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野告訴我,這叫鋼琴曲,理查德的鋼琴曲。
我沒聽懂。李……李啥德是誰家小子?
漫野說,你個傻帽,人家全名叫理查德·克萊德曼,是法國的鋼琴王子。
我盯著那盤磁帶,像盯著一塊核桃酥。
半天,我嘟囔出一句,以后放學,天天上你家聽。
說是這么說,咋好意思天天去??墒?,耳朵聽到鋼琴曲,腳就不聽使喚了,就像吃過核桃酥,就管不住嘴了一樣。好在我家里有《足球》雜志,每次去漫野家,我都帶上一本。漫野看雜志,我聽鋼琴曲。
很快,雜志被漫野翻爛了,他儼然成了足球?qū)<?。說起某年世界杯,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漫野就當自己在現(xiàn)場,當自己親眼所見,硬說那進球有效。我不想跟他犟,我怕他一生氣不讓我聽鋼琴曲。
漫野家的那盤磁帶,就像我前桌的馬尾辮,成天在我夢里晃,晃得我心直突突。磁帶里的十六首曲目,英文名字我全能背下來。封皮上的理查德·克萊德曼,藍西裝,白領結(jié),金發(fā)碧眼,風度翩翩。單憑那迷死人的微笑,就能招來一大幫女同學成天到漫野家嘰嘰喳喳。
我成績有點起伏。我媽嚇壞了,說,快高二了,你不能拉松套。
我拉松套了嗎?我自己一間小屋,每天下了晚自習,還要自學到半夜。漫野都笑話我了,說,不怕累死呀?
我說,我累不死,但一天聽不到鋼琴曲,能憋屈死。漫野聽了,就把他家的雙卡錄音機搬到我家,感動得我直攥拳頭。
可沒想到,法國的理查德前腳來我家,班上的女同學們后腳就都跟來了。漫野特講究,說,寧可吵我,也別吵你,你學習好。然后,他果斷把錄音機又搬回他家。女同學們嘰嘰喳喳的,自然都跟腚兒似的追了過去。
那天,我媽戳我腦袋瓜,說,少個錄音機,你死不了,多個錄音機,緊巴幾個月!我用嘩嘩的眼淚證明我的決心,我就要。我媽掐腰運氣,我爸在一旁長嘆一口氣。
第二天,我爸給我捧回來一臺小錄音機,單卡的。所謂單卡,就是只能放進去一盤磁帶。雙卡更牛,能放進去兩盤,有翻錄功能。我樂得屁顛。我爸給了我一盤空白磁帶,慢吞吞地說,什么德曼的那帶子,小十塊,空白的才兩塊,你去找漫野翻錄吧,一樣能聽,比沒有強。
我濕了眼眶,說,爸,我一定要考上大學。我爸吭哧半天,整一句,考上大學,就能過上人漫野家的日子。
我媽扭頭不瞅我。實際上,過后我媽照樣給我開小灶。只是苦了他倆,今天豆腐燉白菜,明天白菜燉豆腐。
有了理查德,我的生命有了生機。我跟理查德約好,每天二十三點準時見面。我十九點到學校上晚自習,二十一點放學回家,學習一個小時之后洗漱、休息,二十三點開始聽鋼琴曲,二十四點之前上床睡覺。第二天六點,我媽會端著一碗牛奶,偶爾捎上一塊核桃酥,來叫我起床。
理查德·克萊德曼,成了我比漫野還好的哥們。他藏在磁帶里,我躲在小屋里,地球上這一處小小的定點,成為我倆獨處的地方。每天夜里,他十指紛飛,用琴聲向我傾訴心聲,把我的心當成舞臺。我投進他藍色的憂郁里,陪著他笑,跟著他哭。我總能看見一只蝴蝶,乘著夜色飛向遠方,遠方有一片湖,湖水的倒影里有山的婀娜,有樹的婆娑,有位女孩坐在湖邊,我知道她叫愛麗絲。
那年我十八歲,沒出過東北,不知道生活何去何從,也不知道未來在哪里。我只知道那位三十多歲的法國青年,浪漫的鋼琴王子,每天二十三點,會準時為地球這邊的我,為我一個人,彈奏十六首鋼琴曲。
漫野家的那盤磁帶,封皮上印著“命運”兩個大字。是的,那盤磁帶叫《命運》。我不知道那盤叫《命運》的磁帶,改變過多少人的命運。
三十年后的一天,在廣東佛山,我找出翻錄的磁帶,它歷經(jīng)滄桑,早已失效。
那天,我和妻女在觀眾席上坐好的時候,理查德·克萊德曼和他的鋼琴閃耀在舞臺中央。在中國,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他。不服老的理查德·克萊德曼,優(yōu)雅地向觀眾致意,然后轉(zhuǎn)身,慢慢坐好。這時,全場燈光暗下來,磁帶里面十六首曲子,一首接一首,水銀一般,瀉在天地之間,緩緩流淌。我恍然覺得自己回到了三十年前,無數(shù)個不眠的夜里,只有我和理查德兩個人,互訴互泣,感天動地。
妻子坐在我的左邊,緊緊握著我的左手。女兒坐在我的右邊,緊緊握著我的右手。四十八歲的我再也繃不住,男孩一樣,突然間哭得稀里嘩啦。觀眾中,跟著有了泣聲,隨后,泣聲越來越多,隨著樂曲沉浮,直至滂沱……
選自《天池小小說》
2024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