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頭牛生了,小牛犢子剛落地一個小時,顫顫巍巍站起來了。母牛是第一次當媽媽,舔、聞、喂奶,對著小牛拱來拱去,動作相當嫻熟,看小牛的每個眼神,也相當寵溺,那樣子,是真恨不得有一雙手,抱住自己的孩子呢。
果然,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
張月容蹲在牛圈門口,看著懵懵懂懂的小牛,臉上掠過一絲歡喜,又快速消失了。這是她在兒子牛三百養(yǎng)了二十年牛以來,見到新生牛犢時,興奮勁兒最短的一次。不是她不愛兒子養(yǎng)的牛了,是恐怕自己再也沒有機會愛這些牛了。這事要從艷清三天前打來的那個電話說起。
艷清是牛三百的媳婦,和牛三百結婚二十年了,他們有一個兒子。在兒子六歲那年,艷清堅持要送兒子去城里念書,她的理由很簡單,農村的學校沒幾個學生了,有錢的沒錢的都把孩子往外送,憑啥她的兒子要比別人差?
那時,張月容是不樂意的,送孩子走,艷清就要跟著去陪讀,她不想兒子和兒媳婦分居。但艷清主意已定,只要家人一天不答應,就一天到晚和大伙慪氣。在孩子七歲那年,張月容妥協(xié)了,讓牛三百在縣城里買了樓房,把孩子和媳婦送走了。
這一走,就是十二年。
這十二年里,牛三百在農村和縣城之間來回跑,差不多每周都要去一次。張月容不得不舍棄老宅,搬到牛三百的家,替牛三百看家望門。三天前,孫子參加完了高考,張月容無意間聽到兒媳婦給兒子發(fā)來的語音,讓牛三百賣掉所有的牛,進城。當時,張月容還以為那是兒媳婦和兒子開玩笑呢,不承想到了晚飯時,牛三百很認真地向她傳達了艷清的指令。
張月容納悶地看著兒子問道:“小祥都考完大學了,你還進城干啥呢?”牛三百擰著眉頭,似乎也不太贊同艷清的意見,但又十分無奈地說:“她不想回農村,想換一種活法?!睆堅氯菡f:“你是養(yǎng)了這群牛,才支撐起這個家的,不說大富大貴,也算家大業(yè)大,咋能說進城就進城呢?”兒子沒再應聲,她很識趣地閉嘴了,她知道,自己老了,不再當家,不再主事,有些話,說了也是白說。
牛三百的牛,總是半夜里生產。牛三百連熬了幾個晚上,頂不住了,這晚,他去牛棚看了三次后,一頭扎在炕上,死豬一樣睡過去了。張月容不忍叫醒他,連老頭子也沒驚動,一個人去牛棚守著了。在牛的整個生產過程中,張月容雖然啥也沒為母牛做,但在牛犢子落地那一刻,她趕緊把拌了鹽水的玉米面端給了母牛,讓母牛補充體力。牛生不易,為母更不易。她想起自己生牛三百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手扶著鍋臺正掏著灶坑里的柴灰,肚子就疼開了。生孩子她是毫無經驗的,從來沒想過孩子說來就來,在肚子疼一下好一下的空隙,愣是做好了一頓飯。等掃干凈灶膛前的碎草渣,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直不起腰來了。牛三百在灶火給予的溫暖中,發(fā)出了第一聲啼哭,來到了人世間。
張月容是愛自己的骨肉的,牛三百從小到大,沒受過啥委屈,她盡心盡力供他念書,可他到頭來只混了個高中文憑,因無緣再攀知識的高峰,便回家務農來了。
那年代,年輕人都是去外頭闖蕩的,但張月容把人生看得很透,她對牛三百說,有那個闖勁兒就去闖,沒那個闖勁兒,就守好田園。牛三百是沒有闖勁兒的,不是他沒闖過,是闖過一次,就再也不想闖了。他剛高中畢業(yè)那年,他叔看他沒考上大學,打著為他好的旗號,讓他去自家開的修車廠當學徒,說干個一兩年,出師了,也可以開個修車廠,省得下地當莊稼人。牛三百想,當個修理工也挺好,就去了他叔那里。然而,干了一年以后,他叔開始算計他了,臟活累活全給他還不算,吃飯的時候,也總是先拿剩菜剩飯打發(fā)他,好吃好喝的,都要留到他下桌了再端上來。一次兩次的,他沒在意,時間久了,他心里難過,對他叔的情感也淡了許多。他叔看出了他的疏遠,再吃飯的時候,讓他嬸子別算計那點口頭食,他嬸子倒是早有打算,說把他擠對走了才好,正想讓自己剛剛退學的外甥來。好巧不巧的,這話讓牛三百給聽見了,一氣之下,他撂挑子走人了。
打那以后,牛三百再沒有去外頭闖蕩的心氣了,一旦被人問起為啥不往城里走,他就說,我給我叔打工,都遭算計呢,去了兩世旁人那里,不更是落不到好嗎?他開始安心種地了,農閑時,還做些小本生意,開著三輪車賣水果青菜大米白面什么的,捎帶著還收鵝毛鴨毛和各種皮張。
牛三百和艷清的相識,就是從他做小買賣那陣子開始的。艷清家是養(yǎng)牛大戶,有一回,牛偷吃了苞米,脹死了。艷清爸把牛扒了皮,準備賣牛肉。牛皮剛搭在墻上,牛三百便開著三輪車來到他家門口,問牛皮賣不賣。艷清說賣。兩個人就站在院墻旁,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價還價。艷清要三十五,牛三百回價十五。艷清降到三十,牛三百回價十塊。艷清氣得夠嗆,艷清爸剔著牛肉,倒是笑了,問牛三百多大了,有沒有媳婦。牛三百十分開竅,細細掃了艷清兩眼,一下子猜透了她爹的用意,以二十五元的價格成交了牛皮,還留下自家的電話號碼,讓人家需要大米白面啥的,就給他打電話。
果不其然,打那以后,艷清家缺米少面了,都讓牛三百送,一來二去的,他和艷清爸先混成了忘年交。這一熟絡,牛三百不客氣了,再來送大米時,干脆直接問艷清爸:“叔,我給你當姑爺子,你樂意不樂意?”艷清爸聽了,哈哈笑,他說:“我那閨女,放牛出身,莊稼院里的活不會干,家務更是一竅不通,你敢娶?”牛三百說:“那我和她結婚以后,也養(yǎng)牛。”艷清爸等的就是這句話,點點頭,當是同意了。
就那樣,媒人都省了,牛三百和艷清訂婚了。
張月容沒干涉兒子的婚姻,擇了吉日,幫他們把婚事辦了。結婚那天,新娘子和牛是一起進門的。在二十年前,一個鄉(xiāng)村姑娘出嫁,帶著十頭牛作嫁妝的,方圓百里,艷清還是頭一個,所以,即便她家務一竅不通,莊稼也不會種,腰桿子還是直挺挺的,一到牛家,就顯出了說一不二的氣勢來,牛三百也牛一樣溫順,收起做生意時的小精明,一心一意養(yǎng)起牛來。他運氣比較好,養(yǎng)牛以來,牛行一路走高,沒少賣錢,還賺下近百頭牛的家底子。也正是因為家境越來越殷實,艷清才有了把孩子送城里上學的底氣??墒?,艷清遂了愿,農村這個家,也壓在了張月容的肩上。
十幾年的時光,張月容都是數(shù)著皇歷熬過來的。她有腿疾,年紀不斷上長,做起事來,漸漸力不從心,她總想,熬吧熬吧,熬到孫子念大學去了,艷清回來了,自己就再也不用操心兒子的日子了,也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晚年了。誰承想呢,孫子剛完成高考,牛三百竟然接到艷清那樣一通電話,那到底是啥意思呢?望著前腿跪地,歡喜吃奶的小牛,張月容有點恍惚。
張月容幾乎一夜沒睡,還是起了大早,熱好了飯菜。牛三百沒吃很多,看樣子是上火了。他撂下飯碗一出門,張月容立即和老伴兒磨叨:“艷清要是想讓三百進城,為啥不早說?十二年前他們要是一起進城了,咱倆也不至于跟著遭這些罪,他們兩口子也不至于一直分居。”
老伴兒很沉穩(wěn),面對家里的雞毛蒜皮,從來不像張月容一樣針扎火燎,但這一回,他也有些坐不住了,他說:“女人當家,房倒屋塌。”張月容知道,老伴兒能說出這樣的話,頂天兒了,卻還是逼了一句:“你想想法子呀,牛可不能賣?!崩习閮耗乐炖锏娘垼樕侠渲?,那樣子,根本無計可施。張月容嘆一口氣,回想起多年前墮掉的那個女胎,琢磨著要是當時生下來,是不是現(xiàn)在就有個出主意的人了。遺憾的是,這世上從來沒有后悔藥。她快速吃下碗里的飯,走出了屋子。
張月容從來不會偷懶,哪怕有天大的事發(fā)生,她也不肯耽擱家里的活計。這個季節(jié),園子里的小秧棵都開花結果子了,她要備壟、除草,按照以往的規(guī)矩,果子成熟后都是要給艷清往城里倒騰的。這么多年,艷清在城里陪讀,一份工也沒出去打,也就是說,牛三百一個人靠著養(yǎng)牛,供著城里的兩個人。張月容為了幫牛三百節(jié)省開支,就把屋前屋后的兩個菜園子都打理得極好,從打春起,牛三百就可以每周給艷清送青菜了,這樣的光景一直可以持續(xù)到上凍。不過,就算菜園里的菜沒了也不打緊,張月容還養(yǎng)了幾十只雞鴨鵝,讓艷清和孫子一入冬就有吃不完的肉。村里的人都夸她是個好婆婆,她也自認為對兒媳不薄,但和艷清之間,卻很少嘮嗑,有事說事,無事絕不找事。這在別人看來,是親疏有間,只有她自己心里明鏡似的,隔層肚皮差座山。她很羨慕鄰居家的老太,每次閨女回來,站在院子里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媽,大包小裹地往回提溜好吃的好穿的,甚至扯著嗓門抱怨那老太的不是,也是帶著心疼和愛意的。怪不得別人都講,生兒是孽,生女是福。
把一條壟鏟完,張月容干不動了,扯著嗓子喊老伴兒。那會兒,老伴兒正準備給一頭初次懷孕的母牛接生,見一時半會兒也生不下來,就趕緊過來給張月容幫忙。不過,他剛接過她手里的鋤頭就說:“你給艷清打個電話,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張月容愣了愣,把鋤頭遞給老伴兒,兩手空空地立著想,自己從來沒給艷清打過電話,艷清也從來沒單獨聯(lián)系過她,這冷不丁要和兒媳婦談一件這樣的大事,人家還不怪她多管閑事?但眼下要是任由艷清支配下去,不就把日子支到蕎麥地兒去了嗎?猶豫著,還是掏出手機,給艷清撥過去了。
艷清很快就接了。
張月容說話不會繞彎子,吞吞吐吐,不知該怎么說,艷清倒是把她的心思摸個清楚,見她說不出個子丑寅卯,干脆問她是不是想打聽自己為啥讓牛三百進城的事。張月容這才說:“是呀是呀,現(xiàn)在你們的日子多好,你干嗎讓他進城呢,給人打工嗎?都老大不小了,還要去看人臉色,多犯不著?”艷清說:“不然咋弄?你的老宅子已經住不成人了,我回去,要和你們待在一個屋檐下嗎?”
張月容一下子明白了,艷清放出讓牛三百進城的口風是假,要逼走他們老兩口才是真。這不是要卸磨殺驢嗎?不禁心頭一酸,眼淚掉了下來,她想,這十幾年的付出,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晒谝埠?,苦勞也罷,在兒媳婦眼里,都成了應當應分、理所當然,現(xiàn)如今,倒弄得她連個退路也沒有了。她很想發(fā)火,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旁邊有些木訥的老伴兒,壓著性子說:“總不能因為我們兩個老不死的,你連家都不要了呀。”艷清笑笑說:“我仔細算了一筆賬,結婚這二十年,把精力都花在了孩子身上,現(xiàn)在孩子成人了,往后二十年,我不想把自己和你們捆在一起,我想和三百過點自己的生活,你可別覺得我是忘恩負義,等你和我爸不能動時,我一準管你們。”張月容做夢都沒想到艷清能說出這樣的話,手幾乎抖起來,把電話掛了。
中午的時候,牛三百回來了,張月容還沒做好午飯。牛三百一向口急,從來都是要求進屋就吃飯,一直以來,就算有天大的事兒,張月容也不誤飯時,這一回兒,竟然破例了。她看著牛三百在廚房里轉了一圈,非常希望牛三百能問她一句怎么了,可牛三百啥也沒說,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這說明艷清和牛三百告了狀,牛三百心里早就清楚。這個家正醞釀著一場戰(zhàn)爭,他在揣著明白裝糊涂,他在得過且過。
張月容委屈極了,在她看來,兒媳婦不能理解自己是情理之中,牛三百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也和自己掰心眼,實屬不應該。便緊步追在牛三百的身后問道:“你拿定主意了?”牛三百看她一眼說:“拿定了?!彼睦镆魂嚤鶝?,卻聽牛三百又說:“我就守著這個家,哪兒也不去,年輕那會兒,在我叔那里干了一年,心都涼透了,這輩子,就算吃糠咽菜,都懶得再看別人的臉色了?!?/p>
張月容長吁一口氣,覺得兒子還算清醒,可艷清那頭能輕易妥協(xié)嗎?要是艷清一直不肯回來,兒子可怎么辦?要是艷清回來了,對他們老兩口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可怎么辦?她很擔心地看著牛三百說:“艷清同意你的決定?”牛三百說:“我想好了,給你們的老宅子翻蓋一下,這樣,就算她回來,咱們也犯不著一個鍋里掄馬勺?!睆堅氯萋犕?,呆呆地看著兒子,她做夢也沒想到兒子為了請走他們,寧愿下這么大的血本。她無話可說了,退到廚房,帶著心事做起飯來。不一會兒,她把飯做好了,端到桌子上,喊牛三百和老伴兒一起來吃,她沒啥胃口,躺炕上歇著去了。
許是太累了,張月容很快便睡著了,不知不覺,她進到一場夢里,自己那時很年輕,還懷了身孕,所有人都對著她說這孩子不能留,她縮在墻角,拼命護著肚子,到底還是被兩個人摁著,喝下了一碗湯藥。她從驚愕中醒來,還沒來得及細想怎么做了這么一個可怕的夢,就聽見牛三百在外頭喊:“夠嗆了,夠嗆了?!彼患れ`坐起來,見老伴兒正往手上戴塑膠手套,就問他啥夠嗆了?老伴兒說是那頭牛要生了,但怎么也生不下來,要夠嗆了。張月容慌忙下地,一邊穿鞋一邊說:“咋了?咋了?”老伴說:“難產了?!闭f著,往外走,張月容緊步跟了出去。
他們到牛圈時,見那母牛折騰得已經站不穩(wěn)了,來回起臥,十分不安,頻頻弓腰努責,回頭望腹,呼吸也粗起來,一看見張月容,哞哞叫了兩聲,兩行濁淚淌了下來。張月容一下子撲上去,抱住了牛脖子,輕輕撫摸著牛頭。
牛三百想棄小保大,伸手去拽,可無論怎么使勁,小牛一點出來的征兆也沒有。老頭子繞著母??戳丝凑f:“你別白費力氣了,啟動四輪車吧。”牛三百停下手,變得特別無助。
老頭子說啟動四輪車的意思是把繩子的一端拴在小牛的蹄子上。一端拴在四輪車上,啟動四輪車拽出牛犢子,這樣做的后果是,四輪車力氣大,能很快拽出難產的牛犢子,但同時也意味著這大小兩命,都有可能在今日葬送了。牛三百別無選擇,他從牛圈里跳出來, 抓起一根繩子扔在車上,啟動四輪車,開進了牛圈里。
老頭子開始系繩子,張月容幫不上忙,就那么抱著母牛,一下一下?lián)崦概5念^,給母牛擦著眼淚。她想,牛也吃,也喝,也有自己的語言和脾氣,卻和人活成了兩個樣子,都是喘氣的,可牛生的意義是什么呢?牛參不透,張月容也參不透,就像參不透人生的意義一樣,只是這一刻,她恍然覺得,人和啞巴畜生來這世上走一趟,都沒如意的。
老頭子把繩子系好了,沖著牛三百揚手一揮,牛三百一踩油門,四輪車朝前移去,繩子被繃直了,母牛的身子也被抻起來,它抬起脖子,痛苦地哀嚎起來,小牛卻還是被死死卡在陰戶里頭,牛三百不得不加大一點力度,把車子又往前開了開,這一回,母牛近乎絕望了,頭往下一低,又猛地抬起,身子往前一掙,小牛的半個身子忽地就掉出來了,四輪車又一拱,小牛就整個落在地上了。
隨著小牛一起落地的,還有母牛的子宮。紅鮮鮮的,流淌一片。
母牛低沉地叫了兩聲,身子顫抖著,趴在了地上。
老頭子和牛三百圍過來,都嘆息著說,又損失了一萬多塊,只有張月容,跪在那攤子宮面前,一抽一抽地哭起來。
趁著母牛還有一口氣,牛三百趕緊給牛販子打電話,讓人家來把母牛收走。就在牛販子的車來到的前一刻,母牛用最后一絲力氣,伸出舌頭,在僵死的小牛身上舔了兩下。
賣完牛,張月容病了,她從來沒病得這么厲害過,而且,這病也蹊蹺,時不時的,她就要想起那頭母牛,一想起那頭母牛,肚子就擰勁兒地疼。
牛三百不得不抽出一個上午的時間,開著車,載著張月容去縣醫(yī)院做檢查,拍了一大堆片子,又抽血又驗尿的,一通忙活下來,大夫說她啥病也沒有,最后,牛三百給她下了一個診斷,“精神作用”。
張月容接受了這個診斷,在牛三百要帶著她從縣城往回走的時候,她決定去見艷清一面。她知道,牛三百也想去看看媳婦和孩子,不過是怕她不樂意,才沒敢說出口。但她是做母親的,再怎么對艷清有意見,也不能讓兒子夾在中間為難,就說:“我也好久沒見到孫子了,都來到家門口了,怎么也要見一面再回去?!迸H倬桶衍囎娱_到城里的家去了。
張月容的到來,是十分突兀的,艷清和孩子都顯得猝不及防,沙發(fā)和茶幾上都擺滿了報考資料,兩個人在準備填什么志愿。她一進屋,孫子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奶奶,溜到房間里去了,艷清找出一雙拖鞋讓她換上,回身把報考資料收起來,讓她坐。她感到一陣冷清,故作輕松地大聲說:“小祥,奶奶來了,你還往里躲呀?也不知和奶奶近密近密?!苯又@個話題,艷清也打開了話匣子說:“這孩子,越活越回旋了。你也別挑他的理兒啦,這些天,我們天天研究填報志愿的事,也把他弄得沒個好心情?!睆堅氯萁又鴥合眿D的話茬兒討好地說:“考上啥學校都好,可別難為我孫子?!逼G清并不領情,冷笑著看了牛三百一眼說:“瞧這老太太的口氣,好像她有皇位給她孫子繼承似的,還考上啥學校都成,不好的學校就意味著以后沒好工作,到時候掙不來錢,你養(yǎng)他?”牛三百聽出話里帶刺,趕緊說:“弄口吃的吧,吃完了我們還要回去呢?!逼G清就一聳肩,進了廚房。老太太一肚子不痛快,也跟著去幫忙了。
張月容想趁著做飯的工夫,勸勸艷清,孩子已經高考完了,該回家了,她和老伴兒都老了,不能再替她扛那么多了。這城里千好萬好的,卻只是個花干錢的地方。但她知道,話不能那么直白地說,便問艷清在城里待著,是不是還有啥事沒辦完?艷清倒是一點不含糊,當頭給她一棒說:“我和孩子要是回去了,咱們一家五口咋?。俊睆堅氯菡f:“三百不是說了嗎,給我和你爸蓋兩間房,咱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過蓋房子這段時間。”艷清說:“他說得輕巧,就算蓋個五六十平方米的,也要四五萬呢?你們還能活幾年?那么多錢花出去了,值當不值當?”
張月容一下子啞巴了,艷清說的這個問題,她和老伴兒也是想過的,四五萬塊,在農村來講,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們真的不想給兒子添負擔??梢菦]房子,他們住到哪兒去呢?總不能去打洞,更不能睡露天地兒,退一萬步講,沒個像樣的住處,村里人也會笑話的,至少會說,他們?yōu)閮鹤痈冻瞿敲炊?,到頭來連個窩都沒有了。她想了想說:“你要是一直不回去,村里人還當咱們娘倆有矛盾,到頭來,遭笑話的,還不是你們小輩?”艷清斜眼看張月容一下,笑了笑說:“我又不指望他們養(yǎng)老送終,我管他們說啥呢?!边@話實在難聽了,張月容自知沒必要再嘮下去,默默退出了廚房。
不一會兒,艷清把飯做好了,端上桌來,只有一碗雞蛋醬,一盆面條??曜訑[了兩副,碗擺了兩只。她說:“你們吃吧,我和孩子都不餓。”
張月容和牛三百就坐在餐桌前吃飯,張月容一聲不吭,牛三百掛不住面兒了,吃著吃著,把筷子一摔說:“你就不能弄兩個菜嗎?”艷清一臉無辜地看著牛三百說:“你不是說急著往回趕嗎?我做別的,哪能來得及?”牛三百還要說點什么,張月容趕緊用腳踩了一下牛三百說:“你怎么還挑吃挑喝的,我就得意這面條呢?!迸H俨徽f話了,面條也無心再吃,起身出了門。張月容端著飯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硬著頭皮把一碗面吃完,沖著孫子的臥室喊了一句:“大孫子,奶奶走了。”說完,像逃跑似的出了門。
一坐到牛三百的車上,張月容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她把頭靠在座椅上,閉著眼,任眼淚肆無忌憚地淌,直到車子開進村里,她一句話也沒說。
到了晚上,張月容和老伴兒躺在炕上,說起了這一天發(fā)生的事兒,老伴兒長長嘆一口氣說:“明天我出去轉轉,看誰家有閑房子,咱倆借來住,活不了幾天了,別給他們找麻煩了。”張月容說:“去問誰呢?咱們這么大年紀了,還去借房子住,這村上的人保準議論,說咱們是不招兒子媳婦待見呢?!崩习閮赫f:“總不能這么耗著吧,艷清要是一直不回來,三百可就苦了?!崩习閮旱脑捲诶?,張月容只好說:“那就找吧?!?/p>
月影垂下來,幾縷銀光落在窗臺上,張月容又睡不著了,她又想起那頭死去的母牛,肚子又擰勁兒地疼起來。她捂著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熬到天亮時,張月容的臉已經慘白,老伴兒見狀,要牛三百再領著她去省城查查,張月容擺擺手說:“哪天死哪天算吧,要真是精神作用,慢慢總會好的,要真是要命的病,看了也是白搭錢,能省就省些吧,要是找不到閑房,就算我們自己出去借錢,也是要蓋個房子的?!崩习閮阂惠呑記]拿過主意,這一回,還是聽張月容的了。沒等張月容把早飯做好,他就出去打聽閑房子去了。
牛三百趕著牛群去草甸子以后,老伴兒回來了。他垂頭喪氣地坐在炕沿兒上,張月容一看就明白,這是沒找到房子。她平靜地勸著老伴兒說:“也不要著急了,人不是都講,車到山前必有路嗎?活人不會被尿憋死的?!辈恢獮楹?,老伴兒哭了起來,張月容以為他是哭兒子窩囊,不能給他們撐腰,不承想,老伴兒抹了一把鼻涕說:“剛才,我碰見大餅了?!?/p>
大餅和張月容的老伴兒同齡,他們小時候拜過把子,同年結婚,同年生子,孩子接連落地那一刻,他們還揣著遺憾說,要是其中一個是女孩就可以做親家了。可是,話雖那樣說,他們的心里卻都在為生了兒子而高興,他們都覺得生了兒子,才叫后繼有人。巧得很,他們的兒子也是同年結婚,同年生子,后來,還一起把孩子送到了城里上學,兩家的孫子都是今年高考的,只是人家的媳婦、孩子一考完,就回到村里來了。張月容就說:“大餅那個兒媳婦不錯,已經回來安心過日子了?!崩习閮赫f:“我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剛才,大餅和我說,他那兒媳婦回來,是辦離婚的。”張月容驚愕地看著老伴兒問道:“離婚,為啥離婚?”老伴兒說:“大餅說,兒媳婦在陪讀期間跟人在網上聊天,聊著聊著,聊到床上去了,就等孩子考上大學,好在一塊呢?!睆堅氯萋犃耍龅叵氲狡G清,怕她也背叛了牛三百,驚慌地說:“這要是離婚了,家不就毀了嗎?”老伴兒沒想到她擔心的是自己的兒子,還在替大餅難過。他說:“人為啥要老呢,活到一定年紀,也照樣能走能撂,該死就死,不也挺好嗎?大餅太可憐了,兒子這一離婚,干脆去了外地,他們老兩口身邊,連個照顧的人也沒有了?!?/p>
張月容沒再說話,她還在想,艷清不回來,不會也是有了外心吧?
揣著這樣的心思,張月容挨到了中午,做好了飯菜,剛擺在桌子上,牛三百回來了。牛三百坐下來吃飯,張月容一眼一眼瞟著他,琢磨著,他們要是不離開這個家,艷清是不會回來的,蓋房子艷清還不同意。兒子和媳婦已經分居兩地這么多年了,不能再耗下去了,要是艷清真起了外心,兒子這么多年不是小雞孵鴨子,白忙活了嗎?于是,她鼓起勇氣對牛三百說:“我想到一個法子,說給你聽聽,你看行不行?” 牛三百抬頭望了望她,沒有說話。張月容說:“艷清不同意蓋房子也是對的,我們活不了幾年了,還要花很多錢,的確不值當。你讓艷清回來,城里的房子不就閑下來了嗎?我和你爸去城里住,咋樣?”
牛三百的眼前一亮,這個法子,他不是沒想過,而是想了也沒敢說,是覺得這老兩口要是進城了,兩眼一抹黑,連個說話嘮嗑的熟人都沒有,該多寂寞?。空f到底,父母、媳婦,他都舍不下。可媳婦偏偏讓他做選擇,他不得不一天一天拖著,等拖到非解決不可時,再下個橫心。此刻,母親主動說出解決方案了,實際上,很合牛三百的意,但他還是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想著讓你們在我身邊享享清福呢?!睆堅氯菘嘈χf:“住城里不是更好嗎?燒柴都不用抱了。你和艷清商量商量,要是她同意,我們馬上就和她換地方?!迸H贈]再說話。
張月容等著盼著聽回音,到了傍晚,牛三百可算回來了,邊給牛添飼料邊吹著口哨,很明顯,這代表牛三百心情不錯。自打艷清去陪讀,張月容很少見到牛三百這么歡暢了,她的心也豁然開朗了,仿佛一直陰著的天突然晴了,整個家里云開霧散。她開心地問老伴兒道:“我做這個決定,你不怪我吧?”老伴兒說:“還是你腦子好使,總比蓋房子強。”正說著,牛三百進屋來了,笑眉喜眼地看著他們,讓他們這幾天就收拾好行李,然后送他們進城。
張月容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也沒想到搬家來得這樣突然??伤痪湟矝]再多說,順從牛三百的意思,第二天,就整理起自己的東西了。
其實,也沒什么好歸置的,張月容只把她和老伴兒的行李打包,放在了幾個塑料袋子里。要走的前一晚,大餅和幾個村鄰來給他們餞行,那些人眼里都帶著羨慕,說他們進城了,是去享福了,生了牛三百那樣的兒子,還娶了那么個通情達理的媳婦,真是八輩子修來的好命。張月容和老伴兒一個勁兒笑,除了笑,他們也不知道還能怎么樣。
翌日,張月容和老伴兒就進城了。牛三百把他們一送到,帶著老婆孩子回家了??粗H僖患胰诔鲩T時,張月容和老伴兒出門相送,直望著兒子那小轎車拐出了小區(qū)后,他們還相互攙扶著,在街邊站了很久。
街上的一切,他們都是陌生的,只有樓宇縫隙間懸著的夕陽,紅彤彤的,光芒萬丈,和在村里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張月容說:“城里的太陽,也不知會落在哪兒?”
老伴兒說:“往后,你的肚子還會不會疼呢?”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