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以及猜測（組章）

野 地

鳥決定讓出三尺風聲。

對于突然闖入曠野的你，鳥覺得，三尺風聲已足夠能辨出你影子的善惡。

鳥與巉巖談?wù)撨^曠野的純粹性。那時，曠野呈半懸空狀，沒有人跡——似乎，也不可能出現(xiàn)人跡。

花是鳥和巉巖創(chuàng)制共同命運的首要信念，你不可能理解鳥對花朵的熱愛，鳥的所有誦唱，都來自花朵。

一些枯萎的花，自動組成了巨大的星空。巉巖將各類星星統(tǒng)一納入傳說儀軌。星星，還要歷經(jīng)多少輪淬煉，才能成為一塊擁有自身宿命的石頭？

花適當減少了對曠野早期隱秘的修飾。一只鳥守護的曠野，被平攤在其他鳥的飛翔中。云持續(xù)否定了一眼山泉變身為井的可能。

時辰與空曠都只置身于各種既定的編制外。許多石頭開始翔舞，但不占據(jù)鳥和花朵古老的位置。

然后你突然出現(xiàn)——

花首先覷見了你的蹤影。一種異形意念被迅速具象化，你讓花發(fā)現(xiàn)了它和你之間越來越小的差異。

花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告知巉巖。巉巖靜默——

巉巖將自己朝黃昏前移了寸許。

一塊石頭停在云與鳥交換多年的風中。

鳥決定讓出三尺風聲。

請注意，是鳥而不是整片曠野，在讓那陣金黃的風向你靠近……

在黃昏

初起的暮色有不可描摹的窄。

類似于一個人淘洗身影時偶然流露的驚異。但并沒有誰會樂意淘洗身影，也許石頭和它扶起的風，曾淘洗過你的身影。

必須遵守某種與河平行的過渡性遺忘：太陽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太陽讓時間存在，也讓時間消失。

一塊以草色構(gòu)筑未來的石頭放棄行走，它將自己嵌入其他石頭。它在確認石頭仍在延續(xù)的群落——它需要從自己身上，找到更多的石頭。

你可能仍是石頭的否定者。對于暮色，石頭古老的硬度值得商榷。一塊不愿承認太陽倒影存在污漬的石頭，或許會被替換成多年前值得背棄的旭日。

而此刻的太陽正進入夢想軌道。誰有預(yù)定的懷念？河在渡口處停頓了一下，河，即將返過身去。

河在容忍所有與你并置于琴弦上的暮色。

如果石頭在鳥翅般的集市上出現(xiàn)——

請翻開經(jīng)卷第231頁，這河畔集市某年前曾屬于來自整片溝谷的石頭。那時，石頭負責形成一種石頭秩序。石頭是莊嚴的，石頭確立命運合理的延展性。石頭主宰著各種將愛憎變薄的暮色……

在石頭的集市上，人和神的石化程序大致相近。神只是提前讓靈魂成為了石頭。

人讓神與時間成為石頭。

——集市退開。你，應(yīng)當記住這片曾被不斷塑形的空曠?，F(xiàn)在，請適當填充一些純喻體的霧，以及風的往事。

黃昏正被一只石質(zhì)的手，攤放在鳥的翅翼上。

醉 河

那河緩緩脫下鎧甲。

這是哪一年？河沾染了一些無名血漬。星群在反復(fù)泅渡。那么烈的波濤，像史冊守候多年的連綿吁嘆。

骨與肉相互碰撞。亙古之河，你辟出風的疆域，又混淆了風的疆域。

那個總把河的名字讀錯的孩子終于站到了大河右岸。一個陡坡。三座酒坊。火一樣的糧食。兩個半裸的赤銅漢子——孩子從地上，拾起了粗碗。

被奔走的鳥打碎又仔細鋦合的碗。

誰猜測過河的醉意？木桶中的河與槍刺邊緣的河并列——昨夜，河變渾濁了，河發(fā)出的呼喊有些異樣。一個向波濤叩首的人，重新規(guī)劃河參差的晨曦。

碗，將河的未來，留在黃銅的補丁上。

河停留在釀造意愿的上游。河想變成一只緋紅的鳥。河想從懷里，扔出一些鈣化的星辰。

別泄露河的隱痛。諾言之河，曾蒙著三層鎧甲。它已脫下了第二層，現(xiàn)在，它順利解開了第三層鎧甲的皮扣。

這是哪一年？諾言浸泡在酒壇中，再加幾味夢囈的草藥，一條由錯字構(gòu)成的灰蛇，星空挑選的某道咒符，人與非人交換的三種春天，血的倒影……一只褐色陶壇，容忍著河與靈肉的多種警覺。

而醉意是蒼空的第一重外殼。

這是哪一年？我將河變成絹帛，我讓河捆束的燈火一再嶙峋，我把河擱在你無邊的張望中。

一條沉醉的河，已避開了不斷固化的往昔……

掃 雪

掃雪的嚴肅性，想必你已看出來了。

你不會看不出來。這雪，下得。滾瓜爛熟的雪。沒有一種冷是恰如其分的——在大尺幅的冷之后，是濃縮的源自時間深處的，冷。

祖宗的雪。但誰已沒有了祖宗？遺忘與麻木是一抔金色灰燼?，F(xiàn)在，灰燼那么潮濕，直接成了極端形式化的雪。

而掃雪成為某種生存指令。想必你已認清了雪的體系。與軀體伸縮性等同的雪，正在抓緊覆蓋稀薄的靈魂。

廣場上的鴉影是靜態(tài)冷凍控制器，它少了幾個零件。鴉影是不是仍有理由，讓黝黑的意志從堅冰柵欄里返回？

雪是積壓的誓言還是預(yù)感？當然會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冷持續(xù)展開——你不能憑一張紙，反復(fù)臆測黎明的命運。

掃雪的人置身于誓言之外。

他先清理出一些仿古道路，然后是焦灼的廣場——不是你寫進口號中的廣場，以及幽靈鼓掌的廣場——掃雪的人正進入寒冷最為悠久的歷史。

是不是還有讓雪修補愿望的可能？

是不是只能有一種耐寒性愿望？

甚至連高高懸掛的旭日也是虛擬的，你看它的光芒，總是偏向于陰影之北。

掃雪的人回到旭日丟棄的傳說中——

你凝重的身影，粘滿了積習般華麗的雪。

葉與蕾絲

紅色蕾絲。誰試圖為某種悖逆的時辰作證？靠近神骨殖的時辰，也是圍繞一些燦爛肉色不息旋轉(zhuǎn)的時辰……

從沙礫中找到夢囈原型。你不解答葉的疑惑。這被蕾絲牽引的葉，會自覺落在黎明表面上。

有人進入慢懺悔時段。直立的波瀾，并不一定與銹蝕的海有關(guān)——帆，用陳舊的蕾絲做成。帆迎風，又將風降格為沙礫堆砌的最早承諾。

我認得那個在大海里尋找落葉的人。

誰的落葉？哪種時辰的落葉？是不是你一悲慟就要寄希望于一張鐵質(zhì)的落葉？

——蕾絲不可能覆蓋完所有落葉。

模式化的海，仍無法復(fù)制葉脈具備的空闊。

還有一些缺少延展意義的落葉。

遺忘式落葉。以及燈呼喊星空時不慎撞碎的落葉……

而蕾絲能從葉脈借鑒到的安慰畢竟有限。蕾絲抻響無數(shù)軀體豐腴的鋒芒——蕾絲戰(zhàn)栗，并將逐一帶走葉與大海古老的盟誓。

冬日札記

如你所說，冬天已進入瓶頸期，所有的冰，都遲疑并拒絕融化。

掛在墻上的舊畫像在自動清理塵灰。掛了這么多年，它終于在這個冬天找到了自己的榮耀。鍍金的微塵，代表了三種以上的時代——

我和麥苗及鐵，曾活在那么邈遠的年代。那時，喜鵲成為所有信仰的封面。沾著露水的喜鵲，甚至代替過泥塑的神祇。

淹沒五月的波濤現(xiàn)在變成了一條冰清之路。你能否認出，那片曾讓你失去過多種時間的水漬？

霧在修訂你回溯的軌跡。這是真正的冬天，虛擬的陽光滑過刀刃，將夢境留在經(jīng)幡銘記的傷痕上，留在霧古老的警示中。

你扶著一尊匿名的銅像行走。履薄冰，再履浩浩厚冰，再隨手將火從烈風頂端捋下，塞進水逐漸固化的褐色安慰。

誰成為一張結(jié)冰蛛網(wǎng)最新的主人？他將蛛網(wǎng)掛在漢白玉旗桿上，然后退至晨光之初，看看，又走回去，調(diào)整了一下蛛網(wǎng)懸掛的位置。

而我需要更多的冰雕從業(yè)者，需要他們把冰雕制成可以按需分發(fā)的懷念、夢境、期待，雕制成燈的骨骼、酒意、詛咒的N次方及其縮影……

一個以冰為魂的孩子奔走在頌歌中。

他有多于所有春天的道路，他涂改你和風既定的信念，他摶造覆蓋歷史的預(yù)言。

——巨大的冰，開始融化。

但不會在你的夙愿里，結(jié)束它漫長的融化。

其他的冰相互擠壓、碰撞、替換，它們的指令異常統(tǒng)一，只有它們，能塑造這符合千種悲喜預(yù)期的黎明。

猜 測

誰給了你猜測秋天的權(quán)力？

憑蚱蜢寄放于篝火中的倒影猜測？

但猜測仍是必要的。旭日被誰添加了一段灰色路程，它在蝶翅上鏤刻舊事的效率進一步降低。而旭日依舊鏤刻著，風為它，換上了另一只青銅蝴蝶。

宿墨深處的黎明好像也找到了棄用多年的翅翼。對黎明的猜測由來已久。他說或許會有一種火把即將代替黎明。

來訪的蛾暴露了鵝的行跡，它們相向而坐，仿佛秋天的兩個支點，它們?nèi)绾窝娱L自己的怯懦？

一些手不斷向天空拋擲啟示。這么看來啟示是有痛感的：一個習慣猜測的人，應(yīng)當躲開哪種啟示？蛾與鵝：相互構(gòu)成的犄角可以插上八面彩旗。一只蜘蛛出現(xiàn)在第二面彩旗上，這可以印證你對正午及頌辭的最早猜測。

茄子壓實K線圖。夢境中可能會再現(xiàn)某種和夢境平行的行情：茄子成為紀念碑，K線圖被分解為三條大河：鹽漬的誓言之河。熱血（這條河形成的時間也許會自動延遲到下一種暮色）。報縫里積攢多年的錯字之河。

誰喜歡第二種河流？

血經(jīng)不起猜測？

但所有吶喊的血都被秋天猜測過，所以它最接近秋的內(nèi)核——你不可能以蚊蚋之血，交換祖先一次次捧給你的熱血。

或許秋天的完成度仍有待提升。

豐稔的念頭與風中的稻相互砥礪，它們，讓猜測者完成了秋天所能容忍的全部猜測。

初 秋

調(diào)羹與河岸框架：秋天，是否已選定了融入大地的模式？

調(diào)羹在風中旋轉(zhuǎn)。銅質(zhì)調(diào)羹，它身上的暗銹似乎與之前的某種秋色有關(guān)。調(diào)羹掠過黑鳥灰色的食物鏈條，落在河不斷位移的左岸。

一只手在練習寫那個繁體的“秋”字——手不只屬于這鳥跡中的八月。秋天是較為日?；?，母親與那些剝玉米的人忘記過太多秋天。

昨夜，田壟和稻一起抵及河岸。稻的愿望為何變得更少？稻香重復(fù)的皇歷決定了河的走向。一個種稻人，看著肚腹上那塊調(diào)羹狀的紫色胎記。

八月在找自己的莊嚴尺度。他們說河的甘苦正在改變。調(diào)羹上的銅，源自河應(yīng)許的上一種星空。而稻粒，不只為八月與河確立過一種大于生存的秩序。

有人在右岸放置諾言。秋發(fā)軔于某句諾言前，曾從河里掘出大片涉及祈愿的光芒。

翻查典籍的手找到了一種與河完全無關(guān)的秋意：堅硬。由既往或?qū)⒅恋幕覡a構(gòu)成。也可能包括四種詛咒的影子并試圖固化苦痛的升級趨勢……

但這其實就是我和你的秋天——你偏向于讓它滲入調(diào)羹之影，而我希望它為岸上的諾言，準備好一摞鍍金的霜色。

調(diào)羹還在轉(zhuǎn)動，這秋色的計量器襲取了星斗的預(yù)感。它知道這個秋天的深度，它提示著秋天可能留存的諾言數(shù)量。

只有秋天，能阻止一個不懈回望的人進入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