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惘的季節(jié)

一

人也像植物，是有季節(jié)性的。對于我來說，初夏是一個特殊敏感的時節(jié)。每到初夏，一望無際的麥田、青翠欲滴的樹林、淙淙流淌的小河，這些在別人眼里司空見慣的景物，以及這個季節(jié)特有的氣息、光影、鳥鳴，總是讓我陷入一種無以名狀的感動，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情愫，總是在某一瞬間被不期而然地喚醒。

我生活的地區(qū)四季分明，每一年都被分成均勻的四等份，在我的印象中，初夏是一段界限模糊的時間，是春夏之間的過渡地帶，它不僅是夏天的起始部分，還包括了春天的后半部分。

在這個季節(jié)，天氣晴暖，暑氣尚微，光照越來越長，人也一天比一天躁動不安。田野黃綠相間，物候也顯得錯亂，植物因為生長周期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成熟、發(fā)芽、生長、開花等不同狀態(tài)，人也像一株無所適從的植物，經(jīng)常陷入某種時令性的迷惘。

我第一次陷入這種狀態(tài)是在三十七年前，那時的我，剛剛升入高中不久。我所就讀的一中孤懸于縣城北面，像一座小小的城池，西面緊鄰一條南北向的公路，不時有長途汽車呼嘯而過，揚起的沙塵落滿路旁的楊樹葉片。鐵質(zhì)的校門高大森嚴，像緊閉的城門，每天傍晚準時打開，清脆的自行車鈴聲汩汩流出。走讀生們回到了縣城里的家，而我們這些來自鄉(xiāng)鎮(zhèn)的住校生，就只能留守在校園里，在老師和家長的管束之外，用尚在發(fā)育中的自控力，自行支配各自富余的時間。每當此時，我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安靜的校園里徘徊，像一只無助的小流浪犬，與星光下廣袤的空曠默默對峙。

那時我始終覺得，自己來一中是一個錯誤。

憑著我中考時的成績，本可以念一個不錯的中專，那是我跳出農(nóng)門的最佳機會，卻因為校長的一句話而陰差陽錯地錯失了。他篤信我還有巨大的潛力尚待挖掘，報志愿時，極力建議我報重點高中，他對我父親說：“這孩子，大學(xué)苗子！上中?？上Я?，一定要報一中，進了一中，大學(xué)門就邁進了一半。”就這樣，兩個月后，我懵懵懂懂地來到了二十多里外的一中。

在一中的第一個學(xué)期，我是在失落和郁悶中度過的。初次離家，孤單，敏感，青春期逆反，加之天生的多愁善感，使我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那時候，高考只是少數(shù)人的盛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每年的幸運兒只占很少的一部分，誰也不敢說自己肯定能成功上岸。說不清是因為壓力大還是不自信，我上課時經(jīng)常走神，學(xué)習(xí)的興趣和動力逐漸減退。黑板上總是蒙著一層薄霧，課本深奧得如同天書，我的注意力像失去觸角的昆蟲，總是很快在其中迷失。疲于應(yīng)付的作業(yè)像永無休止的海浪，很快沖垮了本就不堅固的耐心，我開始逃避，不交作業(yè)，甚至逃課。

最初的逃避像新鮮的創(chuàng)口，伴隨著隱隱的痛感和微量的不安，但創(chuàng)口結(jié)痂之后，漸漸就變得麻木不仁。

那是一個寫信和記日記的年代，時光仿佛被一輛舊馬車拉著，慢騰騰地行進在一條幽暗的小巷里。我無所事事，卻又自命不凡，覺得自己像一個懷才不遇的詩人，每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將大把的時間用于感時傷懷。

沉湎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可想而知。日益纖弱的分數(shù)讓我越來越心灰意冷，一天到晚萎靡不振。我也曾反思、自責(zé)，試圖振作，想努力走出消沉和低迷，但因為散漫和懈怠，缺乏付諸行動的耐心，總是一次次計劃又一次次放棄，一次次發(fā)誓又一次次食言。

學(xué)校離我家二十多里，我每個周末騎車往返一次?；丶視r，依次經(jīng)過百貨大樓、烈士陵園、繅絲廠、麻紡廠、水泵廠、化肥廠和七個村莊；返校時，又依次經(jīng)過七個村莊、化肥廠、水泵廠、麻紡廠、繅絲廠、烈士陵園和百貨大樓?；丶业臅r候歸心似箭，一路輕松，而每次返校，都要穿越內(nèi)心的城郊接合部，帶回來的，除了一個星期的干糧和生活費，還有沉甸甸的壓力和愁緒。

當內(nèi)向的性格遇上青春期，難免會產(chǎn)生暗戀的煩惱。孤獨的時候，聽羅大佑一遍一遍地吟唱《野百合也有春天》，心緒如旋律一樣纏綿悱惻。

我暗戀的女生扎著一條活潑的馬尾辮，不但人長得漂亮，成績也特別優(yōu)秀，還會拉動人心弦的小提琴，她像一位住在城堡里的公主，完美得令我徹底絕望。因為她女神般的存在，我上課時總是走神，偶爾不由自主地往馬尾辮的方向瞥上一眼，只是那么不經(jīng)意的一瞥，便陷進自卑的泥沼里久久不能自拔。

女生宿舍旁邊是學(xué)校的大禮堂，我從未從高于它的角度俯瞰過，卻總是無端地覺得自己對那個紅屋頂了然于胸。

“陽光下的紅屋頂上/一只鴿子在寂寞中踱步/那遠遠的云端鳴響的鴿哨/是它寫在藍天上的詩……”這是我寫下的一首朦朧詩里的句子，彼時的我根本不覺得它稚嫩，我踩著椅子，在別人仰視的目光里，把詩句抄寫在黑板報上，用這些隱晦的意象，抒發(fā)內(nèi)心的孤獨和躁動。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只想象中的鴿子，在日復(fù)一日的空想中，無謂地荒廢著漫長的時光。

上課的鈴聲總是那么急促，而下課時又總是響得姍姍來遲。別人的時間都被壓縮到極致，我的每一天卻總是在空虛里拉伸得很長。我坐在教室里，無聊地看著窗外的樹蔭一點兒一點兒地挪移，像日晷上的影子，在季節(jié)之間悄悄發(fā)生變化。

“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這是校園廣播里經(jīng)常播放的一首歌，電波縹緲、悠揚，忽遠忽近，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音色和抒情。教室和宿舍的東面墻根，分別有一排露天公廁，氣溫日漸升高，不時有發(fā)酵后的騷臭味飄出來，雜糅在廣播操的旋律和節(jié)奏里，讓本就心不在焉的我更加焦灼不安。

一中的四周，是大片黃綠相間的農(nóng)田，鄉(xiāng)野間有一種飄忽不定的寧靜。初夏的風(fēng)不時送來桑葚和杏子熟透的甜香，香氣忽隱忽現(xiàn)，一縷一縷地彌散，總是成為我發(fā)呆和想家的誘因。

成為發(fā)呆誘因的，還有那些應(yīng)時而至的鳥鳴。在野斑鳩和布谷鳥日復(fù)一日的叫聲中，學(xué)校像一艘航行在麥浪里的船，船上的人，誰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將被帶往何方。

學(xué)校西面有一個叫“石橋”的村莊。村莊很安靜，很少能碰到外人，我經(jīng)常獨自一人在村邊閑逛，手里拿一本主要用作裝飾的書，優(yōu)哉游哉，仿佛回到古代。村口有一棵大桑樹，紫黑色的桑葚落了一地，像濃密的樹冠投在地上的影子。我每次經(jīng)過，都驚動一頭佛系的水牛和它的孩子，它們一邊咀嚼，一邊好奇地打量我，似乎在揣測我的身份和闖入的動機。

村前有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河，我經(jīng)常到河邊小樹林里一個人散步，有時低頭思索人生，有時仰頭尋找似曾相識的鳥鳴，就在低頭和仰頭之間，無數(shù)個晨昏從枝葉間倏忽而逝。

一切似曾相識，一切又陌生得恍如隔世。我經(jīng)常浪跡于一中附近的田野，印象最深的是那片一望無際的麥田，那種大面積的空曠，就像沒有壓力也沒有睡意的夜晚。我盤桓其間，身體處于無所事事的狀態(tài)，思緒卻如飛出樊籠的鳥兒，在幻想的天地間自由自在地翱翔。

我到過最遠的村子叫李家莊，在石橋村的北面，相距約十里之遙。李家莊有一棵桂花王，樹齡超過四百年，相傳，樹是主人的祖先從當年做官的蘇州府帶回來的，碩大葳蕤的冠幅，讓簡樸的農(nóng)家院落顯得局促而逼仄。因為不是秋天，自然聞不到馥郁的香氣，我在臆想的花香里徘徊了很久，最終的收獲是一首發(fā)表在縣報上的小詩。

那是一段荒蕪的時光，除了少數(shù)幾個經(jīng)常一起逃課的知己，我沒有多少可以談心和傾訴的對象，青春期的孤獨和無所事事的空虛日益加重著我內(nèi)心的迷惘。

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未來能做什么，校園里沉悶的氛圍讓我焦躁不安，只有隔三岔五的遠足才能讓我安靜下來。一走出校園大門，我就開啟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漫游。

我騎著自行車，在縣城僅有的幾條街道上竄來竄去，漫無目的地游逛。最遠的一次，我騎車出了縣城，一直向東，到達二十多里外的海邊，奔騰不息的大海讓我迅速平息下來。如今已成為繁華市區(qū)的海濱，彼時還是一片沉寂的荒灘，我獨自一人，面朝大海，在陣陣撲鼻而來的咸腥氣息里，像一塊巋然不動的礁石，用洶涌澎湃的海浪釋放自己。

電影院門口的海報定期更換，我每次騎車經(jīng)過，總是無法抗拒那些男女明星魅惑的眼神。那些熱映的港臺武打片我并不喜歡，讓我沉迷的是那種沒有壓力的狀態(tài)，我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和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在厚厚的窗簾擋起的黑暗里消磨一個下午的時光。然而，一回到現(xiàn)實中，短暫的放縱又會帶來更長久的空虛和迷惘。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一直持續(xù)了兩年多。

二

兩年多的時間里并非只有空虛和迷惘，其間也有隱秘的愉悅和內(nèi)心的充實。它們是寫作帶來的。

高一下學(xué)期，我參加了一個全縣的征文，意外獲得了二等獎，獎品是一把精致的雨傘和一個精美的日記本。相比那把后來用了多年的傘，我更珍視那個藍色的日記本，扉頁上一枚鮮紅的印章和一個大而醒目的“獎”字，讓我的自信和虛榮迅速滋長，從此若即若離地迷上了寫作。

最初的寫作沖動是否由此而起，我不能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其中肯定有青春期的孤獨和學(xué)業(yè)遇挫后的興趣轉(zhuǎn)移。

我開啟了一段新的戀情，對方是繆斯女神，為了得到她的垂青，我?guī)缀趺刻於荚趯?，但因為書讀得少，生活閱歷又簡單，每一次寫作都是絞盡腦汁的“為賦新詩強作愁”。我總是在別人挑燈夜讀或者遨游題海的時候，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偷偷寫下一首詩或一篇千字文（它們往往是前一個晚上失眠的結(jié)果），然后，工工整整地謄抄在稿紙上，寄往遠方某個陌生的地址。

投進郵筒的稿件，絕大多數(shù)如泥牛入海，每次投稿就像毫無勝算的約會，都有一個忐忑難熬的等待過程。

課余時間，我經(jīng)常到校門口的傳達室轉(zhuǎn)悠，為的是看一眼有沒有與我有關(guān)的信件，但幾乎每次都失望而歸。有時候，除了貼著“地址不詳，按原址退回”白紙條的退信，偶爾也會意外地收到一份鼓鼓囊囊的樣報或幾元到幾十元不等的稿費通知單，那種喜出望外的激動，像荒漠里的降雨，總是及時地滋潤我行將干枯的信心，并讓我在學(xué)業(yè)荒疏的挫敗感之外，多多少少得到一點兒成就感的撫慰。

在寫得順手的某個夜晚，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原來寫作是需要靈感的。那種美妙的感覺，總是像神諭一樣出現(xiàn)，一出現(xiàn)，我就停下手里的一切，像虔誠的信徒，默默地走進自己的節(jié)日。

一年后，我的野心開始膨脹。那種野心，后來被許多人描述為“文學(xué)夢想”，而對于當時的我，它更近似于一種不切實際的青春期幻想。為了避開一直讓我頭疼的數(shù)理化，我甚至想到另一條捷徑：不參加高考，憑借寫作特長，以特招的方式進入大學(xué)就讀。

叛逆和倔強使我成為一意孤行的逆行者。我沉浸在這種白日夢的幻境中，堅信那條劍走偏鋒的捷徑終將通向成功，徹底放棄了各門功課的學(xué)習(xí)。結(jié)果可想而知，因為嚴重偏科，成績落到谷底。我像一艘偏離航道的小船，與幾乎所有同齡人背道而馳，也與家人原本的期望漸行漸遠。

三

轉(zhuǎn)眼就到了高三下學(xué)期。黑板上貼出了“沖刺高考一百天”的“倒計時”，我暗戀的女生負責(zé)每天更新，將所剩無幾的日子一次次擰緊發(fā)條。

壓力之下，說不上是因為內(nèi)心的躁動還是破罐子破摔，我在關(guān)鍵時刻又一次迷失，和一個比我還要勇敢決絕的女生，去了校園外闃靜無人的小河邊，并最終深陷在那個惶惑而又青澀的季節(jié)里。

在時間靜止的那一刻，空氣仿佛也凝固了，我們被茂密的蘆筍包圍著，彼此悶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一只不知名的飛蟲嗡嗡叫著，在身邊飛來飛去……直到后來，暮色四合，一陣慌慌張張的鐘聲從遠處傳來，驚起河邊幾只不知名的鳥兒，也把我們從驚恐的困境中解救出來。

高考在即，如東方欲曉，憂慮像曙色漸漸照亮了我。忘了是出于什么機緣，我給一位二十多年前從一中考入名校的作家寫信，向他傾訴了人生的迷惘和選擇的困惑。我又鼓起勇氣，給某著名大學(xué)中文系的吳教授寫信，信里附上兩篇稚嫩的代表作，小心翼翼地探詢免試進入大學(xué)作家班的可能性。

時隔不久，我?guī)缀跬瑫r收到兩封后來珍藏了多年的回信。雖然素昧平生，并且遠隔千里，仍能感受到兩位前輩言真意切的關(guān)愛。在信中，他們的意見不謀而合，都勸我從長計議，先考上一所差不多的大學(xué)，再去叩問那扇寫作之門。至于進大學(xué)作家班，吳教授在盡量不傷及我自尊的同時，委婉地指出那是一條走不通的路。

前輩的勸告猶如當頭棒喝，讓我一下子驚醒了，我在失望之余，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和恐慌。距高考只剩下兩個多月了，直到此時我才幡然醒悟，在此之前的近三年里，自己像一頭倔強的驢子，沿著一條歧途走出了太遠。

就在這時，陳老師成為我的班主任。年約四十的他，來自沂蒙山區(qū)一所縣城中學(xué)。他找我談話，犀利的目光穿過厚厚的眼鏡片，一下子刺穿了我用倔強包裝的脆弱。

“我知道你，”他說，“你還是名人呢，文學(xué)社社長，連校長都認識你。文章寫得好是好事，但你得先考上大學(xué)。等進了大學(xué)，你就會知道，那里最歡迎有寫作特長的學(xué)生，寫作會讓你如虎添翼，那時你就可以施展拳腳……想一想父母，他們多不容易啊，不要辜負了他們的期望……”

他說到父母的時候我落淚了。我想起他們夜以繼日的辛勞和多年來的期待，羞愧難當，悔恨不已。之前每次周末回家，我都來去匆匆，父母覺得我很忙，但并不知道我在學(xué)校忙了些什么。

我幡然醒悟。原來身體里住著另一個自己，我一直傻傻地跟著他，走了兩年多，走入了歧途。

我決定離開他。

陳老師因勢利導(dǎo)，讓我寫下一份決心書。讓我吃驚和難堪的是，他為了斷絕我的后路，居然當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讀了那份決心書。

“還剩七十八天，奇跡會發(fā)生嗎？”這是決心書的最后一句，陳老師讀完，盯著我，目光堅定，肯定地說：“只要你能做到，奇跡一定會發(fā)生！”

高考前的最后七十八天，我是在悔悟和自律中度過的。校門外有一家廢棄多年的木材加工廠，這是一個人跡罕至的院子，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發(fā)現(xiàn)了這處僻靜的所在，通過鐵門錯開的縫隙，毫不費力地鉆了進去。每天早晨和傍晚，我來這里看書。院子里有一排高大的楊樹，樹下堆放著一堆木材，我坐在樹蔭里，坐在一堆橫放的木材和一排豎立的樹木之間，自己也變成一截聚精會神的木頭。有時，因為太過投入，連螞蟻爬到身上也渾然不覺。

我分秒必爭，如熱鍋上的螞蟻，慌不擇路。別人厲兵秣馬準備了近三年，而我因為走了彎路，欠下的舊賬太多。我沒有像別人那樣實行題海戰(zhàn)術(shù)，因為時間來不及了。別人都在亡羊補牢，而我連羊圈都沒有。我連課本上最基本的概念都未掌握。最頭疼的數(shù)學(xué)，我從最基礎(chǔ)的部分學(xué)起，課本上最基本的定義、公式、定理、例題，沒有人講解，我硬逼著自己讀……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在初夏的校園里來去匆匆，我有時會遇到陳老師，他的目光里似乎也有一份疑慮，好像在問我：奇跡真的會發(fā)生嗎？

奇跡最終沒有發(fā)生。但非常小的分差讓我無限接近了那個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毫無懸念地落榜了，而我暗戀的女神，則毫無懸念地考入一所名牌大學(xué)。那年元旦，我鼓起勇氣給她寄了一張明信片——這是那個年代普遍的做法，以老同學(xué)的名義祝賀新年——不久就收到她禮貌的回復(fù)和溫馨的祝福。那娟秀的筆跡我珍藏了多年，一起珍藏的還有這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它們曾經(jīng)在我某些空虛無助的時刻，為我注入了勇毅前行的動力。

四

走了很多彎路之后，我最終如愿升入了大學(xué)。大學(xué)里的生活，確實如陳老師之前的“劇透”，我在輕松完成學(xué)分的同時，也陸續(xù)發(fā)表了幾萬字的作品，并最終順利地在某市直機關(guān)找到了工作。

青春如指間沙，轉(zhuǎn)瞬就流逝殆盡。二十多年的工作生涯，在忙碌和嚴肅中倏忽而過。我白天埋頭于繁雜的事務(wù)，晚上回到家里，讓生活的安逸療愈身心，慢慢地，學(xué)生時期的那些激情和沖動，像冰山上融化的雪水，不知何時已悄然流失在干涸的沙漠里。

人到中年，我早已走過了人生的初夏，但每一年的初夏時節(jié)，我依然會莫名地心動。

幾年前，我回到一中，故地重游，記憶中的一排排平房早已被樓房取代，紅屋頂?shù)亩Y堂消失了，曾經(jīng)熟悉的氣息消失了，一切變得面目全非，仿佛我在這里度過的那些時光也蕩然無存?！按饲榭纱勺窇?，只是當時已惘然。”我仿佛站在一個夢境的邊緣，恍恍惚惚中，隱約又看到當年迷惘的自己……

就在我以為自己將與文學(xué)永遠絕緣時，沒想到二十多年后，因為工作調(diào)整，我調(diào)到文聯(lián)，無意中走近了文學(xué)的邊緣。一年前，我組織了一次采風(fēng)，作為領(lǐng)隊，我與十幾位作家一路同行，進山，入村，上島，過程輕松而愉快。在駛往海島的渡船上，海風(fēng)輕拂，思緒翩躚，我忽然萌發(fā)了想寫點兒什么的沖動。于是，在那個寂靜的夜晚，在渤海灣深處的一個海島上，幾經(jīng)猶疑之后，我在手機里寫下了第一行詩……

繆斯女神再次降臨，她依然那么優(yōu)雅美麗，讓我再次心動不已。夜深人靜，我回顧走過的路，回憶起那些漫漶的時光片段，有時會生發(fā)一些人生感悟，我用文字將其一一梳理，并以詩和散文的形式分門別類……

文字帶來了久違的快樂。那種隱秘的快樂，我有時覺得像水，淤塞的泉眼重新疏浚，甘甜的泉水再次汩汩而流；有時又覺得它像光，一個久居于陰暗中的人，打開蛛網(wǎng)塵封的窗子，瞬間的暈眩過后，再一次回到了絢麗多彩的世界。

“栽一棵樹，最好的時間是十年前，其次是現(xiàn)在?！边@是兩年前離開原單位時，一位年輕朋友給我的寄語，沒想到兩年之后，她看似無心插柳的鼓勵，在我心里長成了一片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