛楚和不幸，用無聲的關(guān)愛來撫慰她。別人的同情只是一聲哀嘆而已，只有父母才是她避風(fēng)躲雨的港灣。

她在沒有出嫁前，是父母親捧在手心里的寶貝，大小的事情從來就沒有操過心。如今，男人沒有了，所謂的家也沒有了，為了拉扯孩子，她得親自操心兩個人的衣食住行，還得照顧孩子的爺爺奶奶。到了家里，雖然父母親依然像往常一樣待承她。但她的感覺不一樣，感受更不一樣。父母親越是這樣，她心里越是難過，她時常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地掉淚，排解自己的郁悶和難過。

如今，雖然娟子的思念很悠長，但眼下她只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想著如何把孩子拉扯長大成人。她沒有了別的牽掛和扯心，孩子成了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希望。

父母親每天給娟子陪著笑臉，怕她心里作難，怕她心里委屈，怕她對未來的生活失去信心。

娟子看出來了，父母親的心里也是很難過的。女兒的主心骨沒有了，家散了，他們心里也不好受。但為了女兒，他們還得強(qiáng)裝笑臉，把痛苦和難受裝在心底。

孩子很戀人，粘在爺爺和奶奶的身上不下來。開始學(xué)說話了，爺爺、奶奶、媽媽地叫著，叫得讓人心疼。

一聲稚嫩的甜甜的“媽媽”，頓時讓娟子心碎。孩子注定是學(xué)不會叫爸爸的，爸爸的概念在孩子的記憶中是缺失的。聽著別人家的孩子大聲地喊著爸爸的時候，娟子的心里就一陣一陣地絞疼，像把心臟掰碎了似的疼，那種疼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疼。

既然回到了父母親身旁，就得靜下心生活，一心扶養(yǎng)孩子長大。

三

娟子嫁出去這兩年多，父母親沒有了幫手做不動農(nóng)活了，除了幾塊川地，把山上的土地都荒廢了，任其自然長草。你精心打理土地的時候，它就是不長莊稼，一把籽兒撒在地里，出來都長成銹毛了，干瘦瘦的長不大，到了秋后也沒有多少收成。娟子出嫁前，就力勸父母親少種點(diǎn)地，不要把自己整天拴在地里。如今，莊稼不種了，地里的荒草卻長得肥肥胖胖的。

平展展的川地里父母親已經(jīng)種了洋芋、小麥和大豆。山上依舊荒著。娟子想，她既然已經(jīng)回來了，要重新和父母一起生活，那首先就得把全部的土地都種上。農(nóng)忙的時候，把孩子留給父母親拉扯，自己就上山打理莊稼。父母親年紀(jì)大了，做不動農(nóng)活了，能依靠的也只有她了。以前她還小的時候，父母親就說，要把她嫁得近一點(diǎn)，以后老了有個依靠。可是后來，卻把她嫁到洮河那邊的草原上，嫁給了一個放牧牛羊的牧人，時常忙活在牧場上。

草原牧場離家較遠(yuǎn)，娟子回家看望父母親的時候就很少。孤寂的父母親也時常盼望她閑時能回家看一看，走一走親戚?？勺鳛橐粋€牧人是很忙的，根本沒時間來看望他們，娟子即使來了，也像掏火似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娟子空落落地回來了，她再也不想去她忙活了兩年多的牧場了，牛羊全部交給孩子的爺爺和小叔看管，她只帶著她和那個闖蕩商海一去不歸的男人的孩子，回到自己的父母親跟前。

家里平添了兩口人，花費(fèi)也就增大了。如今，上有老下有小，川地里種的那點(diǎn)糧食根本就不夠她們一家一年的花銷。娟子瞄上了山上的山地，那些地雖然荒棄了幾年，蒿草都長成了林，但用大型旋耕機(jī)深翻一遍，再種上青稞，只要天道好的話，能有好收成的。這些山地的土壤都是紅黑土，保墑好，且旱澇保收，雨水廣的一年，收成好；天旱的一年，收成也好。

娟子給父母說了她的意思，她的想法是要把山上全部的土地雇人用旋耕機(jī)翻了，再種上青稞。山上的這些土地，自打娟子記事起，年年都有好的收成，從來沒有虧待過他們。種了青稞，青稞穗子一拃長，沉甸甸地墜著，風(fēng)都好像吹不動；種了大豆，豆桿上大豆角都結(jié)雙角，一排花一排豆角，齊嘟嘟地結(jié)了十幾排，長得讓人心里踏實(shí)；種了小麥，小麥穗子都長成了棒槌。只是近幾年來，父母老了，再也做不動農(nóng)活了，老兩口只得把這些土地都荒棄了。如果不把這些土地都種上莊稼，她們一家四口的日子將會過得很艱難了。

父母親聽了娟子的計(jì)劃，心疼得看著娟子說，種田容易，如今都機(jī)械化了，不需要牛耕，也不需要整天站地里打胡基疙瘩了，但莊稼黃了需要收割，收割后還需要打碾，你一個女人咋辦，我們又都老了幫不上忙了。

娟子為了給父母親寬心，笑著說，如今世道不一樣了，種田機(jī)械化了，收割也機(jī)械化了，只是糧食裝好后無法拉下山，親戚鄰居家里都有三輪摩托，到時給他們掏點(diǎn)油費(fèi)和運(yùn)費(fèi)就拉下來了。見娟子這樣說了，父母親也不好再說什么。當(dāng)年，家里勞力少，娟子跟著他們吃了很多別人家的孩子沒有吃的苦，如今家道好了，還讓娟子跟著他們再吃苦，他們覺得有點(diǎn)說不過去。娟子沒有出嫁的時候，他們把娟子當(dāng)男人使喚，娟子嫁出去之后，他們明顯覺得力不從心了，這幾年，村里的年輕人都不愿窩在家里打理那幾畝地了。其實(shí)，那幾畝地一年打理下來也沒有多少收入，一畝地的收入還沒有打幾天工掙得多。雨里去泥里來，一年四季把人的心勁都磨掉了。

陽洼村不大，也就三十來戶人。清晨，除了幾聲雞鳴或是狗叫，就沒有人聲。要是在以往，除了雞鳴狗叫，還有人聲鼎沸，起碼一家一戶有上學(xué)的孩子們推開大門，奔跑在寧靜的村道上；或是早牧的牛羊出門飛奔去山場上。

如今，這些農(nóng)村的聲音基本都消失了。牛羊沒有人養(yǎng)了，孩子們都跟著他們的父母親到外地去上學(xué)了。外地上學(xué)的孩子們一回到村里，就滿口的普通話，阿爺阿婆都叫成了爺爺奶奶，阿達(dá)阿媽都叫成了爸爸媽媽，聽著總覺得有點(diǎn)別扭和不習(xí)慣。娟子想，她的孩子長大了，該叫啥就叫啥，她不讓孩子把阿爺阿婆都叫成爺爺奶奶，把阿媽叫成媽媽，她覺得那樣叫不親切，沒有親情感。娟子帶著孩子來了，村里總算有了孩子的聲音，有了稚嫩地喊阿爺阿婆和阿媽的聲音。

陽洼村有了生活的氣息。

四

娟子雇了一輛大型旋耕機(jī)，把山頭上那幾塊荒蕪了幾年的土地都深翻了一遍，把各種雜草粗壯的根系都翻了出來，暴曬在了太陽底下。這樣曬上兩三天后，再用小旋耕機(jī)淺種上青稞。娟子在山頭上深翻那幾畝土地的時候，村頭曬陽婆的老人都說人歇一時地歇一年，娟子家的地都歇好幾年了，都荒著養(yǎng)成圃地了，如果再翻了種上莊稼的話，遇上一個好年景，那糧食將會壓塌場的。閑諞的老人們眼前似乎涌現(xiàn)出了一塊塊長勢喜人的青稞田。他們一輩子沒有走出過陽洼村，和土地、山場、牛羊、莊稼打了一輩子交道，與他們最親的還是土地、山場、牛羊和莊稼，看到誰家的土地由于打理不動荒了，他們的心里就慌慌的，好像自家的土地荒了似的。春季里，他們坐在村口的大白楊樹下，望著山里，評著一塊一塊的莊稼地，心里就有一種滿足感。如今，他們看著娟子，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把山頭上荒了幾年的土地全部翻了一遍，要種上莊稼。他們望著望著，心里就充盈起來。

那幾畝地重新開出來曬在太陽底下，土質(zhì)黑黝黝的，像用清油拌過了似的。娟子站在地邊上，用手輕輕地捏起一撮潤土輕聞著，酥軟油濕，一股泥土混和著各種草根汁液的馨香味濃郁地充盈著，讓娟子陶醉于泥土。她似乎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與泥土為伴的時光。

泥土在旋耕機(jī)下嘩嘩地翻起、落下，一些往年枯萎的干草桿被切碎埋在了泥土底下，草根、草芽也被翻出來切成了碎片，晾曬在了清風(fēng)和太陽底下。有了機(jī)械，就不需要人力再扯雜草、打胡基疙瘩了。原來牛耕的時代，雜草被翻出來，又被翻起的泥土深埋于地下，像重新種了一次似的，莊稼還沒有出土，雜草倒是全長了出來，汲取著肥料的精華，長得胖嘟嘟的。娟子記得，每年她手掌的虎口處因打胡基疙瘩，震得裂了口子，疼得手指展不開，握不住镢把。

父親慢慢地上山來看，腳踩到新翻的田土里，酥軟得陷腳。浮在田土上面的雜草，都被旋耕機(jī)切成了碎片。父親走在地邊上，想扯一扯躥地的冰草或是蒿草，哪里還見冰草或蒿草呢，都切碎了，成了泥土的一部分。父親站在田埂上，拍了拍手上的土，開心地笑了，笑聲朗朗的。

新翻的土地都種了青稞。

娟子在一個天晴的清晨，帶了孩子坐著車朝南走了。她要走過洮河，到草原上去，到牧場上去，去看孩子的阿爺阿婆。男人不在了，她和男人曾經(jīng)的那個家還在，孩子的阿爺阿婆還在。

車過洮河大橋時，娟子又看著翻滾著浪花的洮河水拍打著河心里的巨石，像拍打在了她的心尖上，眼睛里又不聽話地涌出薄薄的濕霧，但是她倔強(qiáng)著沒讓眼淚落下來。

她心想，為了孩子，為了老人，為了念想，她沒有時間悲傷，必須讓自己振作起來挑起兩邊的擔(dān)子。她這一生大概會像一個覓渡的旅人一樣，要在洮河南北兩岸來回奔忙了。

覓渡，究竟渡何處，在草原深處還是綠樹掩映的農(nóng)村，只有恒久的時間來告訴她了。

敏奇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光明日報》《天涯》《美文》《延河》等報刊。出版散文集《從農(nóng)村的冬天走到冬天》《高原時間》，小說集《墓畔的嘎拉雞》，長篇小說《紅雀河》《雪域馱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