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報狀元”唐大郎

民國時期的上海是中國報刊發(fā)祥地，各類報紙雜志多如牛毛，催生了一大批報刊創(chuàng)辦人，唐大郎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若論辦報辦刊的財力物力，他比不上當時上海灘首屈一指的“報刊大王”邵洵美，但是憑借一腔熱血和滿懷熱愛，他聯(lián)合同人龔之方等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一系列小報，被當時報界稱為“小報狀元”。

上?！靶〕嗬小?/p>

唐大郎原名唐云旌，大郎是他的筆名。1908年，他出生在上海遠郊嘉定一個落魄家庭。雖然家道中落，但唐家依然是嘉定有名的書香門第。父親唐錦帆是位飽讀詩書的老先生，母親錢氏老家在江蘇常熟，是明末清初文學(xué)大家錢謙益的后人。錢家擁有名冠江南的藏書樓——絳云樓，錢家后人個個都會寫詩誦吟，愛書成癡，唐大郎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自然而然喜歡上了閱讀與寫作，他很小就在喜歡寫詩作賦的舅舅錢梯丹的指導(dǎo)下學(xué)會了作詩。

唐大郎十五歲那年，為躲避戰(zhàn)亂，他們一家離開嘉寶前往上海投靠舅舅。錢梯丹當時出任上海中法儲蓄會經(jīng)理。那時，上海灘有多家外國人牽頭創(chuàng)辦的儲蓄會，通過有獎儲蓄吸納大量民間資金。中法儲蓄會是其中較有影響力的一家，在北京、天津、南京、上海、杭州、漢口等地都設(shè)有分會。父親早早去世后，唐大郎的未來就由舅舅一手安排，舅舅利用工作之便，將他安排進了銀行做實習(xí)生。唐大郎很快熟悉了業(yè)務(wù)，曾在銀行清點鈔票比賽中獲得第一名，沒幾年就從實習(xí)生晉升為辦事員。年輕氣盛，收入豐厚，加上當時的上海灘五光十色，聲色犬馬，他漸漸放蕩起來，喜歡出洋相，酷愛出風(fēng)頭，流連于上海灘戲院書館，成了玩世不恭的上?！靶〕嗬小?。他還是坊間知名的京劇票友，常常躥上舞臺摟著演出的女伶不放，插科打諢，出丑搞怪，引得全場哄堂大笑。

畢竟生于文化之家，業(yè)余時間雖說貪玩愛鬧，但是為報刊寫稿卻是他難得的愛好。加上當時上海報刊業(yè)一片繁榮，新創(chuàng)辦的報紙雜志數(shù)不勝數(shù)，他在午休時隨便寫上幾百字，第二天便可以在報紙上看到。他口無遮攔，百無禁忌，讀者很愛看他寫的文字。唐大郎文章越寫越多，其專欄文字在各家報刊遍地開花。他有心從銀行辭職投身報刊界，卻遲遲沒有行動，畢竟在銀行的收入實在豐厚，他有些舍不得。

就在這時，他遭遇到一樁麻煩：他在工作中掌握了時任中國銀行總經(jīng)理張嘉璈一筆徇私舞弊款項的內(nèi)幕。張嘉璈是當時上海銀行界大佬，還是著名詩人徐志摩太太張幼儀的四哥，唐大郎偏偏想要和他掰掰手腕，準備寫稿在《大晶報》上揭發(fā)此事。張嘉璈托人說情想私了，并公開放言，要給唐大郎安排一個更好的職位，上班或不上班悉聽尊便。此事發(fā)生后不久，加上銀行業(yè)內(nèi)高層對他長期只顧寫稿，對本職工作興趣不大頗有微詞，唐大郎思前想后，決定辭職，正式投身繁盛一時的上海報刊界。

辦小報如魚得水

唐大郎離開銀行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做小報《東方日報》的編輯，給他介紹這份工作的是另一份小報《大晶報》的創(chuàng)辦人馮夢云。

白天做編輯，晚上給上海眾多小報寫稿；從前是利用業(yè)余時間寫稿，如今是專業(yè)撰稿人，唐大郎的稿件頻頻出現(xiàn)在上海眾多報紙雜志上。他以一個小報從業(yè)者的眼光觀察時局世情，在編報之余讀書、寫稿、赴宴、觀影、聽戲、會友等，忙得不亦樂乎。上海燈紅酒綠的生活和報端活色生香的花邊新聞，給他提供了豐富多彩的寫作素材，他的文章備受小報歡迎，也備受市民喜愛。

彼時的上海似乎特別適合小報的發(fā)展，自1897年6月第一種小報《游戲報》創(chuàng)刊后，小報前后活躍了大概半個世紀。小報與大報不同，“記大報所不記，言大報所不言”，盡可能遠離政治，大量刊登社會新聞、明星逸事、名人花邊，這也是唐大郎辦小報的宗旨。

當時給小報寫稿的作者很多，比如著名的實業(yè)家兼編劇胡梯維、導(dǎo)演桑弧，包括蘇青、張愛玲等知名作家，甚至魯迅、夏衍這樣的著名作家，也紛紛化名為小報寫稿。而各個小報作者文筆各有不同，比如唐大郎，他以短小詩文為主，每天要為五六家小報寫稿，日積月累，他越寫越順手，一題在手，頃刻成篇，令人嘆為觀止。他的詩風(fēng)近似清代龔自珍，又好似明清竹枝詞，嬉笑怒罵的同時不乏俚巷俗語，既尖酸刻薄又愛憎分明，一時間，唐大郎之名稱雄上海小報界，被人們稱為“小報狀元”，他亦被夏衍稱為“江南才子”。他與胡梯維、?；∫步Y(jié)成了好友，人稱上海小報“三劍客”，還與時在《東方日報》編電影版的龔之方成了莫逆之交。

看到小報如此受歡迎，唐大郎與龔之方在 1945年4月合辦了《光化日報》。這是一份典型的上海小報，偏重趣味性和娛樂性，但是品格、情調(diào)又不下流，非常正派。《光化日報》出版時間不長即遭?？?，只存在了五個多月，卻被當代學(xué)者陳子善稱為“一張很出色的小報”。

?？?，唐大郎與龔之方商量，決定改出《海風(fēng)》周刊。1945年11月，《海風(fēng)》創(chuàng)刊，逢周六出版。這是一種新型的類似于雜志的報紙周刊，是中國境內(nèi)首次出現(xiàn)的報紙周刊，而它的出現(xiàn)完全是偶然的——龔之方為所出版的周刊設(shè)計開本時，將一張白報紙折來疊去，無意中正好折成十二頁，裁剪后裝訂成一冊，而這樣一本小冊子容納的文字、圖畫，又與一份對開的報紙差不多，他們便決定以十二開本的長方形作為這份周刊的版式。

兩人當下便進行了分工：唐大郎主管編輯，龔之方負責(zé)發(fā)行。兩人天衣無縫的合作讓《海風(fēng)》在小報界異軍突起，一時反響強烈，引來了一批跟風(fēng)者，短時間內(nèi)有上百種類似《海風(fēng)》版式的周刊在上海問世，形成了一股周刊出版潮，并由此造就了中國報刊史上的一個專有名詞：方型周刊（又稱“方型周報”）。有的周刊不但抄襲《海風(fēng)》的版式，連刊名也一并抄襲。一年后《海風(fēng)》也遭?？?，原因是刊登了夏衍用化名寫的幾篇反內(nèi)戰(zhàn)文章，被人密告，當局認定這是“地下黨打進小報界”。隨著《海風(fēng)》的暢銷，跟風(fēng)的方型周刊魚龍混雜，很多以色情庸俗作賣點，甚至公開造謠，當局決定“一窩端”。唐大郎悲憤地對友人說：“我是方型周報的發(fā)行人之一，因為沒有造過謠，也沒有用色情來戕害過讀者，向來無愧于心……”

那時，上海對媒體的管制比較嚴格。唐大郎是個不關(guān)心政治的人，有時甚至對自己的前途也很少規(guī)劃。但是他的才華小報界都知道，他在文藝界的影響上海報人也都心知肚明，他因此受到被派到上海工作的夏衍同志的高度重視。龔之方在“共舞臺”前樓租有一個精致的寫字間，唐大郎經(jīng)常去玩，文藝界的一些朋友也經(jīng)常出入。到20世紀40年代后期，這里成了共產(chǎn)黨進步文藝人士的聯(lián)絡(luò)點。這一時期，唐大郎與龔之方還先后創(chuàng)辦了《小聲報》《清明》《大家》《七月談》等報刊。他們辦一個，國民黨查封一個，雖然最后被封得一個不剩，但是唐大郎毫不氣餒，繼續(xù)辦。

“小報狀元”牽手“小報作家”

“小報作家”“三流作家”是張愛玲的自稱。她回憶兒時家中場景，印象最深的就是床頭大疊大疊的小報。小報是父親的最愛，母親也是小報的忠實讀者。每天下午小報送達，有時她竟和母親搶著看。母親坐在馬桶上看小報時，看到精彩處就大聲讀出來。她就靠在衛(wèi)生間門上聽著，聽到精彩處她們母女一起放聲大笑。成年之后，只要一看到小報，她就有一種回家般的親切感。早在散文《到底是上海人》中，她曾寫到過唐大郎：

去年的小報上有一首打油詩，作者是誰我已經(jīng)忘了，可是那首詩我永遠忘不了。兩個女伶請作者吃了飯，于是他就做詩了：“樽前相對兩頭牌，張女云姑一樣佳。塞飽肚皮連贊道：難覓任使踏穿鞋！”多么可愛的，曲折的自我諷嘲！這里面有無可奈何，有容忍與放任——由疲乏而產(chǎn)生的放任，看不起人，也不大看得起自己，然而對于人與己依舊保留著親切感。

這首打油詩的作者就是唐大郎。早在唐大郎創(chuàng)辦《光化日報》時，張愛玲曾在該報發(fā)表《天地人》一文。那是1945年4月15日的《光化日報》，該文由六則互不相干的雜感組成，共六百余字。她和唐大郎經(jīng)常讀到對方的文字，都對對方有好感。唐大郎后來寫過一篇文章《見一見張愛玲》，說自從讀完蘇青與張愛玲的作品，便對她們十分敬仰，稱“現(xiàn)在上海出風(fēng)頭的許多男作家，他們這輩子就休想趕得上她們”。

時隔不久，唐大郎遇到張愛玲的一位表兄李先生，唐大郎對他說：“曾經(jīng)想請她吃飯，結(jié)果碰了個釘子?！崩钕壬男馗瑸槠錉烤€，卻一度“消息杳沉”。李先生后來答復(fù)他說，“她姑母病了，她在伺候病人，分不開身”。

后來張愛玲在上海的處境變差，她非常無奈，只好擱筆不寫，想淡出人們的視線。但唐大郎惜才，于是，幫助張愛玲出版了《傳奇》增訂本。

這本《傳奇》增訂本是由唐大郎與龔之方合辦的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據(jù)沈鵬年的《行云流水記往》一書記載，唐大郎不但請著名書法家鄧散木為此書題寫封面，還鼓勵張愛玲寫了《有幾句話同讀者說》刊于卷首。唐大郎后來在文章中說：“去年，《傳奇》增訂本出版，張愛玲送我一本，新近我翻出來又看了一遍，作者在封面的背頁，給我寫上了下面這幾行字：‘讀到的唐先生的詩文，如同元宵節(jié)將花燈影里一瞥即逝的許多亂世人品頭論足。于世故中能夠有那樣的天真；過眼繁華，卻有那樣深厚的意境……我雖然懂得很少看見了也知道尊敬與珍貴。您自己也許倒不呢！有些稿子沒留下真可惜，因為在我看來已經(jīng)是傳統(tǒng)的一部分?！液鋈幌胫?，張小姐這幾句話可以用作《唐詩三百首》（唐詩，唐大郎之詩）的短跋，同時請?；懸黄蛭?。他們在電影上，一個是編劇，一個是導(dǎo)演，在這本詩冊上，再讓他們做一次搭檔?！?/p>

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小報文人何去何從一時成為令當局頭痛的問題。各種傳說紛起，稱上海小報早劃為精神污染之列而被一刀切了。唐大郎早就開始發(fā)愁：自己一輩子辦小報，編小報，現(xiàn)在小報一刀切了，該做什么呢？他當時在《鐵報》上開一個專欄《高唐散記》，在這個專欄里他寫了篇短文《籌備小煙紙店緣起》，說他打算在弄堂口開一家煙紙小店糊口。當時上海的每一個弄堂口，幾乎都有一個賣煙紙的夫妻店，他打算以此維生。在專欄中他悲觀地說：“我將來預(yù)備同我的太太開爿小煙紙店，混他媽一輩子的?！薄暗覜]有錢，現(xiàn)在想請朋友幫我的忙，大家來替我湊成功這爿小店?！?/p>

小店沒有開起來，昔日的好友夏衍給他打來了電話，說他們已經(jīng)重返上海。唐大郎在電話中說：“你來了，我就失業(yè)了?！毕难苷f：“我來了，你就不會失業(yè)了?！?/p>

回到上海后的夏衍，先是擔(dān)任華東軍事管制委員會文教委員會副主任暨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隨后出任上海市委常委、上海宣傳部部長、上海市文化局局長。上海市文管會成立后，之前辦小報的一批人邀夏衍一起商談創(chuàng)辦小報的事，吃飯地點就安排在龔之方租的寫字間。龔之方和唐大郎主要談他們辦小報的打算，許多事要向夏衍“請示”。其實在這之前，夏衍已經(jīng)“批準”了他們再辦小報，這次不過就是夏衍“面授機宜”：一是用舊小報的形式教育上海市民；二是維持小報從業(yè)人員的生活。

在夏衍的安排下，唐大郎與龔之方分別創(chuàng)辦了小報《亦報》和《大報》。唐大郎此時又想到了沉寂多時的張愛玲，想請她出面寫一寫反應(yīng)新時代、新生活的小說。張愛玲同意了，她覺得應(yīng)該用一個新名字向過去的張愛玲告別，便化名梁京，在唐大郎主辦的《亦報》上發(fā)表長篇小說《十八春》，連載了一年左右。在《十八春》刊出前三天，《亦報》就發(fā)出預(yù)告，強調(diào)《十八春》是“名家小說”。連載前一天，唐大郎又發(fā)表?；∈鹈笆寮t”的文章《推薦梁京的小說》，文中寫道：“我讀梁京新近所寫的《十八春》，仿佛覺得他是在變了。我覺得他的文章比從前來得疏朗，也來得醇厚，但在基本上仍保持原有的明艷的色調(diào)。同時，在思想感情上，他也顯出比從前沉著而安穩(wěn)，這是他的可喜的進步?！?/p>

《十八春》連載完后的第二天，唐大郎就去看望張愛玲，隨后在《亦報》上刊發(fā)《訪梁京》一文，告知讀者等《十八春》修訂好后，《亦報》馬上推出單行本。八個月之后的1951年10月，《亦報》又以顯著位置刊出“梁京繼《十八春》后新作，中篇小說《小艾》日內(nèi)起刊”的預(yù)告，四天后《小艾》正式連載，至1952年1月結(jié)束。

筆耕不輟

新中國成立后，宣傳主管部門對報紙雜志提出新的要求，大量民辦報刊紛紛被取締或合并。在這之前，因為業(yè)務(wù)萎縮，《大報》《亦報》已合并成一報，但是報社采編人員仍有二十多人，他們的去向成了令人頭痛的難題。這時候上海正在籌辦《新民報晚刊》，急需人手，唐大郎就被安排進入《新民報晚刊》工作。

《新民報晚刊》是《新民晚報》的前身?！缎旅駡蟆酚?929年9月9日在南京創(chuàng)刊，九一八事變后，《新民報》積極宣傳抗日，深得人心，影響日益擴大，在全國主要城市成都、重慶、北京、上海都辦有子報，成為國內(nèi)著名的報紙。新中國成立初期，《新民報》成為當時北京出版發(fā)行的唯一一家地方性報紙，發(fā)行量高達三四萬份，報社經(jīng)理是著名作家張恨水。1952年，《新民報》被改造成《北京日報》出版。在上海，為了填補小報取締后出現(xiàn)的空白，宣傳部門建議出版《新民報晚刊》，隨后它被正式更名為《新民晚報》，開啟了上海小報的新陣地。

唐大郎進入《新民晚報》后，一直主持副刊《繁花》。在夏衍的安排下，他在報社的待遇一直比較好，和主編、社長同級別。唐大郎也不負信任，積極適應(yīng)新社會，還奔赴北京華北人民革命大學(xué)學(xué)習(xí)。重返工作崗位后，他一方面帶領(lǐng)青年記者深入工廠、農(nóng)村參觀采訪，團結(jié)新老作者，取長補短；另一方面推陳出新，力求創(chuàng)作出符合時代要求的新篇章。他主持的副刊《繁花》，刊發(fā)了大量歌頌社會主義建設(shè)成就的文章，成為一塊五彩繽紛的文藝百花園。而他自己也一直筆耕不輟，直到七十三歲臨終擱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