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難再相守

一

2019年3月，母親因患乳腺癌住院治療。和母親離婚多年的父親得知后，除了上班外，其余時間就來醫(yī)院給母親打飯喂藥，倒屎倒尿，忙前忙后。即將小學畢業(yè)的我，也利用周末和節(jié)假日到醫(yī)院給父親搭把手。

兩個月后，母親要出院了。難得那天心情好，她向我講起了她和父親的故事。

2002年夏，母親大學畢業(yè)后，不愿回湖南老家，通過雙選到廣西柳州一所知名高中任教。學校邀請駐地部隊的官兵擔任學校軍訓教官時，她結識了父親。

“我那時喜歡唱歌，軍訓結束的聯(lián)歡會上，我是校方的拉歌領唱，唱了不少歌，《團結就是力量》《打靶歸來》……后來你爸告訴我，就是這些歌，讓他再也忘不了我?！被貞浧鹎啻耗耆A，病榻上的母親臉上似乎一下子有了光彩。

“你爸很勤快。后來他便利用休息時間，常常往學校跑。我住在學校的單身宿舍，條件比較差，沒有自來水，用水都得到樓下去提。自從認識你父親后，我基本上不用自己提水，他一來就幫我提上兩三桶?！?/p>

“所以，爸爸就是拼命提水，追上的你嗎？”我問。

“那倒不是。”母親笑了笑，“你爸是個悶葫蘆，只知道提水，并沒有多說什么，是我先表白的呢。”

母親告訴我，當時父親有自己的顧慮，覺得母親漂亮大方有文化，而自己個子不高，長相不帥，年紀不輕，家境不富，所以他不敢對母親有太多的奢望，只想著默默地關心和幫助她。

可在母親心中，父親為人老實，辦事穩(wěn)當。有一次，父親外出集訓，給她帶回了一束山茶花，母親才主動戳破了那層窗戶紙。

相戀一年后，父母打算結婚，但他們的婚事遇到了很大的麻煩。外公、外婆得知父親來自貴州偏遠山村，家里兄弟姐妹眾多，父母體弱多病，而且他又比母親大10歲，立即表示強烈反對。還有，他們更希望母親能回到長沙發(fā)展。

外公、外婆退休前都是高校教師，家庭條件優(yōu)越。他們一輩子潛心育人，不自覺地也習慣了按自己的意愿來安排母親的生活，小到吃飯穿衣，大到高考填志愿，事無巨細。其實，這也是母親大學畢業(yè)后不愿意回長沙的原因。

母親打算先斬后奏，決定先和父親偷偷結婚。未料，外公、外婆棋高一著，他們想盡辦法為母親辦好調動手續(xù)。當時，父親已是大齡青年，部隊領導都關注他的終身大事。住父親隔壁的營長，見他郁郁寡歡，再三尋問之下得知他為情所困，便熱心表示，或許可以由部隊出面，聯(lián)系學校領導試著做母親的工作……

“媽媽，那你后來回長沙了嗎？爸爸讓你走嗎？”我迫不及待想知道結果。

“我回長沙了啊，你爸說，回長沙對我好，為了我的幸福，他讓我走。你爸就是這樣，老為別人著想?！?/p>

正說話間，兩鬢已經泛白的父親剛好進來，拿上證件便又出去辦理出院手續(xù)。母親望著父親背影說：“我回去只待了1年，又返回柳州了。人和人之間就是緣分，有緣怎么也不能分開，無緣怎么也走不到一起?！?/p>

原來，母親于2004年6月回長沙后，茶飯不思，整個人消瘦下去。外公、外婆無計可施，最終同意了她和父親的婚事，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在柳州買好婚房。2005年9月，母親重返柳州原單位繼續(xù)當老師。2006年8月，父母在柳州貸款買下了一套100平方米的商品房。不久，他們攜手走進民政局，領取了結婚證。

父母那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一時成為學校和部隊的熱門話題，為眾人津津樂道。

二

“媽媽，你們后面為什么要離婚啊？”

被我一問，母親若有所思：“是啊，為什么要離婚呢？只能說生活就是這樣子，兩個人走著走著就散了……”

母親說，2007年12月，我出生后，他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難，當時外公、外婆遠在長沙，爺爺、奶奶身體欠佳，父親身在部隊，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平時基本上靠母親一人帶我，她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好在父母同甘共苦，熬過那段艱難日子。只是沒有想到，隨著我漸漸長大，父母開始出現(xiàn)矛盾。

父親出身貧寒，不善言辭，認識母親之前，雖然談過戀愛但都無疾而終。遇見母親那年，他已經32歲了。和母親戀愛后，因外公、外婆阻撓，所以他36歲時才和母親步入婚姻的殿堂。我出生時，父親已37歲，中年得子，他對我百依百順，十分溺愛。

母親經常向父親提出抗議：“兒子想要什么就買什么，你這樣，遲早會把兒子慣壞?！钡赣H“不思悔改”，依然我行我素。

更關鍵的是，面對母親的嘮叨，父親從來不接招，通常采取“三十六計走為上”。

“你知道嗎，那時我就時常感到郁悶、壓抑。我跟你爸說話，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毫無反應。有時候我在想，若是你爸能夠給我點回應，哪怕我們就是吵架，那也是一種溝通，可能也就不會走到后面無話可說的地步了?！蹦赣H的話里不無遺憾。

2012年底，父親轉業(yè)到柳州市一家機關單位上班。已過不惑之年的他，沒有了和年輕人競爭職位的優(yōu)勢。為此，他每天抱著謹小慎微的態(tài)度上班下班。

母親說，她曾勸過父親，做事不用畏首畏尾，要大膽點、積極點，繼續(xù)保持部隊里的那股干勁和沖勁。可父親回答：“我都40多歲了，在部隊那么多年，已經跟地方脫節(jié)了，我怎么跟年輕人去比拼呢？再說，咱們家現(xiàn)在日子也不差，圖個安穩(wěn)吧?！?/p>

母親勸不動父親，只好自己“使勁”。她通過努力考上了在職碩士研究生，并多次在市教育局舉辦的青年教師大賽中斬獲佳績。30多歲的母親，事業(yè)一路春風得意。

母親越是積極上進，越顯出父親的落魄，而這種落差落在母親的眼里，更落在父親的心里，尤其當他從外人沸沸揚揚的議論中，得知母親的領導當著眾多人的面夸贊母親越來越漂亮時……父親變得更沮喪，上班渾渾噩噩，下了班經常跑出去和朋友喝酒。有時候，父親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母親很生氣，反鎖大門，把他關在外面。起初，父親覺得問心有愧，還哄著母親；時間久了，心就煩，懶得理她。遇上鎖了門，他就借著酒勁使勁踹門，讓為人師表的母親覺得顏面盡失——兩人經常十天半個月地冷戰(zhàn)，家里死氣沉沉的。

外人的不理解，父親的沉默寡言和猜忌，再加上平日里育兒理念的不同，讓母親心如死灰。2013年底，母親忍無可忍，向父親提出離婚。父親有挽救之心，卻無挽救之法，只好無奈點頭同意。不到一個星期，他倆便辦妥了離婚手續(xù)，父親自愿凈身出戶。那一年，我才6歲。

曾經轟轟烈烈的愛情，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落幕了。朋友、同事無不為他們唏噓。

和我講起當年決意和父親離婚的情形，母親淚流滿面地說，當初，因為還年輕，心里多少有點看不起父親的“窩囊”，覺得他無論是為人處事還是工作能力方面都不如自己，所以也懶得和他解釋那些流言蜚語，導致兩人漸行漸遠……后來終于明白平淡是真：當你端起碗時，感情就在碗里；穿上衣服，感情就在身上。這樣的生活才是最溫暖和最踏實的。

父親從家里搬了出去，住進了單位宿舍。雖然離婚了，但父親依然放不下母親。母親遇到什么事，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父親。兩人的相處反而輕松起來，像朋友更勝朋友，像戀人又不是戀人。

三

2019年3月，在父母離婚的第六個年頭，積勞成疾的母親生病住院，父親二話不說，默默地挑起了照顧她的重擔……

當年5月12日，母親的病情得到控制，醫(yī)生建議出院回家慢慢調理。父親也跟隨我們一起回家，悉心照顧母親?？粗麄z相濡以沫的樣子，我真心希望他們能重新走到一起。

“媽媽，你們明明還牽掛著對方，為什么不復婚呢？”

看到我眼中的期待，母親搖了搖頭。

“以前我倒是想過跟你爸復婚，可是礙于面子，我們誰都不提。就在我手術后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的，我依稀看到你爸坐在我的身邊。當時我還想著，若是我這次能逃離死亡，我一定要好好地跟你爸相處，跟他復婚?！蹦赣H頓了下，接著說，“等我病情穩(wěn)定后，你爸主動跟我提了復婚的事，可是我又改變了想法。你爸是多么好的一個人，而我這身體就是痊愈也有復發(fā)的可能，我不想拖累他……”

“復婚不復婚都一樣，你都是我唯一的愛人，我會一直照顧你的?！备赣H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了屋，他安慰母親，“你只管好好養(yǎng)身體，其他的還有我呢。”

母親出院后，父親除了上班在單位、睡覺在宿舍外，其余時間都回家來給母親做飯、做家務。那時，我覺得我們的家復圓了，一切都是那么幸福美滿。

只是，天不遂人愿。2022年10月，母親的病情復發(fā)，癌細胞全身轉移，再次住進了醫(yī)院。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借了不少錢，可他覺得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去搏一下。

然而，母親病情一天天惡化。2023年1月，醫(yī)生建議母親回家休養(yǎng)。

看著病重的母親和日漸憔悴的父親，我心不忍，請了幾天假和父親一起守護母親。一天晚上，我正守著母親，她突然喘不過氣來，瞬間變得神志不清。我以為母親要走了，連忙叫來父親?？僧敻赣H來到床邊，母親的情況馬上好轉。

“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踏實。你離開我時，我就感到心慌、害怕。如果不是你，我早就不在了。有時想想，你實在太傻了，把這么重的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其實你完全可以不管我，過自己的快樂生活?！蹦赣H望著父親，眼里閃著淚光。

父親搖了搖頭：“從戀愛那天起，我就把你當作我永遠的愛人了。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馬上復婚?！?/p>

“有你這番話，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就是走了，也會很快樂的，因為有你陪著，愛著?！?/p>

2023年3月10日，母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母親走后，父親為了方便照顧我，住回了家里。有一次，父親喝了點酒，他告訴我：“我真后悔當初輕易答應離婚，否則就能更好地照顧你媽，她或許就不會生病。那時總覺得，都是自己人，就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也不管對方接受不接受。其實婚姻和種菜一樣，需要澆水、施肥和除蟲。”

這就是我父母的愛情，他們用一路走來的日子告訴我，什么是真愛、什么是幸福，也告訴我該如何珍惜幸福。

（作者分別為某中學學生，退役軍人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