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做媒記

      2024-11-29 00:00:00曉蘇
      天涯 2024年6期

      我這個人,笨嘴拙舌,少言寡語,既不會吹牛,也不會諞泡,天生不是一塊做媒的料??墒牵业男哪c又特別軟,像用糯米做成的,見不得別人打光棍。每當看到那些單身漢,尤其是那些歲數(shù)偏大的,我心里就像蟲子在咬,真不是滋味。有時候,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老婆送給他們。

      在我的老家油菜坡,至今還有七個男人打光棍?!熬珳史鲐殹币郧?,這里的光棍更多,老的少的加起來有十五個。鄰村的人總是恥笑我們村,把我們村稱作光棍窩。這個稱呼太傷自尊了,坡上的光棍們?yōu)榇诉€跟他們打過一架。“精準扶貧”開始后,上面給了單身男人許多優(yōu)惠政策,加上光棍們自己的勤勞,先后有八個光棍找到了老婆。他們中間,雖說有的當了倒插門女婿,有的娶了拖兒帶女的寡婦,有的找了個耳聾口啞的殘疾人,但總歸摘掉了光棍的帽子。出于感激,他們八個人還湊份子給駐村扶貧工作隊送了一面錦旗。我曾在縣里見過那面旗子,紅彤彤的,金絲絨面上繡著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扶貧有功,好事成雙。非常遺憾的是,直到今天,坡上還有七個光棍沒有配偶,仍然在遭受著單身的煎熬。作為一個從坡上走出來的文化人,或者叫知識分子,我多么希望他們能盡快找到老婆,早日過上一個正常人應有的生活。

      據(jù)我所知,在坡上目前的七個光棍中,江木魚無疑是最可憐的一個。要說起來,木魚還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兒,叫我叔叔。他的父親大我十二歲,我稱他父親為堂哥。五代以前,我們共著同一位祖宗。雖然出了五服,但我和堂哥畢竟都是江氏后人,你來我往,相互照應,血濃于水。我每次回到老家,堂哥都要請我吃飯,總是安排堂嫂做一滿桌子好菜。不幸的是,堂哥命薄,剛滿七十三歲就走了。第二年,堂嫂也因病離世。

      堂哥堂嫂在世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木魚的婚事。作為父母,他倆都知道兒子的自身條件。木魚天生有點兒弱智,一年級讀了三年才勉強會寫自己的名字。同齡的孩子們都鄙視木魚,稱他為木魚腦殼。正是因為這個綽號,他從小便備受欺負,一直被別人當作傻瓜看待。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齡,坡上的小伙子陸陸續(xù)續(xù)都找對象結(jié)了婚,而木魚卻無人問津。隨著木魚的歲數(shù)一天比一天大,堂哥堂嫂越來越犯愁。從木魚年滿三十那天起,堂哥堂嫂便開始拎著煙酒四處托媒,請媒人幫木魚好壞找個老婆。他們的要求很低,不管是聾子還是瞎子,抑或是啞巴,哪怕斷指跛腿,只要是個女的就行。然而,女方一打聽到木魚就是傳聞中的那個木魚腦殼,一個個都連忙搖頭,就像走村串巷的那些貨郎搖他們手中的撥浪鼓。將近十年來,堂哥堂嫂已記不清為木魚托了多少媒,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錢。印象中,我每次回到老家,都能在堂哥堂嫂家里碰到為木魚做媒的人。說老實話,媒人們?yōu)榱四爵~的婚事,也算是盡了心,出了力,跑斷了腿,說破了嘴,可結(jié)果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為此,堂哥堂嫂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

      聽坡上的人說,堂哥一生勤扒苦做,省吃儉用,居然不聲不響地存了十萬塊錢,都是為木魚結(jié)婚準備的??墒?,他到死也沒能把這筆錢花出去。得到堂兄去世的消息,我專程從省城武漢趕回老家為他送行。蓋棺的時候,我見了堂哥最后一面,發(fā)現(xiàn)他的兩只眼睛都沒閉上。我想,他肯定是因為木魚未婚才死不瞑目的。堂嫂病故時,我正在新疆開會,沒能親自回去吊唁,后來聽說,她離開這個世界時也是睜著雙眼。當時,木魚還伸手將她母親的眼皮強行合上了,但過了一會兒又張得大大的,像兩口枯井。

      父母活著的時候,木魚的日子還稍微好過一點兒,至少有人疼他,出門進門有人跟他說句話。可是,父母雙亡后,他便徹底成了孤人,形單影只,孑然一身,一個人吃,一個人睡,一個人傷心,一個人淌淚……有一次,木魚不幸得了肺炎,高燒三十九攝氏度,一個人在家里躺了三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奄奄一息,差點兒沒能搶救過來。我后來回老家聽說了這件事,忍不住鼻腔發(fā)酸,還默默地流了幾滴眼淚。

      打從堂哥堂嫂過世后,再也沒人給木魚介紹過老婆。要說起來,木魚也有好幾個親人,最親的要算兩個堂兄和一個堂妹。兩個堂兄是木魚二伯的兒子,堂妹是他小叔的姑娘。他們各方面的條件都比木魚好,早已結(jié)婚生子,成家立業(yè),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尤其是他的大堂兄江中水,還是老埡鎮(zhèn)民政所的所長。前年春節(jié)回老家,我在木魚家里與中水不期而遇。中水對我這個當叔叔的很客氣,一見面就給我上黃鶴樓牌香煙,還親手給我點燃。吸煙時,我認真地跟中水說,你在鎮(zhèn)上關(guān)系多,人脈廣,想辦法幫忙給木魚介紹一個對象吧。他已經(jīng)四十開外,長期一個人過,實在太可憐了。我說完這番話,中水半天沒吱聲。大約過了三四分鐘,他才苦笑一下對我說,這忙很難幫?。∧爵~的智力明擺著,養(yǎng)活自己都力不從心,如果再找個老婆,生個孩子,那真是雪上加霜,將來的日子怎么過??!聽中水這么說,我便立刻打住了這個話題,心里七上八下,五味雜陳。

      事實上,木魚的智力也不是太差。除了不太會寫字和認字,他的算術(shù)還是不錯的。他對數(shù)字特別敏感,還會算賬,誰也別想在他面前短斤少兩,或者訛他半分錢。有一年秋天,我回老家時發(fā)現(xiàn)木魚的土蜂蜜很純,便買了五斤。付款時,我無意中少給了十塊錢。木魚接過錢點了兩遍,不好意思地對我,還有十塊錢就免了。我聽了一愣,再仔細一算,果真少付了他十塊。我趕快找出十塊錢補給木魚,他再三推辭,最后還是勉強收下了。不過,對木魚的這種做法,我并沒有絲毫的意見,相反還替他感到高興,因為他并不是人們所說的木魚腦殼,完全有可能找到老婆。

      我有位姓敏的表弟,叫敏竹君,也出生于油菜坡。他本科畢業(yè)后去廣州讀研究生,讀完便留在南方發(fā)展,專門從事高樓大廈的隔熱防漏。竹君原先也住在坡上,發(fā)達之后在老埡鎮(zhèn)上建了一棟歐式別墅,隨后便將他父母從坡上遷到了鎮(zhèn)上。那棟別墅是竹君讓我?guī)退〉拿?,叫敏家竹園。竹君比我小十歲,一向?qū)ξ覠崆橛屑?,每次見面都稱我教授。這種稱呼里雖有玩笑的成分,但更多的還是對于知識的尊敬。大概都是文化人的緣故吧,竹君在許多問題上都與我觀念一致,比如對家鄉(xiāng),對親人和對朋友。因此,我一直將他視為知音。

      竹君早些年工作繁忙,加上路途遙遠,回老埡鎮(zhèn)的次數(shù)相對少一點。近幾年,由于父母漸老,工作上也有了得力助手,他回家的次數(shù)明顯多了,有時一回來就住十天半個月。每次回到家鄉(xiāng),竹君總要到坡上去幾趟,去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和住在坡上的親人朋友。也許是受我的影響,竹君也非常關(guān)心江木魚的個人問題。我們每次見面,他都要跟我提到木魚。而且,竹君還親自為木魚牽過線搭過橋,還動過托熟人從越南給木魚找一個姑娘的念頭。雖然最后都沒能成功,但他的一片誠心好意卻感人至深。

      今年盛夏,我從武漢回家鄉(xiāng)避暑,住在父親退休的神筆鎮(zhèn)上,離坡上的老家還有一小時的車程。事實上,我老家的祖宅在三十多年前就閑置了,只有我這個喜歡懷舊的人偶爾才去住上一兩天。老宅和木魚的房子相隔咫尺,吸一支煙能串幾次門。記得我還小的時候,每當曬糧下雨,木魚的父親總是丟下一切來幫我們家搶場,使我們家的糧食免遭了一次又一次暴雨的襲擊。

      我夏天回去時,竹君碰巧也在家鄉(xiāng)度假。他比我早回一周,大部分時間住在老埡鎮(zhèn)上陪父母。那天,我回到神筆鎮(zhèn)已是夜里十點多鐘,聽父母說竹君也回來了,心里感到十分高興。我馬上掏出手機給竹君打電話,約他近期小聚一下??晌艺郎蕚鋼芴枺窬尤话衍囬_到了我家大院門口。我不由一怔,問,這么晚了,你怎么會來我這里?竹君火急火燎地說,有一件重要事,我急于和教授商量。竹君的聲音和表情都非常認真,看來他要和我商量的事情迫在眉睫,刻不容緩。我請他進屋喝茶,邊喝邊說。竹君卻說,不進去了,以免影響他人休息。再說,時間有點兒緊,你要是同意我的想法,我們最好連夜去坡上找一下江木魚。

      竹君話一出口,我猛然預感到事情八九不離十又和木魚的婚姻有關(guān)??磥?,竹君始終把木魚的事放在心上。我感動不已,什么也沒問便一腳跨進了竹君的寶馬車。我們出發(fā)吧,到坡上還有五十里的山路呢,我說。竹君說,我這輛車跑得快,十一點之前就能趕到坡上去。

      車剛開動,竹君便主動告訴我,他托人打聽到,在毛湖和習家埡交界的地方,有個叫郝金環(huán)的姑娘,今年二十六歲,尚未嫁人。她患有腦膜炎后遺癥,智力比較差,人稱啞糊。再就是,她的記憶力有點兒毛病,剛說過的話扭頭就記不起來了。不過,金環(huán)的樣子看著不差,五官端正,身材細高,既會做飯,也能洗衣服。更重要的是,她還生過一個孩子,如今已經(jīng)三歲了,非常聰明。竹君說,如果能把金環(huán)介紹給江木魚,我覺得不失為一樁好事。我立刻點頭道,這的確是樁好事,無論對木魚還是對金環(huán)來說,都是天大的好事!竹君一邊給車加油一邊說,教授認為可以,那就有戲了,至少八字有了一撇半。我還未找到合適的回答,竹君忽然皺了皺眉頭說,現(xiàn)在我們急于要做的,是先去征求一下江木魚的意見,只有他同意了,我們才能走下一步棋。我說,木魚肯定會同意,這一點我敢保證。他雖然智商低,但還是知道好歹的。

      竹君興奮地說,只要江木魚同意了,他明天就可以去毛湖提親。眼下,鄉(xiāng)村里光棍多,也許已有不少人在打郝金環(huán)的主意,所以事不宜遲,以免夜長夢多,雞飛蛋打。我說,你的意見,我舉手贊成,凡事先下手為強嘛。沉吟了片刻,竹君扭頭對我說,明天去提親時,你必須親自出馬。我想了想說,你是媒人,有你帶著木魚去就行了。我今天剛從武漢回來,明天還準備帶父親去醫(yī)院檢查血壓和尿酸呢。竹君斷然說,你是江木魚的叔叔,非去不可。更關(guān)鍵的一點,你還是一位大教授。教授親自出面提親,郝金環(huán)的爹媽肯定會滿口答應。竹君這么說,我只好答應去一趟毛湖。

      沿著省道開了一刻鐘,竹君給車減了速,開始順著村道往坡上爬。在省道和村道的連接處,居住著木魚的二伯二媽,也就是他兩個堂兄的父母。他的大堂兄江中水是個大孝子,雖然在老埡鎮(zhèn)上主管一個部門,但每隔兩三天都要雷打不動地回到父母身邊住一夜,還堅持給父親摳背,給母親泡腳。

      說來也巧,竹君的車調(diào)轉(zhuǎn)方向剛要爬坡,中水突然從屋里出來了,打著手電筒,好像是為了出門吸煙。竹君一眼認出了中水,急忙把車停下來。他比中水小六七歲,便尊稱他為江所長。中水疾步走到車前,很快認出了竹君,同時也看到了副駕上的我,接下來就連忙給我們上煙。這時,我不由靈機一動,決定把中水也帶上,三個人一起去木魚家。我心里想,中水畢竟是木魚的親堂兄,對堂弟的婚姻大事肯定更加上心。出人意料的是,當我說出了我和竹君深夜去坡上的目的后,中水頓時熱情不再,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竹君頗感疑惑地問,江所長有事去不了嗎?中水愣了一下說,是的,我父親背上總是皮膚瘙癢,正在火籠里等我進去給他燒水燙背呢。我聽出來了,中水這番話只不過是個借口,其中定然有什么難言之隱。我沒再要求中水同行,讓竹君趕快把車開走了。

      半夜十二點,我們才到達木魚家里。還好,他沒有睡覺,正一個人歪在火籠的躺椅上看動畫片。木魚還算懂禮,馬上給我們每人泡了一杯茶。我一邊喝茶一邊說明了來意,木魚聽后,卻沒顯出明顯的激動或興奮,只淡淡地說道,謝謝叔叔。竹君這時急著問,你同意明天去毛湖提親嗎?木魚吞吞吐吐道,我聽叔叔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說,你聽我的不會有錯。作為一個男人,你總不能打一輩子光棍吧?竹君這時起身說,既然你同意去相親,那你明天上午八點趕到老埡鎮(zhèn),我用專車送你去毛湖,你叔叔還會親自陪你去。木魚嘟噥道,好吧。

      臨走的時候,木魚一直把我們送到車前。即將上車的那一刻,他忽然說,毛湖的那個郝金環(huán),我其實半年前就聽說過。本來我要去提親的,但他們都反對,說一家兩個傻瓜,往后的日子沒法過。我有點兒生氣地問,他們是誰?木魚張了幾下嘴,后來又閉上了,什么也沒說。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神筆,直接坐竹君的車去了老埡,住在他的敏家竹園。毛湖位于老埡以西,開車去來至少要五個鐘頭。為了不耽誤出發(fā)時間,我只能到老埡住宿。神筆位于老埡以東,兩鎮(zhèn)之間相隔七十公里,假如我頭天晚上回到神筆去住,次日不一定能在早上八點趕到老埡。在我看來,給木魚提親是當時最大的事,每個細節(jié)都必須考慮周到,時間上也不能有絲毫閃失。

      木魚那天有些迫不及待,七點一刻就到了竹君門口。他是坐別人的三輪車來的,連早飯也沒來得及吃。我從敏家竹園的窗口看見木魚時,他正靠在一根電線桿上吃油條,一邊吃一邊舔手上的油。目睹眼前這一幕,我猛然想起了木魚第一次吃油條的故事。木魚小學畢業(yè)那年,有一個炸油條的生意人推著獨輪車到校門口賣油條,兩毛錢一根。木魚之前從沒吃過油條,便找同學借錢買了一根。接過油條后,他飛快地離開了,一個人跑進了附近一家農(nóng)戶的牛欄,躲在里面吃完油條才出來。借錢給他的那個同學好奇地問,你為啥去牛欄里吃油條?木魚低聲說,我買了一根,上面又纏了一根,怕被賣油條的人發(fā)現(xiàn),就躲進牛欄里吃了。那個同學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油條本來就是兩股合成的,你真是少見多怪。這個笑話,至今還在油菜坡上流傳。

      竹君很早就起床了,先將他的寶馬清洗了一遍,然后又去加滿了油。吃早餐時,竹君看見了樓下的木魚,便派服務員請他進屋喝茶。木魚很快跟著服務員進來了,走路縮手縮腳的,低著頭,好像怕見人。竹君很客氣,指著桌上的煎雞蛋對木魚說,再吃一個吧。木魚說,我吃了五根油條,已吃飽了。

      我一邊吃早餐一邊打量木魚,發(fā)現(xiàn)他的穿著很不講究。上身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黃褂子,五顆紐扣只剩下三顆。下身穿一條灰溜溜的直筒褲,兩邊膝蓋處已經(jīng)泛白。腳上穿了一雙黑皮鞋,到處裂著口??吹侥爵~這副打扮,我深感失望,憤然問道,你難道就沒有一套像樣的行頭?木魚眨了眨眼睛問,行頭是啥?竹君連忙解釋說,行頭就是衣服鞋子。木魚看著我說,不是舊的就是破的。我頓時提高嗓門說,前年和去年,我回老家正碰上媒人給你介紹對象,為了你顯得排場一點,兩次都給你買了行頭,第一次買的是一套藍色運動裝和一雙白球鞋,李寧牌的;第二次買了一套灰色西服和一雙黑皮鞋,老爺車牌的。竹君插話說,都是名牌啊,應該不便宜吧?我說,具體多少錢我已記不清,只記得兩套行頭都是我?guī)谏窆P商場買的。木魚說,我還記得,叔叔給我買的那兩套衣裳,一共花了兩千多。竹君急忙問,你今天為什么不穿上?木魚紅著臉說,早都穿破了。

      我嘆了一口長氣,不知道再說什么好。接下來,我只好把木魚帶到敏家竹園旁邊的老埡商廈,又給他買了一套進口的夏裝,還配了一雙皮鞋、一條領帶和一雙襪子,差不多花了三千塊。同時,我還給郝金環(huán)買了一套韓國衣服,價值兩千整。我們?nèi)ド虖B時,竹君也一道去了,買了兩大包禮物,有一條煙、兩瓶酒、三袋芝麻糊,另外還買了一輛孩子玩的小汽車。

      出發(fā)不久,我問竹君,你買的玩具車是送給郝金環(huán)那個孩子的吧?竹君說,是的,到了毛湖,我讓木魚出面送。他專程去提親,應該給女方家中的每個人都送份見面禮。我打聽過,金環(huán)家里一共五個人,除了爹媽和她本人,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爺爺,再就是一個三歲的孩子。她爺爺喜歡吸煙,她爹喜歡喝酒,她媽和她喜歡吃芝麻糊,孩子嘛,一般都喜歡玩小汽車。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想得真是周全啊!竹君一笑道,要論周全,我壓根兒比不上教授,如果說教授是個胡蘿卜,那我頂多算根牙簽。這個比喻很幽默,我本想笑一下,但我忍住沒笑。因為,我陡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便一臉疑惑地問,金環(huán)有過婚史?竹君說,婚史倒是沒有,但跟一個興山男人有過親密接觸,孩子就是那個男人的。

      大約開了一個小時,我們到了一個名叫茍家店的小鎮(zhèn)。這個地名聽起來有點不雅,前年被改成了荷花店,其實這里連荷葉都見不到。去年,為了發(fā)掘傳統(tǒng)文化,有個研究養(yǎng)蠶的專家認為這里是嫘祖家鄉(xiāng),于是又改成了嫘祖鎮(zhèn)。不過,我一直稱之為茍家埡。此地可謂一個交通樞紐,有三條公路在這里交叉,一條通往武漢,一條通往宜昌,另一條通往毛湖。我讀大學的時候,寒暑假都要坐班車經(jīng)過這里。開學時一出茍家埡,我便開始說普通話,害怕別人笑我土;放假時一過茍家埡,我就改說家鄉(xiāng)話,以免別人罵我洋。直到現(xiàn)在,茍家埡仍然是我口音的分水嶺。

      過了茍家埡,我又想到了郝金環(huán)的那個孩子,便問竹君,難道興山男人強暴了金環(huán)?竹君嘆口長氣說,唉,這事一言難盡!我睜大眼睛問,此話怎講?竹君說,金環(huán)腦筋有毛病,誰也說不清興山男人是否強暴了她,最后只能由上面定。

      竹君這番話,讓我更加糊涂了。見我一頭霧水,竹君索性當著木魚的面,把他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訴了我。原來,興山那個男人也是一個光棍,因患小兒麻痹癥跛了一條腿,到三十六歲也沒找到老婆。他其實很聰明,學過木匠,特別會做棺材。三年前的春天,他聽說毛湖一帶木匠少,便挑著鋸子、斧子和刨子,一跛一跛地來到了這里。毛湖果然生意好,他來的第二天,金環(huán)的爺爺便找他做棺材。這口棺材是柏木的,木匠前后做了十八天,吃住都在郝家。他性格溫和,手腳勤快,一有空就幫金環(huán)干活。后來,木匠去村里其他人家做事,仍舊在郝家吃住。誰料,半年之后,金環(huán)的肚子突然大了。最先發(fā)現(xiàn)這個變化的是金環(huán)媽,隨后她爹也曉得了。夫妻倆感到莫名其妙,正要審問女兒,木匠主動承認了錯誤……

      后來呢?我迫不及待地問。竹君說,后來的事情本來很簡單,結(jié)果卻被金環(huán)的姑媽搞復雜了。竹君聽毛湖的人講,事發(fā)以后,金環(huán)爹指著木匠的鼻子,火冒三丈地問,你說怎么辦?木匠跛著一條腿跨前一步,雙膝彎曲,撲通一聲跪在金環(huán)爹面前,虔誠地說,叔啊,都是我的錯。不過,我是真心喜歡金環(huán)的,金環(huán)也喜歡我,事到如今,你就開開恩,讓金環(huán)和我結(jié)為夫妻吧。要么她嫁過去,要么我來上門,都行。金環(huán)爹見木匠說得這么誠懇,猶豫了片刻說,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飯,我成全你們吧。然而,天有不測風云,木匠和金環(huán)正籌備婚事,金環(huán)的姑媽知道了此事。她姑媽是縣婦聯(lián)主任,手上有權(quán),不僅不許金環(huán)嫁給木匠,還以強奸罪將木匠告上法院,他被判五年徒刑。

      我聽了極為憤怒,豎起眉毛問,金環(huán)的姑媽叫什么名字?竹君說,好像叫郝自珍。我腦袋頓時一炸說,原來是她呀!這人我見過,還去武漢找過我。她起初只是毛湖鄉(xiāng)政府的打字員,后來與鄉(xiāng)長眉來眼去,提成了宣傳委員,再后來搭上了縣人大的一位副主任,不久成了縣人大副秘書長,最后黏上了常務副縣長,便坐直升機當上了縣婦聯(lián)主任。竹君說,她長得肯定不錯。我直言不諱道,一般,她如果不割雙眼皮,再洗掉脂粉和口紅,恐怕還不如一個普通村婦。

      十點四十的樣子,我們到了毛湖。這里我是第一次來,雖沒見到湖,卻看到了滿山遍野的毛草。草長得密密麻麻,青青蔥蔥,浩浩蕩蕩,比北方的草原還好看。金環(huán)住的地方離村委會不遠,以前不通公路時,步行需要半個鐘頭,近年鄉(xiāng)村振興鋪了水泥路,開車只要五分鐘了。他們住的是一棟扶貧房,雖說只有矮矮的一層,可房間不算少,看上去一大排。

      我們到達時,金環(huán)的爹媽正在堂屋里撕苞谷。她爺爺也在勞動,負責把撕下來的苞谷衣拎到門口場子上去曬。在鄂西北山區(qū),人們都把苞谷衣叫作衣殼子,曬干后是喂牛的好飼料。金環(huán)爹顯然是當家人,見有客人來,立即丟下手上的活,搬出椅子請我們坐。待我們坐下后,他又麻利地泡來了三杯茶。茶杯是塑料的,茶葉有點像粗糠,瓶里的水也是半溫半熱的,可見家里的條件十分有限。木魚沒心思喝茶,雙眼四處亂瞅著,毫無疑問在尋找金環(huán)。

      約摸過了七八分鐘,金環(huán)從外面回來了,背著一竹簍剛掰下來的苞谷。我在心里估摸了一下,發(fā)覺那一竹簍苞谷少說也有八十斤。金環(huán)身材細高,穿著一件偏短的花格子襯衫,已經(jīng)被汗水浸得透濕。她進門時沒有說話,只是對我們笑了一下。金環(huán)把竹簍的苞谷倒到堂屋后,轉(zhuǎn)身拎起水瓶,又往每個客人的杯子里添了一些水。添水時,金環(huán)嘴里嘟噥了一聲,我和竹君都沒聽明白她的意思。只有木魚聽明白了,馬上給我們翻譯道,她說今天太熱了。我一直看著金環(huán)那件汗?jié)竦囊r衣,一種悲憫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與此同時,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把專為金環(huán)而買的那套韓國服裝送給了她。金環(huán)沒有推辭,雙手接過服裝,笑得嘴都合不攏。我催促金環(huán)說,你快進屋把濕衣服換了吧,以免受涼。金環(huán)很聽話,連忙進屋去換衣服。再從屋里出來的時候,金環(huán)一下子大變了模樣,仿佛一只丑小鴨變成了一只白天鵝。我還注意到,在金環(huán)換裝出來的那一剎那,她爹她媽和她爺爺?shù)难劬Χ紴橹涣?,像幾枚剛裝的燈泡。

      金環(huán)爹媽已猜到了我們的來意,兩口子直直地看著我,似乎在等我說話。我正欲開口,竹君伸手指了指木魚,然后又指著我,介紹說,這位戴眼鏡的先生,是江木魚的叔叔,在武漢一所大學當教授,并兼任著一個省級協(xié)會的副主席,同時還是許多部門的文化顧問。他非常關(guān)心木魚的婚事,這次專程從武漢回到老家油菜坡,就是為了給木魚找個對象。

      竹君剛說到這里,金環(huán)爹猛然瞪大雙眼看著我,驚嘆一聲道,哎呀,原來你就是人們傳說中的那位大教授啊!我早就聽說過你,今天總算見到了真人。我不由一愣道,毛湖這么偏僻,你怎么會聽說過我?金環(huán)爹不無驕傲地說,我有個姐姐,在縣婦聯(lián)當一把手。有一次見面時,我姐姐說到了你,還說她在武漢和你同桌吃過飯。我姐姐說你的面子很大,省里的好多領導都買你的賬。我聽了臉上陡然感到發(fā)麻,仿佛有一群螞蟻在上面爬著,便趕緊扭轉(zhuǎn)話頭問,你姐姐叫郝自珍吧?金環(huán)爹說,正是,我和她是一個媽生的。沉吟了一會兒,我問,郝主任應該很照顧你們吧?我話音未散,金環(huán)媽搶著插嘴說,別提她了!自從到縣里當了官,她就瞧不起我們了,生怕我們這些窮親戚賴上了她。這么多年,她到我們家只來過一次,一來就攪散了金環(huán)和那個興山木匠。唉,要不是她郝自珍以權(quán)壓人,金環(huán)也不會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竹君趕緊接過話頭說,金環(huán)的事情,你別擔心。教授今天來,就是為了替木魚向金環(huán)提親的。如果你們和金環(huán)同意,教授可以在十天內(nèi)給他們辦好婚事。我連忙補充說,當然也不必這么急,婚姻是人生大事,你們做父母的先好好考慮一下。再說,按照常理,你們也應該先去江木魚家走一趟,看看他家的條件如何,是否滿意。金環(huán)爹聽后,不假思索地說,江木魚有教授這樣的叔叔,家里的條件肯定不錯。只要你們不嫌棄我女兒腦筋差,我們是贊成這門親事的。教授說到先去男方家走一趟,我覺得沒這個必要。再說,眼下正忙著掰苞谷,我們也走不開。依我的想法,等到他們拿了證辦事的時候,我和金環(huán)媽再親自送她去。我說,這樣也好。現(xiàn)在是新時代嘛,從前的繁文縟節(jié)也該簡化一些了。

      竹君見金環(huán)爹這么通情達理,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高興。他趕忙起身走到門外,打開寶馬的后備箱,從中取出了事先買好的禮物。竹君把禮物拎到堂屋,先給木魚使了個眼色,然后對金環(huán)的家人說,江木魚今天來,為各位準備了一點見面禮。他一邊說,一邊把煙酒和芝麻糊分別送到了每個人的手頭。金環(huán)的家人接到禮物時都顯得很興奮,不停地說謝謝。這時,我便趁機把竹君介紹了一番,稱他為隔熱防水的工程師,也是從油菜坡走出去的大老板,身價幾千萬,我們坡上的人都喊他敏總。我話音未落,金環(huán)爹媽和她爺爺同時驚叫了一聲。竹君有點難為情,漲紅了臉說,教授過獎了。我這次來毛湖,就是一個開車的司機。我及時補充道,敏總是我表弟,也是木魚的叔叔。關(guān)于金環(huán)未婚的消息,還是他最先打聽到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金環(huán)離開了我們的視線。我有些納悶地問,金環(huán)去哪兒了?金環(huán)爹回答說,她可能去廚房準備中飯了。我慌忙起身道,中飯就不在你們家吃了,我要趕回去做些準備工作。既然你們同意了這門親事,我想明天就帶金環(huán)和木魚去縣民政局領結(jié)婚證。明天是星期五,民政局正好上班,后天和大后天他們就休息了。停頓了片刻,我又說,最好讓金環(huán)今天跟我們一起走,帶上身份證和戶口本,明天一早直接進城領證。金環(huán)爹想了想說,好,我一切聽你安排。

      竹君手上的禮物都送了,只剩下一輛玩具車。他把玩具車遞給木魚說,你給孩子買的小汽車還沒送呢。金環(huán)爺爺說,孩子上幼兒園了,傍晚才能回來。竹君說,那就先交爺爺保管吧。木魚快步走到老人跟前,將玩具車交給了他。金環(huán)爺爺雙手接過玩具車說,你太過細心了。

      十一點半的光景,我特意去了金環(huán)家的廚房。金環(huán)果真在料理午飯,案板上已配好三個菜,有肉,有雞蛋,還有新鮮蘿卜秧。我趕緊上前攔住她說,別麻煩了,我們不在你們家吃午飯。金環(huán)正為難,她爹進來了,懇切地說,還是吃了中飯再走吧。你們大老遠來,還要餓著肚子走,我們過意不去?。∥艺f,時間還早,我們肚子不餓,在半路上如果餓了,就到茍家埡找個餐館吃。竹君耳朵尖,在堂屋里聽到了我和金環(huán)爹的對話,馬上贊成道,到茍家埡吃最好,那里有一種茴香煮石河魚,鮮嫩可口,香氣撲鼻,特別好吃。竹君說完,金環(huán)爹滿懷歉意地對我,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留你們了。

      告別的時候,除了金環(huán),他們一家人都有點依依不舍。金環(huán)爹把身份證和戶口本交給她時,眼里居然閃著淚花。臨到上車時,金環(huán)忽然又扭身跑回了堂屋。當時,我的心不由往下一沉,還以為金環(huán)變卦了。不過,我虛驚了一場,金環(huán)跑回堂屋不一會兒又出來了,懷里抱著三個嫩苞谷。她依次將它們給了我一個,給了竹君一個,給了木魚一個,然后口齒含混地說,你們帶回家燒了吃吧。

      次日早上七點鐘,我便帶著木魚和金環(huán)從神筆鎮(zhèn)出發(fā)了,打算在民政局上班之前趕到縣城,這樣可以早點把他們的結(jié)婚證拿到手。竹君希望繼續(xù)為我們駕車進城,考慮到他人好、車好、技術(shù)好,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神筆離縣城只有一小時的路程,從老埡到縣城卻需要兩個鐘頭。為了不耽誤時間,竹君頭天晚上便住到了我家。當然,木魚和金環(huán)也在頭天晚上到了神筆,我安排他們住在同心酒店。開房的時候,竹君建議只開一個單間,說木魚和金環(huán)馬上就要領證結(jié)婚了,提前一天住到一起無傷大雅。但我沒有同意,心想木魚幾十年都堅持過來了,不在乎早這么一天。

      頭天下午,我們在茍家埡吃過茴香煮石河魚,回到老埡已快五點鐘了。因為木魚的身份證和戶口本沒帶在身上,所以我們必須送他回一趟油菜坡。再說,金環(huán)從未去過木魚家,領證之前也應該去看一眼。我以為,這對金環(huán)來說是一種起碼的尊重??陀^地講,近兩三年來,木魚家的生活水平和居住環(huán)境都有了巨大的提升和改善,房子修整過,不僅加高了一層,而且還貼了墻面磚。過去臟兮兮的廁所換上了干凈的白瓷便池,墻上還噴了大紅油漆。門前亂搭亂砌的豬圈也全部推了,重新修建了整潔美觀的養(yǎng)豬屋。這些變化,首先無疑得力于鄉(xiāng)村振興,同時實事求是地說,我個人也給予了力所能及的關(guān)心和支持。我先后為木魚家鋪了曬場,造了倉庫,建了溫室火籠,還修了一條從木魚家通往村委會的路,加起來至少花了幾十萬。摸著良心說,我所做的這一切,雖然不乏對已故堂哥堂嫂的感情,但主要還是為了給木魚找老婆創(chuàng)造條件。

      金環(huán)到了木魚家,高興得像個孩子,樓上樓下,房內(nèi)房外,到處跑著看,手舞足蹈,又喊又笑,覺得什么都新鮮。木魚也顯得異??簥^,還大方地把他從山上釆摘的八月奓拿出來給金環(huán)品嘗。金環(huán)一邊吃一邊咂舌舔嘴,盡管吃相有些難看,但那股發(fā)自內(nèi)心的歡喜勁兒卻一覽無余。不過,我們沒在木魚家久留,最多只待了大半個鐘頭。等木魚找到了身份證和戶口本,我們便坐上竹君的寶馬車直接奔向神筆了。

      我們這天進城非常順利,一路綠燈,暢通無阻,八點差十分就到了縣民政局門口。當時,民政局的大門還沒打開。門房的保安說,這里的工作人員八點半才上班。竹君把頭伸出車窗,看著保安問,同志,你知道領結(jié)婚證在哪層樓嗎?保安說,結(jié)婚證早就不在民政局領了,你們要去市民之家的辦證大廳。民政局在那里專門設了一個窗口,結(jié)婚和離婚都在那個窗口領證。聽了保安的介紹,竹君立刻掉轉(zhuǎn)了車頭,迅速開往市民之家。

      市民之家坐落在城中一條小河邊上,離民政局只有六分鐘的車程。據(jù)說,這棟建筑去年才竣工,結(jié)構(gòu)宏大,造型別致,色彩亮麗,也是縣城的地標。市民之家前面修了一個寬敞的市民文化廣場,四周栽滿了從其他地方買來的香樟樹,樹干都有水桶那么粗,可惜成活率很低,至少死了一半,樹干枯槁,樹枝枯萎,樹葉枯黃,看上去大煞風景。我們到達廣場時,看見三五個身材發(fā)福的大媽正在一棵半死半活的香樟樹下跳舞,涂著豬血似的唇膏,穿著花睡衣和花睡褲,盡情地甩膀子甩腿,一個個都甩出了自信。美中不足的是,她們大都穿一雙冬天的棉拖鞋,與時令不太諧調(diào)。我遠遠地欣賞了一會兒,感到哭笑不得。

      大媽們的精彩舞蹈,竹君只看了一眼便皺著眉頭走開了。他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告訴我,市民之家也是八點半才開門,領結(jié)婚證的窗口位于三樓。近來結(jié)婚的人不多,所以不需要排隊等候,但領證之前必須先去他們指定的地方拍結(jié)婚登記照,有了男女雙方的合影才能辦證。竹君已打聽到了拍照的位置,它離市民之家不遠,就在附近的一條商業(yè)街上,名叫花好月圓照相館。我這時看了看表,才八點十分,便建議先去拍照。

      商業(yè)街上的店鋪全都開門營業(yè)了。街上店鋪云集,商品齊全,應有盡有,吃的、穿的、用的都有賣。最多的,要數(shù)餐館、超市和服裝專賣店。我們沒費什么周折就找到了花好月圓照相館。攝影師是個小伙子,腦后卻扎了一條雞尾巴似的小辮,很像一個藝術(shù)家。他十分熱情,聽說我們來拍結(jié)婚照,立刻就給我們每人倒了一杯涼開水。我喝了一口,真心夸道,你這個店名取得不錯!他不無得意地說,是民政局的郝局長親自給我取的。我不由一怔道,原來是她呀!攝影師馬上問,你認識郝局長?我想了想說,有過一面之緣吧。攝影師這時看了看木魚和金環(huán)說,既然你們是郝局長的熟人,那我盡力給你們拍好一點。說完,他把木魚和金環(huán)帶進了里面的攝影棚。

      在他們進去拍照的這個空當里,竹君隨口提到了郝自珍。他問,你說郝自珍曾去武漢找過你,她找你干什么?我如實回答道,她女兒學習差,高考時只上了一所??茖W校。那年郝自珍專程到武漢找我,帶了好幾箱本地的土特產(chǎn),還有一個鼓鼓的紅包,希望我?guī)兔Π阉畠恨D(zhuǎn)入一所本科院校。我當場給她潑了一盆冷水,直截了當?shù)卣f,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當然,我沒收她的紅包。即便我能幫上她這個忙,紅包我也是絕對不會收的,這是我做人起碼的原則。但出于老鄉(xiāng)的情面,我還是勉強收下了她的土特產(chǎn)。竹君聽到這里,突然問道,那她當時不是又失望又難堪?我說,應該是吧。不過,在她女兒專科畢業(yè)那一年,我?guī)椭忌狭艘凰究茖W院的專升本插班生,兩年之后獲得了本科文憑。竹君感慨道,專升本也很難啊,還是教授路子廣。我說,誰叫我們是老鄉(xiāng)呢。

      木魚和金環(huán)拍完結(jié)婚登記照,時間已接近八點半。照片拍得真好,兩個人親密地坐在一起,頭挨著頭,臉上都在笑。竹君看了照片說,天生一對啊。我接著說,地配一雙。從花好月圓照相館出來,我們發(fā)現(xiàn)隔壁是一家女裝專賣店,從裝飾豪華的門面上看,這里的服裝肯定不差。木魚看到服裝店兩眼驀地一亮,湊近我小聲說,叔叔,難得進一趟縣城,我想給郝金環(huán)買一套好點兒的衣裳,也算是送她一份結(jié)婚紀念禮物。我問,你帶錢了?木魚說,帶了。我說,那就趕快就近到隔壁店里選一套吧。進入專賣之門后,導購小姐很快為金環(huán)挑選了一套灰色服裝,并把她帶進了試衣間。從試衣間出來,金環(huán)讓我們的眼睛都為之一亮。這套衣服太適合她了,時尚而低調(diào),大方而樸素,還略微有點掐腰。木魚問,喜歡嗎?金環(huán)一邊點頭一邊口舌含混地說,喜歡。木魚于是轉(zhuǎn)頭問導購小姐,多少錢?導購小姐說,打折后兩千七。木魚嚇了一跳,猛然偃旗息鼓了,降下聲調(diào)說,太貴,我只帶了六百塊錢。金環(huán)有些掃興,正要換下身上的服裝,我急忙上前把信用卡遞給了導購小姐。

      八點五十左右,我們終于來到了辦結(jié)婚證的窗口。前來結(jié)婚的人果然不多,木魚和金環(huán)前面只有一對老年男女。這個窗口的負責人是一位精明的少婦,另外兩個助理都稱她周科長。轉(zhuǎn)眼輪到木魚和金環(huán)了,他們連忙將所有材料遞進了窗內(nèi)。周科長很快掃了一眼他們的材料,一看到江木魚的名字,便提高嗓門問,你是江中水所長的堂弟吧?木魚說,是的。周科長自我介紹道,我原先在老埡鎮(zhèn)民政所江所長手下工作,也是負責辦結(jié)婚證。去年,發(fā)證權(quán)收到了縣民政局,我就調(diào)進了城里。今天一早,江所長還給我打過電話,說他堂弟可能會來領結(jié)婚證,要我多給點兒方便。

      停了片刻,周科長又說,你們的材料我看過了,比較齊備。現(xiàn)在,我們將按照上級最新頒布的文件精神問女方幾個問題,如果回答正確,馬上就可以發(fā)證了。她邊說邊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交給左邊一位助理說,我來問,你來記,一定要記清楚,還要存檔備查的。助理說,我明白。

      周科長接下來便雙眼圓睜,直視金環(huán),一臉嚴肅地問,你叫什么名字?金環(huán)有些緊張地回答說,豁金環(huán)。周科長糾正說,不是豁,應該讀郝。我在窗外忍不住說,在本地的方言中,人們都把郝讀成豁,不能算她讀錯吧?周科長扭頭對記錄的助理說,好,這個算答對了。她然后又問,你今年多少歲?金環(huán)說,二十六。周科長緊接著問,你今天來做什么?金環(huán)望一眼木魚說,結(jié)婚。周科長問,你自愿嫁給江木魚嗎?金環(huán)不知怎么說,只點了兩下頭。周科長說,只點頭不行,必須用嘴回答。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自愿嫁給江木魚的,還是被人強迫的?金環(huán)越發(fā)糊涂了,既沒回答也沒點頭。

      這時,周科長慢慢站起身來,推開旁邊一個側(cè)門,快步走到我身旁,苦笑著對我說,實在抱歉,女方的智力存在嚴重問題,為了她今后不受欺負或虐待,我們不能為她和江木魚發(fā)放結(jié)婚證。我聽了深受打擊,備感沮喪,還沒想好如何回答,竹君質(zhì)問周科長,以前領結(jié)婚證非常簡單呀,現(xiàn)在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復雜了?這不是故意在刁難老百姓的正常生活嗎?周科長解釋說,你領會錯了,我們實際上是在保護弱智婦女的合法權(quán)益。以前的婚姻法的確沒有這些規(guī)定,但新的婚姻法上卻明確規(guī)定了這一條。我問,新的婚姻法是什么時候頒布的?周科長說,它是什么時候頒布的,我忘了;但我記得,從今年七月一日開始,辦結(jié)婚證必須按照新的婚姻法執(zhí)行。我一時語塞,滿肚子怒火不知向誰發(fā)。沉吟了許久,我忽然問道,老埡鎮(zhèn)民政所的江所長不是打電話托你給江木魚提供方便嗎?你就是這么方便江木魚的?江木魚已經(jīng)四十多歲,還是一個光棍?。≈芸崎L猶豫了好半天,才壓低聲音對我耳語道,江所長打電話給我,其實就是希望我嚴格按照規(guī)定辦,給予方便只是順帶的一句話。我頓時恍然大悟了,嘆道,原來如此啊!

      然而,面對著木魚和金環(huán)那兩張死白菜葉似的臉,我沒有放棄。此時此刻,我陡然想到了一個辦法,決定給民政局長郝自珍打一個電話,先把真實情況告訴她,請她這個當姑媽的為她的侄女做一件好事。我想,只要局長給她手下的一個科長發(fā)個話,木魚和金環(huán)的結(jié)婚證就不愁領不到手了。讓我深感意外的是,接到我的電話后,郝自珍卻斷然拒絕了我。她坦率地對我說,眼下市委組織部正在考察我,想把我提為副縣長。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我絕對不能打這個電話。聽她說完,我的心一下子死了。

      曉蘇,作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著作有《暗戀者》《花被窩》等。

      涪陵区| 磐石市| 海盐县| 青海省| 积石山| 托克逊县| 县级市| 蓝田县| 盘山县| 五常市| 清镇市| 洱源县| 临夏市| 特克斯县| 忻州市| 准格尔旗| 庐江县| 綦江县| 中卫市| 罗江县| 淮安市| 台北市| 榆中县| 闵行区| 甘肃省| 新建县| 运城市| 夏邑县| 郴州市| 怀来县| 保定市| 西平县| 静乐县| 神农架林区| 广安市| 长白| 岢岚县| 紫阳县| 澳门| 仁化县| 江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