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對余立來說,顏大全這位繼父,可有可無。
對顏大全來說,余立這個閨女,倒是必須有。
在外人眼里,老顏頭這個繼父對余立很好,甚至在老婆白華死后,還仁義地把她的頭婚閨女余立供上了大學。
你看人家這后爹!有幾個能做到老顏頭那樣式兒的?
每每聽聞此話,余立總感覺被人施舍了一樣,但她還是不露齒地笑笑。顏大全聽到這話,笑起來也不露牙,眉毛眼皮湊成一團,點著頭,用淺笑含蓄地宣示內(nèi)心的贊同。
在余立的印象里,顏大全上一次笑起來露牙,還是在她高考完。喜來得大酒店的三場升學大席,當數(shù)1號廳的家長顏大全笑得最燦爛。
老顏,你這閨女考得好??!等將來出息了,接你上北京享福去。
余立心里有數(shù),她那成績,哪怕放在淞州這號鼻屎大的小縣城,都不算好。之所以能夠得上首都的門檻,全然因為那不是一所真正的京校。聽說頭兩年要在河北校區(qū)念,大三才給進京??删退氵@樣,余立也不想復讀了,只愿早點兒離開淞州的家。
那天,顏大全的臉上全是光彩煥發(fā)的褶子。
平心而論,顏大全這種人,在任何電視劇里都不會是反面人物。他有退休金,還有一間流水不錯的棋牌室。他從不打罵余立,物質(zhì)上也從沒虧過她??捎嗔⒕褪呛皖伌笕H近不起來,特別是在親媽白華去世后,對她來說,顏大全的錢開始變得燙手。余立認定,拿錢的自己,還不如個化緣的尼姑。
好比很多感情破裂的父母把孩子上大學作為離婚的節(jié)點,余立原本也打算把上大學作為脫離這個家的契機。雖說余立所在的河北校區(qū)那里,是一個比淞州更小的小縣城,但物價照樣高得讓她無法經(jīng)濟獨立。遷了戶口屁用沒有,還不如個“貧困生”來得實在。余立常常這么想。
河北兩年,北京兩年,挨到大四畢業(yè),余立工作,男朋友小吳繼續(xù)讀碩士。她終于過上了心之所盼的獨立生活,天不亮擠地鐵,坐最晚一班公交回家。然而,這種苦日子沒撐得了多久,在戶口被打回原籍后,在她重歸戶口本上的和顏大全的“父女”關(guān)系后,接受對方的資助便成了順理成章。
余立用顏大全的贊助搬了新家,從村里的群租房,搬到了城里的團結(jié)戶,省下將近三個小時的路程??s短通勤時間有助于提升幸福感,可是,這一點在余立身上行不通——這個邏輯,就像大夏天即使再唇干舌燥,也少有人會喝街上撿來的飲料。
錯不在飲料,而在來源。
喝下飲料的余立覺得,顏大全的錢污染了這份幸福感。
每次重啟這段經(jīng)濟關(guān)系,余立都會在心里記一筆賬,以求心安。我這叫借,以后早晚得還。后來,虱子多了不怕癢,這筆賬也就成了爛賬。算了,這充其量算是預支。再過二十年,我還不得給他養(yǎng)老?到時候就當還錢了。
余立的周期性獨立,最近一次看漲,始于三天前的頭半夜。迫于法律,準備結(jié)婚的余立不得不向顏大全借戶口本。為了這通電話,她內(nèi)心醞釀了一個星期,才蓄好力氣。
盡管余立已經(jīng)列好了提綱,做足了預案,可按下?lián)芴栨I后,對話還是出狀況了。那些有關(guān)姑爺?shù)某R?guī)問題,顏大全一概沒問。他就兩個條件,結(jié)婚證得回淞州領(lǐng),結(jié)婚酒得回淞州辦。
顏大全的那句“淞州民政局咱認識人,酒店也熟,婚結(jié)得踏實”,徹底錘亂了余立的節(jié)奏。她和小吳原本的計劃,是趁小吳研究生戶口暫存學校的這一年,在北京領(lǐng)證。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她老早就把北京各區(qū)登記處的情況了解了個周全:東城的服務熱情,西城的環(huán)境古雅,朝陽的門臉氣派,連大興的裝修都那么喜慶——就等制證蓋章了。
余立不是沒想過撒個小謊,把鍋甩到政策身上。可等到顏大全那聲“閨女”再從聽筒里鉆出的一刻,她退縮了。這是橫穿了半個中國的聲音。別看現(xiàn)在天天坐棋牌室,人家退休前好歹在民政局干了大半輩子,專業(yè)對口。這種事對他撒謊,無異于為了碰牌打生牌,自己沒聽還點炮。
顏叔,我對婚禮有個設(shè)計——現(xiàn)在不都流行伴手禮嗎?到時候就弄個“柴米油鹽醬醋茶”,給他們拿回去。寓意多好!余立試圖繞開話題。
閨女,你咋凈整些花里胡哨的。外人咋看我?你媽在那邊又咋看我?踏踏實實弄包煙,最起碼得是個硬中華,再塞把喜糖,炒把栗子,大大方方的,多好!
余立如鯁在喉。
相較于在哪兒領(lǐng)證,伴手禮似乎更沒得商量。顏大全甚至都沒問問“柴米油鹽醬醋茶”里的“柴”是啥。
放下手機后,余立望著桌上的化妝鏡,頓感今天的妝整疵了。臉上浮粉不說,腮紅和眉粉還放大了她蘋果肌下垂、長中庭的缺點,出賣了她的早衰。
余立仰頭憑淚滑進耳廓,所過之處的皮膚,如冰碴子般,涼颼颼的。這種感覺,像是歷盡艱辛把一手爛牌摸到聽牌,卻被人卡住成了死牌的力不能支。
如今余立被卡了脖子,說到底還是因為經(jīng)濟不獨立,花顏大全的錢越來越多。吃人嘴短,仰人鼻息,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想到這,余立稍一定神,駕輕就熟地下定了決心。她悲壯地撫摸著手機屏幕上的購物車,繼而刪空,以此明志。一種關(guān)乎未來,關(guān)乎家庭,關(guān)乎子子孫孫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這種使命感,令她不敢睜眼,進而帶著她悲壯地進入了一場不自知的睡眠。在夢里,她回到了半年前在廣西開會時,公司組織他們?nèi)サ慕鹛锲鹆x紀念館。
2
余立的工作,俗稱是賣藥的,學名叫保健品銷售。
但在顏大全口中,閨女是北京東單的港資公司白領(lǐng),坐辦公室的。
比起國貿(mào)寫字樓里的港資公司,那間貓在高碑店商住樓里的粵資公司,待遇上就沒那么滋潤了。他們實行的是無底薪的團隊分成制。余立本來不覺得有啥問題,但是最近,團隊的隊長和一眾骨干,家里接二連三地出事,心思都不在銷售上,業(yè)績自然萎縮得厲害。新客戶沒拉來,老客戶也沒留住,作為團隊中的晚輩,一千塊錢的銷售提成,就是余立上個月的全部收入。
還在賴床的余立打開手機地圖,向西劃拉到海淀。海淀大院多,老人多,存款多,她早就有單獨開拓海淀市場的打算了。眼見著其他團隊的同事們個個在西邊賺得興起,她卻守著東壩這一畝三分地干著急。對余立而言,海淀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遠了。早晨到高碑店的公司跳過操、聽完訓后,火急火燎地擠上地鐵,八通線倒一號線,最短也得十好幾站地才到海淀。這一來一回,少說兩個鐘頭。要是再往北拐一點兒,去個中關(guān)村,那就更費勁了。天黑前回不回得來,都兩說。
昨晚余立清空了購物車,此刻志氣和興頭都還在。她當即約好了老搭檔賈映秀,三天后去拔點。這位賈映秀,是余立當年住群租房時的上鋪,她們在夏天一起賴過房租,也在冬天一起喂過流浪貓。余立自認為和她有些交情,但賈映秀這人從不聊感情的天。一番討價還價,兩人各退半步,除了出場的費用,余立答應再給賈映秀一百塊錢當路費。
接下來的兩天,余立也沒閑著。她找熟悉海淀的同事打聽,最后把業(yè)務范圍圈定在了永定路附近。并非其他地方她不想去,只因沒得選。不是山頭被占了,就是業(yè)務開展難度大。學院路、魏公村的家屬院,老人們學識到家,你和他聊大健康產(chǎn)業(yè),他跟你講分子生物;萬柳、西山的小區(qū),老人們被監(jiān)護得極到位,想和他說句話,需得先過三關(guān):司機、保姆和護工;萬壽路、復興路的大院更是嚴格,連遠遠瞟一眼都不行,閑雜人等一概免進。
框好地方后,余立又假借給爸媽租房子之名,去附近的中介探訪了一圈,才發(fā)現(xiàn)這兒真是塊鐘靈毓秀之地。老齡化嚴重不說,且不少都是來看孩子的隨遷老人。這群人可是余立公司的寶貝疙瘩,沒文化沒社交,好交朋友好誘導,雖然錢包癟了點兒,但哄哄還是有的。
訪完中介門店,余立沒吃午飯,而是按照店員的指引,去了太平路甲45號院。據(jù)說那邊有個帶小廣場的花園,每天都會吸引附近成百號的老人去跳廣場舞。
晚秋的北京,遍地燦黃,只要有樹的地方,都會積上兩三層落葉。這是一種仿佛活了很久的顏色,和這座城市一樣,厚重而尊貴。這些特質(zhì),都是淞州的落葉無法擁有的。余立抬頭,見葉子們有被風卷下來的,也有老了掛不動而松手的。通常樹葉初落的頭兩天,環(huán)衛(wèi)工人是不怎么掃的,像是在等著人們?nèi)ゲ?,踩出一片厚實?/p>
在寸土寸金的海淀,居民區(qū)里能塞進這么一套帶小廣場的花園,實屬難得。花園里的樹禿得差不多了,老人們跟著音箱里轟出的旋律,認真地搖晃著身體。
余立很職業(yè)地掃視了一遍小廣場上的幾撥老人。他們井然有序地呈三隊排列,分踞在不同的邊緣,默契地讓出了中間的空地。他們沒有統(tǒng)一的著裝,但有統(tǒng)一的動作。北邊和東邊的隊伍還綁著大旗,仿國旗的紅底黃字,印著“飛揚廣場舞”和“玉蘭舞隊”,以此亮明身份。幾曲伴奏廝殺罷了,這位在朝陽區(qū)廣場舞界濡染多年的少女迅速厘清了情況:“飛揚廣場舞”和西邊的那一隊,成員多以五六十歲的大媽為主,輔以少數(shù)大爺;“玉蘭舞隊”,則大部分是七十歲上下的老奶奶。前者大媽們節(jié)奏快,動作幅度大,完全不是“玉蘭舞隊”的老奶奶們能跟上的。至于這兩支大媽舞隊的區(qū)別,以余立的經(jīng)驗,應該就是本地退休老人和外地隨遷老人的構(gòu)成不同而已。
這種差異,聽是聽不出來的,得靠對其氣質(zhì)的深入窺察。畢竟,在北京這座城市,口音就像御廚的調(diào)味料,有太多的迷惑性。兒化音用得好的,不一定是本地人;滿嘴土話的,也不一定是外地人。
眼前的這兩隊舞者里,余立鑒別出了幾個氣質(zhì)非凡的。至于她們是哪個單位的退休干部,已經(jīng)不重要了。她們并非余立的目標。余立要找的,還是那些畏畏縮縮的隨遷老人。
西邊的那一隊,基本符合目標特征。余立本打算在長椅上一屁股扎到太陽落山,不料剛過兩點,她們就撤兵了。從收拾裝備的眾人中,余立聽到了領(lǐng)舞大嬸的東北口音,還瞟到了她們沒展開的紅旗,上面印著“開心廣場舞”。
等了兩天之后,余立再次見到了這支“開心廣場舞”隊,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人卻換了大半。除了領(lǐng)舞大嬸和前排那幾個動作嫻熟的老姊妹,其余老人們余立都瞧著臉生。
盡管如此,余立還是給賈映秀下達了指令:上!
哎!哎!賈映秀如猛虎下山,沖著領(lǐng)舞虛張聲勢地恫嚇道,跳個絕經(jīng)舞這么大聲,廣場是你們家開的???有沒有點兒素質(zhì)!
音箱里的那首《站在草原望北京》,聲音頓時變得縹緲。“開心廣場舞”隊的老人們都不再開心了,定在那兒,偷望著賈映秀。
領(lǐng)舞大嬸今天穿了一身的濃紫,那顏色讓余立不禁想起小時候在校醫(yī)院里抹的紫藥水。大嬸邁了一步,又撤了半步,試探道,小姑娘,實在不好意思啊??墒牵覀冞@個聲音,也不算大啊。
還不大?!我這在家準備考試呢,叫你們震得頭都疼。擾民啦,懂嗎?你們走不走?不走我就報警!
深秋的午后,太陽很矮。賈映秀佇立在陽光里,聲音厚實,臂膀健碩。
這會兒,小小的廣場中央,早就圍滿了一圈看客。天不聊了,狗不遛了,棋不下了,個個都正大光明地伸過目光來,一邊冷眼看,一邊盼著。余立知道,在北京,看熱鬧也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但態(tài)度里有一種哲學:只看熱鬧,不管閑事。
可在今日,這句話出了點兒意外。
正當余立準備登場之時,半路殺出了“飛揚廣場舞”隊。隔岸觀戰(zhàn)的她們遣出幾個頗具氣場的老人,隔著老遠就喊道,小姑娘,年紀輕輕嘴巴干凈點兒!
就是,還想嚇唬我們?這擾不擾民不是你說了算。我們遵紀守法,一輩子不給國家添麻煩。時間、地點、音量我們都是按照規(guī)定來的。還擾民?還報警?
告訴你,別以為我們不懂,我們在這兒跳舞,國家支持!街道扶持!文明城市的標準里說了,每個街道至少十五支業(yè)余文體團隊,每年至少八次區(qū)級廣場活動。我看誰敢不讓我們跳?
友隊老人們的拔刀相助,多少搶了余立的臺詞。余立來不及細想,即刻幫腔,不是我說啊這位朋友,你家住在哪兒啊,就震得頭疼?我在這兒坐了半天,啥事兒沒有。這聲音多好聽哪!
賈映秀的臺詞功底極為扎實,你又是哪兒的????誰他媽是你朋友?蝙蝠身上插雞毛,算什么鳥啊你!
“開心廣場舞”隊的幾個老人,以肇事者的身份躡著腳圍了過來,別吵了別吵了,都賴我們,真對不起,我們把聲音關(guān)了。姑娘,行不?
賈映秀依舊不依不饒,還以為這是在你們老家???干什么事兒得有素質(zhì),懂嗎!
你有素質(zhì)!阿姨別關(guān),還怕她了!給她慣的。余立給即將熄滅的火苗又添了些油。
兩位小姑娘,這是干啥呀?我們不跳了還不行嗎?你們也別吵吵了。咱都和和氣氣的,行不?
目的達成,余立見好就收。賈映秀也隨之偃旗息鼓,識趣地消失了。但“開心廣場舞”隊的老人們,卻沒了之前的興致,很快便散了。
謝謝你啊,小姑娘。領(lǐng)舞大嬸向余立表示感謝。
沒事兒阿姨,路見不平,懲惡揚善唄!我就是瞅著你們親切,一看大家跳舞,就想起我媽了。
哪天叫你媽過來,姨帶她跳。
她沒這個福啦!在東北老家,死得早。
可惜了。大嬸嘆了口氣,我是黑龍江樺州的,你是哪兒的?
咱倆近哪!姨,我吉林淞州的。
3
經(jīng)此一役,余立和領(lǐng)舞大嬸這對東北老鄉(xiāng),算是正式相識了。大嬸自稱伊伊姥姥。余立心笑,這已經(jīng)是她在北京認識的第三個伊伊姥姥了。沒人感興趣這些伊伊姥姥們姓甚名誰,依附于孫輩身上的稱呼,才是她們在這座城市的社交身份,也時刻提醒著她們進京的目的是啥,別想著偷懶。
作為隊長兼領(lǐng)舞,伊伊姥姥在這幫老姊妹里頗有威信。招呼寒暄,絡(luò)繹不絕。余立竊喜,這回沒找錯人。收拾裝備的當兒,伊伊姥姥告訴余立,自己有仨閨女。老大在樺州老家,老幺嫁到大連,在北京的是二閨女一家。她還透底給余立,自己退休前是墾區(qū)農(nóng)場供電所的后勤,零零散散來京已經(jīng)十二年了。
怪不得您領(lǐng)頭呢!您這也算是半個老北京了。
伊伊姥姥擺擺手,說,要不是因為單位不讓內(nèi)退,我來得更早。二閨女是眼巴巴等我退了休,才敢要的小孩。
那您這算起來,有六十了吧?可真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呀。
嗯哪,六十二啦!就連我們家伊伊都上初一了。你說時間快不快?
深入一聊,余立才知道,原來伊伊姥姥接手“開心廣場舞”隊的時間并不長。用她的話說,上一任隊長被判“無期”了,我不想舞隊就這么黃了,才接下來的。很快她又解釋道,誰家閨女或兒媳婦要生了,就說后半輩子被綁定了,判無期啦。我們這純屬開玩笑。誰家老人不親孫女孫子?要是哪天真給你刑滿釋放了,這心里指定不能得勁兒。我有仨閨女,就被判過三次無期,這三起三落的。好在我家伊伊現(xiàn)在大了,懂事兒,我也算是刑滿釋放了,才有工夫出來跳舞。
等伊伊姥姥把裝備收拾得差不多了,余立一伸手,就把它們扒拉了過來。那只拉桿式的大音箱,比春運的行李箱還大。我?guī)湍冒?!余立提議。
那,辛苦你了,小老鄉(xiāng)。
余立拖著敦實的音箱,活脫脫一個得勝回朝的資深炮兵。一排小輪子咯噔咯噔碾在瀝青路上。她老練地放慢腳步,以拖長交流的時間。
小老鄉(xiāng),你今天來得不巧,等會兒三點鐘,她們都得去接小孩嘍。伊伊姥姥揚起皺紋,挺直腰,儼然一朵盛開的紫羅蘭,我們家伊伊大了,就不用接。
余立一驚,心里叫苦。千算萬算,竟然忘了今天是工作日。怪不得賈映秀沒提加班費的事兒呢。雞賊玩意兒!
這一道上光我說了,這都到閨女家了。還沒來得及問你,小老鄉(xiāng)你叫啥呀?
姨,我叫余立。多余的余,獨立的立。您叫我小余就行。
這孩子,伊伊姥姥笑道,你也擱45號院住嗎?
不,我住東五環(huán)。但這不換工作了嗎?準備搬到這附近,今天是看房子來了。
哎呀,搬過來好哇。你是哪個單位的?
余立嘴角挑起兩撇矯飾,她告訴伊伊姥姥,自己本科是學生物醫(yī)學專業(yè)的,研究生轉(zhuǎn)行學了統(tǒng)計,如今在一家外資的統(tǒng)計咨詢公司當顧問,專門負責健康項目——通過DMP提升拓客數(shù)量和銷售效率,做到大數(shù)據(jù)精準營銷。換句大白話說,就是告訴那些想做活動的商家,該不該打折贈東西,該給誰打折贈東西。
伊伊姥姥似懂非懂地笑著。余立知道,這位來自東北農(nóng)場的隊長,層次只夠聽懂最后一句。沒關(guān)系,前面的大段話余立也不咋懂。之所以生背下來這些洋八股,還不是為了放出搞活動、贈東西的事。
老太太本還想問點兒啥,可余立及時掐斷了苗頭。見好就收,以退為進。余立仰頭望著面前的十二層高樓問道,姨,您家就住這兒嗎?
伊伊姥姥及時擺手糾正,這是我閨女家,不是我家。
一樣的。那我就把音箱給您撂在這兒了。
不上去坐坐?
不的不的。余立恪守的原則之一就是不進家。大部分時候,一旦上了門,兒女們下班回家多少都會察覺。余立可不想和他們過招。
臨別之際,伊伊姥姥問余立明天來不來。
誰知道呢?余立面露難色,不過看你們跳舞,有時候我這心都癢癢。
那你必須得來?。∫處闾?。正好明天教新舞,《傣族舞曲》,老帶勁啦!
哎呀,可不行,你們都有基礎(chǔ)的,我這人從小就五音不全,更不會跳舞,上去凈丟人了。
丟啥人丟人?我們舞隊基本上都是農(nóng)村小縣城來的,不也照樣跳?
晚上回家的路上,余立在給以上對話復盤的時候,深感自己沒發(fā)揮好,應該再給點勁兒。比如,去世的媽媽。共情力,這個培訓課上導師常振臂高呼的詞,讓余立找到了方向——沒有人會對一個失去媽媽的女兒設(shè)防。更何況這位伊伊姥姥,本身就是位媽媽。
媽,快保佑我這次多賣幾單吧!我有錢了,過年給你整個紙老頭燒過去。你也別怪我動不動老提你,人家國外動畫片里說了,被所有人忘了,才是真死透了。咱倆,這叫雙贏。你活著的時候我沒咋沾你光,死了就權(quán)當給親閨女奉獻一下子吧。
從目前掌握的信息來看,伊伊姥姥獨自一人的時候居多。閨女在上市公司做人力,外孫女在念初中,三人每天的聚攏,只有那頓著急忙慌的早飯。至于姑爺和老伴,他們一個被央企外派非洲援建,一個在樺州老家留守,都不算這個家里的??汀?/p>
伊伊姥姥符合余立心中“零號老人”的多數(shù)特征。利用得當?shù)脑挘磉叺难┣驎綕L越大。
舞隊里的這幫隨遷老人,雖說在冊的有八十來個,但活躍分子卻半數(shù)不到。其中,有一名老人早先的職業(yè)是醫(yī)生,對此,余立并不害怕,不過是個鄉(xiāng)衛(wèi)生所的赤腳醫(yī)生罷了;余立真正打怵的,是她們的子女。海淀作為北京的醫(yī)療強區(qū),醫(yī)院和醫(yī)療工作者的密度極大。以小廣場為中心,方圓兩公里內(nèi),竟然填進了四家國家頂尖的三甲醫(yī)院和十家綜合醫(yī)院。這還沒算牙科診所、寵物醫(yī)院和醫(yī)美機構(gòu)。龐大的從業(yè)群體里,保不齊就有舞隊老人的子女。
這些情況,伊伊姥姥應該熟稔,但余立沒好多問。依照她最初的設(shè)想,在這個舞隊里能發(fā)展出六個療程的產(chǎn)品來,就算是豐功厚利了。避著學醫(yī)的來吧!余立心中警告自己道。
第二天一早,余立在手機上告訴伊伊姥姥,今天看不成跳舞了,至于原因,則是要去別的小區(qū)做數(shù)據(jù)調(diào)查。聽說在那個小區(qū),商家給的禮品和折扣有點兒多。余立悄悄撒出了第一茬暗示。
伊伊姥姥當場急了,為余立的爽約,更為禮品的缺席。她發(fā)來滿是吐沫星子的語音,問余立和禮品啥時候能同時出現(xiàn)在小廣場。余立心里一百個答應,嘴上卻故作為難,姨,這個我只能爭取和建議,畢竟禮品和折扣又不是我們公司發(fā)的。要是我能說了算,我保準頭一個給您。
兩天之后,余立再次出現(xiàn)在太平路甲45號院的時候,伊伊姥姥早就在小廣場上望眼欲穿了。隔著一片十來米寬的冬青,她踮著腳尖向余立揮手,仿佛這樣才能讓余立加快腳步。
小余,幾個老姐妹聽說你來入隊,都老高興啦!要知道你今天下班早,我就讓她們提前過來了。
余立笑笑,你們這都專業(yè)的,身體素質(zhì)賊好,我就跟在后面比畫兩下。
身體好啥呀,這老胳膊老腿的,平時不敢得病,就靠這個鍛煉鍛煉。
可不是咋的!北京看個病可真難哪,不認識人真不行。余立沒想到對話進行得如此順滑,她乘機把話題進一步推進,像咱們這舞隊,每家的兒女,得有幾個當醫(yī)生的才行。
咋沒有?伊伊姥姥聲調(diào)忽而一拔,你別看我們這些人沒啥文化,可閨女兒子一個個都老能耐啦!光我知道的,咱這舞隊里就有好幾家。沛沛奶奶、小湯圓她姥姥,還有……徐果果她姥姥。對,這三家都是。而且人家沛沛奶奶,兒子和媳婦,都是醫(yī)生。
余立用力記下了這三個名字。
你別看他們醫(yī)生學歷高,但老忙了,根本沒時間管孩子。我家伊伊和她家沛沛一個班的,伊伊學習好,在學校就沒少幫沛沛。伊伊姥姥渾身都是包不住的得意,今年端午節(jié),沛沛奶奶還給我整了一筐粽子。那家伙,我這頭回聽說,還有往粽子里放肉的。
余立才不關(guān)心粽子應該是甜的還是咸的,她只想把話題往產(chǎn)品上引。幾個回合下來,余立終于吐出了那句一直含在嘴里的話:健康是每一個人的權(quán)利,而不是醫(yī)生的專利。
伊伊姥姥眼皮眨得,像是按了快進鍵似的。
余立知道這句話被聽進去了,但她卻并未進一步追擊。在關(guān)系不到位的當下,主要任務,還得是跳舞。
伊伊姥姥給隊員們介紹起余立,廣場上凈是相見恨晚的味道。她們的交際,句句不離家人,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們兒孫滿堂,天天團圓。
謝謝你啊丫頭!前兩天得虧沒報警,要不然我們家淘淘以后政審都得完蛋。
小姑娘是淞州人呀?我們家暖暖她媽媽,就是你們那里的,講冬天冷得喲……
妮兒,你也是國外留學回來嘞?不孬!不孬!我們家Lucas(盧卡斯)以后也準備出去,一念完初中就走。
余立嘴上賣力地笑著,眼睛卻睄個不停。幾場舞學下來,她確實嗅到了兩個獵物。
舞隊的副隊長子軒奶奶,六十歲,山東人,來京已有六年。她是今年春節(jié)后被伊伊姥姥提拔上來的,也是余立在舞隊里見到的那幾副老面孔之一。中場休息閑聊時,伊伊姥姥告訴余立,副隊長同志是舞隊里少有的文化人,念過財會中專,退休前還是縣委的會計呢。說這些時,隊長的手一直挽著副隊長的胳膊??吹贸鰜?,這屆舞隊領(lǐng)導層的關(guān)系很是親昵。打蛇七寸,擒賊擒王,到時候給她倆一鍋端了。余立心笑。當然,以上都不是子軒奶奶成為目標的主要原因。余立看中她的,還是退休金和獨居。有隊員多嘴,說這位副隊長的兒子離了婚,現(xiàn)在跟著政府去了通州,住宿舍,一個禮拜才回來一次。所以平日里,都是奶奶一個人帶著孫子。
這位多嘴的隊員,正是另一位目標人物花卷奶奶。她外形五大三粗,臃腫壓秤,指甲縫里有摳不完的陳灰老垢,瞧著就不是那種顧惜力氣的主兒。她跳舞時甩起的一對金耳環(huán)和銀手鐲,成色不足,似是鎮(zhèn)上趕大集時找鐵匠討價還價打的。胼手皸臉的她,五十二歲的年齡,卻掛了張六十二歲的臉。隊員們透露,她是四川竹州人,來京五年。早年家里困難,她獨自養(yǎng)豬種花生,把兒子供上大學。余立自認為是業(yè)界最后的良心,從不賣藥給窮人,但花卷奶奶這位農(nóng)婦不一樣,現(xiàn)在,她早已脫貧成為富人他媽,是整個舞隊里最不愁錢的老太太。人家兒子出息大了,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高管,那叫一個享福!幾位老人起哄道。
在余立來上大學前,在她的人生還有很多可能性的時候,她也聽到過一些漂亮話,或虛情假意,或酸不溜秋。路上伊伊姥姥沒頭沒尾地冒了句,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啥的,咱也不懂,就聽幾個姐妹說,是個放高利貸的公司,不是好人。
余立四下瞟去,心虛得仿佛自己才是說話之人。這種不利于客戶間團結(jié)的妖言,若被別的隊員聽見,只會把這次蓄謀已久的銷售帶跑偏。她忙把音箱輪子使勁往井蓋上帶,企圖用噪音來掩蓋對話。
沒兩天,交過三十塊錢的會費后,余立領(lǐng)了服裝,正式成為舞隊的在編人員。對于這個小老鄉(xiāng),伊伊姥姥本是不打算收會費的,畢竟她是自己請來的。關(guān)于此事,副隊長子軒奶奶并不買賬。這個就和黨費一樣,誰都不例外,縣委書記來了也得交。余立不想因為這點小錢而破壞她們之間的大關(guān)系,趕緊老老實實地交了會費。
姨,我是奔著你來的,不交錢,別人知道了不好。余立一席話,砸實了伊伊姥姥心底的歉疚。這正是余立想要的。
余立知道,這可憐的會費根本維系不了舞隊的開支。據(jù)說因為今年廣場改造線路,她們被迫升級了充電式的音箱,會費才不得已漲了五塊錢。說是一年一交,但若是家里租房來上學的老姊妹,也能按半年來交。如今國貿(mào)寫字樓里的舞房,一堂體驗課的價格都得上百,更別提私教的進階教學了。
廣場上的舞隊不破產(chǎn)的玄機,在于她們獨特的核賬邏輯。同樣一筆賬,余立算來,虧損嚴重,但讓伊伊姥姥來算,必定能有富余。這些個姥姥奶奶們,這些個新文明時代的舊家庭里走出的女人們,若把自身勞動力算進成本,自然是可恥的。老了老了,她們更得留住這吃苦耐勞品質(zhì)里的最后一點顏面。
余立才不管這些,她只在意自己的勞動能否得到金錢上的足額兌現(xiàn)。一個禮拜跳下來,余立和老人們的話是越來越多,來跳舞的時間也是越來越早。依照導師的“陷阱理論”,余立決定撒餌。欲要取之,必先予之。她一早奔到公司,買了兩盒產(chǎn)品。地鐵一號線的早高峰,如腌酸菜的大缸。余立雙手護住反背的書包,食指捅進拉鏈的縫隙,靈活地滑動著。產(chǎn)品包裝上的錯落紋路,是電化鋁燙印箔的特有質(zhì)感。余立想象著它金光閃閃的模樣,第一次覺得,這份誘餌比自己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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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盒產(chǎn)品,拆開有八份,余立計劃將它們分給自己的三個目標客戶。八除三得二余二,再留兩份備用。
這頭兩道誘餌,余立是在小廣場上掏出來的,塞給了舞隊的正副隊長。
姨,這是上回說的那件贈品,叫千秋帝方。今天做活動,我費老鼻子勁偷留了兩份,專門給咱們的。這外面包裝盒拆開了,但里面的內(nèi)包裝沒動。熱敷腰貼,老好用啦!可別給別人看見了。
毫無預告,禮從天降,伊伊姥姥喜不自勝。她反復摸著包裝,嘖嘖稱贊,遇事兒還得看我小老鄉(xiāng),謝謝你啊小余。
子軒奶奶倒是不失冷靜。她不緊不慢地摸出老花鏡戴上,使勁端詳起包裝上的文字,問道,你這個生產(chǎn)日期、批文什么的有沒有?
姨,瞧你說的!有,咋能沒有?
頓了幾秒,余立又找補道,而且是美國的國際標準,賊高。
伊伊姥姥的臉,早在第一個回合時就唰地驟變了。她搶過話正色道,人家小余好心給咱東西,又沒要你錢,你這啥意思?
我就是問問。
余立忙不迭地驅(qū)趕著心中的不祥預感。這個老娘們兒,上過幾天的財會中專,還成了精了?但過硬的職業(yè)素養(yǎng)還是讓余立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旋即把笑臉轉(zhuǎn)向伊伊姥姥。
小余,這東西咋用啊?
姨,這里面有個中藥包,通上電,腰背熱敷,舒舒服服就把身體調(diào)理了。
子軒奶奶問,這玩意兒管治什么病?。?/p>
姨,這是咱中醫(yī)的保健品,不治病,但是能調(diào)理人的體質(zhì)。治病,那都是西醫(yī)的思維,他們西醫(yī)治的是人得的病,咱們中醫(yī)調(diào)的是得病的人。調(diào)理是整體,治療是局部。我姨知道,我大學是學生物醫(yī)學的。
對,對!伊伊姥姥連忙作證。
它這些成分我研究過,自己也用過,都是好東西,實在用料。
咱中國人,還是得用中國人的方子治病。伊伊姥姥不禁感慨。
姨,是調(diào)理。
對,對!調(diào)理。
子軒奶奶也被氛圍帶動了,點點頭,問道,這藥包,挺貴的吧?
嗨,啥貴不貴的!咱不操心,只管用。這不薅羊毛嘛,又不用咱自己掏錢。不過姨,我知道他們成本價。說到這兒,余立準時擠了兩下眉眼,彎腰壓聲,暗示自己接下來泄露的,都是交情到位的機密。二位老人奉上耳朵,余立細語道,這東西價格太虛高了,要是用完覺得好用了,可千萬別自己去買,不值當。等他們再做活動,我給咱留免費的。
如此以退為進的策略,捋平了子軒奶奶心中的疑慮,唬得她那叫一個服服帖帖。而原本就已上了道的伊伊姥姥,更是在回家的路上,哼起了小曲兒。
相較于和舞隊領(lǐng)導層的直白溝通,富婆那邊則稍顯復雜。由于早先缺少充分鋪墊,余立的第三份誘餌,在花卷奶奶身上發(fā)酵了三天。
花卷奶奶住在一個叫永樂·哥本哈根公館的小區(qū)。余立頭回聽說這名字,是在中介門店。店里一位姓崔的經(jīng)理告訴她,永樂·哥本哈根公館是附近片區(qū)里唯一的商品房小區(qū),2016年建成,歐洲風格,宮廷格調(diào),雕塑花園,管家物業(yè)。雖說單價不及永定路和復興路上的老破小,但奈何人家面積大,一梯一戶大平墅,總價隨隨便便都奔三千萬去了。
余立發(fā)現(xiàn),花卷奶奶雖說人住在奢華的公館,心卻總盤算著村里的那點事兒。每天跳完舞,她都要趕去菜市場,盯著兒子雇的保姆買菜。她在舞隊里不止一次地抱怨,現(xiàn)在的保姆,沒得良心,買菜根本不曉得省錢。余立雖知如此,卻從未和她一起盯過菜市場。一方面,跳舞結(jié)束后的那段路,余立基本被伊伊姥姥給霸占了——隊長向來看不上這位富婆隊員,余立是清楚的。另一方面,面對賊精的富婆,主動上前會稍顯刻意,偶遇也許是最好的。
哎呀!姨,買菜哪?
小余立,你咋個會來這兒買菜嘞?
我聽說這邊市場比超市新鮮,還便宜,過來瞅瞅。
你們這些年輕人呵,就愛圖方便去超市。菜洗凈包一包,就貴好幾塊錢喲?;ň砟棠讨袣馐悖I菜的和賣菜的都紛紛回頭。
姨你知道為啥不?這哪一棵長得好,哪一根長得老,我們不會看沒經(jīng)驗哪!
你要買啥子,我?guī)湍汔纭?/p>
哎呀,姨,這不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老子之前養(yǎng)過豬,種過地,菜街子的方方面面,都莫想騙我。
花卷奶奶抄起余立的手就走。四步三停,三摸兩看,她在用全身心檢閱著菜市場。
小余立,你看,買油菜要搞這種白梗的,我們叫瓢兒白。多刨一刨,找漂亮的,全是綠色的不要搞,難吃,還沒得營養(yǎng)。
哎呀媽呀,這老多學問呢!余立雙手接過花卷奶奶挑好的油菜,眼睛則瞥向她身后的保姆。
丁金花!花卷奶奶嚷了一嗓。
候在一旁的保姆即刻作答,怎么了奶奶?
過來,你也搞點油菜!
好。
一大袋油菜過秤的時候,電子屏上的紅色數(shù)字迅速膨脹?;ň砟棠条谧懔四_尖往前探,絲毫沒有注意到攤主臭臉上翻起的白眼。
待一切交易塵埃落定,余立恭維道,我的姨啊,您老厲害啦!剛剛那個賣菜的大姐,看你這么有經(jīng)驗,臉兒都氣歪了。
這些人,還嫩點兒。
不是這些人嫩,是我姨經(jīng)驗豐富。
也確實是這么一回事兒。
姨,我看,您家這保姆可挺利索的。
花卷奶奶的笑容戛然而止。她停下腳步,湊到余立耳邊低聲道,利索個錘子!她以為自己在監(jiān)視我,老子還監(jiān)視她嘞!
花卷奶奶的南方普通話口音軟糯,詞匯卻粗野,蠻悍的音色里夾槍帶棒,讓人跳戲。余立決定混入本場有辱斯文的交流,一來二去,舉一反三,兩個人的關(guān)系借著這些雄赳赳的葷話臟字緊密了不少。短短兩百米的市場,余立學會了三個新詞,使用了兩個舊詞,買了三斤四兩的青菜,花了十塊一毛錢。
出了市場,花卷奶奶突然勒起余立的胳膊,拐進一條細窄的臟胡同。
小余立,陪我去下廁所噻。
好啊,姨。
沒走兩步,花卷奶奶一個回頭,沖保姆嚷道,老子去屙尿,你跟個毛!未等余立有所反應,花卷奶奶一把從她手里抄起裝菜的塑料袋,塞給保姆,令她看管。
公廁的坑位上,花卷奶奶敞著門,話比尿利索。她告訴余立自己早年在菜街子站久了,落下了職業(yè)病,出了市場的大門就想鉆茅廁。
余立沒心思聽這些村野之間的屎尿嗑兒,一路上都在合計著日后怎么甩掉那個寸步不離的保姆丁金花。
沒承想,獵物的落單來得如此之快。
花卷奶奶起身出坑,余立隨即故作悲傷地小口嘆氣。
咋個了,小余立?
唉,沒啥。我就是想起我媽了。她要是還活著的話,指定也能教給我這些買菜的道道。
花卷奶奶一邊掖著褲腰,一邊眨眼。
姨,你可得有個好身體。
如果說男人間的關(guān)系,是靠澡池子升溫的,那女人間的關(guān)系,可能就是幾趟廁所的事兒。此后的三天,在陪著硬擠過兩泡尿后,余立和富婆的關(guān)系迅速得以升華。
余立在蹲坑的時候念叨,姨,其實咱倆都氣血虧虛,按理說尿尿的時候不能說話,上下同耗,傷肺傷腎。但誰讓咱娘兒倆投機,話多呢!
余立又念叨,姨,我不是學生物醫(yī)學的嘛,前兩天看專家的論文,說現(xiàn)在這個女人啊,不管老少胖瘦,氣血都普遍不足,你說鬧心不?
余立還念叨,姨,咱這個身體可得調(diào)理好了。我們單位有個同事,北大醫(yī)學院畢業(yè)的,才四十多,上個月,咔,腦血栓了,家里兒子才上小學,你說這可咋整?
同時,余立在蹲坑的時候聽說,花卷奶奶之前自家蓋房子搬磚,把腰給累傷了,這些年一直沒好透,時常蹲坑費勁。
余立又聽說,花卷奶奶一個月的零花錢有大幾千,但基本上都偷偷用在了孫子花卷身上?;ň硐矚g買游戲皮膚,她不懂,但肯掏錢。
余立還聽說,花卷奶奶家的保姆過兩天要請假一天,因為老家有人來北京看病。
姨,您家保姆的親戚今天是去看啥病啊?
聽說是胃里長了個瘤子。
癌???癌癥去了醫(yī)院,醫(yī)生也就兩種辦法,手術(shù),或者保守治療。姨,您知道我是學生物醫(yī)學的,要我說,這個邏輯就不對?,F(xiàn)在去醫(yī)院,醫(yī)生告訴咱的是啥,得了病怎么整;而這個養(yǎng)生講的是啥,怎么整不得病。
花卷奶奶點頭稱是。
說起這個養(yǎng)生來,我有東西給您。幸好今天您家保姆沒來,要不然我還得給她也準備一份。
有我也不給她!
那咱可別讓她知道了,回頭再記恨我。余立嗔笑。
要得。
今天上午啊,萬壽路那邊老干部做活動,有禮品。我特地給你偷了兩包,能調(diào)理血氣,還能調(diào)理腰,老好用了。
哎呀,小余立,那我得給你錢。
我的姨啊,您把我想哪兒去了!不要錢,咱踏實用就行了。
5
余立第四季度的銷售業(yè)績,即將在整個公司墊底。
每周公布實時業(yè)績排名,是公司一貫的激勵制度。打進十月份起,余立就在個人倒數(shù)第一這個位置上坐穩(wěn)了。按理說,這位置本不應該由余立來坐,畢竟團隊業(yè)務萎縮的根兒在隊長和幾位骨干身上,但他們都有自己的老客戶,哪怕短期不拓客了,少量產(chǎn)品還是能出的。這些成績,余立是一分錢的光也沾不著,但是余立的每一筆銷售額,團隊都要按照資歷,適當抽取。
接到隊長電話的時候,余立剛下地鐵,訓斥聲如北京的妖風,劈頭蓋臉,颼颼剌著耳朵。電話那頭的隊長姓韓,歲數(shù)有個五十大幾。這韓隊長原籍湖北,婚后跟著丈夫去了天津。丈夫跑船,她在塘沽的國營飯莊當收銀。頭兩年退休,她經(jīng)人介紹,干起了保健品生意,在京津一帶逐漸小有名氣,后來被公司收編,成了余立的隊長。韓隊長這人火暴干練,給團隊起的名字就叫“虎狼之師”。聽說去年她的博士兒子留學歸來,開了個咖啡館。聽說咖啡館最近虧損得厲害,她只好放下自己的事業(yè)和團隊,前去頂替保潔阿姨,幫忙打雜。
韓隊長批評余立辜負培養(yǎng),絲毫沒有狼性,關(guān)鍵時刻頂不上。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不在,這船就不開了?這離年底還剩不到一個月,要是再沒起色,你就走吧,我們團隊養(yǎng)不起你。帶出個倒數(shù)第一,上面扣團隊的錢,這錢還不得我出?
聽得出來,韓隊長的氣不大順。余立心里也堵,但還是一連聲地道歉,她怕韓隊長真不要她。如今辛苦一年,將近年關(guān),若真被“虎狼之師”開除,獎金沒了不說,工作也得等轉(zhuǎn)過農(nóng)歷年來再找。
韓隊長的電話,撂得比來得突然。站在地鐵口的余立,從指甲到手腕子,早已凍實。前兩天的寒潮預警,余立后知后覺,今天身上還不如地鐵口的一眾蹦蹦司機裹得嚴實。
伊伊姥姥的電話就是這時候打來的。
前些日子送出產(chǎn)品后,為了不顯刻意,余立曾宣稱出差,特地從舞隊消失了兩個禮拜。原本只是想抻一抻她們,但一不小心把自己抻著了。這半個月她很心急,急得心煩意亂,像談戀愛似的。連手機隨便震一下,都以為是哪家的姥姥或奶奶打來的。
余立手忙腳亂地接起電話,還是伊伊姥姥那熟悉的聲音。
小余啊,你回北京沒?回來了咋不跟姨說一聲呢?
姨,我,回來了。
前兩天,咱舞隊有人說在公交車上看見你了,我還琢磨著不應該啊,回來了咋不跟我說呢。
姨,真對不起,我這幾天一忙就忘了和您說。
回來就好。
是,回來就好。
那啥,你今天忙不?啥時候下班啊?
還行,今天不忙,這會兒就已經(jīng)下班了。
那姨找你去。
咋了姨?
沒事兒,就是老些日子不見,想你啦。
姨,還是我去找您吧!
被一身莫名的力量驅(qū)使著,余立又重上了地鐵,擁擠,換車,再擁擠,再換車,她歷經(jīng)了大半個晚高峰。待到出站時,眼前的長安街上,天已黑透。
由于余立死活不去家里,伊伊姥姥便約她去社區(qū)的老年活動中心見面。那活動中心藏在一排四層紅磚樓的盡頭,光線昏暗,讓余立好一頓踅摸。寒風中,余立用胳膊肘拐開玻璃門,門后的那層布簾似是軍大衣改的,厚實到推不動。
這孩子,咋穿這么少呢?透過掛滿霧滴的玻璃,余立模糊中望見了那張熟悉的臉。
伊伊姥姥整理好門簾,把余立迎了進去。
來時的路上,余立盤算過伊伊姥姥想見自己的深層原因。捋了半天,也沒個所以然?;顒又行牡钠古仪蚴依铮烈晾牙牙嗔⒆?,然后神秘兮兮地從棉布兜子里掏出兩個不銹鋼飯盒、一瓶半開的兵團燒酒。燒酒瓶口上,還扣著兩個嶄新的紙杯。余立雙手接過飯盒,上面還有暖氣片子的余溫。
姨,您還會喝酒哪?
都多少年沒喝了。整點兒?
我,不咋會喝,盡量。
不能喝也沒啥不好意思的。
余立嘿嘿一笑。她沒想到自己這哄老人的工作,竟也差點兒用上喝酒。
知道為啥你說去飯店見面,我沒同意?咱自己帶東西啦。今天大雪,姨也請你吃頓飯,喝頓小酒。
大雪?
一看你們小年輕就不管這些。擱咱老家,大雪和冬至一樣,都得吃餃子。
姨,您真是費心了。要不是認識您,別說大雪了,就算是冬至,我也吃不上餃子啊。
正好,下下個禮拜冬至,上家吃去。
不的不的。余立連忙把飯盒推回乒乓球臺上。
伊伊姥姥笑笑,撬開飯盒的蓋子,說,光顧著嘮了,閨女,嘗嘗啥餡兒的。
一聲閨女,讓余立有些接不住。她沒心思瞅那些白胖胖的餃子,只當是聽岔了,然后用一種聽見了卻像沒聽見的眼神問,姨,我姐和伊伊呢?
出差的出差,游學的游學。
真好。余立發(fā)自肺腑地感慨,接著又找補道,我是說咱家伊伊,游學,真幸福。
伊伊姥姥又撬開一個飯盒,說,聽他們說,北京人講究冬天吃個羊肉啥的,咱娘兒倆也趕個時髦,試試。
余立接過筷子,望著乒乓球臺上的一盒餃子、一盒羊肉燉蘿卜。熱氣飄在空中,不那么真實。
再不吃就涼啦。
這些餃子個頭不小,但賣相一般,許是捂久了,上下粘皮兒,弄得一面干一面濕的。余立小心夾起一個,塞進嘴里,大概是酸菜伙著別的什么餡兒的。
姨,您也吃。
我不吃,你吃。伊伊姥姥咪咪一笑,吃出啥餡兒的了?
余立也笑笑,說,酸菜的。
好吃不?
好吃。
那就好。閨女,我記得先頭你說過,你不吃蔥姜和肉餡兒。你看,啥都沒往里放,就放了雞蛋。
余立的內(nèi)心一陣騷動。
具體的前后,余立沒印象了。只記得那是某場舞的結(jié)束,音箱輪子咯噔在瀝青路上,跟伊伊姥姥一起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酸菜。
伊伊姥姥比畫道,剛來北京的頭一年,我讓老頭整了一百五十斤的大白菜,發(fā)的大客。收著之后,擱閨女家樓道漬了兩大缸酸菜。結(jié)果沒兩天,對門就來敲門了,嫌有味兒。
那咋整???余立應景地問道。
咋整?一百五十斤的大白菜,我也不能就這么給它丟了哇。沒辦法,給它挪回屋來。完事兒剛過兩天,你猜咋了?
咋了?
閨女也開始覺得有味兒了。再后來連伊伊都嫌乎。唉,等那酸菜漬好了,這娘兒倆賭氣,一口沒吃。那個冬天給我酸的呀。當時讓閨女開車去東四環(huán)給我拉白菜,我現(xiàn)在才想明白,那張臉子是甩給誰看的。
我姐和伊伊也不是故意的。
誰說不是呢。后來我看開了,也不整那些景兒了。酸菜不是啥值錢東西,小孩吃了也不補鈣啥的。這屋里有暖氣,也不敢多整,整多了她們也不吃?,F(xiàn)在啊,我每年就漬個二十來斤,用北京的白菜,意思意思。我有時候就想不通了,這家伙小時候挺喜歡吃酸菜餃子的,后來咋就不吃了呢?
大家都在進步嘛。
小老鄉(xiāng),你現(xiàn)在還吃酸菜餃子不?
余立的嘴角用力一彎,說,不瞞您說,姨,做夢都想。您聽說過酸菜雞蛋餡兒餃子嗎?
聽說過,沒吃過。
我從小嘴挑,能吃豬肉,但不吃豬肉餡兒,能吃蔥和姜,但不吃看不見的蔥姜。我媽給我和我爸包餃子,都得整兩種餡兒。一種是不帶蔥姜的酸菜雞蛋餃子,一種是啥都帶的酸菜豬肉餃子。我爸這人,廚房一把好手,但就是不會包餃子。后來我媽不在了,管啥酸菜餃子,都在我們家絕了戶。
閨女——伊伊姥姥的一聲呼喚,把余立的思緒牽回了老年活動室的餃子前,也不知道我這餃子包得合不合你的口。
合口,合口。余立連忙點頭。
光顧著吃餃子了,來,喝口湯。這羊肉是閨女單位發(fā)的,寧夏的羊羔子,都說嫩。
余立低頭舀了一勺,只吸溜出些咸味。這時,伊伊姥姥又念叨起來,瞅著你吃飯這樣兒,和我閨女大學假期回家的時候一模一樣。
閨女?余立抬頭,咋了姨?
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兒,按理說你和我閨女歲數(shù)差著呢,和伊伊的歲數(shù)也差著呢,兩頭不沾??刹恢獮樯?,我就瞅著你那么親呢,閨女。
余立一怔,怔得毫無頭緒。她的指肚摩挲著老人的手掌,那不規(guī)則的老繭,自己的親媽白華手上好像也有。這些老繭摸過相同的面粉、酸菜和雞蛋,做出了味道一樣不咋好吃的餃子。
余立慌忙地掙脫了那雙手,捏起一個餃子,塞進嘴里,熟悉的味道讓她興奮。
姨,這餃子賊拉好吃!
6
余立被伊伊姥姥帶跑偏的那個瞬間,和男朋友小吳有關(guān)。
從今年九月份開始,小吳的導師受邀在深圳雙周開課。留守實驗室的小吳難得清閑,每回目送完導師和博后助教,他都會直奔大學城的地鐵站,在北京那板板正正的地圖上劃出條崎嶇的大斜線,目的地是余立的出租屋。他會一直住到隔天的早上。
余立禮拜一吃了大雪的餃子,轉(zhuǎn)頭卻忘了小吳禮拜二的光臨,屋子沒拾掇,人也沒梳洗。中午將至,忽聞鑰匙聲窸窣地響。小吳披著一身冷風進了屋。
余立眨著遲鈍的睡眼,醒了大半。她心里埋怨著他的提前闖入,嘴上卻無比平靜,任由心臟在棉被里怦怦蹦跳。
你昨天吃羊肉了?小吳在親她的時候遲疑道。
余立扭過身子,說,嗯,我去刷牙。
和誰???
你的牙缸在鏡子后面。
我是問,你和誰吃的羊肉?涮肉還是擼串?
女的,我客戶,比你媽歲數(shù)還大。喏,余立努努嘴,老太太自己燉的羊肉,還剩了些我拿回來了,給你熱熱?
小吳搖頭,說,大清早的吃羊肉,能膻一天。
余立刷完牙,賣力地揩了揩嘴唇上的羊油味兒,剛要就著涼水抹把臉,一陣寒氣溜進了她的脊梁。一下兩下,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脊椎兩側(cè)的雞皮疙瘩,正有序地瑟瑟而起。鏡子里,小吳從身后解開了她的褲帶。一時間,余立分不清這涼意出自何處,只得邊掙脫邊商量說,太冷了,等會兒,等會兒。
我說,你還沒聯(lián)系供暖公司嗎?我們宿舍暖氣都熱得發(fā)燥。
沒。哥哥,你幫我聯(lián)系好不好?
他們認識我是誰??!
十一月中旬剛供暖時,余立就發(fā)現(xiàn)這出租屋的溫度不太對,比想象的涼一大截,甚至還不如早先城中村那自采暖的小煤爐來得暖和。此事或因暖氣片子,或因房間朝向,抑或因那虛張聲勢的外墻。她問過房東,也找過中介,結(jié)果都是那句話,取暖費交了,不應該啊,是不是沒放水?余立還聽說供暖不達標能退錢,便買了個溫度計貼在墻上。溫度計顯示的數(shù)字是18,卡得死死的,一點賠償?shù)挠嗟囟疾唤o留。余立清楚地記得,春天看房子時,房東拍著胸脯保證,他家冬天暖氣足,不開窗都能熱出一頭汗來。
此刻余立頭上的汗沒熱出來,后脖頸子倒是涼颼颼。男朋友的手心手背,沁著北京十二月的冷意,在她的后背游走,情趣盎然,時快時慢。
余立沒力氣躲了,她說服自己,要珍惜當下的撫摸。這是一雙她配不1mXKomjRYORFkigmDJx1vw==上的手,修長如柔荑,精巧似雕瓊。很久之前,余立就暗下決心,等同居后,絕不會讓這雙手碰任何粗活。這是一雙擅長做實驗的精巧之手,一雙可以造福人類的濟世好手??茖W家的手,不應該作踐在鍋碗瓢盆里。
余立淺咬著嘴唇上的死皮,順從得像一只實驗犬。不知咋的,她腦瓜子里全是伊伊姥姥那雙硬中略有溫暖的粗手,和經(jīng)過此手包的那口酸菜雞蛋餡兒餃子。
一股隱匿的腌漬味兒在她的身體里應景地現(xiàn)身了,于嗓子和腸胃之間,不上不下。伊伊姥姥帶著酒氣的話,也像放電影似的,被余立記起。閨女,你和他們藥包的廠家熟,要是買這個東西,有提成不?
姨,啥提成不提成的,我給你拿的,不要錢。
回溯記憶,余立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昨夜自己滴酒未沾,目標客戶喝得正酣,話趕話送到這兒了,自己竟能拒絕,余立想不通這是咋了。早先在東壩,也有些聊得不錯的老人,她們真心對余立,余立也真心賣她們產(chǎn)品。那個時候隊長英明,銷售形勢大好,每個人都高歌猛進,月掙萬把塊錢跟玩兒似的?,F(xiàn)在業(yè)績不好,余立反倒心疼起這群老人來了。
余立覺得真正需要被哀憐的人,當屬自己。她們老了好歹有退休金,眼下自己年紀輕輕,卻連個正常的工資都快領(lǐng)不到了。
年輕的羨慕老的,可老的卻不作此想。
這個故事,源于伊伊姥姥扯起的一句沒前沒后的話頭兒。她說,四十四年前,她嫁給了一個只見過兩面的男人,也就是后來的伊伊姥爺。
余立聽聞驚呼,姨,我叔這么霸道嗎?我對象追我,可花了小半年呢!
那有啥的。伊伊姥姥笑笑,七七年她姥爺部隊復員,分配去了樺州墾區(qū)農(nóng)場的派出所。他和我老舅擱部隊處得好,又是老鄉(xiāng),他回來走親戚的時候,我老舅給我倆說的親。前后總共見過兩面,我就跟著他上樺州了。伊伊姥姥的嘴角沾了口酒,拉起余立的手,閨女,說起我這輩子來啊,是不羨鴛鴦不羨仙,就羨慕你們這些正經(jīng)念過書的人。
姨,現(xiàn)在的大學生都不值錢啦!
還是不一樣,咋說也是正經(jīng)念過書的,是知識分子,是文化人。那七七年底恢復高考的頭一屆咱沒趕上,所以去樺州前,她姥爺就答應過我,有機會的話,可以去考大學。嗐,有時候這種事兒命中注定,老天爺就覺得你念書多余。
這咋說?
咱樺州的墾區(qū),一共九個農(nóng)場??傫v地擱三道河子農(nóng)場,看病、上學啥的都得上那兒。我們剛?cè)サ哪莾赡?,住六道河子農(nóng)場,和三道河子差了三十多里地。我每天搭他們的軍車,上三道河子的學校補習,剛補習個眉目出來——伊伊姥姥拍了一下乒乓球臺,閨女,你猜咋了?
咋了?
我懷孕了,懷上伊伊她大姨了。
余立憂心忡忡地問道,這可咋整?
生唄,能咋整。
那來年再考。
我當時也是這么想的。后來這不伊伊她媽又來了嘛,不讓人消停。所以等到懷伊伊她老姨的時候,我早就疲沓了。咱家雖說搬到三道河子了,供電所對面就是學校,哪怕這樣,我也不想那狗屁大學了。
這不還有老年大學嘛!我看在五棵松,離這兒不遠。
哪有這閑工夫?還沒退休那陣兒,我就給老大家?guī)鹤?。虧得她家就在樺州,單位不忙我顧得過來。等老大家兒子長大了,我也差不多退休了,老二家伊伊無縫銜接。伊伊她爸從小沒媽,北京大城市,工作忙,生活成本高,咱們做老的,能幫點兒是點兒。一說這個,我就得感謝老三家我這親家。真是敞亮啊,人家知道咱家特殊情況,啥也沒說,一個人就把兩個孫子都給帶了。
酒酣耳熱的伊伊姥姥支手托腮,望著窗邊快要上凍的冰花,笑了。她繼續(xù)說,說起來,我和她姥爺當年誰不是風華正茂?現(xiàn)在人家一天天,不是出去下棋喝茶,慷慨激昂議論國際形勢,就是擱家寫寫畫畫,哼哼呀呀,完事兒再拍照發(fā)個朋友圈。戰(zhàn)友和閨女,都給他點贊,夸他老當益壯,閑情逸致。我呢,啥也不會,啥也不是,話里話外就覺著矮人家一頭。時不常也不知道咋想的,我又挺羨慕那些舊社會的小腳老娘們兒,你別看她們沒念過啥書,但人家操的心也少,年輕時候管管家里的那攤子事,老了,孩子也大了,分了家啥也不用操心。不像我們,白天出去上班,晚上還得帶孩子,等退了休,還得帶孩子的孩子。
正當余立咂摸其中的邏輯時,伊伊姥姥把扯出去的話又收了回來。嗐,我也就是瞎叨叨,咱當老的,閨女孫女孫子,哪個不是心頭肉?你姨這思想,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才凈整這死出。你看人家“玉蘭舞隊”,教授領(lǐng)導一大把,不照樣天天圍著孫女孫子轉(zhuǎn)。
姨,還是您這代人辛苦。余立嘴上雖如此勸道,心里卻滿是不屑。這種不屑,是任何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新時代獨立女性,都應當擁有的覺悟。在余立看來,伊伊姥姥對裹腳婦女的這種羨慕,屬于只見吃肉不見挨揍,和小孩子眼饞長大了不用寫作業(yè)沒啥區(qū)別,都是可恥的幼稚。
小吳的手,滑過余立的脖子,撫過鎖骨,平穩(wěn)地扣在了那對乳房上。不知從何時起,余立覺得那雙自己所崇拜的好手不再冰涼。或是他暖了,抑或是自己涼了。
余立努力調(diào)動著感官,每一寸肌膚都在奮力迎合,唯獨大腦特立獨行,不停地閃出那盒掃興的酸菜雞蛋餡兒餃子。
親愛的……
余立知道男朋友這是舒坦了。只有在他舒坦的時候,她才會被看作他的親愛的。這種習慣,從她開始追他,就沒變過。
一聲親愛的,給余立喚得神魂顛倒,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想投降的。這種狀態(tài),伴著男朋友的一rh5SxMHXg8NFwjDRXQbPiSSZ9m4ElBTghC2YfN6DHjQ=聲嘆氣,戛然而止。
余立的手機響了。
電話那頭是顏大全的催問和嘩啦啦的麻將聲。
余立一臉頹喪地接完電話,表情比剛才老了五歲。小吳坐在床的一角,抽著煙,背影滿是陰狠。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在實驗室的壓力有多大?每個禮拜就這么點兒念想了,你后爹這破電話來得真是時候……
余立搖搖小吳的胳膊,哥哥,我代替他給你道歉好不好?
你是不是還沒和他說???
也不是……
我說,你這后爹真是個大聰明,去淞州領(lǐng)證,虧他想得出來!我就不明白了,是你們家特有錢啊,還是我爸媽都死了?他有什么資格讓我跟著你去你們老家領(lǐng)證?
7
自打余立能記事起,就沒再見過親爹余保家。她對余保家的全部幻想,都來自那張越摸越皺的舊相片。相片里的那一年,淞州的世紀廣場剛剛建好,凍了一個冬天的臟雪,零散堆疊,還沒化。余保家和滿頭波浪卷的白華,也還年輕。兩個人皮衣敞懷,半蹲在廣場的雕塑前,四歲的余立被夾在中間,笑著。
據(jù)說余保家的離開,發(fā)生在那張相片拍完后沒多久。具體是多久,家里的女人們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并不留戀余立。余立不動聲色的思考,也始于這次拋棄,有關(guān)責任的認定,成為她此后人生的隱匿基調(diào)。
要是問,余保家跑這事兒賴誰?余立她奶會告訴余立,都賴你媽沒錢,要不然你爸為啥不當工人學做生意?又咋能被那女大款勾引了?
要是又問,白華死這事兒賴誰?顏大全會告訴余立,都賴他自己沒錢,要不然你媽大夏天出去賣冰棍兒,圖個啥?又咋能被那大貨車軋了?
要是再問,小吳生氣這事兒賴誰?余立會告訴余立,都賴她余立沒錢,要是掌握了經(jīng)濟大權(quán),去淞州領(lǐng)證算個啥?又咋能為這小事兒吵起來?
如此一盤,責任劃分得明明白白,余立心里也就順暢了些。她掃了眼手機,那有關(guān)日期的數(shù)字,冰冷得棱角分明。今年的時間不剩多少了。一種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荒蕪感,撲向她剛回暖的身子。
大概一個月前,余立便買好了來年的手賬本。拆開包裝,她翻著那一頁頁空白,盡管不愿承認,但她知道,這本來年的新手賬,和今年的舊手賬,不會有太大差異。它們的命運,始于一月,三四月起逐漸零星,終于七月或八月。
不管未來如何,努力搞錢,才是眼下之急。推辭掉伊伊姥姥那送到嘴邊的肉,余立想想就來氣,思前慮后,她打算在別人身上找補回來。
哎呀姨,幾天沒見,咱氣色咋這么好呢?余立想到的別人,頭一個便是花卷奶奶。
是嗎,不可能吧?花卷奶奶先是一淺笑,隨后大笑。笑得連秤上的菜都顧不上盯了。
是啊,我也納悶兒呢!噢——余立音調(diào)甩得老長,我知道了,姨咱最近肯定吃補品了,海參或者燕窩啥的。
小余立,你真會開玩笑。
我才沒開玩笑。姨,您臉上的皮膚,不說年輕了七歲,也有五歲,特別是那些紅血絲,隔老遠都能看見。
花卷奶奶搓著自己的臉頰,左一下,右一下,余立都替她糙得慌。最后花卷奶奶得出結(jié)論,自己的氣色確實有點兒見好,但歲數(shù)大了,沒人能看出來。
天天在一起的,咋就看不出來?
花卷奶奶搖搖頭,笑而不答。
余立一把勾住花卷奶奶的胳膊,我哥我嫂看不出來,但不能否認我姨年輕了的事實!
買完菜,余立提議去趟廁所。保姆丁金花也算識趣,接過包好的菜,靜候在公廁門口。
剛蹲上熟悉的坑位,余立就用話去點花卷奶奶。
姨,前兩天我看新聞,說有個老外慕名來中國學中醫(yī),學了老多年,都能接診了。那個老外好像就是在咱四川成都的。
哎呀,小余立,你去過成都沒有?
我去過,老好玩了。說起來,算是出差。
昨天花卷說要吃四川牛肉干。
我那次出差,是去參加一個醫(yī)學論壇。
但那種牛肉干根本不是我們四川的。
那是一個全國性的醫(yī)學論壇。
我這兩天在手機上看怎么做牛肉干。
眼見話題跑偏,余立心一橫,姨!和我一起去成都開會的那個阿姨她家不遠就住萬壽路,而且是實打?qū)嵉睦蠈<?,光掛個號就三百塊錢。上回我倆也是在這兒遇著了然后上的這個廁所,我還和她說我有個特別好的姨也是在這兒得了一套千秋帝方……余立急換了一口氣,就是那個中藥包,您說,巧不巧?
呀,她也曉得那個藥包?
雖然隔著道板子,但余立還是壓低了聲音,姨,實話告訴您吧,千秋帝方不簡單哪,配方后面有個專家組。我說的那個阿姨,人家就是專家組的專家。當然,這些肯定不會寫到包裝上,大醫(yī)院都有規(guī)定,出來不署名的,避諱。
對!對!
待花卷奶奶起坑,余立早已在洗手池前站定。她故意把水流擰得很慢。此時,便后從不洗手的花卷奶奶,翩翩而至,出現(xiàn)在了鏡中。在緊鑼密鼓的水流聲中,一雙粗手捏起了脖子下的一小撮贅肉,念念有詞地自賞著。
咋了,姨?
原來人家是大專家噻,怪不得我這個氣色好了。小余立啊,你之前給我的那個藥包,我用了。
哎呀!余立巴掌一拍,我說啥來著!我姨氣色好了,原來擱這兒藏著呢。真別說,這效果還挺明顯。
這個藥包在哪兒有的賣呢?我再去搞兩盒。
姨,隔兩三個月,搞活動了,我再給你拿免費的。
兩三個月?不行不行!我看說明書上專家說了,一個月四包,八包一療程。還有,下回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你告訴我哪兒有得賣,我手機里有錢,我自己買。
那我?guī)湍鷨枂柊?,我認識他們銷售,看看能不能撿個便宜,打折拿點兒。您可千萬別去網(wǎng)上買,我看網(wǎng)上那個價格,齁貴了,完全不值。
好,那我給你錢。
隔天舞隊活動前,花卷奶奶似是打扮過,整齊的發(fā)絲間亮堂堂的。她是余立在海淀發(fā)展的第一個客戶,雖然賣貨的錢還未落袋,但咋說也算是個好的開端。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余立決定明晚就去送貨。想至振奮處,她沖花卷奶奶眨眨眼,仿佛在說,老富婆,你的貨我都備好了,明天咱們錢貨兩清。
冬天的北京,到處打著哆嗦,從天到地都凋得慘淡。硬邦邦的大地上顫出一首《好運來》,余立熱烈地跟著跳。她和花卷奶奶一前一后,幾個回合下來,竟也不覺得冷了。
散場后,余立先和花卷奶奶道過別,還沒來得及去找隊長聊聊,就聽她拖起音箱,咯噔著快步離開了,甚至連別人的招呼都沒理。走得悄無聲息,又走得人盡皆知。
余立目送隊長離開,一臉蒙。此時子軒奶奶湊了上來,說,你姨心里堵啊這是。
咋了,誰招我姨了?
當叛徒了有人。
余立的心冒到了嗓子眼。她瞟向四周,花卷奶奶那壯實的后背早已不見蹤影。子軒奶奶的注意力,壓根兒不在余立的臉上,她自顧自說道,是淘淘姥姥。
就是……蔡處長的丈母娘?
對。
淘淘姥姥是舞隊里的老人了,余立雖和她打過不少照面,但也只是點頭之交。余立從未將她列為目標對象。一來,這老太太勁兒勁兒的,不單余立不喜歡,子軒奶奶也曾私下說她跩得跟二五八萬似的。再者,這位淘淘姥姥還有另外一層身份,那就是藥監(jiān)局蔡處長的丈母娘。雖說北京的處級干部,多得俯拾即是,但余立還是對只聞其名的蔡處長懷有一顆敬畏之心。別的不說,光是一頂藥監(jiān)局的帽子,就能讓余立他們老板敬如親爹。
子軒奶奶告訴余立,這淘淘姥姥上個禮拜戶口從老家遷來了北京。叫什么來著?子軒奶奶回憶了半天,最后經(jīng)身旁兩位老姊妹提醒,才說對名字,投靠子女落戶。
這好事兒啊!余立感慨道。
嗐,沾了個獨生子女的光也就是。住在這幾個院兒的,誰家兒子閨女不是個北京戶口,憑啥就她能來?。康阏f落戶就落戶唄,你為啥還投奔人家舞隊呢?唯恐全天下不知道你是個北京人了。要放在戰(zhàn)爭年代,這就是叛徒。
這啥意思,跳個舞還扯上民族大義了?
人家瞧不上我們,去“玉蘭舞隊”啦。徐果果姥姥路過念叨道。
就因為這,就走了?
身份不一樣了唄!子軒奶奶冷笑。按理說,對面舞隊有子軒他爸爸單位的老領(lǐng)導,我還沒去攀關(guān)系呢,她倒先去了。她走的時候給伊伊姥姥撂狠話了,我估計。伊伊姥姥對這事兒看得重,要不然也不能這么氣。還不知道吧你?她倆是老鄉(xiāng),最早就是她帶伊伊姥姥進隊的。后來淘淘參加足球隊,踢完球得吃營養(yǎng)餐,備餐和我們跳舞的時間撞上了,她姥姥就退了兩年的團,在家做飯。兩年不來跳舞,和她的關(guān)系就淡了。
余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子軒奶奶摟過余立,說,咱說些喜慶的事兒,你學歷高,同學多,又是學理科的,身邊有好小伙子嗎?子軒還有個姑姑,我親閨女,叫孔思,在北京當老師,三十大幾了,還沒結(jié)婚。
人家余立身邊有好小伙子,早自己留著了。一旁的小湯圓姥姥打趣道。
歲數(shù)學歷啥的不重要,關(guān)鍵是要有愛心。我就是擔心我這閨女,你說到時候我歲數(shù)大了,怎么給她帶孩子呀?
姨,咱才不老呢。余立湊上臉,我瞅著您這氣色最近挺好,是不是用啥補品了?
嗐,我還真沒用,我給我閨女用了,天天熬夜加班的。說起你這個保健品來,我還是得謝謝你啊。
客氣啥!回頭您跟我姐說,那藥包別浪費了,真是好東西。咱這亞健康的,調(diào)理調(diào)理,好使。他們有不健康的,也好使。聽說,連中風的老頭用完這藥包,都能站起來。
8
在余立做此發(fā)言后的四個小時,一千零八十公里外的淞州,顏大全中風了,中得很突然。
老胡頭告訴余立,那天顏大全的手氣從早臭到晚,快散牌時,卻摸上來把清一色的地胡。
啥清一色!立啊,別聽你胡大爺瞎嘞嘞,我也是目擊者,你爸摸的那是天胡。同樣在場的老白頭連蹦帶跳地糾正道,老顏頭這心態(tài),光一個地胡不能給他干抽抽了,咋說都得是個天胡!
淞州二院的病房里,余立背對著他們的慷慨激昂,給顏大全擦著嘴。她手上動作很輕,心里卻罵得很重,給你倆老棺材瓤子能的!有工夫在這兒嘰嘰喳喳,咋不算算這天胡,你們一家該掏多少錢?
這會兒的顏大全,已經(jīng)退至普通病房。整個人雖說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也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他用唯一好使的左手,攥著余立的手,嘴巴哼哼呀呀翕動著。
余立一個字也沒聽明白,顏大全的哈喇子倒是流了一下巴。
老顏哪,你放心吧,你閨女都聽懂啦。
是啊,立她不能放下你不管。
顏大全明明啥也沒說,兩個老頭在病床前都代他說了。
余立頓感肝火燥熱,便轉(zhuǎn)身離開病房,下樓點了支煙。煙是余立下高鐵后,在淞州站前買的。原來六塊一包的桂花長白山,沒想到時隔多年,已經(jīng)漲到了八塊一包。在北京時,小吳不準她抽煙,余立也就別別扭扭地把煙斷了。剛回淞州,那久違的煙又被余立拾了起來,因為她深知,自己這趟回來應當難過,而抽煙能使人難過。
吞吐之間,余立用僵硬的手指在手機里的通訊錄上掃過。她還沒把顏大全中風的消息告訴小吳,她怕自己承受不了多嘴的后果。她又看到了花卷奶奶的名字,商定好的藥包,她已托同事發(fā)了快遞。富婆也是爽快,產(chǎn)品沒到,五千塊的貨款就轉(zhuǎn)了過來,附帶一條語音,感謝余立幫她拿到的折扣價格。余立還看到了伊伊姥姥的名字,自打上回廣場一別,二人再未見面。
余立正要掐煙,伊伊姥姥的電話應景地響起。余立盯著屏幕,始終沒接,但也沒舍得掛掉。
得知顏大全中風的時候,余立剛回到出租屋,正在列來年的計劃。電話那頭的聲音連滾帶爬,老胡頭問余立同不同意溶栓。余立答好。老胡頭又讓余立趕緊回來。余立再答好。老胡頭還讓打些錢來。余立接著答好。余立賬戶里的余額不多,她打算從信用卡里貸些錢,打給老胡頭,好讓他簽字溶栓。操作至最后,在確認轉(zhuǎn)賬的密碼框前她遲疑了,斟酌片刻,她說服了自己,這筆錢顏大全會還給自己的。
溶栓還算成功。醫(yī)生告訴余立,每年淞二院神經(jīng)科那么多腦梗老人,顏大全算是幸運的,偏癱和失語,基本都能恢復。只是時間慢點兒,咋說也得個兩三年。
余立一驚,半天沒說話。
醫(yī)生握起茶杯,搖著頭向漂浮在液面上的茶葉吹了吹,說,聽他們說你在北京,你可以拿著你爸的病歷,上北京找個專家問問,興許人家有招呢。
9
余立在醫(yī)院伺候了顏大全七天。
這期間,來醫(yī)院探望顏大全的人不少。大家看到余立,無不感慨,你看看人家這閨女,有幾個能做到立立那樣式兒的?聽聞此話,余立還是不露齒地笑笑,一如從前。
七天之后,余立便回京了。
臨行前,她先是把顏大全接回家,又用他的退休金請了住家護工。一番商定,一千塊先伺候個十天。
十天之后咋整?護工問。
余立把兩包掛面塞進護工手里,笑道,不能差你錢哪。
余立著急回京,原因很多。有小吳的,有韓隊長的,當然也有顏大全的。
顏大全的片子和病歷,在行李箱里鋪了好幾層,可回到北京的余立依舊掛不上任何與之相關(guān)的專家號。聽淞二院的醫(yī)生介紹,看顏大全這病,在北京數(shù)天壇和宣武醫(yī)院厲害,都是個頂個兒的專家。要是這種??漆t(yī)院掛不上號,去全科的也行,比如協(xié)和或者301醫(yī)院。
網(wǎng)上的號搶不上,余立決定趁還沒到元旦放假,去現(xiàn)場碰碰運氣。301醫(yī)院離平時跳舞的甲45號院不遠,余立時常路過。但她并不想去,她不能落個篤信醫(yī)生的印象。畢竟舞隊老人的定點醫(yī)院多在此地,難免碰上。相較之下,協(xié)和就方便得多。
余立從東單地鐵站出來的時候,周圍滿是辭舊迎新的氛圍。一朵朵的紅色,映著天空的蕭瑟,甚為刺眼。她守著協(xié)和醫(yī)院的大門,搓手跺腳溜達了半天,也沒尋到任何黃牛,反倒被保安好一番盤問。
跩得跟個二五八萬似的,當保安真是給你屈才了!余立在心里還嘴道。罵歸罵,也只得離開。沒走兩步,她一瞥眼,看到了東單文化大廈。
在大學畢業(yè)校招時,余立曾中意過這里的一份工作。那是一家來自香港的教育公司,人力嘴里中文和英文對半輸出,招聘有Marketing(營銷)背景的學生。余立學的就是市場營銷,專業(yè)對口。經(jīng)過兩輪面試,那家香港公司并沒有留下這個四級沒過的女孩。
余立仰起頭,遠遠凝望著東單文化大廈。今天的陽光依舊鋪在玻璃上,很亮。
回去的路上,余立決定給伊伊姥姥打個電話。
在淞二院病房的那幾天,伊伊姥姥給余立打了很多電話。余立沒接,也沒扣。她不知道怎么接,也不知道怎么扣。她想就這么拖著,直到攢好和伊伊姥姥說話的力氣。
閨女,給你打電話也不接,急死我了!前幾天冬至,想讓你來家吃飯,好和你說個事兒。餃子我都包好了,酸菜雞蛋餡兒的。
姨,真不好意思,我……
咋了,又出差了?出差也不能不聽電話。
姨,我前兩天擱老家呢。沒啥,就我爸,病了。
呀,啥病啊?
中風。
現(xiàn)在人咋樣?
脫離危險了,就是身邊不能離人。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你自己沒啥事兒吧?
我能有啥事兒?我合計著,拿我爸的病歷片子,來北京給專家瞅瞅。
啥科啊,醫(yī)院用找人不?
神經(jīng)科。姨,不好掛啊。我剛從協(xié)和出來,都沒號。
你等著,我去給你問問。咱舞隊沛沛奶奶,他兒子媳婦都是301的醫(yī)生。
那太好了!太好了!
對了,正事差點兒忘了。那啥,你不是認識發(fā)明藥包的公司嗎?給子軒奶奶也整一套。她這人,自己不好意思和你說,非讓我來。走優(yōu)惠價啊。
嗯哪!
一瞬間,余立有感老天跟她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定是她對顏大全的好,讓神仙動容了,善有善報。但一想到這些藥包,是用顏大全的中風換來的,她的舌根便開始發(fā)麻。要是這些藥包真能治病,該多好呀!余立暗自唏噓道。
10
黃牛所要的掛號費,遠超余立的心理預期。她一咬牙,決定去搶特需專家號。
余立定好一組鬧鐘,只待午夜一過,所有人都睡去的時候,在屏幕的這頭,奮力做一番關(guān)乎生命的最后掙扎。
午夜將近,余立踮腳站在床上,手心沁滿了汗。十二點的分針,似是一聲發(fā)令槍,將同病相憐的有緣人,招攬于此。預備——跑!如此宏大的陣仗,不為別的,只為搶奪一張康復游戲的入場券而已。
待完成支付的時候,余立仿佛被抽干了,一個趔趄癱倒在床。她閉上眼睛,看見了自己念小學的某個冬天,跟栗子有關(guān)的冬天。淞州最好的糖炒栗子就在顏大全單位對面。那時候,隔些日子,顏大全就會拎一包栗子回家。白華一邊埋怨顏大全慣小孩,一邊對余立吆喝,以后一定要孝順顏大全。顏大全笑笑,一個勁兒地說這有啥,排隊就當鍛煉身體了,閨女懂事兒,不用老說。余立日后不愛吃栗子的根源,大抵就是源于此,那一個個手剝栗子的夜晚,栗殼的每一聲悶響,都像是余立的哀求,別再買了,我不愛吃。可是余立必須吃,而且要全部吃完,這樣大家才會高興。
第二天一早,睡夢中的余立被伊伊姥姥的電話驚醒。伊伊姥姥告訴余立,下午拿上顏大全的資料,去301的神經(jīng)科,找一位朱主任。
余立蹦下床,謝聲連連。
這朱主任啊,是沛沛她爸大學同學,關(guān)系老好啦。人家今天是放假值班,咱才能插上個空。伊伊姥姥叮囑道,那啥,這兩天,別忘了給子軒奶奶送趟藥包。
電話結(jié)束,伊伊姥姥的貨款到賬,短信如約而至。整整五千塊,轉(zhuǎn)賬時間上的一月一日赫然在目。余立撲哧笑了,她居然錯過了跨年,錯過了許愿。
余立背上顏大全的病歷資料,一頭扎進了北京的元旦。她決定先去高碑店買貨,看病和送貨爭取一趟完成。新年的公司空蕩蕩的,居然有種世界末日前的荒涼。余立望著展板上那張“虎狼之師”的合影,相片里的自己,懵懵懂懂,卻笑得燦爛。
一番折騰,余立到甲45號院的時候,已是下午。她和子軒奶奶約在小花園見面。
姨,您回頭和我姐說,要是用得好了,再找我。
子軒奶奶的笑容很假,假到余立知道她有話要說。
小余,有些話其實我本來不打算說的,但你也知道我這性格。
沒事兒,您說。
這保健品,不是我買的,我更沒用過,是伊伊姥姥出錢讓我收的。她聽花卷奶奶說,你走這個有提成。
余立眨眨眼,用笑容來掩飾詞窮。
她不在北京待了,臨走前想幫幫你,但又不好和你直說,就把我推出來了。
我姨,她這是要去哪兒?
回老家。我就知道她肯定沒和你說。她這人就這樣,有頭沒尾的。伊伊她爸從非洲調(diào)到澳大利亞了,準備把全家接過去,她姥姥在北京待著也沒用了,不回老家去哪兒?
去醫(yī)院的路上,余立幾次想給伊伊姥姥打個電話,卻依舊不知該怎么開口。問問她為啥買產(chǎn)品?余立沒這么厚的臉皮。和她好好道個別?余立又怕人家不需要。
301醫(yī)院分東西兩個院區(qū),余立去的是東院區(qū)。余立按照保安的指引,在七層的一間診室找到了朱主任。他正在和兩個年輕醫(yī)生盯著電腦,討論些什么。
余立等他們忙完,一套寒暄之后,便遞上顏大全的病歷和資料,開門見山地問道,醫(yī)生,您看這個情況,得多久才能恢復正常?余立問這話時,想起自己那沒列完的新年計劃,逐漸涌起哭腔。
朱主任眉眼平靜,沒有作答,只是把片子夾在觀片燈上。顏大全的“腦子”就這樣被貼到了北京的專家的面前。朱主任看得很認真,余立試圖從他的臉上辨認出些什么,卻什么也看不到,只聽見他平緩的呼吸聲。
朱主任看完所有資料,余立也終于等來了宣判。朱主任說,所有人都這么問,但我真沒法回答。這畢竟是腦損傷,和其他部位還不一樣。你爸爸的恢復,取決的因素太多了。
沒有個時間線嗎?
我不敢和你瞎保證。
不是,不是保證。您見多識廣,就是以您的經(jīng)驗,相同的病例,都是多久恢復的?
少則三個月,多則三年。
那,您看年前能恢復嗎?
朱主任搖搖頭。你也是熟人介紹來的,咱就實話實說。我現(xiàn)在能看到的,不樂觀。另外你后面和康復師打交道,肯定比我們多,我可以告訴你,任何一個負責任的康復師,都不會給你打包票,說這個病人在我手里三個月還是四個月會好。只能說,一個月完成一個小目標,給病人時間和耐心。
這不耽誤事兒嗎?余立抹著腦門,撐出兩層淺笑,唉,這可咋整?我在北京有正經(jīng)工作,忙得連自己都顧不上。為這事兒,難不成我還得回老家伺候他去?
朱主任合上病歷本,盯著余立的眼睛,那雙瞳孔仿佛能把余立的絕望看穿。他說,病人的家事,按理說我們連建議都不該給,但我看你和我閨女差不多大,我就多一句嘴——我問你,假如腦梗的是你,你覺得你爸會怎么做?
余立笑了。
301醫(yī)院在五棵松地鐵站的把角,對面就是京西最大的下沉購物廣場,它們之間隔著一條復興路——當然,本社區(qū)的居民更愿意稱之為長安街。長安街上的五棵松,據(jù)說是清代提督邵瑛墓地上的五棵松樹。余立走出醫(yī)院,天已將黑,長安街上的車輛散發(fā)著熱氣,都堵著不動。街的南側(cè),路燈之下,路人三三兩兩。此刻的余立,一個不留神,被紅燈截在了馬路中間,進退不得。左拐的汽車,一輛輛都開得著急忙慌,余立貼緊著路中的護欄,躲避著車上這些有家的人們。
老李,我屋里有點事想麻煩你,你和單位通下子氣,我想過了,明年返聘我就不參加啦!一陣沙啞的聲音飄來,歡快而柔軟。余立循聲回頭,是和她并肩被困在路中間的一位穿紅大衣的老太太,正對著手機哈著霧氣。這身紅大衣,今天下午,余立在醫(yī)院的扶梯上見過。
為什么事不參加?嘿嘿,我姑娘生伢啦!六斤一兩,是個小千金。大名還沒起,她是元旦生的,我們小名就叫伊伊,“伊始”的“伊”,怎么樣,好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