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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翔的騮

    2024-11-27 00:00:00王淑彥
    北京文學(xué) 2024年11期

    馬老萬一直循規(guī)蹈矩,退休后卻做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把一只小馬駒帶回家,視如孫兒撫養(yǎng)。隨著這匹名叫騮的小馬逐漸長大,馬老萬也面臨艱難的抉擇。且看倔強的馬老萬如何捍衛(wèi)騮在城市中的居住權(quán)?

    一個夏天的中午,省級勞模馬老萬被抓走了。小區(qū)里亂哄哄的。

    老馬愛馬,不舍得馬,把馬養(yǎng)到了小區(qū),引發(fā)了好多矛盾,形成糾紛,沖突不斷升級。老馬先是被社區(qū)、城管請走,現(xiàn)在又被抓走,怕是攤上大事了。

    人們議論著,這次老馬過不去了,來的這群人,好多戴著大蓋帽。

    哀嚎的騮低下頭來。老馬的老伴兒單心走過來,摸著騮的長臉責備著,都是因為你,要不,老馬也不會被抓走啊。

    騮看著單心奶奶,發(fā)出了憤怒的鳴叫,眼淚在臉上流淌。像長長的雨滴,又像緩緩的小溪。

    小區(qū)是國有棉紡廠的家屬區(qū)。工廠是國家一五時期的重點項目,小區(qū)建成于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遮陰的泡桐樹,樹干都有一摟多粗了。寬大的樹葉像一張張大蒲扇,在空中遮蔽著陽光。寬大的樓間距,可跑馬,可過幾輛車。這闊綽的小區(qū),卻容不下一匹馬。

    騮不是馬老萬的親孫子,騮和驥也不是親兄弟。驥比騮大五歲,可比騮還矮一大截兒。他們是好朋友。

    馬老萬本名馬千里,先祖住在西高莊一帶。燕國的時候,西高莊那一帶建有廣養(yǎng)城,是專門馴養(yǎng)戰(zhàn)馬的地方。戰(zhàn)國時,群雄爭霸,燕雖小國而后亡,戰(zhàn)馬起了很大的作用。馬老萬的先祖以養(yǎng)馬為生,也許是遺傳的作用,他從心眼兒里喜歡和馬打交道。他的高祖搬到了徐水漕河一帶,仍然從事著養(yǎng)馬、馴馬的生意。初中畢業(yè)那年,他考上了高中。可生產(chǎn)隊要找一個趕馬車的人,他就沒去學(xué)校報到,主動趕起了馬車。當年生產(chǎn)隊的分工,這可是上乘的職業(yè)。就像前些年給單位開了一輛寶馬轎車一樣神氣。

    老馬的父親叫馬驠,讀過私塾,給他起個名字叫馬千里,希望他是一匹駿馬,日行千里的人才。他挺有天賦,本事不小,無師自通。修個自行車縫紉機什么的,到手就好。一些發(fā)電機、水泵之類的設(shè)備,看看就知道毛病出在哪里。多么復(fù)雜的軸承到他手里就滑溜了。多么難馴的野馬,到他跟前就變得乖巧了。鄉(xiāng)親們夸他有才,夸他會的多,馬千里就變成了馬萬才。說順嘴了,再加上他也歲數(shù)大了,就變成了馬老萬了。

    老馬喜歡馬,生個兒子叫馬舒展,生個孫子叫馬驥,給孫子找個伙伴兒叫馬騮。做事兒都要找個一馬當先、龍馬精神的感覺。從小到大,老馬做什么事都想遙遙領(lǐng)先。初中畢業(yè)后,老馬回村當車夫,一輛車,一匹馬,兩頭騾子。他頂喜歡那匹馬。他說那匹馬是八駿馬中的翻羽,跑起來比鳥還快。翻羽是紅棕色的,鬃毛像羽毛一樣舒展順溜,也像翻滾的麥浪,拉著沉重的物資跑來跑去,從來沒誤過事兒。年終評選先進,老馬沾翻羽的光,評上了先進工作者。平日里張家讓捎一袋白面,李家讓捎一袋紅薯,給大伙兒提供了方便。遇到趕集上店的鄉(xiāng)親,吆喝著搭段便車,讓他還落了個好人緣兒。慢慢地喜歡他的姑娘,就出現(xiàn)了。

    單心年輕的時候高挑白凈,兩條垂過屁股的大辮子在身后甩來甩去,后邊也追上了年輕的小伙子。可誰也沒有機會盤起她的大辮子。趕大車的馬老萬推掉了姑娘們遞過來的鋼筆,卻把一塊兒垂柳下鴛鴦戲水的手絹兒塞進了單心的手里。靠在村里的麥秸垛上,老馬把單心攬在臂彎里,捋摸著兩條大辮子問,喜歡嗎?他滿以為單心會說喜歡他,可他卻等來了一句:不喜歡。什么?老馬追問。不喜歡,不喜歡你一身的馬味兒。不,是馬尿味兒,馬糞味兒。一股暖流涌向了老馬全身,他摟住單心就往麥秸里鉆,順便把麥秸蓋在了身上。

    在后來的日子里,單心給他約法三章。結(jié)婚以后不要再跟牲口打交道。老馬答應(yīng)著,可他說晚了,馬的品行已經(jīng)注入了自己的血液。

    老馬把騮領(lǐng)回來,單心給他臉色看,吵過嘴,鬧離婚,分居住,那都是撒撒氣而已,并不真想那么做。對于騮,單心只是不正眼看,可這一次單心還真心疼起騮來了。她用自己柔軟的手擦去騮滿臉的淚痕。

    老馬收留騮,單心是一百八十個不滿意。她堅決反對起名馬騮,堅決反對馬騮與她孫子馬驥排在一起做兄弟,更反對騮做他們的二孫子。她質(zhì)問老馬,你把我的孫子當啥了?你讓他怎么做人?你讓我們的兒子怎么站在人前?我們倆當年被招進工廠,為的就是擺脫農(nóng)村,擺脫與動物為伍的生活,那個臟臭的生活你還沒過夠???單心控訴著,申辯著。老馬曾長時間地沉默,不理人,晚上瞪著眼睛不說話。終于,老馬打開了沉默的大門,毫不客氣地爭辯起來。你想想,要不是翻羽,我評不了年年先進,評不了先進,我也進不了工廠,我進不了工廠,你也當不了紡織女工。動物怎么了?我喜歡馬又怎么了?馬是人類的好朋友,好朋友就得好好待它們,不能虐待它們。

    騮的到來攪亂了整個家庭。先是老馬的兒媳婦帶著馬驥回娘家了,后來馬舒展出了個首付,買房搬走了。屋子寬敞了吧,原來分給老馬的三居室只住了單心一個人,他和騮住在了小院兒里九平方米的儲藏室,怎么住下的,人們可以盡情地想象。不過還好,那時候馬騮剛剛半歲,個頭不大。

    單心半仰在沙發(fā)上,迷迷糊糊地回到過去。

    老馬進工廠了。

    工廠的工人大部分是從周邊縣招考進去的。老馬連續(xù)五年被評為村里的先進工作者。推薦加考試,再加上他還有修理工具、器械的手藝,他以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被選進工廠。進廠初期,他還干過老本行。汽車不能運送的物資是用馬車運送的,他既趕車,還裝卸,臉上的汗水一道一道的,整天樂呵呵的,見了他的人都很喜歡他。等全廠設(shè)備安裝完、投入生產(chǎn),他被分配到機修車間,學(xué)起了紡織機械修理,做了一名機修工人。那可是全廠人羨慕的職業(yè)??考夹g(shù)吃飯是他的信條,他確信有過硬的手藝就不會被淘汰。別看他人高馬大、身材挺拔、面龐白凈,機修的時候干凈利索,干起活來就像完成一幅作品一樣,看著他干活那是一種享受。

    廠里的同事挺喜歡他。老馬的活兒多起來,在廠里的知名度也高起來,他被推選成了勞模。從廠里到市里再到省里,一步一個腳印地攀登,給他帶來了一個機遇。成了省勞模,家屬農(nóng)轉(zhuǎn)非,妻子可以進廠當工人了。單心從“農(nóng)業(yè)戶”變成了“非農(nóng)業(yè)戶”,當了紡織女工,到點上班,到點開工資。她終于甩掉了嫁給一個“鞭桿子”的丑名,那神氣勁兒,別提多帶勁了。逢人就說她嫁給了一個省級勞模,她家老馬可牛了。

    單心卻有一件事情不開心,那就是老馬怎么也放不下農(nóng)民的習氣。她說人家城里人玩情調(diào),可你老馬咋總想養(yǎng)馬呢?晚上醒來的時候,老馬給她暢想,他想當一名馬術(shù)師,那多過癮呢。騎上千里馬,騰挪閃跳,跨山越嶺,威風凜凜!再不濟了,廝殺戰(zhàn)場、日行千里,那叫一個爽啊。老馬躺在被窩里給單心敞開心扉,單心就上火了。單心哪兒都好,就是有點兒小心眼兒。她反駁著,你放著好日子不享受,咋老想牛羊吃草、騾馬賽跑的事兒呢?你是不是又想馬嬌嬌了?

    說到這兒,老馬翻個身,背對著單心,睡吧睡吧,又瞎想了,明天我到了省城給省一棉修機器去,得保存好體力。咱們要把工作干好,要對得起勞模這個稱號,對得起這份工資。

    馬嬌嬌是他們同村的姑娘,個高六尺,齊兒短發(fā),臉方微黃,靈閃閃的大眼睛,一眼能望穿大海。牙白唇厚,很招人喜愛。周邊的人給她介紹對象,她都不答應(yīng)。老馬跟單心好上后,她遠嫁內(nèi)蒙古,成了一個牧民,老馬心里一直惦著她。他喜歡她的男孩子氣,能干,不怕吃苦,更喜歡她會騎馬。也許兩人志趣太相投了,就成不了夫妻,夫妻大多都是互補型的。

    時間跑得快,一晃就把一個省級勞模甩在了后邊兒。他真的追不上了。

    那年,老馬五十四歲,還沒有到退休的年齡,廠里的車床全部換上了數(shù)控車床。紡織材料也不再是單一的棉紡料子了,曾經(jīng)的國有企業(yè)變成了股份制企業(yè)。他的修理技術(shù)也不適應(yīng)高科技的尖端紡織機械了。單就進口的機械來說,他看不懂說明書,弄不清數(shù)控術(shù)語,一向活潑健談的老馬跟不上形勢了。他曾想憑著自己的才干,有什么解決不了的難題呢?他把外文資料帶回家讓兒子翻譯,他再和機床對應(yīng),查找問題,可譯文和機床對不起來,修不了了。

    他下崗了。曾經(jīng)的馬千里啥也不是了,怎么不被需要了呢?

    老馬從漕河回來,讓全家人感到震驚。

    他帶回來騮,路上起好了名字叫馬騮,要做他的二孫子,做馬驥的弟弟。

    兒媳婦摸了摸老公公的額頭,爸爸,您沒發(fā)燒吧?馬舒展拽了拽媳婦的衣角,朝著媳婦眨了眨眼,做老師的她明白了丈夫的意思,也沒說什么。

    單心可憋不住了,我說老伴,你真瘋了,咋分不清是非了?也沒了做人的標準。老馬沒有吭聲。單心接著數(shù)落,你讓咱們家咋住?你讓孫子咋辦?他有了這么個弟弟,他是什么?你咋不按常規(guī)出牌呢?

    老馬沒有辯解。領(lǐng)著馬騮到了屋外的小院子里。他心里暗暗自喜。多虧自己選擇了一樓的三室一廳,帶個小院兒,還有一個九平米的儲藏室。他搬走了雜物,拿了把掃帚,掃去了蜘蛛網(wǎng)、塵土,支上了一個六十厘米寬的小木板,給自己搭起了小床。抱來了被褥,就把自己安排好了。他把騮安置在一角,摸了摸騮的頭。騮用嘴和鼻子聞了聞老馬的身子,哼唧了兩聲。老馬摸著騮硌手的肋骨,抱住了騮的頭,心里翻江倒海。

    騮來后,老馬的生活發(fā)生了改變。他早晨去菜市場撿拾菜農(nóng)扔下的菜葉,再去田里采摘各種野菜野果。白天在馬路邊修理自行車,晚上給馬騮撓撓癢癢,洗個澡,弄點吃的。馬驥回來后,他帶著倆孫子做游戲,講故事。講的故事依舊是與馬有關(guān)的。他想讓孫子成為千里馬,要像馬一樣能擔當、盡忠誠,堅韌不拔。他講了小馬過河、馬踏飛燕等故事,告訴馬驥說,馬是咱們?nèi)祟惖暮门笥寻?,它會馱著你走,給你做伴兒,還會保護你,讓你飛起來,跑起來。聽煩了,馬驥要爺爺當大馬,玩騎大馬的游戲。這類事情,爺孫倆在大床上玩過,馬騮好像聽懂了一樣,湊過去讓馬驥騎上去。

    馬驥和馬騮成了好朋友,大院里的孩子們也湊過來與馬騮交朋友,還把自己的好吃的帶過來。漸漸地,馬騮長胖了,長高了,超過了馬驥。

    老馬的沉默無語救了他。家人們以為他得了抑郁癥,都讓著他,盡量避免沖突,對他做的事情,大家都默許了。他把撿回來的菜幫子菜葉子,采回來的草料整理好,整齊擺放在隱蔽的角落。騮很自覺,聽著爺爺?shù)挠?xùn)導(dǎo),在家里悄悄地不敢大聲說話。五更天的時候,爺爺把騮帶出去,在廢棄的機場上猛勁地扯著嗓子喊。原以為家里消停了,小區(qū)的孩子們也喜歡上騮了,就沒事了??山K究還是有麻煩事發(fā)生了。

    社區(qū)辦接到居民舉報,說騮的氣味熏人,噪音擾民,要求清理出小區(qū)。他們要求老馬迅速處理。老馬請求給辦一個收養(yǎng)證,社區(qū)辦解釋說,他們查過文件,沒有此類規(guī)定,上不了戶口,不能辦證。馬騮和社區(qū)的居民們住在一起是違法的行為,老馬必須承擔法律責任。

    老馬辯解道,馬騮身體虛弱,需要照顧,不能送走,等把它養(yǎng)大成人了,養(yǎng)壯了,再把騮放歸自然,請求再容它一段兒時間。看著曾經(jīng)的勞模,為了一個和自己沒有任何血親關(guān)系的生命,高大的個子卑躬屈膝,近乎低聲下氣地求助,社區(qū)干部的心軟了。囑咐他把鄰里關(guān)系處理好,注意衛(wèi)生和安全,別踢著人。

    老馬把騮住的地方打掃得干干凈凈,用洗發(fā)香波給騮洗澡,隨時清理著排泄物,小院兒的空氣清新起來。

    在小院的東墻根兒,老馬還種上了黃瓜、西紅柿、豆角、絲瓜,還真有農(nóng)家小院的氣氛。他種菜不是為了自己吃,而是為了找話說。今天摘上一把豆角,明天摘上幾條黃瓜送給鄰居。蔬菜是他各個擊破的媒介,只為鄰居們不再向上反映收養(yǎng)騮的事情。

    老馬晚上的活動多起來,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每天深夜,老馬拉著騮從大門前穿過,打著招呼,點著頭。起初保安們感覺新鮮,還挺客氣,后來,特別五更天出出進進的時候,保安就不耐煩了。嗒嗒嗒的腳步聲響徹小區(qū)的上空,保安提示,步子輕一點,不要影響大家休息。老馬點頭說是,可騮咋點頭,咋把步子輕抬慢放,還是聲音很大。

    老馬陪騮在郊外停用的機場上散步、飛馳,騮得到了徹底解放,心里也非常舒暢。回到小區(qū)里忘記了老馬的囑托,時常來兩嗓子,保安給予了嚴厲的批評。可光批評是不能奏效的。

    騮的個頭越來越大,超過了老馬的想象。他在單元門的旁邊后邊,用石棉瓦蓋起來小房舍,把騮從前邊搬到了后邊。房舍侵占了公共場所,有人上告到區(qū)里。城管執(zhí)法人員下達了一張?zhí)幜P通知書。限在一個星期內(nèi)拆除新搭建的房舍,把騮趕走。如果過期不處理,將處以五千元罰款。老馬研究著通知單,罰款,罰款后咋樣,沒說,聰明的老馬一拍大腿,自言道,咳,不就是五千元錢嗎,他微微一笑。

    他來到騮的跟前,抱著騮的頭說,爺爺說什么也不讓你走。轉(zhuǎn)而一想,沒那么簡單吧!他哭起來,爺爺怕是保不住你了,你沒戶口啊,爺爺無能啊,總讓你跟著爺爺受氣,他們倆的臉貼得很緊。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老馬在小區(qū)里養(yǎng)馬的事兒傳得很遠,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一家美術(shù)培訓(xùn)學(xué)校的董校長來到了老馬家,想聘老馬和騮做學(xué)生的模特,老馬開出的條件是不要錢,但要幫他疏通有關(guān)部門,不再找麻煩。后邊的事情是董校長辦的,他給社區(qū)辦、執(zhí)法局專程匯報了自己的想法。在居委會辦一個寫生基地,孩子們在院里畫特寫,老馬領(lǐng)著騮來到院里擺姿勢,那是一段最快樂的時光。此舉吸引了好多的孩子和大人,其中就有城管隊員的孩子,居委會干部的孩子。

    老馬沒有想到他遇到了騮,還給他帶來了快樂和名聲。

    自從社區(qū)辦在小區(qū)設(shè)立寫生基地后,小區(qū)的這一角兒就充滿了活力。董校長帶著孩子們過來,老馬給學(xué)生們講述著馬的價值。他說,馬有力量、馬有精神,人要向馬學(xué)習,立汗馬功勞。董校長說,我查過了,馬文化是燕文化的開端。燕國王為引來千里馬,用千金買來馬骨,再引來千里馬。宋朝人愛馬入骨,有《五馬圖》《奔馬圖》,徐悲鴻畫過《八駿圖》,馬是有種有靈的神馬,是天上的九十九天神之一。騮豎起了耳朵,朝天上望去,似懂非懂的樣子。

    為了配合學(xué)生們的寫生,老馬在騮住的房間里掛上了馬具,有馬鞍、馬錘、馬籠頭、馬鞭、套馬桿。高興起來,老馬他們倆還帶上道具,給孩子們表演。孩子們筆下的馬都活起來了,鬃毛飛起來了,眼珠轉(zhuǎn)動起來了,四蹄變成了翅膀,騰空飛起來了。紅棕馬、大白馬、棗紅馬,一張張紙上充滿了想象的畫兒。老馬夸那些學(xué)生們,原來你們都是神筆馬良啊!

    老馬突發(fā)奇想。他找到董校長,你能不能給我畫一幅馬生角的畫兒?董校長不解,四目相對。老馬解釋說,馬生角后就不再受氣了。董校長問,畫什么樣子的角?牛角、羊角還是犀牛角?老馬回答,畫象牙那樣的角,死了也給后人們留下一筆財富。

    一天,畫完畫兒后,老馬沒有立即讓騮回到居所。他拉著騮在小區(qū)里散步。出于本能,騮脫開老馬的手,跑起來,那樣子真像天神一般。董校長命令,快抓鏡頭,把飛馳的樣子畫下來,畫下馬在陽光下的舒展和跳躍。

    騮好像明白了師生們的心思,不斷變化著飛奔的姿勢,自由自在的樣子。

    飛奔中,騮想起了夜里自己背著爺爺奔跑在機場里的樣子,想起自己被爺爺帶到內(nèi)蒙古參加那達慕的場景,飛奔的速度不斷增加,它還想穿過泡桐樹下的小區(qū)道路,狂奔到城外的馬路上。老馬嘶喊著,停下來,注意安全,可他的聲音被騮甩在耳后。在大門口阻攔的保安一下子被騮撞倒了。

    老馬再一次被帶走了。他給保安付了醫(yī)療費和精神賠償費,又交了罰款,才被允許回到家里。

    騮的去向,成了家里和小區(qū)里的討論焦點。

    老馬對騮的住所進行了整改。

    在房舍的外邊又加了一層擋板,擋板上加了一幅公益廣告。綠茵茵的草地上,一匹奔騰的駿馬從叢林里穿過來。高揚著紅棕色的頭,前額上還有一抹白。渾身是紅棕色的。鬃毛、尾巴是黑色的。那是一匹飛奔的駿馬,古人給它起名叫騮。飛奔的前蹄垂落著,后蹄還在揚起。馬蹄后有一串兒飛揚的蝴蝶。馬的前方有一行大字:創(chuàng)建文明城市,人人有責。那幅展板很高,從地面上看不到騮的房子了。

    人們有各種猜測,覺得老馬得到了高人的指點。

    因為騮的存在,文明城市測評社區(qū)環(huán)境那項分數(shù)得了零分。全省檢查后,本市沒有獲得省級文明城市的桂冠。有人說,都是騮惹的禍,老馬不同意。千分制的文明城市測評,社區(qū)環(huán)境才占幾分???那么一項也不至于影響全局?。】扇藗冊趫蠹埳峡吹搅藥追N不文明現(xiàn)象掠影,其中就有騮在小區(qū)的幾張照片。

    市里下了決心,堅決拆除騮的房舍。給老馬幾條選擇,放歸自然,賣給商販,送去公園,或者送給景區(qū),都被老馬否掉了。買馬的人,給到了五萬的價格,老馬憤怒回擊,騮是我的命,你看我這條命值多少錢?說到去公園景區(qū)什么的,他怒答,一邊兒去,它是千里馬,可不是讓你們觀賞的動物。為這事情,市里開了幾次座談會、調(diào)度會。最終決定,拆除,拉走。

    拆房子那天,來了一隊人馬。有城管人員,也有兩個公安警察。老馬知道大勢已去,摸著他的伙伴,哭出了聲兒。鬧出了事兒,他被警察帶走了,嘴里喊著我犯了那條法律。看到自己引起這么大動靜,老馬內(nèi)心有些自責。

    事件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是出乎老馬預(yù)料的。他想起了治安管理條例,想起了寵物管理辦法,都晚了。市里開座談會前,他仔細閱讀了相關(guān)規(guī)定,還在會上進行了辯論。為什么能養(yǎng)狗養(yǎng)貓,不能養(yǎng)馬?有人說寵物飼養(yǎng)規(guī)定里,不包括馬,不能辦手續(xù)。他還辯解說,你們把它規(guī)定進去不就行了嗎!他對騮太有感情了。

    他從徐水漕河領(lǐng)回騮的那一天,唐哥告訴他馬駒是從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帶回來的。唐哥去內(nèi)蒙古買驢的時候,馬嬌嬌聽說老馬下崗了,抑郁了,就把驢媽媽代養(yǎng)的馬駒,托唐哥帶回徐水,送給老馬。她說,馬駒難產(chǎn),從馬肚子里拽下來,母馬就死了。沒辦法,只得把馬駒交給母驢代養(yǎng),可是馬駒不得食,越養(yǎng)越瘦,個頭也不長。給了老馬,他有事干了,就不抑郁了。勞動的人,很少抑郁的。但她忽略了一點,老馬住在城里,可沒有鄉(xiāng)下那么大的空間和自由。

    老馬看著瘦小的小馬駒,只盼望著它是個侏儒馬,當條大狗養(yǎng),不就能上戶口了??烧l承想,他給它的營養(yǎng)豐富,它長成了一米八九來高,鬃黑體紅的駿馬,在那達慕的比賽上,還得了個一等獎。

    老馬被帶走了,他的問話還回響在耳畔。憑什么狗能在城里住,馬就不能?馬為什么非得去農(nóng)村?馬為人類立過戰(zhàn)功,保衛(wèi)過城市,建設(shè)過城市,為什么不給它留塊兒立蹄之地呢?讓他把馬放到公園兒里,他不肯,因為千里馬志不在被人觀賞,而在千里之外。

    十一

    一個月后的上午,市美術(shù)館和飛翔小區(qū)同時舉辦了“飛翔的騮——省勞模馬千里與馬的故事美術(shù)展”,開幕式上,有市、區(qū)、居委會及各級創(chuàng)城辦等相關(guān)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還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內(nèi)蒙古草原來的農(nóng)場主馬嬌嬌。

    展覽上,人們看到,在飛翔小區(qū)里的林陰道上,一匹火紅的駿馬,四蹄翻騰,黑色的長鬃飛揚著;滿臉堆笑的老馬,親吻著騮的臉;機場上老馬騎在騮的背上,似天神一般翱翔的姿態(tài)。

    馬舒展帶著馬驥去了保定淶源西部的一個村莊,村上的人們都搬去城里住了。村莊里,一批來自城里的人在裝修著民宿。一塊開闊地面上,豎著一個大牌子:馬騮優(yōu)種繁育場。

    馬驥跟隨著爸爸來到了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成群的羊,成群的馬,圍欄邊上隱隱約約的幾個大字:馬騮飛翔牧場。

    回到家里,馬舒展坐在母親身旁。他查著百度,給單心看。祝賀母親當上了法人,祝賀他的父親老馬當上了董事長。

    作者簡介

    王淑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保定作家協(xié)會主席。曾在《當代人》《長城》《散文百家》《天津文學(xué)》《中國報告文學(xué)》《中華詞賦》《中國青年報》《文藝報》等發(fā)表散文、小說、評論、紀實文學(xué)等。著有《玉蘭花開——保定市2020抗疫紀實》。

    特約編輯 驀 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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