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幫兄弟

一

民國初年的一天，家住長白山明月溝的李福下工回家吃晌飯，看見門口躺了一個“路倒”。湊近再看，是個小個子男人，穿戴的是朝鮮族人的衣服，臉上瘦得脫了相，頭發(fā)埋汰得打成了綹。李福把手放在他鼻子下試了試，一出一進(jìn)的還有氣兒。

李福知道這人是餓昏的，可是救不救這個人，他卻猶豫起來。自家窮得也快揭不開鍋了，再添張嘴上哪兒找食兒呢？轉(zhuǎn)念又一想，好歹是個人，見死不救那還有人味兒嗎？咋地也得先把人救活再說。

李福把這人抱進(jìn)屋里，放熱炕頭躺著，讓媳婦秀英端來一碗熱水，里頭加幾個鹽粒，自己抱著他給他喂水。

過了一會兒，這人醒了，卻不會說漢話，倆手比畫著問李福要吃的。李福就喂他窩窩頭泡水做的玉米糊，先喂一碗，再慢慢加量，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活過來了。

雖說救了他一命，李?？刹桓易屗诩叶啻募依锏募Z食。

陌路人，幫他撿條命就夠情義了。不過呢，救人救個活，爭得了老娘和媳婦的同意，李福舀了幾瓢棒子面，包上一把咸鹽，交給他，領(lǐng)他到離家不遠(yuǎn)處一個看參人不要的窩棚去住。那個窩棚是土坯壘的，厚實(shí)防寒，冬天凍不透。窩棚前后有花格窗子，通風(fēng)透氣。窩棚里邊炕好燒，灶臺上還有一口爛邊鐵鍋，方便他自個兒起火做飯。窩棚附近就是一眼泉，砍柴打水都省事兒。那人進(jìn)屋一看眼睛就亮了，一勁兒給李福作揖。李福比比畫畫告訴他，養(yǎng)上幾天，就早點(diǎn)兒出去找活路，該干啥干啥，活命得靠自個兒。

別說，這人還真是能干，兩天后就開始四處找活，甭管干啥，管他一口飯就行。就這樣，他留在了明月溝，慢慢也就能說些漢話，只是聽上去不順溜。原來他叫李成順，比李福小四r/x4g2M5dFLn7M8au8hFLg==歲。冬天他找不活兒，得知村里的漢子們要上山伐木，他就找到李福，要跟李福上木幫掙錢。

李?？粗切∩戆迮滤Σ涣耍畛身樉妥尷罡？此暮蟛鳖i子，那兒有個挺大的“蘑菇”。原來，李成順以前也干過木幫“抬小杠”，干的日子還不短。

那年月抬木頭的工人后脖頸子上都有塊紫色肉瘤，比繭子韌、比筋包硬，針扎不出血、火燙不起泡，那是長年累月木杠子生生壓出來的，是磨爛的肌膚、淤凝的血汗硬揉出來的。山里的女人最稀罕脖頸長“蘑菇”的漢子，“蘑菇”越大，越招人疼。他們掙錢多，汗味兒重，不大說話，卻能為心尖上的人豁出命去。

伐樹的時候，李福和李成順同使一把大肚子鋸。那一天，倆人把一棵黃花松的鋸口拉完了，眼看樹頭晃動了一下，李福趕緊把大肚子鋸取下來，喊聲：“順山倒嘍?！笨墒牵强命S花松卻“坐殿”了，一動不動。

長白山林海里的木幫，伐樹最忌憚的就是大樹“坐殿”。上前推倒，大樹突然劈裂或者倒向推樹人的方向，就很可能有人喪命，逃是來不及的。不推倒，不知道啥時候能倒下，那就給后來的伐木人、采山人留下了隱患，哪一天“轟隆”砸下來，遇上的人就得倒霉，那是喪良心的事兒，是要遭山神爺懲罰的。

這時，李成順示意李福躲開，自個兒扛起一根數(shù)米長的柞樹杈子頂在了黃花松上段，揮動大斧子使勁砸柞樹的底部，一點(diǎn)一點(diǎn)推動黃0zC5Dxu/4kvLvT5F4r9pWA==花松向反方向傾斜。當(dāng)黃花松傳出“啪、啪、啪”的斷裂聲時，李成順把冒熱氣的狗皮帽子一扔，隨著他“順山倒嘍”長長的一聲吆喝，黃花松“轟隆隆”砸在了雪地上。

兇險關(guān)頭李成順寧愿自己冒險，卻讓李福躲開，李福覺著李成順有情有義知道感恩，是個可交的人。巧的是雖說倆人不是一個民族，卻同姓，在朝鮮族，“李”也是個大姓。于是哥兒倆結(jié)拜為把兄弟，發(fā)誓說：“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自此，李福的娘也就成了李成順的娘，處得像一家。

二

李福惦念李成順孤單，下工時常讓他一起來家吃口現(xiàn)成的。李福的媳婦秀英也當(dāng)李成順是親小叔子待，幫他洗洗涮涮、縫縫補(bǔ)補(bǔ)。平時邋邋遢遢的李成順穿戴利整起來，雖然個子不高，身子不壯，可眉是眉眼是眼的，長相看著讓人還挺舒服的。

李成順來家，經(jīng)常買些魚肉點(diǎn)心啥的，一家人熱熱乎乎吃點(diǎn)兒好的。秀英不好意思讓李成順給家里花錢，就張羅跟李成順學(xué)做朝鮮族咸菜，做好了分一少半給李成順?biāo)偷礁C棚里。

見這兄弟倆越處越好，有人開始在背后嚼老婆舌，說李成順是“拉幫套”的。李成順不懂這話是啥意思，還以為是贊他們兩家關(guān)系好，就高興地和秀英婆媳倆說，大家都說他在給李福家“拉幫套”。正在炕上縫補(bǔ)衣服的婆媳倆立刻漲紅了臉，秀英停下手里的針線活，厲聲問是誰說的？李成順看嫂子和娘的臉都?xì)庾兞松?，就蒙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外面的人都這么說呢。

“拉幫套”原意是指在轅馬旁邊拉車的馬匹，后來成了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共同組成家庭的代名詞。

那年月東北太冷，活著太難，闖關(guān)東的人里頭有幾個是女人呢？這里的女人少得可憐。因此，有沒出息的男人見養(yǎng)家困難，就允許妻子再找一個娶不上媳婦的男人搭伙過日子，一起支撐家庭生活，生下孩子一起養(yǎng)，是誰的種自個兒心中有數(shù)就得。可當(dāng)時這么干的人雖然挺多，不算啥稀奇事，大家卻也都看不起“拉幫套”的人家，大人孩子出去都沒臉。這個詞的另一層意思，就是笑話女人作風(fēng)不好。

秀英知道眼前的朝鮮族兄弟聽不懂這個詞的意思，自己也不好細(xì)說，就示意婆婆跟他解釋清楚“拉幫套”是咋回事兒。李成順沒等聽完就臉色大變，當(dāng)即跑出了門，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上李福家串門了。買了好吃的，就在上工后喊李福去他的窩棚喝酒，喝完了再把給老娘和嫂子留的那一份帶回家去。李福勸他說，大哥都放心你，你管別人干啥？該來家還是來，天要冷了，這幾天咱娘和你嫂子起早貪黑給你做棉襖棉褲呢?？衫畛身樉褪遣豢显俚情T，看著老實(shí)巴交不聲不語的，卻是個死犟眼子，李福拿他也沒轍。

老皇歷每年三月十六，江邊的柳毛子吐出來銀白色的“毛毛狗”，木幫就“掐套”散伙了。這時候，木幫要“抓凳”，就是把木頭一根一根摞成垛。“抓凳”靠人抬，俗稱“抬小杠”，這些“抬小杠”的漢子就是“蘑菇”。

李福是“拉杠頭”，力氣大、經(jīng)驗(yàn)足，號子喊得又好，在當(dāng)?shù)靥Ц茏铀穷^一號。他有個外號叫“磨盤”，體格粗壯，是敦敦實(shí)實(shí)的矮腳虎，抬木頭起來，還敢一條腿獨(dú)立支撐，另一條腿抬起來抖落鞋里的沙子。

原木垛起來了，等著買主。等到放排的時候，要拆垛，同樣是個膽大心細(xì)、技高一籌的兇險活。敢上去拆垛的漢子，大多是為了錢賭命，因?yàn)樵傩⌒闹?jǐn)慎也保證不了木頭垛不散花。一旦散花，拆垛的漢子跳不下來，那就得“搟面條”，讓原木砸成血葫蘆。

這年，經(jīng)營木幫的“錢大巴掌”在楞場看著一個“蘑菇”小心翼翼地爬到木頭垛上，剛撬下一根木頭，突然木頭垛稀里嘩啦就塌了。那個“蘑菇”“媽呀”一聲栽了下去，眨眼壓在了原木底下。

那個“蘑菇”也是光棍，家在哪兒，有沒有親人，誰也不知道?！板X大巴掌”是二東家，是從木材公司攬下來的木幫活，經(jīng)?？丝勰竟さ娘堝X、工錢，從中賺更多的黑心錢。

“錢大巴掌”見死者沒親沒故，就想挖個坑埋上了事兒。李成順看著寒心，對李福說：“哥，你是‘拉杠頭’，替死人說句話吧，棺材沒有，裝老衣服得給穿上吧。人死為大，怎么也得給他買點(diǎn)兒供品、燒炷香吧?！?/p>

李?？粗板X大巴掌”不把“蘑菇”當(dāng)人待，連死人的喪葬費(fèi)都吞，心里也憋股火，就去找“錢大巴掌”說理。

沒想到“錢大巴掌”很客氣，又是倒茶、又是遞煙。李福說了給死去的“蘑菇”買裝老衣裳、花點(diǎn)兒錢發(fā)送出去的事兒，“錢大巴掌”拍著他的肩膀滿口答應(yīng)。

楞場的活全忙活完，李福和李成順一起回了家。一天晚上，李福在李成順的窩棚里喝多了，五迷三道往回走，幾個黑衣黑帽的漢子圍住了他，問他是不是“磨盤”。李福當(dāng)時醉眼蒙眬，嘟囔著：“我就是‘磨盤’，你們想咋地？”黑衣漢子們不接話茬，一擁而上把李福按倒了。

幾天后，李福的尸體從河里漂了起來，腦袋上被砸了一個窟窿。一家人大哭一場，給他辦了喪事，明知道是被人暗害了，卻沒有任何辦法。那時候的東北，弱肉強(qiáng)食，哪有什么法理呀。

三

從那時起，李成順掙的錢，除了自己基本的吃用，都交給了秀英的婆婆，讓老人家安排過日子?？墒敲看蝸砑宜湾X，他都是把錢撂在炕上就走，平時也絕不來家串門。秀英做了好吃的，也只能讓大兒子柱子送到窩棚去。

全家七張嘴，五個小子，還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哪能光指著李成順干活掙錢，人家也該攢錢成個家，養(yǎng)自己的老婆孩兒啊。秀英是個有志氣的女人，就把頭發(fā)剃成禿瓢，打扮成一個爺們樣兒，隨李成順上山在木幫當(dāng)廚子。她將近百天不洗臉，不脫衣裳睡覺，簡直沒個人樣，任誰也看不出這是個女人。

木幫“掐套”了。秀英揣著工錢進(jìn)家門，婆婆以為來了個要飯花子，聽秀英喊娘，立馬眼淚下來了。兒子死了，可憐兒媳婦當(dāng)牛做馬。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老少七張嘴真是填不滿的窮坑哎。

婆婆把五個孫子都攆出去，燒熱水給秀英洗澡，把秀英的衣裳全扔到鍋里煮，燙死的虱子、蟣子在鍋里漂了白花花一層。

給秀英搓干凈身子，婆婆讓秀英枕著她的大腿，一邊拿篦子給秀英刮頭發(fā)里的虱子蟣子，一邊默默端詳著秀英，終于，婆婆咬咬牙說出來：“孩兒他娘，別守著啦。這一年，你受的苦娘實(shí)在不忍看著了。成順雖說是朝鮮族人，可有情有義的，一心一意拉幫咱們這個家，不會坑咱害咱。到這時候，娘就做個主，以后兩家合一家，好歹也讓你這肩膀頭松快松快。”

聽了婆婆的話，秀英的眼淚就噼里啪啦掉在了婆婆那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褲子上。

春天種地的時候，秀英給李成順?biāo)惋垼锩嬗幸粔馗吡痪?。兩人酒喝高了，秀英拿酒蓋臉，垂著眉眼說：“老二，七張嘴吃飯，都指望你，這個家你是頂梁柱。娘有話，讓你回家住呢，以后孩子們管你叫爹。”

李成順的眼睛紅了，嘴里噴著酒氣，問秀英道：“嫂子，我哪里做得不對啦？哥沒了，我掙錢、養(yǎng)家是應(yīng)該的。我們是兄弟，就要講義氣，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告訴娘，我干活沒問題，嫂子就是嫂子，弟弟就是弟弟，哥在天上看著?！?/p>

秀英端著酒碗，眼淚一對一雙往碗里掉，慢慢地把酒碗舉過頭頂，一字一淚地說：“兄弟，嫂子替你哥敬你一碗。你哥一輩子活得窩囊，出了一輩子力，受了一輩子窮，能交下你這么個兄弟，他也沒白活?！?/p>

不久后的一天，“錢大巴掌”上山檢查楞場時，突然死在了山里，看過的人都說是有人趁他拉屎的時候從背后砸了他的悶棍，腦瓜子都砸開瓢了。

那年月的關(guān)東山，死個人跟死個小貓小狗差不多，追究不起?！板X大巴掌”作惡多端，得罪的人也多，大伙也猜不出是哪個仇家干的。

秀英找到窩棚，見李成順在獨(dú)自喝酒，桌上竟然擺著一盤豬耳朵，這可是他平時絕不舍得吃的大菜啊。秀英本來想問他跟“錢大巴掌”的死有沒有關(guān)系，猶豫了半晌卻也沒問，只是又炒了兩個菜端上來，叔嫂默默地喝了幾碗酒。

四

等到秀英的婆婆去世，柱子也十六了，個頭比李成順還高出半個腦袋，開始張羅上木幫抬木頭。李成順卻壓著不讓他去，說別看柱子個高，骨頭還沒長成，使力不懂技巧的話，抬木頭時能一猛勁兒給壓死。

于是柱子打了兩年零工，滿了十八歲，就非得跟著李成順上木幫。這次李成順同意了，只是提出來柱子得跟他搭檔，他手把手教給孩子咋干活。

第一次抬木頭，柱子覺著沒費(fèi)多大勁兒。他和李成順站在原木兩邊，后面排著六條漢子。李成順吆喝一嗓子：“哈腰掛呀！”柱子應(yīng)聲把抓鉤摳進(jìn)木頭里，再吆喝一聲，“抬起來呀！”柱子一挺腰，把木頭抬了起來！“向前走呀！”八個人一齊穩(wěn)穩(wěn)地走了起來。

柱子回家后吃了很多飯，眉飛色舞地說著抬木頭時的有意思事，一副當(dāng)家人的派頭。家里終于有了頂梁柱，也不用再連累二弟了，秀英不出聲地笑了，又轉(zhuǎn)過頭偷偷擦淚。

一轉(zhuǎn)眼一個多月過去了，李成順手把手地把木幫活計(jì)那點(diǎn)事兒都倒給柱子了。

這一天，李成順上工時臉色不太好。大家也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他彎腰駝背，臉色也發(fā)白，就都問他是不是病了，病了可別逞強(qiáng)，逞強(qiáng)可能要人的命。他搖搖頭說沒事，又拍拍柱子后脖頸子還沒長硬的“蘑菇”，笑笑說：“這小子厲害，抬杠子力氣大，將來你來當(dāng)個杠子王，大把掙錢，別忘了都交給你娘。你娘她，過得苦啊?！?/p>

柱子和李成順一起抬起木頭來，柱子感到李成順渾身微微顫抖，他喊的號子像是聲嘶力竭，他的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踩得仿佛地動山搖。

在木頭垛上放下木頭后，李成順猛地捂住嘴，蹲下了身子。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鮮血從手指縫里一股一股涌出來。他松開手，滿臉是血，對著柱子勉強(qiáng)一笑，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侄子，你……是家里的頂梁柱，別讓一家人餓著……凍著，你爹在天上看著呢?！痹捯粑绰?，他歪倒在原木上，全身抽搐了幾下，咽了氣。

秀英和孩子們悲痛萬分，買了上好的裝老衣裳和棺槨，安葬了李成順。

柱子再上工時，抬木頭時突然覺得死沉死沉，還好他也是成手了，并沒被壓倒。放下木頭后，他問其他抬小杠的叔輩是咋回事，咋今天的木頭比從前的重那么多？

這話引起了在場所有“蘑菇”們的好奇。他們拿著柱子的抓鉤和別的抓鉤比對，發(fā)現(xiàn)尺寸不對勁兒，又拿著抓鉤去和李成順的抓鉤比對，柱子突然沖著李成順墳?zāi)沟姆较蚬蛳氯?，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磕頭一邊說：“二叔啊二叔，以后我來給你傳香火，生的第一個兒子，就是你孫子！”

大伙突然明白了，抬起木頭來，李成順出七分力、柱子只需出三分就夠了。

知道這事的人們路過時都去李成順墳前拜一拜，到處傳講這一對木幫兄弟的故事，大家都說，看人家李成順這做人，躺下是座過河的橋、站著是架登山的梯啊！

那副抓鉤，就此被珍藏在柱子家里，成了李家的傳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