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

這天黃昏，剎那小鎮(zhèn)來了一個衣衫襤褸的人，名叫樹。樹凍得渾身發(fā)抖，又累又餓。在剎那小鎮(zhèn)旁邊，樹以為這里只是一片被大雪覆蓋的山谷，哪知走近竟然發(fā)現了舊報紙一樣泛黃的燈光，那燈光一片片，讓他覺得溫暖無比。樹決定找一戶人家投宿，等第二天再繼續(xù)趕路。

夜深人靜，有時這樣的大雪天，一個身上臟臟的陌生男人突然敲門投宿，無論怎么看，這事都讓人覺得不太可靠。樹在小鎮(zhèn)的門口看到了四個字：剎那小鎮(zhèn)。樹很驚訝，自己從未聽說過這個小鎮(zhèn)，它就好像天外來客一樣。

剎那小鎮(zhèn)陷進雪地之后，好像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因為天氣不好，長時間沒有出門，人們不知道小鎮(zhèn)在外人眼里的樣子。

無論如何，今晚一定要在剎那小鎮(zhèn)住下。樹摸了摸口袋，里面還有一張五十元的鈔票。樹想好了，如果小鎮(zhèn)居民問他要錢，他就把這最后的五十元用出去，以抵一晚上的住宿費。這個費用不算太低，如此偏僻的小鎮(zhèn)，物價不會高到哪里去。

樹挺直了腰板輕輕咳嗽一聲向前走去。前面的路右轉，能看見小鎮(zhèn)的馬路清晰起來，明顯有人掃過雪。從小鎮(zhèn)的陳設和街道，樹能看出這個小鎮(zhèn)被管理得井井有條，這對于一路走來的樹來說，是極為少見的。這是個什么樣的小鎮(zhèn)呢？樹的心里充滿了猜測和疑問。

往前走，樹突然發(fā)現這個小鎮(zhèn)的街面有很多鐘表，各種各樣的鐘表被雪地映照，小鎮(zhèn)像個童話世界。無一例外，那些鐘表就是為了記錄時間。樹在一個鐘表下仔細看了看是晚上八點四十分。樹不明白，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為什么睡覺都這么早而沒有夜生活。而樹的生活不是這樣的，每個夜晚，他都要在酒吧里酩酊大醉。

樹決定先不敲旅店的門，一定要找到一家小飯館或酒吧吃點喝點讓自己暖和起來。

這條路雖然很長，但因為積雪被掃掉，所以樹走起來并不費力。走了大概二十分鐘，樹果然發(fā)現前面有一家開著的小店，店里的燈光延伸到街上，就像地上曬了一床棉被。對這家沒有關門的小店，樹心里充滿感激，他決定吃完晚飯后，如果有多的錢，就多給服務生兩元錢小費。

樹終于走到了小店門口。從外朝里望過去，里面坐了七八個人，大家都靜靜地享用美食美酒，或低聲交談。樹僅僅看一眼，就嗅到了一股理性的氣息。無疑這是個非常文明的小鎮(zhèn)，樹一眼就找到了安全感。如果在這個小鎮(zhèn)多待一段時間，樹也是不排斥的。反正前面也沒什么使命等著他。雖然樹的任務是一直朝前走，但誰也不能反對他臨時停下來歇歇腳，喘上一口氣。

樹在靠近門口的一個角落坐下來，實木雕花椅，還有淡綠色的靠墊，坐上去很舒適。樹下意識地把雙腿在桌下朝前伸了伸，放松的感覺讓他感到了雪天后的第一次愜意。樹將目光投向整個大廳，發(fā)現客人都是老年人，沒有一張年輕面孔。最年輕的人，就是他了。小店吧臺里忙碌的服務生也是八十多歲的銀發(fā)老人，他們的動作雖然趕不上年輕人那么敏捷，但穩(wěn)重中有一種不會出任何差錯的安全感。樹很想有個人和自己聊聊天，他四處打量著，吧臺那邊來了個服務生，八十歲的莉莉。莉莉微笑著站在樹的身邊說：“年輕人，想吃點什么？”

樹有點不好意思，這是近三十年來第一次聽見有人叫他年輕人，他吞吞吐吐地說：“您好。我不年輕，已經五十歲了?！?/p>

莉莉說：“五十歲怎么不年輕呢？你看看客人們，再看看整個小鎮(zhèn)，如果你能找出一個比你年輕的人，那你今天吃的食物可以免單?！?/p>

樹突然想起來，今天恰好是自己的五十歲生日，但樹沒有說，他不希望用這個生日借口來博取陌生人的關懷。

樹從兜里掏出那張五十元的鈔票，放在桌上，笑著對莉莉說：“我想買二十元的食物和水?！?/p>

莉莉驚訝地看著樹，并沒有動，她的眼珠轉動了幾下，說：“難怪我看你有點兒面生，我就說你不是我們小鎮(zhèn)的居民?？纯?，你一說話就露餡了。當然，今晚你還是可以想辦法吃到食物的，只要你不是一個懶漢?！?/p>

樹說：“我……我有點不懂您的意思?！?/p>

莉莉看了看桌上那五十元的紙鈔，說：“你把這張紙鈔收好，我們這里用不著?！?/p>

樹說：“可我要購買食物，那我用什么買呢？”

莉莉說：“剎那小鎮(zhèn)都是用時間支付，你可以去時間儲蓄所查一查你儲蓄了多少時間，拿著卡過來就可以消費了。如果你沒有時間儲蓄，那就得想辦法去賺了。請問，你是從什么地方來的，為什么連這個都一無所知呢？”

樹確實一無所知。因為一起冤案，樹剛從監(jiān)獄出來。樹二十歲的時候，是一個帥氣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的，卻被鄰居誣告殺了人。樹被抓后在監(jiān)獄里關了三十年，幸好那個誣告他的鄰居前不久犯案被抓，同時也交代了以前他殺人的事，樹這才得以平反昭雪。監(jiān)獄在偏僻的鄉(xiāng)村，樹身上背著監(jiān)獄管教送的十幾個燒餅就上路了，他已經無家可歸，因為老婆在他進監(jiān)獄之后，已成了鄰居的妻子。樹決定朝著家相反的方向走。

小店老板是莉莉的丈夫，一個八十五歲的老頭，名叫豆干。豆干看老伴在客人旁邊好半天，連忙過來看個究竟。一看到樹的陌生面孔，豆干就知道他是小鎮(zhèn)的過客?？粗鴺鋬龅猛t的手，豆干連忙端來一杯熱咖啡，還有兩個饅頭。

豆干說：“快趁熱吃吧，你需要補充熱量。咖啡我沒有加糖，饅頭的話也不能多吃，看樣子你餓了好長時間，先填填肚子吧。”

樹的眼淚差點流了下來。在雪天在夜晚在陌生的異鄉(xiāng)，小鎮(zhèn)的溫暖讓人的感受更加強烈。

樹開始慢慢喝著咖啡吃著饅頭，他吃得很慢，同時心中充滿了越來越多的疑問：這個小鎮(zhèn)，不像他以前見過的現實世界，難道他到了另一個空間？但看樣子又不像，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小鎮(zhèn)，他的情緒也非常正常。

樹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他感覺到了真切的疼痛。

店里客人不多。豆干給一位客人一個煎餅之后，重新來到了樹的面前。豆干覺得自己有必要向樹介紹剎那小鎮(zhèn)，不然，這個陌生人會摸不著頭腦，甚至今晚他將流落街頭。

豆干看上去有點調皮，雖然八十多歲了。他說：“尊敬的客人，你吃完這些之后準備怎么買單？”

樹說：“我還有五十元錢?！?/p>

豆干說：“我們小鎮(zhèn)用不著這個?！?/p>

樹說：“那你們用什么買東西呢？這是我最好奇的。我剛才聽說好像用時間來支付賬單，可我不知道時間到底在哪里?！?/p>

豆干笑了，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剛才我們談話的時間有一分鐘，這難道不是時間嗎？”

“我當然知道這是時間，可我怎么將時間支付給您呢？”樹說。

豆干說：“所以這也是我跟你聊天的原因，想告訴你一些基本常識。不過我不太明白，你到底從哪里來，為什么連時間可以支付賬單這種常識都不知道呢？”

樹不敢說出自己蹲監(jiān)獄的事情，只好撒謊說：“我曾經在大山里閉關隱居了三十年，前幾天剛剛出來，所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p>

“那你要去往哪里呢？”豆干問。

樹想了想，然后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我沒有目的地，也沒有家。今天黃昏的時候剛好路過這里，所以想在這里投宿一晚后明天再繼續(xù)往前走?！?/p>

“可憐的人。在這下雪天聽到這樣的故事真是太揪心了。不要灰心，你有你的優(yōu)勢，你也看到了，你現在是剎那小鎮(zhèn)最年輕的人，如果你愿意留下來，或許這里會成為你的家?！?/p>

樹有些感動，身上又獲得一陣溫暖，他說：“剛才在喝咖啡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想的，沒想到我的愿望被您說出來了。我當然非常樂意留在剎那小鎮(zhèn)，我希望能為這個美麗的小鎮(zhèn)做點什么。”

豆干眼里閃過一絲淡淡的憂傷，說：“我們這個小鎮(zhèn)之所以變得美麗，是人們從年輕的時候就意識到有一天我們會走向衰老，于是決定自救。我們都來自社會底層，沒有資源，沒有金錢，但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慢慢地我們決定建立一套使用時間的體系。事實上，效果不錯。”

“是啊，富人是沒有養(yǎng)老的困惑的，他們可以請十個保姆來照顧他們。”樹說。

“是的，他們有錢，而我們沒有。我們拿什么去對抗衰老呢？只有時間，年輕時被我們大把大把浪費的時間。”豆干說，“就像我的名字豆干，你能想象它以前是嫩黃的黃豆、嫩嫩的水豆腐，可終歸有一天會變成豆干?！倍垢尚α恕ＫΦ臅r候額頭上疊起一層層皺紋，就像一塊被風干的豆干。

這個晚上，樹和豆干緩緩交談著。隨著對剎那小鎮(zhèn)的了解加深，樹也慢慢喜歡上了這個小鎮(zhèn)。在沒有更好前途的情況下，何不把這個小鎮(zhèn)當作自己人生的歸宿呢？外面的世界再讓人眼花繚亂，也與他無關，他需要的只是寧靜的不被打擾的生活，他年過半百，但還有些力氣，他想用自己的這些力氣來換取一筆時間儲蓄，以應對衰老的時光。

樹吃完后，身上有了力氣。他主動站起來收拾餐具，并去其他餐臺前看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地方。這樣樹從大約晚上九點忙到十二點小店打烊，這才充實地坐下來歇口氣。豆干告訴樹，他為自己贏得了三個小時，而今天的晚餐他只要支付一個小時，現在，他的時間存單上已經有了兩個小時。

樹聽后感到很滿足，在他這個年齡，能夠為自己賺來時間，可以說勝過黃金萬兩。金錢這些東西很虛，看著強大，但假如你有一袋子金幣但淪落荒島，金幣是沒有價值的，而真正有價值的，是自己的勞動。

晚上，樹沒有出去投宿，而是直接睡在了小店后廚儲藏室的折疊床上，那里剛好有一個位置，好像特意為樹安排的。儲藏室里整齊地堆滿了各種食物的原材料，看上去井井有條。雖然是個儲藏室，但也像平常家庭的一個小臥室那樣讓人身心舒適：有一張小書桌、一個床頭柜，床頭柜上還有一個插著鮮花的花瓶和一盞泛著檸檬黃燈光的臺燈。墻上有一個掛鐘，上面記錄著時間的流逝。

樹長時間地盯著墻上的掛鐘，他在思考：剎那小鎮(zhèn)的居民到底是如何悟出時間的秘密的呢？只有了解到時間的秘密，才能讓時間為他們所用，才能讓時間成為個人財富和社會財富。而最讓樹驚訝的，是剎那小鎮(zhèn)的居民們從容的生活節(jié)奏。時間雖然重要，但他們對待時間的態(tài)度又很客觀理性，這樣就能使時間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行。

樹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著，他對今天的經歷產生了一絲恍惚，覺得很不真實，就像一場夢，但樹可以肯定，它絕對不是夢。

樹這輩子，浪費了太多太多的時間。一想起這一點，樹的心中就像堵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一個人，二十歲的時候被冤枉去坐牢，這一坐就坐了三十年，出來的時候五十歲，兜里僅剩最后的五十元錢。樹的一生，用不到五十個字就概括完了，而這簡短文字的背后，卻是樹如大海般深重的悲傷。因為樹還要孤零零地在這世上活下去。

幸好，樹遇到了這個小鎮(zhèn)。這個剎那小鎮(zhèn)，好像是專門為樹這樣絕望求生的人而誕生的，它溫暖，給人一種不再害怕未來的安全感，寒夜到來之前，能有個小屋供自己歇息，甚至還能做做夢。樹還奢望什么呢？前幾天還在地獄，現在一下子到了天堂。

睡了幾個小時之后，樹起床了。以前在監(jiān)獄里的三十年，他睡得太久，現在，他要把自己以前睡過去的時間都找回來。樹來到小店的大廳，大廳里靜悄悄的，樹拿出抹布，將店里的衛(wèi)生打掃了一遍。當他收拾妥當后，豆干已經起床，他站在門口，朝樹有力地鼓著掌。

“太棒了，沒想到你起這么早，我還以為你會睡個懶覺呢。這樣的下雪天，鎮(zhèn)上的人都喜歡睡懶覺。”豆干休息一晚上后，整個人看上去容光煥發(fā)。

樹已經幫豆干煮好了咖啡，雙手遞給他。

豆干有些感動，雙手捧著咖啡杯，說：“這個早晨我太幸福了，謝謝你，樹。等會兒我?guī)闳ヒ娨粋€人，你只有見了他，才會更加透徹地了解時間?！倍垢煽粗鴺洌行┡d奮。

樹說：“我很樂意，只是現在這么早，不知他起床沒有?！?/p>

“他是我們小鎮(zhèn)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呢，還有誰能贏過他呢？他是剎那大師?！?/p>

“好有趣的名字?！睒湫α似饋?。

豆干看見樹很放松，并且第一次笑得這么輕松，自己也很有成就感。他大口大口喝完熱咖啡，將杯子放在吧臺上，朝樹做了個手勢，說：“走，見剎那大師去?！?/p>

剎那小鎮(zhèn)果然還在沉睡之中，人們都在靜靜享受著美好的晨光。走到拐角處，樹發(fā)現有人在清掃地面，旁邊是輛垃圾車，但那輛垃圾車看上去是嶄新的，好像剛剛投入使用一樣。豆干和清掃積雪的人打過招呼，在路上和樹又接著聊了起來。

“剎那大師是個好人，是我們小鎮(zhèn)的拯救者?！倍垢烧f，“剎那大師是我們小鎮(zhèn)的居民，成為孤兒之后，因為小鎮(zhèn)太過貧窮，剎那大師外出流浪，在外面做助念。你知道助念師嗎？就是為那些即將死去的人做臨終關懷，為他們往生進行助念。剎那大師對我們的小鎮(zhèn)很是傷心絕望，一開始不準備回來。后來一個偶然機會，剎那大師路過小鎮(zhèn)，不知為什么，他又決定留下來了。那時的小鎮(zhèn)慘不忍睹，好像已經被全世界拋棄了，整個鎮(zhèn)上只有老人。那天晚上，也是個下雪天，和你一樣，剎那大師走進我的小店，喝了一杯熱咖啡。從此，他不僅在小鎮(zhèn)留了下來，而且，徹徹底底改變了我們小鎮(zhèn)?！?/p>

樹想到小鎮(zhèn)的名字叫剎那，剎那不是表示時間長度嗎？他們的名字一定有某種聯(lián)系。

豆干說：“一開始，我們小鎮(zhèn)不叫剎那小鎮(zhèn)，叫鴿翅小鎮(zhèn)。剎那大師改變我們小鎮(zhèn)后，大家就把小鎮(zhèn)的名字改為了剎那小鎮(zhèn)?！?/p>

豆干大爺的話解開了樹心頭的疑問。

剎那大師的小屋很快就到了。在小鎮(zhèn)一角，有一棟小木屋，面積不大，也就一百平方米左右。小木屋的窗開著，就著雪光，樹看到剎那大師正對著敞開的窗打坐。

在監(jiān)獄時，曾經有人建議樹每天打坐，這樣，日子的流逝就會快一些。這個建議剛好與樹的心理需求相反，樹希望時間過得不快也不慢，按本來的樣子就行，所以在打坐三五次之后，樹就放棄了，而是睡覺。

樹對于世界上的大師印象一般，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壞，總之，樹的心中，大師并沒有給樹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對于即將見到的剎那大師，樹有些忐忑，他想知道這個人為什么會改變一個小鎮(zhèn)。這是了不起的事情。

剎那大師的小木屋沒有鎖，也沒有門閂，他的屋子長年不鎖，剎那小鎮(zhèn)的人，可以隨時打擾剎那大師。剎那大師說這也是他的名字和小鎮(zhèn)的名字一樣的意義，他屬于小鎮(zhèn)，完全屬于，所以剎那小鎮(zhèn)的人可以隨時找他解決問題，他也非常樂意幫忙。

豆干走在前面，樹走在后面，豆干盡量將腳步放輕。走在后面的樹仔細觀察著剎那大師的小木屋，讓他驚訝的是，小木屋里空空如也，里面的陳設比他昨天住的地方還要稀少。怎么看都像是剎那大師臨時住而非長期定居的地方。

大概過了一分鐘，打坐的剎那大師慢慢睜開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舒展一下上肢，松開盤腿，從矮木凳上站起來，微笑地看著豆干和樹，說：“早上好啊?！?/p>

“早上好，剎那大師?！倍垢烧f。

“早上好，剎那大師?！睒鋵W著豆干和大師打著招呼。

剎那大師很和藹，他給豆干和樹各沏了一杯茶，看著他們坐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大家都很愜意的樣子。樹有點緊張，不明白豆干和剎那大師為什么突然都不說話了。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豆干終于開口了，說：“樹，你和剎那大師好好聊聊，他會為你介紹剎那小鎮(zhèn)的故事。我回店里忙去了。”

樹準備起身相送，豆干示意他不必，就快步離開了。剎那大師再次笑了笑，對樹說：“你應該是一個了解時間的人?！?/p>

樹聽了，一驚，他已經意識到剎那大師暗指的就是他長達三十年的監(jiān)獄生活。確實，這三十年，樹一直在思考什么是時間，時間有哪些秘密，但他終究沒有像剎那大師這樣突破自己，并改變一個小鎮(zhèn)。

剎那大師說：“你沒有見過以前的剎那小鎮(zhèn)，那真是一個讓人絕望的地方，像我這樣非常熱愛家鄉(xiāng)的人，也不得不離開，在外謀生。”

樹認真聽著，他問：“您為什么又回來了呢？一定有著某種機緣吧？”

剎那大師說：“是的，這么多年，我的足跡遍布大都市，我做著自認為比較有意義的工作——臨終關懷，雖然我沒有賺到什么錢，但我的目標并不是賺錢，而是想讓人們找到一個很好的歸宿。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老鄉(xiāng)，他是剎那小鎮(zhèn)的人，他的病已經很重了。他獨身在外，懇求給他做臨終關懷的我在他死去之后一定要把他送回家鄉(xiāng)，他說我甚至不用走進小鎮(zhèn)，好像路過一樣，小鎮(zhèn)外有一片墓地，可以悄悄把他埋在那里。這樣，我也沒有違背自己不再回小鎮(zhèn)的心愿。我答應了他?！?/p>

樹點著頭，聽得極為專注。

剎那大師說：“我準備悄悄埋葬老鄉(xiāng)后再重返都市，老鄉(xiāng)說的墓地我小時候經常去玩耍，那里長滿薰衣草，很是美麗。可當我把老鄉(xiāng)帶到那片墓地時才發(fā)現，薰衣草已經消失，密密麻麻的墓碑讓那個浪漫的地方變成了陰森之地。我回頭看了看小鎮(zhèn)，還是原來的樣子，我想，也許我應該在天黑時鼓起勇氣走進去，最后看一眼我的小鎮(zhèn)再離開。小鎮(zhèn)里畢竟還有我的家。對，就是現在我住的這棟小木屋，不過以前我回來時可不是這個樣子。嗯，你也許知道，我在豆干大爺的小店里喝了一杯熱咖啡，豆干大爺沒要我的錢，他又給我做了熱熱的煎餅。吃的時候我流著淚，然后決定留下來，再也不離開小鎮(zhèn)半步?！?/p>

樹想：剎那大師在那一刻，一定找到了歸屬感和使命感，這是他決定留下來的主要原因。而現在，自己像剎那大師當初一樣，也決定在剎那小鎮(zhèn)永遠留下來。

樹心里還在追問著自己：剎那小鎮(zhèn)到底是怎樣運用時間的？

剎那小鎮(zhèn)最大的問題是老齡化問題。鎮(zhèn)上一共有兩百戶居民，居民總數五百人，可是，七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有四百五十人，另外的五十人中，殘疾人有二十人，三十人為兒童和年輕人，而這三十個年輕人和兒童已經全部離開了小鎮(zhèn)。年輕人在大都市打工，他們基本上在外面成家立業(yè)，永遠定居在剎那小鎮(zhèn)之外。

如果任其發(fā)展，剎那小鎮(zhèn)很快就會自生自滅，永遠消亡在歲月的長河中。

那個晚上，剎那大師喝完熱咖啡，聽豆干大爺講完小鎮(zhèn)的現狀之后，心情非常沉重。他決定挽救剎那小鎮(zhèn)，而具體怎么挽救，剎那大師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剎那大師給樹講了自己回到剎那小鎮(zhèn)后的故事。那個時候，剎那大師也經歷了長長的迷茫期，最后，他終于尋求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

那天晚上，剎那大師在小店里喝完熱咖啡之后，和豆干大爺聊了一會兒，然后回家。

在小鎮(zhèn)，剎那大師是有家的，不，準確地說，是有屋子的——他的父母給他的小木屋留下了。剎那大師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感情比較脆弱，父母去世后，他每天住在小木屋里，覺得小木屋太大了，大得他沒有辦法面對漫長的黑夜，于是，剎那大師想到了逃離。只要離小木屋遠一點，能活命就行。如果再不離開，他遲早在小木屋里悲傷窒息而死。

剎那大師文化程度不高，當年雖然考上了大學，但因為要離開多病的父母，而且要拿出一大筆學費，剎那大師就放棄了上大學，他覺得陪伴父母或許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考上了大學而放棄，這讓小鎮(zhèn)的人想不通。通過考大學離開小鎮(zhèn)，然后擁有新的生活，是小鎮(zhèn)人的夢想。大家想不通他為何這么做，難道就因為多病的年邁的父母？以前，小鎮(zhèn)的老年人地位很低，他們被認為是小鎮(zhèn)的大負擔，所以他這樣對待父母，一方面，他贏得了很多老年人的尊重；另一方面，也讓很多中年人、青年人瞧不起。

剎那大師不顧流言，盡心盡力地照顧父母。過了大概三年時間，父母相繼離開。因為唯一的兒子就在身邊，他們離開人世的時候很平靜，也很滿足，臉上帶著松弛的微笑。剎那大師沒有哭，只是平靜地看著親人，心底默默祝福著。

因為曾經對父母有過這樣的送別，剎那大師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意義。父母去世后，剎那大師經歷了一段黑暗的孤獨生活，之后收拾行李，帶上門，準備遠行。如果在別的城市里遇見需要他送別的人，他很樂意這么做。同時，剎那大師有一顆柔軟的心，他之所以沒有鎖上小木屋，是希望如果有人沒地方住，需要住在他家里，可以免費住。一棟房子，有人住總比空著要好。

漂泊的日子里，剎那大師吃了不少苦。但在他看來，他吃過的那些苦，都成了他生命中的財富，他對給予自己苦頭吃的人和事不僅不怨恨，還充滿了感恩?，F在因某種機緣剎那大師回到小鎮(zhèn)之后，他又該如何開啟自己以及小鎮(zhèn)的未來呢？

奇怪的是，在外面漂泊幾年回來后，剎那大師睡在小木屋里，已經非常平靜了，他不再有孤獨空虛的感覺，一種似有似無的溫暖縈繞在自己周圍。

剎那大師決定留下來之后，對于小鎮(zhèn)的未來，雖然有那么一點希望，但他還是充滿絕望。這里幾乎看不到年輕人，除了他自己。剎那大師想：無論如何，我要和剎那小鎮(zhèn)在一起。畢竟，這個日漸衰老的小鎮(zhèn)曾經養(yǎng)育了我。

回到小鎮(zhèn)的第二天，剎那大師就為小鎮(zhèn)的最后一位理發(fā)師秋白大爺做了臨終關懷。秋白大爺太老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還牽掛著小鎮(zhèn)人的頭發(fā)問題。

剎那大師走進秋白大爺的家，秋白大爺用最后的一點力氣為自己理了發(fā)、剃了胡須，看上去很是平靜。剎那大師很小的時候就在秋白大爺的理發(fā)店里玩耍，現在看見剎那大師，秋白大爺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剎那大師在床邊坐下，回顧了秋白大爺平凡而又不簡單的一生，剎那大師說：“秋白大爺，小鎮(zhèn)感謝您，您為它理去雜亂的毛發(fā)，為它理順憂愁和不安。現在，您可以安心了，您尋求您的幸福，小鎮(zhèn)的人會為他們的頭發(fā)找到歸宿的。以前太依賴您而忽略了您，我替他們向您表示道歉?！?/p>

秋白大爺微笑著擺擺手，又點點頭。

剎那大師雙手合十，說：“秋白大爺，千言萬語匯成我對您的無限祝福，請您什么也不想，跟著我一起默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p>

秋白大爺的嘴唇翕動著，念了幾個字后，溘然長逝。

這一次臨終關懷，沒有以前煩瑣的儀式，但剎那大師覺得很是殊勝，他能感覺到秋白大爺是帶著幸福感離開的。秋白大爺帶給剎那大師的那種幸福感覺，也是他畢生追求的。誰說待在小鎮(zhèn)不會感受到幸福？從秋白大爺傳遞給他的這些信息，他獲得了無比的信心。

聽了剎那大師的講述，樹對于小鎮(zhèn)的時間使用，還是很模糊。他不明白小鎮(zhèn)上的老人到底是如何看待時間的。剎那大師好像看透了樹的心思，說：“對于老人們來說，時間比金子還要寶貴。”

樹點點頭。

“但是越寶貴的東西，我們反而不能充滿欲望，越要從容對待。”剎那大師說，“不然，我們就無法抓住它?！?/p>

樹好像有點懂了。

摔倒在雪地里的樹慢慢睜開眼睛。仍然是滿世界的雪，看不到邊際。樹慢慢爬起來，支撐著想往前繼續(xù)走。三天前，他從監(jiān)獄里出來，朝著家相反的方向走著。他希望能看見一個小鎮(zhèn)，或一個村莊。無論怎樣的小鎮(zhèn)或村莊，他都會想辦法在那里留下來。

天暗了下來。

雪地是不滅的燈，天光無法完全熄滅。樹的手凍僵了。他想把手伸進行囊，里面還有幾個燒餅，可他的指尖怎么也夠不著，就像中秋之夜他站在家里的樓閣總也夠不著月亮一樣。就是在那高高的樓閣上，他看見妻子坐在鄰居家的院子里。頭一天出門時，她說她要進城去見一位好姐妹。

樹的腳步沒有停。雖然走得很慢，每一步他都在和雪談判。走著走著，樹想起剛才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告訴他：路的前方，有一個剎那小鎮(zhèn)，還有一位剎那大師。

【作者簡介】董明俠，筆名千里煙，女，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月報》《民族文學》《北京文學》《長篇小說選刊》《四川文藝》《長江文藝》《芳草》《長江文藝·好小說》《西部》《百花洲》《創(chuàng)作與評論》《青春》《民族文匯》《中國鐵路文藝》《長江叢刊》等，出版有長篇小說《愛情豆豆》等十部。曾獲新浪第二屆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冠軍、天山文藝獎等。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