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夾克衫

每年初夏，家里總是要清理一批舊衣服出去。扔舊衣服之前，妻子總是讓“一輩子窮怕了”的我“把把關(guān)”。

這樣的把關(guān)，象征意義大于實(shí)際意義。新衣服要進(jìn)衣櫥，舊衣服必須讓位。開始的時候，我會摸上一遍，假裝檢查口袋里是否有遺漏的紙幣。這幾年，“把關(guān)”的借口都沒有了，但我還會用目光把就要扔出去的舊衣服迅速“摸”一遍，那件在北京被偷的新夾克衫又出現(xiàn)了。

為什么我總是不能忘記那件新夾克衫？

真的因?yàn)槲沂歉F怕了嗎？

新夾克衫的故事起自1991年4月，中風(fēng)癱瘓兩年的父親能拄著拐杖走路了，我決定給自己圓一次北京夢，長這么大了，還沒有去過北京，實(shí)在太渴望了。

為了北京之行，我做了許多準(zhǔn)備。買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向單位請假。買新夾克衫——我的衣服都太舊了。

請假問題最先解決：調(diào)課加星期天。火車票的問題，是寫信請?jiān)谀暇┳x研究生的師范同學(xué)幫忙購買的。

新夾克衫得去縣城買，去縣城不通汽車，需要乘船：上午去，下午回。百貨公司的夾克衫式樣老套，我就去了城北拱極臺邊的自由市場。拱極臺邊原是有桃花的，說是孔尚任在這里完成了《桃花扇》。但那年春天是沒有桃花的，連桃樹都沒有。只有服裝攤位構(gòu)成的城北自由市場，商品都從南邊進(jìn)貨，那時候，“南邊”就代表時髦。

我到達(dá)自由市場的時候正是中午，沒有多少顧客。我走了一趟，又回走了一趟，沒有發(fā)現(xiàn)我能穿的夾克衫。

正失望中，我被一個燙了卷發(fā)的男攤主逮住了。

“你不試一試，哪里曉得自己穿哪件？”

卷發(fā)攤主說的是一口城里人的話，在說城里話的人面前，我有不由自主的自卑感。

熱情洋溢的卷發(fā)攤主給我推薦了許多時髦夾克衫。怎么試，怎么別扭，卷發(fā)攤主竟然也認(rèn)同這種“別扭”，因?yàn)槌叽a都顯得大。

我的個子又實(shí)在太小了，又瘦又小。

再小的尺碼，都“擔(dān)”不起來。

“擔(dān)”這個詞，是我們老家的話，很形象，把衣服當(dāng)成擔(dān)子，因?yàn)樘菪×耍娴摹皳?dān)”不起來，尤其是肩那邊，松垮得很。

卷發(fā)攤主讓我耐心等待，他繼續(xù)找。終于，他從衣服堆捉到一件灰黃色的夾克衫，很安靜的灰黃，是我喜歡的顏色。更加神奇的是，我瘦弱的肩膀是能夠“擔(dān)”得住這件夾克衫的。

“太像齊秦了！”

卷發(fā)攤主說完了這話，怕我懷疑，又補(bǔ)了一句。

“小一碼的齊秦。你肯定喜歡齊秦！”

我還沒有接話呢，卷發(fā)攤主就主動給我下了定論。

因?yàn)橛辛恕靶↓R秦”這頂高帽，我連價(jià)錢都沒有跟卷發(fā)攤主還，就買下來了，花掉了整整一個月的工資。

回到學(xué)校，同事說這件夾克衫不錯，但還是太貴了，問我為什么不還價(jià)??？城北自由市場那里商品的價(jià)錢，都是“攔腰對半砍”，意思是還到攤主叫價(jià)的四分之一。

我沒有跟同事說有關(guān)齊秦的對話，反正那幾天，我在學(xué)習(xí)英語的錄音機(jī)里，播放的都是齊秦的帶子。

想一想吧，深夜在宿舍，我穿著新夾克衫，聽著《狼》：“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聽著《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內(nèi)心也跟著唱，想象著北京之行，想象中的天安門的光彩似乎真的照亮了我。

接下來，我穿著這件新夾克衫擠火車。那些年，火車站的黃牛太多了，我的同學(xué)排了隊(duì)，也只能買到一張南京到北京的無座票。晚上8點(diǎn)上車，第二天下午3點(diǎn)抵達(dá)，全程時長大約是十九個小時。

無座的火車之夜特別難熬，南京航空學(xué)院的一位應(yīng)屆畢業(yè)生主動和我商量，讓我和他一起背靠背席地而坐，這樣我們就相互有了支撐。

還是這個小伙子有經(jīng)驗(yàn)，晃蕩的火車上，我有了支撐點(diǎn)，我還有新夾克衫，無座的旅途也不怎么難熬了。

誰能想得到呢，這件新夾克衫在抵達(dá)北京的第二天早上就在小旅館被偷了。小旅館的廁所有異味，我就不忍心穿著夾克衫去廁所，等我從廁所出來的時候，放在床上的那件新夾克衫不見了。

“肯定被偷了！”小旅館老板說，“你為什么不穿在身上呢？”

是啊，我為什么不把心愛的夾克衫穿在身上呢？

還有啊，我根本沒有想到北京還有小偷，而且還是專偷人家夾克衫的小偷！

好在4月的天不算冷，穿著毛線衣也是可以出行的。于是，穿著暗紅色毛線衣的我走到了天安門廣場，爬上了長城。即使穿著毛線衣，我還是感覺自己是光著身子。首都人民肯定都看到了我這個光著身子?xùn)|張西望的狼狽之人了。我妄想在北京的人流中再次發(fā)現(xiàn)小偷和我的新夾克衫，小偷是不是穿著我的衣服在北京到處行走呢？處在暗處的小偷什么模樣？小偷應(yīng)該和我的個子差不多吧，否則怎么穿得上小尺碼的夾克衫呢？

當(dāng)然，北京之行還是有收獲的，在前門那邊的三味書屋，我買到了美國作家湯瑪斯·伍爾夫?qū)懙钠鏁短焓梗枢l(xiāng)》，三聯(lián)書店出版，喬志高先生翻譯，上下冊。這本書在接下來的1991年的夏天重新塑造了我?！短焓?，望故鄉(xiāng)》講了一個多子女家庭最小的孩子成長的故事，我也是父親的最小的孩子。1991年夏天，連綿暴雨，興化全域洪水，我不再掛念那件在北京丟失的夾克衫，專心在父親的病榻前讀《天使，望故鄉(xiāng)》，我覺得我就是那個尤金，后來同樣成為了一個作家的小兒子尤金。

后來，1991年的大水過去了，丟失夾克衫的遺憾也遠(yuǎn)去了。

再后來，我離開了鄉(xiāng)村學(xué)校，來到了長江邊的一家電視臺工作，成了一檔法制節(jié)目的記者。小偷又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處在暗處的小偷，像濕漉漉花瓣出現(xiàn)在各種各樣的案件中。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于是，夾克衫被偷的傷疤也跟著疼痛起來。每次拍攝完案件，我總暗念起1991年的北京。我知道，北京那個偷我夾克衫的小偷，肯定不是我在案件中碰到的長江邊的小偷，這些小偷和齊秦一點(diǎn)都不搭，當(dāng)然也“擔(dān)”不起我的那件暗黃色的夾克衫。

可越是這樣想，就越是每次都會暗暗比較，小偷如果不去偷東西，就是一個普通人，但很多普通人的面容是相似的。這是攝像告訴我的，他在攝像機(jī)中，從一個小偷的面孔上竟然“看到”了“我”。我當(dāng)然不承認(rèn)，后來我在工作室記錄同期聲的時候，需要一邊看素材一邊記錄同期聲。素材中攝像說的那個小偷，長得真的像少年的我。

這是在老城最熱鬧的驥江西路上偷手機(jī)的瘦啞巴。瘦啞巴貼著人群走動，然后下手偷手機(jī)。每次抓到他，瘦啞巴就施苦肉計(jì)：瞬間就滿頭鮮血。這是因?yàn)槭輪“妥炖锊刂黄觏毜镀?。一旦失手，他就吐出舌頭下的刀片，在頭皮上劃幾下，鮮血就噴出來了。瘦啞巴一張娃娃臉，看上去就是未成年人，讓人既心疼又氣惱。

因?yàn)槭輪“褪桥沙鏊某？?，警察知道他的年齡，說瘦啞巴并不是未成年人，而是早過二十歲了。但還是無法依法處理：只抓到這一次，手機(jī)還沒丟。最后對瘦啞巴的處理是幫他包扎傷口，然后“教育”。

“教育”這事，還得請?zhí)厥饨逃龑W(xué)校的老師來幫忙。

在特殊教育學(xué)校的老師面前，滿頭雪白繃帶的瘦啞巴認(rèn)錯很快，但他從來不會承認(rèn)已被他偷成功的、銷臟成功的那些手機(jī)。

瘦啞巴小偷是什么時候消失在老街的，沒有人知道。可他永存在我們電視臺的素材庫中了——那個娃娃臉的、完全“擔(dān)”不起那件夾克衫的、滿頭雪白繃帶的瘦啞巴。

小偷故事其實(shí)不能“擔(dān)”得起10分鐘的專題節(jié)目的份量，傷害案、搶劫案、兇殺案，素材和內(nèi)容才能夠滿足專題片的拍攝。很多時候，小偷故事是被我“省略”過去的，直到又一個堪稱神奇的小偷慣犯出現(xiàn)，我決定拍攝這個小偷。

小偷慣犯交待出來的盜竊歷史長達(dá)十多年。他不是被人抓住的，而是被人家養(yǎng)的一條狼狗“擒”住的。

送到派出所后，記憶力驚人的小偷慣犯交待出來了許多偷竊故事，比小說還要精彩。比如，有一年臘月，他尾隨了剛剛從銀行取了五萬元現(xiàn)金的開服裝店的姐妹，兩姐妹的五萬元是用來進(jìn)貨的，放在了妹妹家。這個小偷潛入妹妹家，拿走了其中的四萬元，留下了一萬元。就因?yàn)檫@個留下的一萬元，姐姐和妹妹沒有報(bào)案，她們根本不相信是小偷偷走的，而是相互懷疑，反復(fù)吵架，成了分道揚(yáng)鑣的仇人。

“為什么不把五萬元全部偷走呢？”

小偷慣犯在攝像機(jī)面前，我問了許多人都會問的話。

他沒有回答我。

從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對于我的蔑視。他也是一個小個子。這世上，小個子的人只會服大個子，他們從來不會服小個子。這，當(dāng)然也是我的心理。

但小個子小偷慣犯沒有不“回答”公安人員，審訊筆錄上記錄得很詳細(xì)，每一張審訊筆錄上都有他的紅指紋。筆錄上，他說為了不讓她們立即報(bào)案，就少拿了一萬元。他還自信地說他相信她們肯定不會報(bào)案的。

刑警隊(duì)隊(duì)長告訴我，這個家伙的記憶力很好。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特別交待出來了包這五萬元那張報(bào)紙，說出那張沒有帶走的報(bào)紙的日期，還有頭條新聞的內(nèi)容。

我沒有告訴刑警隊(duì)長，我的記憶力也很好，我還一直記著1991年的夾克衫呢。我還記得童年的時候，我差點(diǎn)也成了小偷。

那是八歲的秋天，父親讓我去生產(chǎn)隊(duì)收割完的稻田拾稻子。撿拾被踩在泥水里的稻穗，然后拿回家，成為我們家蘆花雞的雞食。

拾稻子的事并不好做，本來大人們割稻的時候就很珍惜，遺漏不多。接著，會有比我們力氣大的大孩子“過”第一遍。再接著，比我們眼睛尖、比我們手快的女孩子會來“過”第二遍。輪到我去拾稻子的時候，收獲真的少得可憐，撿拾了半天，才有一小把。

到了中午的時候，大人們都回去吃飯了，田野里看不到人。遠(yuǎn)處的稻田里有收割好的沒有運(yùn)到打谷場上的稻捆，那不是我們村的稻田，是隔壁村的。

我決定去扛一捆回來。

想了，真的就這樣去做了。

我走過去，抓住靠近田埂的一個稻捆，迅速把這個和我身體差不多大的稻捆扛到了我家自留地里。

放下稻捆的時候，我都被自己突然爆發(fā)的力氣驚呆了，為什么我會有那么大的力氣呢？

還沒等我驕傲完畢，父親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他問我，稻捆哪里來的？我支支吾吾說出了來歷，還特別說明了，不是我們村的。

“好人不學(xué)，做小偷了！”

父親狠狠踢了我一腳。

“從小偷針，長大偷金！”

我剛爬起來，又被父親踢了一腳。

“還回去！”

父親踢醒了我的羞恥感。但是，偷好偷，還稻捆實(shí)在太難了。

稻捆變重了。

我的力氣沒有了。

但必須還回去啊。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完那段還稻捆之路的。只知道我還完之后，我在亂草叢中顫抖了整整一個下午。

父親后來再沒有說過這件事，但我知道，父親是一直記得這件事的，每次和父親對視，我總是先敗下陣來，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偷人家稻捆的八歲小孩。

人群中這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xiàn)；

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

這些年，我們依舊在人群中，依舊如濕漉漉的花瓣般被安放在黑色枝條上，生活中基本上看不到小偷了。很久沒人說小偷了，反而是騙子越來越多了，很多騙子冒充我們的朋友和親人，冒充得比真的朋友和親人還親。

再次遇見小偷是在今年初春的北京。如今抵達(dá)的北京站已不是原來播放歌曲《東方紅》的北京站了，而是換成了北京南站。

那天，我到達(dá)北京南站已是晚上十點(diǎn)多鐘，出了站，大廳里沒有多少人，我趕緊往出租車方向走。走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不對勁，好像有人靠近了我。我頭皮一緊，扭頭就發(fā)現(xiàn)一個小個子中年人背向躥行，再看我的背包，拉鏈已開了一半。里面有電腦和換洗衣服，換洗衣服里沒有夾克衫。

我恍惚了，站在原地，想喊住他，還是捂住了嘴巴，看著那個小個子中年人越躥越遠(yuǎn)，那個看不見面孔的中年人，好像正穿著我的1991年的灰黃夾克衫。

龐余亮，作家，現(xiàn)居江蘇靖江。主要著作有《小先生》《半個父親在疼》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