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星際航站里,人潮涌動,嘈雜清脆的腳步聲穿插在行李車的電機嗡鳴中。調(diào)度島響亮卻渾濁的播報聲響起,游客三五成群興奮地寒暄,這些都讓伊特有些恍惚。他盯著玻璃幕墻外的漆黑星空,內(nèi)心煎熬。他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普拉星花了十六年時間學(xué)習(xí)地球文化,熟悉了解地球人的喜惡和構(gòu)造,以優(yōu)異成績熟練掌握了地球上的兩種通用語和額外的六種語言。此刻即將踏上回鄉(xiāng)之路,他卻孑然而坐,身無所伴,遠(yuǎn)不是族人期待中的衣錦還鄉(xiāng)。
伊特這個地球名字是申請地球簽證時父親為他取的,在他的故鄉(xiāng)普拉星,伊特是“英雄”的意思。
他本該帶著光榮、成果甚至一位地球人回到普拉星,成為族人心目中的英雄。然后他會再次出發(fā),在地球和普拉星之間多次往返,被普拉星人崇拜和期待,直到老到再也走不動的那天,寫一本回憶錄,把他的故事流傳下去,激勵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可現(xiàn)在,他像敗兵之將,喪家之犬,呆滯地坐在星際航站。
普拉星的諸神啊,原諒我的無能。伊特雙手掩面,在心中禱告。
“嗨!”
伊特的懺悔被活潑的招呼聲打破,一位活力十足的地球女孩正站在他身旁,充滿期待地盯著他看。伊特窘迫地囁嚅一聲,本能地回應(yīng)了一句普拉星語。
“沒錯啦,你是普拉星人吧?”
伊特收拾慌亂,猶豫地點點頭。
“真是太幸運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普拉星人?!闭f著女孩直接在伊特身邊坐了下來,爽朗地說道,“我非常非常想去普拉星。”
此話一出,伊特吃驚地看向女孩,一股包裹著激動、恐懼、猶豫、振奮的奇異情緒傳遍全身,直入骨髓,喚醒他血脈中的英雄夢。他感到自己呼吸凝滯,心跳急促,血壓飆升,原本蒼白的臉色染得通紅。
吳珊珊笑了,微微翹起的嘴角俏皮可愛,她放慢語速,吐息帶著慵懶,充滿挑逗。
“在普拉星,臉紅代表同意嗎?”
兩人就近找了間咖啡店,店里播放著富有律動感的爵士樂??腿瞬簧伲蠖嗍堑却谴糜蔚目腿?。他們開心地聊著游玩計劃,興奮地期待一場難忘之旅,歡欣的高漲情緒充滿咖啡店,感染著每一位走進(jìn)來的客人。
即便在這么熱火朝天的氛圍里,兩個剛認(rèn)識的陌生人也還是有點兒尷尬。伊特很安靜,點了一杯黑咖啡之后就一言不發(fā)低頭等待。吳珊珊點了一份巧克力香蕉冰激凌,舀了一勺放進(jìn)嘴里,甜香爬滿味蕾,她愉快地打開了話題。
“你知道旅游主播吧?就是到處去旅游,然后拍攝、剪輯旅游的所見所聞,再推薦給網(wǎng)絡(luò)上的朋友們?!?/p>
“我知道旅游主播是什么?!币撂赜幸稽c點感覺自己的所知受到了冒犯。
女孩對他冷漠的語氣不以為然,反倒驚訝地看著伊特,雙手交疊似掩非掩地遮住嘴唇——這是她扮可愛的習(xí)慣動作——激動地說道:“你的地球通用語說得好棒哦!正式自我介紹一下,你好,我叫吳珊珊,是一位旅游主播。”
說著,吳珊珊熱情地伸出手。伊特出于禮貌淺淺地握了一下便松開,“伊特?!闭f完便垂下目光。
“哎呀,有點兒唐突和冒昧?!眳巧荷翰缓靡馑嫉匦α?。
伊特不知道女孩忽然搭訕自己的目的,他用冷漠掩飾起內(nèi)心絞在一起的激動和慌亂,回應(yīng)并不熱情。
“我還是直說吧,你能不能做我普拉星簽證的擔(dān)保人?”
吳珊珊的眼睛一寸不移地看著伊特,目光中帶著閃爍的繁星,帶著變幻的湖水,帶著朦朧的夜色。
這是新型美瞳吧,伊特的眼睛剛一對上便害羞地移開。
“你怎么知道我是普拉星人?我覺得我們和地球人十分相近?!彼鸱撬鶈柕鼗貞?yīng)道。
“銀發(fā)、消瘦、蒼白,最重要的——貓瞳孔,如果我沒聽錯,你剛才還嘟囔了一句普拉星語?!?/p>
想起剛才的窘態(tài),伊特笑了笑,說道:“普拉星簽證不容易辦理。”
“我知道,必須要有普拉星人作為擔(dān)保人。”吳珊珊有節(jié)奏地慢慢點頭,“所以,你可以做我的擔(dān)保人嗎?”
“為什么要去普拉星?星縫到達(dá)不了那里,星際交通不便利,很多人都覺得那是荒蠻之地?!?/p>
“荒蠻之地?”吳珊珊驚詫地反問,“你也太不知足了,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了解到的信息告訴我,普拉星比地球略小,陸地和海洋的比例大概是二比八,地貌豐富,物產(chǎn)豐饒,曾經(jīng)因科技和工業(yè)膨脹而面臨環(huán)境危機,雪上加霜的是全球范圍內(nèi)的疫情,導(dǎo)致人口銳減?!?/p>
伊特微蹙眉頭,痙攣似的握了下拳頭,即便是幾百年前的歷史,聽他人提及也是傷痛。
吳珊珊并未留意,接著說道:“但之后普拉星放棄高工業(yè)化發(fā)展,回歸自然,終于渡過了難關(guān)?,F(xiàn)在,在地球人眼中那里簡直是桃花源。尤其是那些鬼斧神工的自然景觀、瑰奇的自然現(xiàn)象,讓人向往?!?/p>
“你好像比我還了解普拉星?!币撂孛蛄丝诳Х取?/p>
吳珊珊把這句話當(dāng)作夸獎,微微仰起下巴,掛著驕傲的微笑。
“還有呢還有呢!我聽說普拉星還有像魔法一般的植物,還有即便是在奇幻文學(xué)的魔法世界中都無法想象出來的奇珍異獸。我太想去親眼看一看了?!?/p>
“有些我都沒有看過?!币撂卣f的是實話,十六年的苦讀讓他無暇去看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
吳珊珊調(diào)皮地吐出舌尖。
“哎呀,賣弄了。”
“如果只是奇觀的話,很多星球都比普拉星迷人。你有很多選擇?!?/p>
吳珊珊伸出一根手指,語氣認(rèn)真地說道:“可不僅是奇觀哦,是桃花源,地球人將其視為一種理想之地、烏托邦、精神家園。據(jù)我所知,所有去過普拉星的地球人都選擇定居在那里,無一例外。普拉星真有那么大魅力嗎?我很想一探究竟。”吳珊珊前傾身體向伊特微微靠近。
確實沒有地球人離開普拉星,無一例外。
伊特的心一縮,在地球生活的三個月里,他親密地接觸了地球人。伊特發(fā)現(xiàn)地球人和普拉星人很相似,有難以陳述的復(fù)雜性,和他在接受教育時學(xué)到的那個種族并非完全一致。書中的地球人殘忍自私,暴戾虛偽,兩次世界大戰(zhàn)蔓延的戰(zhàn)火讓生靈涂炭,一次次工業(yè)科技的發(fā)展幾乎毀掉環(huán)境生態(tài),全球疫情差點兒吞噬了全部地球人,但地球人全都幸運地度過了這些困難。星際探索讓人類征服了一個又一個未發(fā)展出文明的行星,它們都成為人類新的殖民地、度假區(qū)和核廢料排放地,身披罪愆。但接觸之后,伊特越發(fā)覺得地球人身上的不屈、熱情、韌勁是如此地熟悉,包括那種市儈、精明和狡黠都和普拉星人是如此一致。
伊特對吳珊珊產(chǎn)生了好奇。
“你的主播賬號可以推薦給我嗎?我想看一看?!币撂馗淖兞吮涞膽B(tài)度。
“我共享給你?!眳巧荷簹g快地同意,一邊撥弄網(wǎng)絡(luò)終端,一邊抱怨,“天龍座左樞星系行星龍鱗已經(jīng)成了旅游勝地,人滿為患,拍不出來吸引人的視頻了。天琴座河鼓二星系的三顆行星也是,早就被旅游主播拍爛了。長蛇座R星的星系最近也成了大熱門。現(xiàn)在想找一個冷門又好玩的地方真的是比登天還難,這可不是比喻?!眳巧荷禾匾馓嵝?,“幸好遇到你,真幸運?,F(xiàn)在還沒有哪個主播游歷過普拉星呢!你看?!?/p>
吳珊珊遞上網(wǎng)絡(luò)終端,視頻里吳珊珊正乘坐一架飛行器,拍攝無人機在空中順滑飛行,跟拍她和一大群類似食草恐龍的龐然大物同框。龐然的巨物成群結(jié)隊,為了躲避飛行器的追趕驅(qū)逐,它們奮力奔跑,彼此沖撞,揚起飛塵。幼獸在成年獸的四足間倉惶穿梭,幾次險些被踢飛踩踏致死,境遇十分危險。吳珊珊出現(xiàn)在鏡頭里,興奮地大聲說著什么,但全被噪音掩蓋了,伊特看到視頻推薦語旁的一行數(shù)據(jù)——星際旅游視頻排行榜霸榜十四周。
“這是?”伊特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古特行星上的陸行獸,一種瀕危的物種,很難看到這么大規(guī)模的遷徙活動了,我是真的運氣好,能拍到這樣的視頻。”
伊特的印象中,古特星還沒有演化出智慧生命,陸行獸群居,天性溫順,聽覺、嗅覺極好,十分懼怕噪音。為了拍出這條“精彩”視頻,巨獸被噪音驅(qū)趕,想必很恐懼和絕望吧。
“它們會害怕吧?”
“會吧,原始生物而已,它們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眳巧荷旱恼Z氣淡然。
伊特微皺眉頭,說道:“如果因為瀕危而稀奇……我聽說地球上的灰鯨也已經(jīng)瀕危了,雖然開始人工繁育,但效果并不理想?!?/p>
“灰鯨在海洋館也能看得到了,不新鮮了。”吳珊珊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是為了流量吧?!币撂貋G出一句,“噱頭,吸引眼球,賺流量,物質(zhì)變現(xiàn),收入,錢?!币贿B串的詞語脫口而出,伊特靜靜地等待吳珊珊的反應(yīng)。
伊特說完有些后悔,好不容易有人想去普拉星,總好過一個人回去吧,別把事情搞砸,他提醒自己別如此針鋒相對。
倆人沉默地對視幾秒后,吳珊珊嘆出一口氣。
“對,想要流量是原因之一。完全沒有私心,沒人做得到吧。
“旅游主播是我的工作,我想為這份工作去努力無可厚非。我承認(rèn)自己的私心,不會虛偽地遮遮掩掩,還粉飾它。對,我想要更多人關(guān)注我,我也會為他們推薦更有趣的游玩地點。我付出,要回報,不算欺騙。
“拜托,辦普拉星簽證需要擔(dān)保人是必須的,普拉星人不好遇到,我不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像天注定讓我恰巧遇到你一樣。”吳珊珊委屈巴巴地說道,“現(xiàn)在旅游主播太難做了,之前隨便找個星球就能躋身頭部主播,現(xiàn)在沒人愛看一望無際的荒漠了。而且如果純粹獵奇,去了長相差異太大的星球也會缺少安全感,總感覺他們對我充滿敵意,尤其像蟲子一樣的外星人,好惡心,哎呀。”說著她雙臂抱緊,用力撫搓著胳膊,“現(xiàn)在想想都一身雞皮疙瘩??上]辦法啊,獵奇也是流量密碼,不想去也得硬著頭皮去。”
伊特遲疑地點點頭。他很清楚,異星旅行的視頻非常受歡迎,地球人十分熱衷于去了解那些未知的、驚艷的、獵奇的事物。這從幾個世紀(jì)前的“驚奇屋”就開始了。
“但他們也是智慧生物啊,有獨特的文化,有神秘的習(xí)俗,也有藝術(shù)?!?/p>
“但看著讓人很難接受啊,那些多足的、軟體的外星人,尤其飲食方面,有些就是在吃其他生物的嘔吐物啊。當(dāng)然不全都是這樣,有些食物還是很漂亮美味的。”
這算是膚淺,還是外貌偏見?但還不至于上升到種族偏見。伊特意識到自己在評判吳珊珊的人品,內(nèi)心苦笑自嘲,現(xiàn)在自己沒什么挑肥揀瘦的資本啊。
他感受到吳珊珊想去普拉星的意愿非常強烈,沉默著沒有回應(yīng)。
吳珊珊神色落寞下來,伊特知道她并未放棄,甚至預(yù)感到她打算孤注一擲。
“你知道女主播總會被人是非嗎?”
伊特?fù)u搖頭,吳珊珊認(rèn)真地接著說道:
“經(jīng)紀(jì)公司覺得女生做主播是因為長相甜美才有吸引力,大多時候就完全忽略你的努力,在他們眼中女主播是消費品,這就是天然的固有偏見吧。都是為了生活,我也不去爭辯什么,一份工作而已。對我自己來說,我喜歡到處走走,在繁星銀河中暢游,笑得最大聲,耍得最瘋狂,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珍惜時光,享受所有的光、風(fēng)、雪,沙灘上的暴雨,大海中的風(fēng)浪,異星上的彩虹,從未見過的花朵和雨露,從未見過的飛蟲,和很多神奇的生物一起享受每個醒來的清晨。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所以流量是原因,工作是原因,博人眼球也是原因,而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才是更重要的原因?!?/p>
吳珊珊聲音帶著些許因激動引起的顫抖,真摯的情感感染了伊特。伊特知道眼前這個女孩是鮮活的生命,充滿蓬勃的力量。他決定,不做她的擔(dān)保人。
自從地球人徹底駕馭星縫之后,一個新的星際探索時代宣告來臨。星縫可以無視空間距離,兩端連接千萬光年。不論星縫穿梭的距離是遠(yuǎn)是近,通過星縫的時長按照地球時間計算都是四十二個小時,不多不少,分毫不差。星際旅行不用再背負(fù)過多時間和空間上的包袱。于是星際貿(mào)易、探索和旅行迅速發(fā)展、壯大、繁榮、噴薄,人類把在地球上干的事重新在群星之間干了一遍,再次開啟了新一輪的“大航海時代”。
星縫,全稱卡魯扎-克萊茵星縫,是為了紀(jì)念千年前兩位共事的物理學(xué)家和數(shù)學(xué)家而得名,因為它的存在可能證明了卡魯扎-克萊茵的基礎(chǔ)理論是正確的。伊特很佩服地球人,因為星縫背后切實的科學(xué)原理人類并不知曉,甚至可以說人類完全無法解釋星縫是什么,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摸索和掌握它的規(guī)律,并將它轉(zhuǎn)化成工具。
——應(yīng)用有時就是要先行一步!
伊特忘了在哪里看到的這個句子,但這句口號成了星際開拓的標(biāo)志。
星縫的路徑是固定的,無法開辟,就像天然的隧道。普拉星不在卡魯扎-克萊茵星縫的系統(tǒng)網(wǎng)內(nèi),需要轉(zhuǎn)三次航線,意味著要穿過兩次卡魯扎-克萊茵星縫之后,才能到達(dá)唯一有普拉星特定航線的小行星上。抵達(dá)中轉(zhuǎn)后,還需要換乘一周一班的星艦,航行兩個月才能抵達(dá)。由于航速過快,航行期間人類還需要進(jìn)入充盈液體的深眠艙。這段漫長的路程自然讓普拉星成了“荒蠻之地”“窮鄉(xiāng)僻壤”。
但普拉星人在地球上通過網(wǎng)絡(luò)宣傳“美化”了普拉星,宣傳內(nèi)容全都屬實,卻隱瞞了某些真相。
因為這些宣傳口徑的溢美之詞,伊特能理解某些地球人為什么如此向往普拉星,而他的屢次拒絕也沒有阻擋住這位主播的執(zhí)著,即便面對緊閉的酒店房門,吳珊珊依舊在門前駐足了兩個多小時才離開,這就反常了。因為吳珊珊的“糾纏”,伊特錯過了最近的星縫穿梭航路,只能等到明天。
這讓伊特起了疑心,熱情的執(zhí)念真的會如此不顧及他人的感受嗎?這超出了地球的常規(guī)禮儀規(guī)范。他在吳珊珊的熱情和執(zhí)著之下,窺視到一種欲望,他見過那種欲望,她花言巧語編織的理由只為掩蓋那真實欲望的腐臭。
死纏爛打的背后一定另有原因,是更強的驅(qū)動原因,伊特心想。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之下,他搜索了吳珊珊在網(wǎng)絡(luò)上留下的痕跡,篩去旅游主播的視頻,一些零散的蛛絲馬跡把信息指向暗網(wǎng),這更讓伊特起疑,女孩的主播身份似乎并不單純。
為了了解地球人的深層資訊,熟練使用暗網(wǎng)是普拉星人來地球之前的必修科目之一。通過洋蔥路由和蛛網(wǎng)路由,伊特登錄了暗網(wǎng)。找到答案的時候,伊特笑了,可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和她是一樣的,伊特心里一下子釋懷了。吳珊珊看起來并沒有任何道德上的束縛,笑得自由自在,也許我也可以學(xué)學(xué)她,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東西放一放,一份工作而已。伊特想到這里,決定主動約吳珊珊出來。
吳珊珊如約而至,態(tài)度積極。
“我猜你改變主意了?!彼Z調(diào)輕緩。
伊特嘆口氣,正色道:“我知道你為什么想去我的故鄉(xiāng)。”
吳珊珊沉默了。從語調(diào)中,她應(yīng)該可以讀出端倪,伊特十分確信,地球人擅長讀出話語中的弦外之音。
伊特第一次盯著吳珊珊,沒有移開目光,接著說道:“你因為走私奔云星的蜥鳥而被奔云星通緝?!?/p>
吳珊珊的神情僵住了幾秒,隨后垂下肩膀,整個人卸下一口氣,松弛下來,冷哼一聲,換上陰謀敗露之后的輕慢。
“那種鳥的味道讓我印象深刻?!?/p>
“你吃了它?據(jù)我所知,蜥鳥已經(jīng)瀕危了,是奔云星的保護物種?!?/p>
“確實很難找,所以我在奔云星逗留了很久,光是聯(lián)絡(luò)購買途徑就花了我不少錢?!?/p>
“你冒著被拘捕的風(fēng)險就為了吃掉一只瀕危動物?”
“我的客戶說,都已經(jīng)瀕危了,再不嘗嘗可能就沒機會了。所以出手非常闊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你再去奔云星的話可能會被拘捕?!?/p>
“我怎么可能再去,我又不傻。”
“這只是你走私活動的其中之一?!?/p>
吳珊珊擺擺手打斷了伊特,做出不耐煩的姿態(tài)。
“我不想聽你說教,現(xiàn)在幾百顆行星,法律信息并未同步,有些行星連什么是引渡法都不知道。所以我在地球上是無罪的,我在很多行星上都是無罪的?!眳巧荷翰恍嫉赝驴跉猓氨绕疬@些,我跟你說,超難吃!”
“什么?”伊特沒明白這句沒頭沒尾的“超難吃”是什么意思。
“那鳥,瀕危的那東西,超難吃?!眳巧荷赫f著皺起眉頭,露出厭惡的表情,抬手不斷在自己的嘴巴前面扇動,好似要趕走什么味道一樣。
伊特緊鎖眉頭,看著眼前和幾小時前判若兩人的吳珊珊,緩緩說道:
“我的故鄉(xiāng)有一種獨特的植物,它們即將開花的時候,花苞會噴射而出,種子散開在空中,隨風(fēng)翩躚,像落雪。這些花苞會在夜晚綻放,開出帶有幽光的多彩花朵,它們就飄浮彌漫在你的周圍,好像你置身在星河。很美。”伊特流露出由衷的微笑,接著說道,“如果種子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沒有接觸到土壤,就會硬化,然后變成……”
“寶石。地球的植物學(xué)家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星火花?!眳巧荷航又f道。
伊特沉默片刻,才終于開口。
“你想去普拉星就是為了走私星火花?”
吳珊珊抿起嘴,點點頭。
“你根本不清楚星火花在地球的環(huán)境下能不能生長?!?/p>
“沒人知道,因為沒人試過,星際管理局禁止旅客攜帶一切活體動植物,包括種子。”
這一點伊特也十分清楚,無法攜帶活體,所以普拉星人才不得不另辟路徑。
“那你何必這么執(zhí)著?”
“就因為沒人試過,所以價格越漲越高,價值連城。我可以做第一個嘗試的人,如果成功了,財富自由。”吳珊珊攤開雙手。
“沒成功呢?”
“沒成功?我想我可以撿些寶石回來。我不知道,現(xiàn)在是花期嗎?不重要了,我想你應(yīng)該會直接拒絕我吧,沒有擔(dān)保人,我連嘗試的機會都沒有?!眳巧荷憾⒅靥?,低聲咒罵。
“我做你的擔(dān)保人?!?/p>
吳珊珊驚訝地盯著伊特,忽然笑了。
“有條件吧?”
“錢對分?!?/p>
“三七分?!?/p>
“四六?!?/p>
“合作愉快?!?/p>
在吳珊珊得知去往普拉星的唯一航路必須經(jīng)過清閣星時,她罵了一句臟話。她告訴伊特她無法按照計劃和他同行去往普拉星了。
這次輪到伊特有些無措,但他的神情沒有絲毫驚慌,只是安靜地看著吳珊珊,在心里迅速盤算著計劃。地球上有句俗話,不能讓到嘴的鴨子飛了,他絕不能空手而歸。
“清閣星怎么了?”伊特試探著詢問。
吳珊珊無精打采地告訴伊特,清閣星有引渡法,只要她一落地,警察就會把她帶走,送往發(fā)布了她通緝令的行星。比起普拉星上星火花的誘惑,吳珊珊還是決定小心駛得萬年船,保命更重要。她說完起身,打算離開。伊特的大腦飛快梳理思路,必須想個辦法留住她。他決定賭一把。
“如果我說我能幫你呢?”伊特想到一個鋌而走險的辦法。吳珊珊笑著婉拒,她說除非是行星政府里有靠山,否則誰都無法繞過通緝。
伊特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說道:“我并沒有告訴你我的背景吧,現(xiàn)在聽聽我的計劃也無妨?!?/p>
吳珊珊再次坐了下來,饒有興致地看向伊特。
現(xiàn)在,吳珊珊正按照伊特的計劃,坐在清閣星星際空間站監(jiān)察室的方桌前,雙手戴著手銬,怯懦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時不時發(fā)出輕微的抽噎。她面臨多項指控,涉及走私、逃稅、捕殺瀕危物種以及欺詐等。她身旁的伊特面色冷峻,沒向她看上一眼,就這么沉默地盯著虛空。
方桌的對面坐著身穿制服的星際警察,正仔細(xì)檢查電子文件,掃描器掃過電子印章,確認(rèn)真?zhèn)?。核對確認(rèn)身份,檢驗完畢之后,星際警察看向伊特。
“根據(jù)全息掃描信息,確認(rèn)是伊特和吳珊珊本人無誤。吳珊珊在多處行星因走私等罪被通緝,感謝您將其緝拿,我們將按照清閣星的引渡法依法執(zhí)行。現(xiàn)正式將吳珊珊交予普拉星的伊特先生處理,伊特先生承諾將其帶至普拉星接受法律的審判。請在此簽字?!?/p>
星際警察用冰冷單調(diào)的語氣例行讀完,將電子文書遞了過來,伊特用手指簽上自己的名字。
兩人順利登上星縫穿梭艦后,吳珊珊癡癡地笑起來。
“刮目相看,你怎么會想到這樣的妙招?把我偽裝成你的犯人?!眳巧荷阂е嗉?,嫵媚的眼睛盯著伊特,“看來你在普拉星很有人脈啊?!?/p>
是啊,整個同盟都是我背后的靠山,伊特心想。
“現(xiàn)在可以松開這東西了吧,很不舒服?!眳巧荷禾痣p臂,手銬發(fā)出鋃鐺的清脆聲響。
“我說過要放開你嗎?”
吳珊珊臉色驟變。
“你該不會真的是秘密警察吧?”吳珊珊停下腳步驚恐地站在原地,“不可能,是我主動搭訕的你,沒可能有這么巧合的事?!?/p>
伊特向前走了幾步,轉(zhuǎn)身輕笑一下。
“還真是鋌而走險的計劃啊,我都擔(dān)心你會拒絕?!?/p>
說著,伊特走向吳珊珊解開了她的手銬。吳珊珊如釋重負(fù)。
“嚇?biāo)牢伊?,我心跳都停了。你這個木疙瘩原來會開玩笑啊。你這么有資源,不如我們真的做搭檔吧。”
臨近普拉星,被從深眠艙喚醒后,伊特變得更木訥,更寡言?!霸摬辉撨@么做”反復(fù)煎熬著他,而吳珊珊卻因為伊特的身份地位對他更生好感。她對這次普拉星之旅信心大增,除了星火花,還有幾種動物也有買家出了高價。哪怕沒成功拿到星火花,她也不想空手而回。
現(xiàn)在飛往普拉星的飛船已經(jīng)著陸,吳珊珊挽住伊特。
“我考慮了一下,星火花的收入對分很合理,我絕不會虧待有能力的搭檔。對了,回去的辦法你想好了嗎?我還需要你的幫忙,否則我落到清閣星還是會被通緝?!?/p>
伊特看著艙外的景色,那是他熟悉的故鄉(xiāng)景色,呼出一口氣,釋懷一般。
“你不會回去了?!彼鲁鰩讉€字,不等吳珊珊回應(yīng)便接著說道,“我本來很猶豫?!?/p>
他看向吳珊珊,目光冰冷卻帶著哀傷。吳珊珊愣了一下,從語調(diào)之中,她預(yù)感到這突然不明所以岔開的話題不是個好預(yù)兆。人類的本能讓她安靜地等待接下來的動靜。
“起初,我并不想帶你來這里,即便你身上有諸多丑惡,但依舊是一個熱愛生命的個體?!币撂卣Z氣溫柔但有些沉重,似乎在回憶不久前初遇的情景。
“但知道你的身份后,我想,帶你來到這里也許并不是件壞事。”伊特依舊自顧自地繼續(xù)著他的話。
吳珊珊感到一種詭異感,這讓一絲恐懼從她心里爬出,并一點點吞噬著她。她預(yù)感到事情開始失控。
星際飛船之外,對接的艙口棧橋緩緩伸出,伊特語調(diào)平靜,吳珊珊聽到了一點悲傷在里面,但正是這種悲傷讓她更加恐懼,這悲傷沒有絲毫善意和憐憫。這是冷酷的悲傷,是告別的悲傷。
伊特的每一個詞句都寒冷無比。
“你還記得你說普拉星人經(jīng)歷過一場毀滅性的疫情嗎?其實并非如此,疫情只是掩蓋真相的說法,那是一次藥物危機。那次藥物危機,使得我們體內(nèi)的那些微生物滅亡了。萬幸的是,另一種微生物群統(tǒng)治了我們體內(nèi)的消化系統(tǒng),但它們只能轉(zhuǎn)化某一種特定蛋白來為自身提供能量,而為我們提供能量的僅僅是它代謝的副產(chǎn)物。這樣想來,所謂高級生命有時也很可悲,我們是被食物馴化的生命而已。
“我們出于聲譽上的考慮,極力掩蓋那次藥物危機事件,徹底封鎖了事件信息。普拉星擁有那種特定蛋白的物種非常稀少。這次劫難之后,普拉星的科研和工業(yè)生產(chǎn)能力已經(jīng)崩潰,很快,非???,還沒來得及找出培育手段,那些物種就滅亡了,被我們吃光了。饑荒再次奪走了很多生命。
“現(xiàn)在我們需要食物來供養(yǎng)體內(nèi)的這種微生物,它可以幫助我們活下去?!?/p>
吳珊珊心底一個恐怖的答案就要浮出水面,而伊特冰冷的聲音還在繼續(xù)。
“很多同族人開始逃亡,徹底拋離了故土。但我的族人里還有很多無法離開的老人和孩子,于是年輕人便嘗試去外星球,尋找其他擁有那種特定蛋白的生物,或是其他辦法。可惜,其他辦法是否存在是一個漫長的、未知的虛妄,只有特定蛋白可以解決眼前如何活下來的問題。我們發(fā)現(xiàn)地球上的生物具有那種特定蛋白,但星際法太嚴(yán)苛,禁止一切生物跨行星運輸,我們試過走私,都沒有成功,活著的生物太難被帶到這里了?!?/p>
伊特扭過頭,安靜地看著吳珊珊。
“只有一種例外,可以帶活體來到普拉星?!?/p>
那就是讓人旅行到普拉星來。
伊特握住吳珊珊因驚恐而顫抖的手。
“為了活下來,我們不得不每次出行都帶特產(chǎn)回來?!?/p>
星際飛船的艙門徐徐打開。
“之前來到普拉星的地球人……”
因為恐懼,吳珊珊無法問出后半句——他們怎么樣了。
圈養(yǎng),吃掉。伊特沒有說出口。
戰(zhàn)栗徹底帶走了吳珊珊的力氣,她連呼喊都無法發(fā)出,在昏厥之前,她只聽到伊特在輕輕呢喃。
“我?guī)禺a(chǎn)回來了?!?/p>
但我不是英雄,伊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