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之外

樺注視著我，眸中隱著難言的苦楚。

她向我訴說她腦中的海。那是一片干涸的海，亂礁昏暝，荒川欲傾，我透過枝丫打碎的疏疏籬落和氤氳升起的薄霧，望見被擱淺的孤帆和荒蕪的日落。云潮暗涌中，我走進這片海，萬物忽而變得虛無，變得縹緲，變得游離不真切，我沉溺于流淌的繚霧云纏，醉倒在深秋的晚風里。她從河的對岸走來，黑色的瞳孔融黑暗為一體，晨昏隱晦時，我感覺到她點燃了燭光，頹朽的火種燃起，烈焰在眼尾晃動，枯草涌動著在指尖翻滾、跳躍，我伸手，卻如何也觸不到火光的溫熱。“每個人都有一片海，隱晦或皎潔?！彼仄痦袦\臥的楚悲，光影重疊間，她的眼中有通向神明的路。暮風沉吟不言，身后忽有洶涌暗流潮水般涌入干涸的礁石灘，她起身走向河的另一岸，像是趕赴一場逃荒的夜宴。

我不止一次陷入重疊的夢境，夢中的女孩眉梢墜霧，眸尾溯雨，鋒利的眸光似穿過看不清的煙霧，直指內(nèi)心深處。她曾在無數(shù)個雨雪失語的深夜?jié)撊胛业膲艟?，俯首千次輕吻無羈的原始叢林，我曾數(shù)千次凝望那片干涸的海，等著拂曉黎光，引潮力翻涌潮水淌入，“每個人都擁有一片海?！倍鬃跉堦柸章涞碾s草中，青澀的我反復(fù)咀嚼著這句晦澀難懂的話。我從不相信荒誕的宿命論，但總以神之視角牽引冥冥之念，覺得萬物都附有奇妙的關(guān)聯(lián)性。但我始終尋不到樺口中的那片海。

閑暇時翻書，對這樣一句話頗有感觸：“所有道理都隱含著這個問題，如何活，為何活，對著毫無意義的生命加以解脫，以阻擋生命感知中那個無所不在的虛無?！?我看見夏日的夕陽，虛掩的門外還剩一點光，光影中琴聲飄揚，群山合唱，佛寺立于古道旁，蟬鳴聲聒噪響亮。人總是清高地審視一切，然后謙遜地放低姿態(tài)，窺視世俗打磨重建著赤裸的自己，最終以溫和不瀾的態(tài)度坦蕩接受所賜予的一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不敢正視破裂的自己，是一個個富有生命、精靈般的文字令我將殘缺的碎片拾起，拼湊出我敢于平視世界的勇氣。

“樓下山茶開了，走啊，一起去看看！”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窗外望去，雁棲余光，鶯啼樹梢，春陽斂著細碎光影沉溺于釀造的杏花酒壇里。春日將遠山氤氳成黛眉，薄霧躲進山野，山麓臨近江源。樓后小巷幽邃靜謐，巷子盡頭屋舍儼然，磚紅的墻頭、青色的瓦片、庭院里曳香的槐樹抖落一地花瓣。有幾戶搬遷人家的廢棄庭院尚保存于巷子深處，于是我的整個童年時代約有一半的記憶都停留在那條雜草滿地的小巷中。我在這塊仿佛只屬于我的“秘密基地”里讀繪本、聽夏蟬、追柳絮，以隱秘的視角窺探著世界?；蛟S我的文學(xué)啟蒙就是從那時開始的，而爸爸則負責任地扮演了一個啟蒙老師的角色。我對一切事物都感到好奇，爸爸鼓勵我伸出手探索，他帶我在春日的向日葵野地里奔跑跳躍，不料被突至的大雨淋濕狼狽回家；他將走路都不利索的我放到寒冬雪地里，陪我一起打滾大笑；放學(xué)路上他騎車飛奔下落葉金黃的青石板路，車子后座上的我尖叫連連。我以貼近自然的方式感知著萬物，稚嫩的瞳孔像在追尋世界的起點。

記憶尤深的是巷口販賣瓜果的老爺爺，他總是安閑地躺在藤椅里，無問世事。屋前晾衣繩上掛著未晾干的衣裳，收音機里播放著青澀時代的老歌，腳邊老貓瞇起眼睛微打盹兒。初中時代懵懂的我對世界有了不同的感觸，向來喜愛獨自孤往的感覺，常捧兩三本唯美文學(xué)，擇一個薄霧尚濃的清晨或日影昏黃的午后，獨自前往樓后小巷，在雜樹與荒草叢中蹲坐，翻開泛黃的書頁，也常起身在殘墻之間僵硬地舞動身姿，學(xué)著戲劇中官僚人物夸張的語氣。受張愛玲悲情文風和林清玄清新幽遠文字的影響，我開始學(xué)著故作高深遼遠，以蕭肅悲觀的視角來審視世界，并嘗試構(gòu)思了多個離奇迷幻的意識流小說，情節(jié)逃不過孤勇少年背井離鄉(xiāng)，改造世界。唯美詞句也自然為我的作文增添不少光彩，猶記作文被當作范文朗讀時羞澀地低著頭。受語文老師鼓勵，我開始嘗試參加作文大賽，贏得的獎項使我自然成了她的得意門生。但我一度沉醉穿梭于構(gòu)造的虛假世界中，追求所謂的華麗辭藻與意境之美，迷失自己。

我又做夢了，還是樺，她緩步走到我身邊，向我講述她那片變幻莫測的海。她告訴我她是個夜盲癥患者，黑夜熄光之后她會感到虛無和戰(zhàn)栗?；桕灾袝r常有墜落的聲音沖擊著耳膜，像擊碎礁石沖過來的海浪般，灼痛與刺裂相伴。“你找到屬于你的那片海了嗎？”她側(cè)身凝望著我，似乎猜透我的心思。我躲閃著那雙澄澈鋒利的眸子，“下次你還會再來我的夢里嗎？”雖深陷混沌夢境中，但思路依然清晰。樺大抵是笑了，我感覺到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別想太復(fù)雜，寫作其實是一個與隱秘的自己相遇的過程?！眽艟酬┤欢?，我甚至沒有望見樺是怎么離開的。我在黑暗中猛地睜開眼，發(fā)覺自己正躺在宿舍單薄的床鋪上，額頭上有細密汗珠滲出。

“寫作是一個與隱秘的自己交談的過程。”我反復(fù)思考著這句話，囚禁在高中的升學(xué)壓力里，快節(jié)奏高效率的生活讓我變得麻木遲緩，變得不再對外界敏銳。寫作使我暫時脫離苦楚，在無數(shù)個百無聊賴的日子里堅持下去的動力，文學(xué)二字給了我太多力量。我伏案苦思，在演草本背面空白處勾勒世界，揮墨成川。

殘破的夢沒有盡頭，霧愈濃重，我愈看不清自己的面容。黎光似退潮般重歸于暗夜，萬物俱寂，仿佛拂曉春色從未來臨。我的寫作遇到了瓶頸期，筆下的文字聒噪又蒼白，干癟毫無生命力，文中構(gòu)造的世界虛假而千篇一律，我置身于虛構(gòu)的另一個我中，不敢走出自己，破蕊綻開。我被打翻在這骯臟寒地，開始思考人類與命運的主宰權(quán)，四顧茫然，身邊盡是年輕的敵人，不斷與世界交手，摩擦出燦亮的火花，而我故步自封，不斷保持緘默。

樺終于又鉆進我的夢里。這次，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干涸的海似乎也退卻了，她反復(fù)在我耳邊呢喃，低聲重復(fù)著什么，醒來，已全然憶不起只言片語。

真正將我打碎打翻，擊潰所堅守的虛無的一切，擺脫縹緲游離夢境的，是一次無意抬眸。

無異于任何一個暮秋的傍晚，殘陽欲頹，我衣著單薄，校服外套慵懶地搭在肩上，校門外的梧桐樹落下斑駁光影，微風打碎的日影穿梭遠山。柳搖金輝，我推著單車步入校門外的深巷，狹長的胡同灑滿金黃落日余暉，人聲嘈雜，車影晃動，販賣關(guān)東煮的阿姨吆喝著收錢，臉上褶子里堆滿笑意，老奶奶坐在冒著熱氣的烤地瓜爐后，目光略摻混濁。我在肉夾饃的攤旁駐足，望著手法熟練的爺爺將肉末夾進香酥冒油的烤饃中，再淋上一層煲好的濃湯，一口下去，熱騰騰里的饃餅里深韻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豎直衣領(lǐng)，我緩慢蹬著單車，穿梭于靜謐深巷和車水馬龍的街道。巷子盡頭荒叢薈蔚，雜樹重重疊疊，人家屋前淌過的江水爭吵著淌入稀疏籬落，與細碎光影觥籌交錯。

等紅燈時偶然抬頭望天，深秋的天遼遠空曠，有種說不清的悲涼與苦楚。路邊楊樹繁盛的枝葉似延展至天際，云潮翻涌，烏鵲南飛，我凝望著深遠的云翳，它深邃的眸光也在凝望我，似乎有一瞬間，我感到自己在不斷縮小，退縮，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身邊萬物都失去顏色向后退去，只剩下風在低語。萬物沉寂間，我分明聽到了來自谷底的哀鳴和云外的哭聲，清晰而有力量，熾熱的血液在血管里奔騰翻涌，剎那間，喚醒塵封記憶般，我恍悟了什么。

這種獨屬秋日的情愫在心中某個角落黯然滋長，纏綿著有關(guān)凜風的記憶洶涌而至，似要把不完整的我徹底擊碎。我努力將身體里堆砌的空洞和虛構(gòu)的部分撕破，睜開雙眼真正去認識、去感知這個世界。我重建著原歸屬于自然的、貼近大地的那份淳樸。我常在街頭深巷中漫步，揣摩形形色色路人的心緒，拆遷的老房子雜草環(huán)繞，新蓋的居民樓投入建設(shè)。太陽落山時刻，賣糖葫蘆的老者準備收攤，坐在商鋪門前的石階上細數(shù)今天的獲得；買菜回來的阿婆手攬著菜籃子，目光追隨著前方孩童奔跑的身影；網(wǎng)吧門口通宵到凌晨的網(wǎng)癮少年踱步回家，手握煙卷，目光呆滯。我把失意醉酒的中年人寫進文章，他在大雪肅落的夜里孩子般向世界嗚咽，我幻想他年少時分明的棱角與澄澈的明眸，幻想歲月如何加深他臉上的皺紋與風霜。我將自己沉淀下來，觀察、想象、交織情節(jié)、賦予感情，一種自然的引力將我卷入時間旋渦，我站立在相對時間的制高點上，以脫離自己外的第三視角審視著赤裸的思緒與情感。我時常思索，真正主宰自己命運的，是不是那些平靜又不失力量的內(nèi)心所孕育出的格斗般、具有破壞性的品格。

可是誰又能真正掌握命運的主宰權(quán)呢？

重復(fù)和局限里也會有廣闊圖景嗎？

暮秋瑟涼的午后，我手端咖啡在大學(xué)圖書館伏案修改一篇文字。自從開啟大學(xué)生活以來，忙著準備學(xué)生會的面試與演講，撰寫學(xué)校主題征文，以及和同學(xué)們運營與維護學(xué)校新媒體等事情，忙碌且充實地度過每一天，竟然很久沒有和自己的內(nèi)心對話，也很久沒有寫下自己真正熱愛的文字了。心中竟生出一些自責感。

偶然抬眸，窗外枯葉肅落，蕭風清冷的地吹過，我忽然意識到夢中的樺就是隱秘的自己，潮漲潮落，干涸的海灘獨守著它的隱晦與皎潔。我從河的對岸走來，貼近大地，傾聽生命的律動。我審視赤裸的心臟，世界在身后緩緩?fù)巳ィf物著色于眼際，我將執(zhí)筆在余光中追隨新的起點。

我似乎聽懂了樺那夜的低聲呢喃，她深深地凝視著我。

“寫下去?！彼貜?fù)道。

責任編輯 王娜

作者簡介

李卓睿，青島農(nóng)業(yè)大學(xué)2023級農(nóng)學(xué)專業(yè)在讀學(xué)生。濱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